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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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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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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眼睛(小说)

从一个隧洞出来,轻轨列车在嘉陵江千厮门大桥大剧院站暂停后,又朝下一站驶去。跨过嘉陵江时,牟川看到上游两岸山坡上那一幢幢高楼大厦,在晨曦中越远越没了层次感。在嘉陵江的左岸,几条从街道口盘旋到江边的高架桥,绕过楼房从半山腰汇入了沿江公路。远远望去,那些穿梭在公路上的各色小型汽车,在橘红色的阳光中,就像在3D动画片中奔驰的甲壳虫。嘉陵江上,一艘大型客船在碧波上徐徐逆流而上。远方,一座名叫黄花园大桥的混凝土钢构桥横跨南北,在薄雾中就像剪裁出来的剪影。

驶过嘉陵江,列车进入隧道在小十字站暂停后,又驶出隧道来到了东水门长江大桥上。长江比嘉陵江更加宽阔,河中央泛起的大片涟漪闪烁着荧光,一个位于河中央的灯塔像中流砥柱,在湍急的波浪中纹丝不动。喜来登大洒店那两幢金黄色塔楼在南岸熠熠生辉,显得特别醒目。在长江沿岸,南滨路沿途建在山坡上那些高低不同的楼房错落有致,其间点缀着茂密的林荫。层叠的南山山峦,像一道翠绿色的屏障。

牟川在东水门长江大桥南桥头上新街站下的车,他这次是应高中同学刘思雅邀请从老家城口来到重庆的。在红旗河沟客运站下车后,他并没有联系刘思雅,却联系了另一个高中同学黄娟,他们约好在上新街站碰头。在重庆主城读高中那三年,他和黄娟,刘洋耍得最好了,可高中毕业后,他们分别考了不同城市的大学。他去了兰州,黄娟在重庆主城读的大学,刘洋则去了成都。

去年暑假前的一个周末,刘洋和他的几个同学到都江堰去游玩,一个人到河边去捡乌木,被突发的山洪冲走了,从此便没了音讯。刘洋的事,还是黄娟打电话告诉他的。学校放假后,为了安慰她,从兰州回重庆时,他还特地和她见了一次面。

他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当他和熙熙攘攘的旅客从出口鱼贯而出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和一条紧腿牛仔裤,默默地站在候车大厅出口不绣钢栏杆的外边,却一刻不停地用目光在搜寻他的面孔。当他注意到她时,她的目光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要害,那一刻,她的眸子闪烁着泪光,就跟她头顶上空,被设计成苍穹满屋顶那些耀眼的星星一样。寄存好行李,他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或什么地方去走走,她带着他去了长江南岸。

在大佛寺长江大桥南桥头下面的南滨路下车后,从一条朝下往右倾斜的水泥公路进去,在平坦的路边,背靠着山坡有一个条石砌筑的佛龛,里面有一尊摩崖石刻大佛。在7米多高,宽2米多宽佛龛的门眉上,写有“重庆大佛”四个金色大字,一株苦棟子树的技桠,掩映在佛龛的一侧。在那尊菩萨的公路对面,有一个砖头砌成的香炉,上面插着不少正在燃烧的红烛和大支的红色和粉黄色的线香。香炉中覆盖了一层灰白色香灰。随着江上清风吹来,燃烧的火焰发出“轰轰”的声音,一缕缕香烟,四下弥漫。在那样一种氛围里,刘洋的脸庞似乎在香烟缭绕中浮现了出来,看到黄娟捂住嘴鼻轻轻咳了两声,从眼中窜出两行泪来,他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悲哀。读高中的时候,他和刘洋因为都很爱她,才不得不常常聚在一起玩。几乎每次在街上吃饭,或到什么地方去玩,都是黄娟召集的。他和刘洋就好像她的左膀右臂,如果让他俩其中一个人消失,她都是舍不得的。可高中毕业后,他俩都离开她展翅高飞了。

从那座大佛往前走到一个岔路口,往左那条公路通到了长江岸边的堤坎。黄娟说,那条沿着长江南岸山坡修建的堤坎一直修到了洋人街附近的码头,堤坎上靠边停着的那些小车,是来江边钓鱼的人停在那里的。顺着堤坎边的阶梯到了江边,朝下游的方向,有一条漫长的沙滩。

