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谨以此篇小说献给小燕,她将以鲜活的形象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一
这是牟川第二次来到大佛寺长江岸边。上次来到这里是在两年前,黄娟带着他来到这里,是为了缅怀他们的高中同学刘洋。刘洋和几个大学同学到成都都江堰旅行时,为了捡一块乌木,在岷江的河沙滩被突发的山洪冲走了,从此便没有了音讯。坐在他和黄娟曾经坐过的那块位于河边的大礁石上,眺望着江上伴随着波澜跳跃的荧光,牟川又想起了她抽噎着谈到刘洋时那副凄美的面容,一阵一阵痛楚袭来。
自从他跟刘思雅从兰州回到重庆后,只要一想到黄娟,这样的痛苦便会涌上心头。
这段时间,他就觉得自己像失去自由的困兽,一直在爱与欲望之间徘徊不定——他感到自己的心灵被切割了。他曾无数次扪心自问自己爱的那个人是谁,从心中浮现出来的都是黄娟。可面对刘思雅那曼妙的身姿以及她对他赤裸裸的诱惑,内心深处就充满了热情和蠢蠢欲动。正因为这种矛盾的心理,在自己还没有想清楚之前,在面对刘思雅的每一次诱惑时,他都以意志控制住了自己,还从她家里搬了出来。从她家里搬出来的理由是,他父母已经在重庆替他买好房子了。可新买的房子还没有装修,就搬进去住,这样的理由还是比较牵强的。
在回到重庆这段时间里,除了在主城区寻找自己中意的房子买下来以外,就没有干多少正事。在解放碑那些金碧辉煌的商场里,在江北观音桥步行街那些行色匆匆的行人中,在龙头寺公园里边那几条幽深的林荫小道里,在看上去古色古香洪崖洞半山腰那些吊角楼前,为了成为网红,刘思雅把这些地方当舞台,让他拍了大量的抖音短视频。尽管他劝刘思雅说就是成了网红也毫无意义,可她对自己曼妙苗条的身姿充满了自信,好像不在更多的人面前展示出来就没有存在感似的。为了出名,她还把自己性感迷人的屁股当脸一样,要他拍成视频展示在世人面前。为了让观看视频的人受到诱惑,每拍一次抖音,她都会换上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裤子,让他从不同视角拍摄。
“我的粉丝已经超过十万了!”
有一天,她像中了什么大奖似的,兴高彩烈对他说。接下来,她又注意到自己的双肩也是很性感迷人的,又让他拍那里了:裸露出来的肩膀光滑细嫩,胛窝盛满了诱惑,特别是那两根肩胛骨上覆盖的那一层雪白的肌肤……
刘思雅让他做的这一切,也是他想尽快离开她的原因之一。当她人老色衰之际,他不知道她靠什么来刷自己的存在感。而这样的预感,也让他感到了不安……
在他坐着的那块礁石的上游二十米外的上空,大佛寺长江大桥横跨南北,不时从桥上传来汽车奔驰而过的“嗖嗖”声;在长江对面的山峦背后,一幢幢新建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几个塔吊的悬臂吊着东西,在楼顶上空旋转着;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几朵白云簇拥在一起。自从长江三峡大坝建成后,处在库区尾部的长江重庆主城区段的水流也平缓起来。在宽阔的江面上,有不少的野鸭在水中钻进钻出。
太阳越来越高,身后堤坎的阴影也不断地朝后退缩着。他倏地站了起来,沿着河边朝下游走去。在漫长的江岸线上,稀稀拉拉撑着不少太阳伞,里边躲着不少垂钓者。昨晚上,牟川上网查过不少资料,才知道金丝楠乌木的出产地主要在四川雅安和重庆梁平,以及长江沿岸。出自雅安和梁平的乌木都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而散布在长江滩涂上的乌木都是上游山洪爆发,被冲到长江中来的。这几天牟川隐隐约约感到,只要他找到了一块可用于做成梳子和饰品盒的乌木,就可以去找黄娟了。……在他看来,黄娟之所以对刘洋念念不忘,就是她以为刘洋是为了给她去捡乌木才丢了性命的。
有大船路过时,岸边就会掀起波涛。撞在礁石上的声音,就像江水惊醒后发出的喘息声。
在一片十米见方湿润的沙滩上,牟川看到一块拳头大小黑色的木头露了出来。他在草丛中脱掉皮鞋,把裤子卷在膝盖上,深一脚浅一脚朝那里走去。柔软的沙子,在脚下就像细嫩的肌肤,涌到沙滩边沿上的江水一浪又一浪卷走了不少沙子。
刨开那块木头周边的沙子,牟川才发现身陷囹圄中的是一块很大的树干。他拿不准那是一块什么木头,浑身都是黑的。
躲在沙滩随近一把太阳伞下一个钓鱼的中年男人,扭头看着他。
“那是一块乌木。”那个人说,“太重了,你拿不走的。”
“大哥,这是块什么乌木啊?”