“每年的夏季都是长江的涨水季节,发大洪水时,江水会淹到大佛脚趾那里……”黄娟说。“为了迎接更大的洪峰,三峡大坝有时会泄掉一些水腾出库容来。在夏天能看到沙滩是十分难得的,我们今天算是来对了时候。”

可她说着就呜咽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了。她应该是想到了刘洋就是被山洪冲走才失踪的。那天是个阴天,到了江边,迎着袭来的江上清风,感觉十分宜人。他俩选择在一块大的礁石上坐了一会,脚下就是湍急浑浊的江水。

“每到夏天,长江的水就开始泛黄了,不像冬春季节那么清亮。那是长江上游那些支流洪水泛滥造成的。”黄娟眺望着宽阔的长江,朝上翘起的眼睫毛一翕一翕的,蒜头般玲珑的鼻子从侧面看上去优美动人,脸颊绯红,都浸染到下垂的眼皮上了,就像两片白里透红的桃花。“山洪来了……他怎么就没发现呢?据说,那时几个同游的同学在岸上的一座庙里去拜菩萨去了,出来后就发现他不见了……河里波涛滚滚,他去的那块延伸到江心的鹅卵石沙滩已经被洪水淹没了……他们说他在岸上时看到那里有块黑色木头,以为是块乌木……呜呜……他要不是为了捡那块乌木就不会到河边去了……呜呜……”

“他为什么要去捡乌木?”

“以前,他陪我到这江边来捡过乌木……就在我俩现在坐的地方还一起坐过……我一直想检块金丝楠木,在地里埋过三千年那种,只有那种有年头的乌木雕刻打磨出来才是金色的,我想拿来做把梳子,还想做个收藏饰品的盒子……他肯定是为了我去捡那块乌木的……呜呜……上次我们在这边捡到过麻柳,但那种木质是黑色的。”

刘洋和她家都住在重庆主城,读高中时他放假回到重庆最偏远的县城城口后,他俩住得这么近,在一起玩玩,在他看来都是可以理解的。

“你别想多了。”牟川看到她脸颊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感到了彷徨。“说不定,他是为其他同学去捡的。说不一定他们班上有一个同学跟你一样也喜欢乌木……成都那边可是乌木的出产地啊!”

“你也知道乌木?”

“你忘了吗?我们不是到三峡博物馆去逛过吗?那大门前竖着两根千年乌木。你说过那是两根麻柳,因为颜色是乌黑的……下面都被游客摸出油了,锃亮锃亮的……但是没有香味。”

“我说的那种金丝楠木就有一种幽香的味道……年辰不同,有沉香味有花香味的。”

“那我们今天到处看看,说不定就能捡到一块。”牟川说着站了起来,伸手去拉她,她借着他的手劲站了起来。

“上游的岷江也是连着这长江的,只要上游发过洪水,地里被冲出来的乌木就有可能冲到这里来的。”她说,“如果能捡到一块,或许就是对他最好的怀念了。”

可牟川却不是这样想的。跟刘洋一样,他也是爱着她的,他只是想满足她那个奇怪的愿望——她怎么想到要用一块三千年以上的乌木来做梳子和饰品盒呢?那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人民大礼堂旁边古玩市场里就有那种乌木卖的,难道不可以去买一把那样的梳子和饰品盒吗?

“如果捡不到,我就去给你买。”他说。

“买来的东西,意义就不一样了,哪有自己捡到的珍贵啊。”

“嗯。”牟川说,“不过,能不能捡到那样一块千年乌木,得靠缘分。”

“就是呀,有缘的东西才珍贵哩。”

尽管那样一块乌木,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琢磨不出来。既然她这样看重,对他来说就意义重大了。

紧贴在她大腿上的牛仔裤前边,有两个露出白线的窟窿,雪白的肌肤都露出来了。那两个窟窿像是被大腿胀破了似的。再抬头看她的脸庞时,她羞得连脖颈都浸红了。比高中时候更加青春靓丽的她,这个时候就像一朵枝头上盛开的花,让他垂涎欲滴。他脑海里嗡嗡响着,浮现出在春天漫坡上飞来飞去,遇到一朵绽开的鲜花就悬停的蜜蜂。他清了清嗓子,涌上心头的一股暖流似乎干燥了喉咙……刘洋在世的时候,他拿不准她到底爱着他们哪个,现在刘洋已经走了,她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不过,他依然喜欢朦朦胧胧的爱意,那样的感觉才让他感到无比的陶醉。

他们似乎漫无目的在江边走着,可俩人的目光却在发出潺潺潺流水声音的岸线、泥沙上和土丘的浅草丛中搜寻着。

在一个土丘上,几只白色的小蝴蝶在草丛上空翩跹,一只红蜻蜓在草尖上驻足;翠绿色的芳草,散发出一种芳香的味道;夹带着鱼腥味的江上清风,徐徐袭来。牟川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感动。

“那个时候,我和他也是这样在这河边漫步……”黄娟突然这样说道,让牟川心中颤抖起来。“如果他还在,我们仨个人就在河边这样散步,不也挺好吗!”

“可我是因为你,才不得不和他来往的……”

“你说什么?……我们仨个人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吗?”黄娟捂着自己的胸口,两个乳峰在她掌边显得更加凸出了。

“他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是因为你把我和他叫在一块玩,才……”

“就你那点小心思……还用说出来吗?”黄娟的手离开了胸口。“今天要是能捡到那样一块乌木就好了。”

但他俩在河边逛了几个小时都没捡到。牟川是坐傍晚六点半的高铁到的万州,再在万州坐晚班客车回到了城口县城。回到家时,已经快到22点了。

从列车下来后,走向出口时,牟川看到一个身着白绸汉服,头上挽着发髻的姑娘侧身站外边在拨打电话。而这时,他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是黄娟,接通后却听到了两重声音。一个声音在电话里,一个声音就在他所在的大厅里。

那个姑娘转过身来时,他才看清了她的脸。看到他,她那双映着灯光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她的目光看上去更加深情了,也不知道她在看其他人时,是不是也用那种目光。以前,她从未拥有过如此深邃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怀疑她还深陷在对刘洋的怀念中。而她用那么深情的目光看他,只不过是她把他当成刘洋的替身罢了——就像上次他俩在江边散步时那样。当时,在坐上到万州的列车上,那样的感觉在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

“从红旗河沟过来这么久啊?……又穿了一身运动服,从高中到现在,我好像都没看到你穿过其他款式的服装。”

牟川穿在身上的那套黑白相间的“李宁牌”运动装,还是临行的前一天在县城的一家商场买的。

黄娟嘟着饱满的嘴唇,迎了上来时,步态显得特别的轻盈。在她腰间系着的那根紫灰色腰带,和她手腕上宽大的袖笼、她那略显细小的双肩,都让人感到她身姿的婀娜。

“你怎么爱好穿汉服了?”

“这两年在大西北关傻了吧?你看你一脸的黝黑,下巴上还长了两颗青春痘呢。”黄娟嫣然一笑。由于她穿着那身衣服,牟川就觉得她在演戏一样。“走吧,我们去爬黄葛古道,在老君洞顶峰,可以看到整个重庆城……”

重庆什么地方好玩,牟川知道得并不多。在读高中那三年,除了逛街,黄娟和刘洋只是带着他走过长江北岸那条建在悬崖上的山城步道和鹅岭公园;远的地方就是沙坪坝那边的磁器口古镇了;长江南岸这边除了上次去过大佛寺,其他好玩的地方就没去过。

他俩坐公交车到前驱路那个三岔路口下的车。穿过人行横道,黄娟指指左右两条公路说,一条路到南山上的崇文路,另一条到南坪。而他们的身后,通向漫坡的那条街道就叫前驱路,从那条路走到山脚下,穿过内环快速路桥下方,上山的那条路就叫黄葛古道。

“……黄葛古道上面,就是黄桷垭古街,台湾作家三毛就出生在那里。”黄娟说,“政府出资才翻修过了,我爸去年在那里租了一楼一底。在我家画廊隔壁,有一家卖金丝楠乌木雕刻的门店,老板就是成都人。里边的东西贵死人。”

前驱路两边都是一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修建的青砖和白沙砖楼房。道路两边的行道树,在高空交相掩映,从茂密的树荫缝隙照到地上的阳光,让人感到十分耀眼。在一个三岔路口,在几步石阶的三合土坝上,一座青砖瓦房幽暗门洞的上方,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老太婆豆花”几个大字。靠屋檐的地方,长着一棵高挑的香樟树,瓦房顶上还遗留有陈年的枯叶。坝子上撑着四把白色太阳伞,下方摆着四张小方桌。一个少妇掀开上衣,露出半个乳房,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给怀中的孩子喂奶。