“是块麻柳。”那个人说,“这东西重点很,没有几个人是搬不动的。”
“这不是金丝楠木吗?”
“不像。”那个人说,“金丝楠木有绿料和黄料,绿料沾水后也像这样黑,但那种木纹不像这样直……黄料湿水后带棕黑色。”
牟川拍了拍巴掌,沾在手上的沙直往下掉。
“那我不要了。”他说。
“就是金丝楠木,你也搬不走啊,那么大一块,弄回去都可以做家具了。”
牟川走到草丛中,把皮鞋中的袜子揣进裤包里,提着皮鞋绕过那片沙滩去洗脚。
就是到了四月份,江水也是冰凉的,洗完脚,他坐在礁石上,伸开双脚晾晒着。脚背上的汗毛挂着水珠,脚丫里湿漉漉的有些发痒。如果捡到了一块乌木,就到南山黄桷垭她家开的那家画廊去打听她的下落,就说给她送乌木来了,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了。在兰州的时候,刘思雅告诉他黄娟已经去了成都,他一直将信将疑。毕竟,她一直对他怀有目的,为了达到目的,向他撒谎也是可能的。四月的阳光也是火辣辣的,牟川感到脸皮发烫,但不时袭来的江上清风却是凉飕飕的。晶莹剔透不停涌动的江水映着阳光闪闪发光,在上面游着的几只野鸭子,在其中若隐若现。
从春节开始退水裸露来的河床上,长着茂盛的青草,延伸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在草丛上空,忽闪忽闪的,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翩跹,还有两三只红蜻蜓在上空盘旋。嗅着传来的青草芳香的气息,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朝身后扭过头去,他看到两个穿着汉服的姑娘,提着裙摆埋头朝江边款款走来。走在前面那个身着红绸面纱的姑娘的脚下倏地飞起几只白色蝴蝶,缠绕着她上下翻飞着,紧跟在她身后的姑娘穿着一身白色汉服。牟川仔细瞧了瞧,谁也不像黄娟。他从裤包取出袜子穿上后,又穿上了皮鞋。
他从礁石上站起来时,那两个姑娘站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照相。
他沿着水边朝下游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一个姑娘叫住了。
“大哥,请留步。”那个身着白衣裳的姑娘盈盈笑着,“麻烦你给我们拍一下抖音吧。”
牟川朝她们走去。俩个姑娘走到了浅草丛中,那个姑娘递给他的手机已经打开了视频摄像头,只需要他点一下开关键就可以拍视频了。
看到他举起手机,点开了开关,听到旋律优美的音乐,两个姑娘左右散开,就旋转着身子跳起舞来。她俩的舞姿就像绕着她们飞舞的那几只蝴蝶那样轻盈,一颦一笑都让他想起了爱穿汉服的黄娟。随着音乐的声音停止,俩个姑娘迅即收住了舞姿,跑到了他的身边。一个姑娘接过手机,点开了回放。
“不错不错,拍得不错。”
牟川正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大哥,我好像见过你,你认识黄娟吗?”
“啊?……我正想找她呢。”
“我们是邻居,我在她的相册里看到过你……”
身着白衣裳那个姑娘的脸蛋泛起了红潮,一双清澈明亮的瞳眸忽闪忽闪的。“因为相片上的你长得俊,因此就记住你了。”
“嘻嘻……这样说,你也不害臊……”另一个姑娘说。
“那她现在在哪?”
“过年回来过,开年后,又回成都去了。”
“你有她的电话吗?”
“有啊……”那个姑娘说出了电话号码,不过,她说出来的还是黄娟原来那个电话号码,他每次打过去都说是空号。
“你看,她昨天还在朋友圈发了照片的,说她这几天都在青城山玩呢。”姑娘打开微信朋友圈把手机递给他看。“她好像住在前山一个叫幽居的客栈里,这照片下边还有地址定位。”
牟川掏出手机拍下了那个手机界面,然后向那个姑娘道谢。
“我才从兰州回来不久。”他说,“以前的手机弄丢了,都联系不上她了。”
“哦,是这样啊。”
“那你们慢慢玩,我到下游去走走。”
“那,再见。”
“再见。”
下午两点,在重庆火车北站开往成都东站的G7613列车上,坐在窗边的牟川想到放在提包中的那块乌木还是湿的,就从脚下的包中把它取了出来,搁在胸前的桌上。这块木头看上去并不大,长约四十公分,宽十五公分,厚度约十公分,竖起来呈塔形,横看像棺材。这块木头,是他上午走到寸滩长江大桥下面一处还未露出水面的礁盘上捡到的。当时,这块乌木的一半被水浸湿了,呈黑色,可没被浸着的部分却是棕黄色。在走过去捡它的时,他在那块礁盘旁边的沙滩上还看到了一条被太阳晒得干瘪的大鱼,它的一只眼睛圆睁睁的,正死死盯着那块木头。那只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刘洋——当他到沙滩上去捡那块乌木,在遇到突发的山洪前,他的那双眼睛是不是也是这样死死盯着那块乌木呢?