“我们吃了上山吧,”黄娟说。“这里的河水豆花,在这一带很出名的。”

“离中午还早呢,”牟川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没到十一点。”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山上的那些豆花,都没有这家好吃。这家的红烧肥肠有嚼劲,是独门秘方烹制的……”

听到她这样说,牟川虽然不感到饿,却也馋得咽下了口水。

在那个少妇对面的桌子坐下来后,屋里走出了一个腰上拴着围巾的老太婆。她眯眯笑着,问他俩吃点什么。

“来两碗豆花,两碗肥肠,两碗米饭。”

“这个小伙,和你以前带来的那个小伙长得不一样……”

“婆婆,你的记忆力真好!”黄娟仰望着她。“我们三个都是同班同学……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时,你俩都穿着古人的衣裳,所以印象特别深……可惜了,年年轻轻就走了。现在的怪病真多,现在的蔬菜不打农药就长不大……”

“婆婆,他不是得病死的,是被洪水冲走的。”

老太婆摇了摇头,朝门洞走去。

“前几次来吃饭,她都没问过他……”黄娟把手伸过来握住牟川的手。“今天看到你,她又想起来了。”

“刘洋也喜欢穿汉服?”

“是我让他穿的……”黄娟避开他的目光,凝视着街上的太阳。“你想想,如果我们都穿着汉服,像古代的人一样,去爬那条黄葛古道是不是很美好?在别人眼中,走在古朴的石阶上不就是一幅画吗?你想想看……”

黄娟那如百灵鸟般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尽管牟川心中对已离开的刘洋还感到了一些醋意,但面对着一个纯真的姑娘,除了感动,似乎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杂念。

这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黄娟的心灵世界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在她的世界里,除了美和真挚的感情,几乎没参合任何杂质。

吃罢饭,他俩沿前驱路走到内环快速路高架桥的下面。一条曲折的石阶路从桥下穿过,桥洞那边就是山坡了。在那条路的起点,立着一块写有“黄葛古道”的标牌,上面还标有古道的示意图。

爬到半坡,牟川才发现古道的右边,是一个很深的山涧。路上的石板和石阶已经被过往的行人踏得光溜溜的,还凹凸不平,就像从久远的时光中浮现来一般。靠山涧一边的悬崖上长出来的黄葛树,树干和枝桠,都婀娜多姿。那些树经历过的沧桑让过往的行人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牟川也有这样的感觉。当他在抚摸路边一棵树的树瘤时,黄娟却在前方一处由铁链围着的几级石阶旁边坐了下来。

“你站在那里给我照张相吧!”她盈盈笑着,在石阶上伸直了两条大腿。她身着的那身汉服,她白皙的脸庞和挽着发髻的秀发,以逐级上升的石级为背景,别有一番风味。牟川掏出手机,对着她接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古道左边的山坡上,长着茂密的香樟树,看上去黑魆魆的一片。林中无数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潮水在澎湃;间可传来的鸟的鸣笛,在嘈杂的知了声中显得格外动听。走到黄娟身边,牟川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还是忘了刘洋吧。”他眺望着脚下一级级消失在山下拐角处的阶梯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可他还活在我的记忆里。”

“如果我那样了,你也会这样吗?”

“呸呸呸……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黄娟说。“他已经走了,你怎么还吃他的醋啊……在我心中,你们都是我的同学,对你们的感情都是一样的。”

“你就从没想过……”牟川说到这里,舌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没继续说下去。到目前为此,他并不清楚黄娟对他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怕那张窗户纸一旦捅破了,而黄娟对他又没那个意思,那以后朋友也没得做了。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

“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没什么,我是想说这辈子我们仨个人能聚在一起,也是一种缘分……”

“可同一根枝条上的三片叶子,有一片已经凋零了。”

“别想多了……前面路还长着呢,我们不能总活在过去。”

“好,那我们起来走吧,最美的风景在险峰!”

在黄桷垭下面,有一条香樟树林中的黄沙路可以到老君洞道观。在那片树林里,黄娟抚摸着一棵棵参天大树的树皮,久久不愿离去。树干上那一层满是裂纹的树皮,散发出香樟树特有的芳香。牟川猜测她就是因为这样的香味,才不忍离开的。可后来,她一只手抱着一根树干,绕着树干旋转着说:“牟川!我的初吻就是在这棵树上,被他强行索去的……他把我的双肩按在这树干上……那时,我总觉得你在身后盯着我的背脊骨,我还打了个寒颤,于是紧咬着门牙,把他推开了。”

牟川从黄娟的话里看到了希望,可一股强烈的醋意已经占据了他的心腔,他紧握拳头,朝他身后的树干一拳打去。

黄娟握着他的拳头脸色苍白。脱皮的地方,渗出了血珠。她嘟着红润的嘴唇去吹那里。

“疼吗?”她的双肩颤抖着。“疼吗?”

当牟川想抱她时,她却挣开了。

“怎么都这样啊?……难道男女之间,就没有纯洁的友谊?”

听到她这样说,他感到心脏似乎颤抖了一下。就觉得她还幼稚着,怎么也不像读过三年半,还有半学期就要毕业的大学生。

“在学校里,也有几个男生追求我。可我还是喜欢读高中时,同学之间的那种纯真的友情。”

“可你迟早都要找一个男人结婚的……”

“我还没想好呢!如果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遇到喜欢的姑娘,你就……”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喜欢的那个人是……”

黄娟用手掌堵住了他的嘴唇。

“我还没想好呢。”

“那你为什么还不好好想想呢?”

“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是爱着他,还是爱着……”

“好吧,那我等你。总有一天,你会想清楚的。”

“可我常常梦到的是他啊!”

听到她这样说,牟川低着头,还用脚踩烂了地上的一朵野花。

到了老君洞道观,一直爬到坡顶上的玉皇楼,他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靠在围栏上,眺望着辽阔的重庆城,牟川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可他觉得自己对黄娟的爱,却是伟大的。

从老君洞道观出来的时候,刘思雅给牟川打来了电话,说她和李艳正在逛街,还让他到了重庆后,直接到江北观音桥北城天街购物广场二楼西西弗书店给她打电话。她约他在那里碰头。

“快了快了,下火车后,我就过来。”

挂掉电话后,牟川看到黄娟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问她:“刘思雅不也约了你吗?我们一块过去吧。”

“你为什么骗她,说你还没下车?”

“我……”

“你不诚实!”

他们已经走到了回黄葛古道那片香樟树林里。听到一只野画眉婉转的啁啾,黄娟仰头看着高空中的树荫。

“我还不是怕她误会……如果我说和你在一起的话。”

“你到底害怕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怕她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如果你这个时候就去见她,你就不怕我误会你们?”

从那片树林出来,几步石阶下去,就是黄葛古道了。古道在那里拐了个弯,山涧一侧的悬崖边上有一座青砖瓦房。上空掩映着一棵从悬崖岩缝长出来的黄葛树的枝桠。房子在临街的墙上开了橱窗,从橱窗摆到路上来的木板上,有野山参、山药、三七、玻璃罐装的茶叶等。

“既然她们在观音桥等你,那你就去吧。”走下那几步梯坎,黄娟站住了。

“那你呢?”

“我到画廊去看看,五点多钟再过来。”

“那我到时候和你一块去吧?”

黄娟推了推他。“你去吧,人家还在那里等你呢。”

牟川被她弄得面红耳赤,在她转身离开时,也不好意思去跟着了。当黄娟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后,他已经失魂落魄。

一个小时后,牟川到了观音桥步行街。

通过手机导航,他在北城天街购物广场二楼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西西弗书店。那是一个只有几十平方米的小书店,满屋有着一种油墨书香的味道。在给刘思雅打过电话后,他走到一排书架前,去找一个名叫川端康成的日本作家的书。他看过这个作家写的《尹豆的舞女》《雪国》《古都》和《千只鹤》。他笔下众多的女性人物,常常活灵活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黄娟,就好像是那众多人物中的一个。她真挚的情感和她那婀娜的身姿,所体现出来的一种古典美——特别是上午在他看到她身着一身汉服,在林间小道徐徐前行,无意间回眸一笑,笑出两个酒窝的时候,他更是觉得她就是从川端康成笔下走进现实世界来的一个精灵。正因为这个原因,黄娟的存在对他来说既虚幻又现实——感到虚幻是觉得她好像活在小说里,而她却又真真切切活在这个现实世界。

在他买下一本川端康成的书时,刘思雅和李艳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买川端的书来看,总觉得有点滑稽……”李艳抿嘴一笑,仰望着他的脸庞。李艳只有一米六高,而他一米八高的个呢。“川端可是喜欢纤细美的啊,太奇怪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刘思雅从他手中拿过书去翻了翻,又还给了他。“你别看他长得魁梧,但心思细腻,还拥有一个诗人的灵魂。”

“嘻嘻,你就这么了解他?”

“读高中时,无论我们怎么逗他,你看到他发过火吗?他的眼睛贼着呢,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你让他帮我们挑选衣裳?”

“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挑选,只要他觉得好看,那就是好看了。”

“嘻嘻,你今天要买的衣裳难道只是穿给他看的?”

“傻冒!”刘思雅比李艳高了不少,她用食指刮了刮李艳的鼻梁。“你不也可以看吗?”

“我看你俩有点暧昧……”

刘思雅去揪她的耳朵,她躲开了。

从书店出来,路过一家冷饮店时,牟川给她们各买了一杯柠檬汁,他自己要了一瓶冰冻的百事可乐。购物广场的天井上空是玻璃顶盖,连廊顶上的灯,倒映在一尘不染亮晶晶淡黄色的地砖上,让人感到如梦和幻。开在连廊一边的店铺都是卖服装的,牟川跟着刘思雅她们走进了一家比较大的服装专卖店。到了店里,李艳就看裙子去了,刘思雅走到一面试衣镜前,旋转着身子,把自己的周身都看了一遍。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长袖露脐短衫,下身穿了件牛仔短裙,把自己打扮成了时装模特的样子。也许她觉得自己那两条丰盈白嫩的大腿特别诱人吧,所以,穿在身上的牛仔短裙让她感到了自信。她的背很美,特别是裸露在后颈下面的背脊窝呈S孤线延伸到了臀部,还如雪白的凝脂一般。照过镜子后,她走到李艳身边去了。牟川在试衣镜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站在门口那个穿着职业装的售货员,走到刘思雅那儿去了。

“你过来帮我们看呀!”刘思雅说。

“自己挑吧,一会儿试穿时,我帮你们看看。”

牟川打开了那本新买的书,刚刚翻开却又想到了黄娟。她这个时候在干啥呢?她也在想我吗?他躺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牟川,牟川!”

被惊醒后,牟川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

“昨晚上是不是没休息好啊?”刘思雅双手捧着几件衣裳,李艳和售货员站在她两边,三个姑娘都俯视着他。刘思雅走过来,用手擦了一下他的一个嘴角和下巴。“都这么大一个人啦,还流口水呢。”

牟川想起来他刚才做的那个梦了。在梦中,黄娟在枝头上,摘下来一个水蜜桃递到他的嘴边,他张开嘴巴正要咬一口时,却被叫醒了。

“怎么样?衣服都挑好了吗?”他显出放松的样子,站了起来。“你们穿上,我帮你们看看。”

刘思雅朝他笑笑,走进了试衣镜旁边的试衣间里。还没等她出来,他就想到了她挑的都是一些能突显她身材的衣裳。她身材苗条,性感迷人一直是她追求的一种时尚。他又瞥了一眼李艳手中的衣裳,看到衣裳的颜色,他就知道她追求的是一种朴素大方,而这也恰恰是她的性格特征。他突然想到这世上的人都是这样的,都按照各自喜欢的性格特质去刻意塑造自己,每一个人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或许这种独一无二的存在,才真正体现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真正意义。而这似乎跟桃树只结桃子、李树只结李子的道理是一样的……

随着一阵高跟鞋着地时响亮的声音,陷入沉思的牟川才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来。刘思雅从试衣间出来时,并没有去试衣镜前,而是径直来到了他的面前。她试穿的是一条黑色长裤,贴身的裤子把她近乎完美的腿形和水蜜桃般的臀部体现无遗,看到他满意地点点头后,她才走到试衣镜面前端祥了一番……

晚上聚餐的火锅馆,在北城天街附近的重庆院子里面。两年前,那个地方还是卖花草树木的望海花市,经过一年多的打造已变身为一个餐饮业的胜地。林荫中,新建了一些作餐馆用的青砖瓦房,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在现代化高楼大厦林立的闹市中心,有这样一处幽静的地方犹其可贵。牟川他们吃饭的地方在一块建在斜坡上的坝子里,坝子周边有几窝竹子,还长着一棵高大的麻柳树。他们坐的桌子周边由成排种有翠竹的花盆隔着,只留了一个可以进出的缺口。

黄娟姗姗来迟,还是穿着上午那身汉服。与在坐的其他同学相比,她那身穿着打扮,反而和周边的环境十分和谐。

“黄娟,我们都开始喝酒了……你才来,还是自罚三杯吧!”坐在牟川身边的刘思雅站起身来,递给她一瓶啤酒。

看着黄娟那红彤彤的脸庞,牟川对她说:“你还是先吃点菜吧。”

“牟川!你怎么不心疼一下我呢?”李艳说着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你呀?只有我心疼就够了!嘿嘿嘿……”一个叫李伟的男同学往她碗里夹了一片火腿肠。“只要你愿意,让我心疼你一辈子都可以!”

“呸呸呸!你也配?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脸的青春痘!”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牟川用筷子夹了一片煮好的豆油皮到黄娟的碗里。

“有这么秀恩爱的吗?”李艳这样说着,瞥了一眼刘思雅。刘思雅强作欢颜,给牟川烫了一片毛肚。黄娟看在眼里,独自喝了一杯啤酒。

“黄娟,这杯喝了,还有两杯哟!”坐在她旁边的孙静说。“后两杯我陪你喝。”

喝下酒后,黄娟的脸红艳艳的。

刘思雅往牟川碗里夹了一条鱼鳅。黄娟盈盈笑着往玻璃杯里倒满洒,孙静端着杯子和她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她俩仰头一口喝了。

“要是刘洋在就好了!”李艳说。“他可是个倒蛋鬼,说不定已经在耍酒疯了。”

黄娟又往杯里倒酒。

“他和牟川可是你身边的两大金刚啊!”李伟对黄娟说。“别只顾喝闷酒啊?刘洋走了,我来……”

这时,黄娟把头埋在了桌上,牟川看到她的双肩在颤抖。他给刘思雅使了个眼色,刘思雅走过去抱住了肩膀。

“别这样……娟子,人走又不能复生……”

李艳也走了过去。她们七嘴八舌劝起黄娟来。

抽泣了一会,黄娟抬起头来,盈盈笑着,脸颊上却有两行泪痕。牟川递了一张餐巾纸给她。她一手擦试着脸上泪水,一手端起了酒杯。

“我们这些同学难得聚在一起……”她站了起来。“为了今天,我们干杯吧!”

“好!”

“好啊!”

刘思雅回到牟川身边,一桌人都端起了酒杯,碰在一起时,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散席时,黄娟喝醉了,扶都扶不住,牟川只好把她背在背上。刘思雅的父母在郊县上班,要周末才回主城来,她让牟川和黄娟到她家里去住。在出租车上,黄娟的手机响了,刘思雅替她接的电话,打来电话的是黄娟的妈妈。

“阿姨,我是刘思雅,黄娟喝多了,今晚上就不回来了……是的,她就住我家里……你放心!没事的………回家我给她喝点蜂蜜水。”

挂掉电话,刘思雅对牟川说:“她今天的情绪怎么这么低落啊?”

“李艳提到刘洋,让她感到难过了……”牟川坐在前排,盯着被路灯映照得亮晃晃的公路说。“她是用情太深了。”

在高架桥上,出租车爬到坡上时,坡下成队缓慢行走的汽车亮着红色尾灯,像一条条匍匐前进的火龙。

“她是看到你跟我坐在一起,生气吧?”

“她没那么小气。”

“那你们?”

“跟你我一样,我们可都是同学啊。”

“你就没想过……”

“想也是别想,等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再说吧。”

到了刘思雅家所在的小区大门,俩人合力把黄娟弄下车后,牟川背着她到了刘思雅的家里,然后把她放到床上。刘思雅把黄娟安顿好后,陪着牟川在客厅看了一会电视。临睡时,她说她不习惯两个女人睡在一起。

“你到我父母那张床去睡吧,我来睡沙发。”她说。

“我睡沙发好了,”牟川说。“你家住在27楼,挺凉快的!你看,阳台上都有风吹进来了。”

“嗯,大热天,晚上也很少开空调,长江上的风顺着就吹进来了。”

“还是住在江边好啊!”牟川说,“今后如果来重庆安家,我也买套江景房。”

“在重庆安家,你连房都不用买了……”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眼睛。

牟川眨眨眼睛陡地站了起来。“瞌睡还真来了,我去洗洗睡了。”

刘思雅随他走进了洗漱间,她给他拿了一把新牙刷出来,毛巾是一次性用的那种。

深更半夜,牟川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惊醒了。睁开眼睛,他看到刘思雅穿着睡衣坐在他的身边。她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睡不着,你陪我到床上去睡吧。”

牟川大吃一惊,急忙坐了起来。

“我还没想好呢。”他说。

“这有什么好想的?”

“这可是终身大事啊,我能不想吗?”

“我又不是让你负责一辈子。”

“思雅,你去睡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可她却把手伸进了他的胸膛,他把她的手拿开了。他躺下去,用毛巾被蒙住了自己的头。刘思雅在他身边坐了好一阵,才抽泣着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牟川就起床了。他在洗漱间刷牙时,黄娟也起来了。她来到洗漱间门口盯着他看时,她的两个脸蛋像红苹果似的。

“我马上就好。”

“不着急。”

他们洗漱好后,刘思雅都还没从床上起来。牟川来到她睡的那间卧室门口,仰面躺着的刘思雅朝一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思雅,那我和黄娟走啦,你多睡一会儿。”

“嗯,你们把门带上就行了。”

从楼上坐电梯来到楼下,黄娟捂着胸口,像松了口气似的。

“你怎么啦?”

“昨晚上,差点吓死我了。”

“你做噩梦了?”

“哪里,哪里……”

“别卖关子,有啥事你就说吧。”

小区里栽了许多高大的香樟树,路上有一只斑鸠在走路,高空的林荫里鸟声嘈杂。

“这个小区的环境真好!这么多的大树从什么地方移植过来的?”

“我怎么知道?”说着,牟川也到处瞧了瞧。“说吧,昨晚你到底做了什么梦。”

“要真是梦就好了……她怎么那样啊?”

“你都听到了?”

“那时我头痛得利害,清醒着呢……不过,你的表现不错,经得起诱惑……”

“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还好,这么多年来,没让我白心疼。”

“你说错了吧,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好不好?”

“嘻嘻……”

坐轻轨六号线到了红土地站,牟川下车去换乘十号线到火车北站,黄娟跟着他下了车。

“你不是坐到五里店去换乘轨道环线吗?”他问。

“我还是送送你吧,昨晚上,你表现那么好。”她还大大方方搀着了他的手臂。可他并不知道她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在高中的时候,她走路累了,还让他背过呢,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纯洁的。

到了火车北站北广场,在入口那里,她张开手臂和他拥抱了一会。等他进门后,她才转身离开。

半年过后,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天,牟川给黄娟发了一条微信。他这样写道:

“黄娟,如果你想好了,同意我做你的男朋友,我就回重庆来找工作。如果你不愿意或者还没有想好,我就留在兰州。”

事隔一天后,黄娟才给他回了一条信息。她这样写道:

“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的初吻,是刘洋夺去的,可我当时咬紧牙关,并没有让他得呈,因为那时我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我的身后看着我,那双眼睛就是你呀。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以后嫁给了你,也会一直得不到安生的,我会觉得刘洋那双哀怨的眼睛会一直看着我,尽管他已经不在人世。可他却活在我的灵魂里!”

看了她的回信,牟川又发了条信息过去:“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她这样给他回了一条信息。

“可我身后有一双眼睛。”

就这样,牟川留在兰州,并在那里找到了工作。一年后,刘思雅来到兰州找到他后,在他住的出租屋里对他说:“其实,那天夜里我那样做,都是黄娟事先和我约好的,她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对爱负责的人。”

他俩并排坐在一个红皮沙发上。沙发对面横着一张床。牟川租的是单间配套。

“那她还那样对我。”

“在那之后,她好好想了想,她发现自己真正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而是死去的刘洋,她不想辜负你对她的爱。”

“是她让你来的吗?”

“傻瓜!“刘思雅把头枕在他的臂膀上,牟川并没有躲开。”我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最爱你的那个人是我啊。”

“那她现在在干嘛?”

“她到成都那边找工作去了,”刘思雅说。“我有半年都没联系到她了。”

牟川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手机号码,有语音告诉他拨打的是个空号。他又试着用微信给她发了条信息,对话框里却显示她已经把他从朋友圈里删除了。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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