当他小心翼翼走到淹着薄薄一层江水的礁盘上时,刚好一艘满载着集装箱的大船从寸滩长江大桥下面斜对岸的码头开了出来。随着一声那艘大船鸣笛,一波又一波的波浪朝岸边涌来,他像在挽救自己的生命似的,急忙抱起那块木头,迅速跑了回来。当他站在沙滩上喘息时,却发现一个人头骷髅就在自己的脚下。那个骷髅头又让他想到了刘洋。当他捧着那个骷髅头,把他掩埋在离江边远远的边坡上时,才深深理解到了黄娟这两年为什么会那样对待他那样一种心情——如果刘洋真是为了她去捡乌木失去了生命,她怎么可能轻易原谅自己呢?毕竟,一块木头和一个人的生命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而她拒绝做他女朋友,在他看来就很好理解了。
他这次急着到成都那边去找她,并不是想说服她做自己的女朋友,而是觉得她还深陷在对刘洋的愧疚中,他想把她从深陷的泥泞中拉出来,让她在以后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尽管还深深地爱着她,可他觉得这比让她嫁给自己更为重要。这或许是他对她的爱的最圆满的表达了。
可是,他还没想好如何去说服她。
“你这是什么呀?”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像在读高中的小姑娘问他。“像块腊肉一样。”
“是乌木。”
姑娘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学生套装,一头清秀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辫。她俯视着那块木头时,清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长长的眼睫毛一翕一翕的。
“叔叔,这个用来做啥?”姑娘用鼻子嗅了嗅。“好像还有香味呢。”
“可以用来做梳子,还有饰品盒……”牟川用指头摸了摸脸颊,放下来时看到指肚上油油的。“你叫我叔叔,我真有那么老吗?”
姑娘嘻嘻一笑,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裂开的指缝,可以看到她洁白的牙齿。
“你们男人的年龄不好猜……上次坐火车,我叫那个男的大哥,他说我该叫他叔叔,他说的孩子都像我这么大了……”
“他是吃了太上老君的长生不老药吧?”
“嘻嘻……是真的,后来我看到他的娃了,就坐在走道的另一边,真的长得我这样大。”
“你一个人坐火车到成都吗?”
“嗯,到我外婆家去。”
“你别小看这乌木。”牟川说,“这种木头埋在地里上千年都没腐烂,就凭这一点就十分难得。”
“我想起来了……”姑娘伸手摸着那块乌木。“在成都宽窄巷子都有卖的,好像卖得很贵……好光滑!都没打磨过,怎么这么光滑呢?”
“像婴儿的肌肤一样吧?”
“有点像……”
“这块木头还没完全干呢,我查过百度,光滑是因为含油量大,香也是因为……”
“嗯嗯……以后,我也要用这样的木头做一把梳子。”
“那你到时候,去买一把就行了,千万别让你的男朋友去河边捡……”牟川这样说着,又突然发现自己这样说有多么的荒唐,就没继续说下去。
“这种木头可以在江边捡到吗?”姑娘突然来了兴趣。“要怎么才能捡到它呢?”
“别去捡……如果想要,去买就是了。”说着,牟川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呢?”
牟川没有回答,他又想到了河边那个骷髅。小姑娘也没再问他。黄娟住的那家名叫“幽居”的客栈在青城山前山的半山腰上,他在默默测算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需要多少时间。
二
按照事前规划好的路线,到了成都东站,牟川在站内换乘地铁2号线花了约一个小时,到了犀浦,然后在那里花了10元钱买了一张到青城山站的动车票。30分钟后,他来到青城山站,并在那里坐101路公交车来到了青城山前山广场客运中心。经过向人打听,从那里到建福宫附近的山门约1.5公里路程。那个时候,已经到下午五点半了。西落的太阳悬挂在一边重叠山峦的上空,山巅上簇拥着朵朵白云。站在客运中心的坝子上,牟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环顾四周,发现他乘车来的方向就是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而他身后的青城山拨地而起,正好是在成都平原的边缘线上。
由于已经到了傍晚,操着天南地北各种不同口音下山来的游客,从进山那条田野中间的青石板路陆续朝客运中心走去。走了约半公里路,他来到了柏油马路上,并根据路牌指示,朝山门走去。在长达1公里的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长着两排近乎毕直的参天大树。那些树干,要双手才能合抱。他在一棵树前停下来,看到树牌上写着“保护树.名称:小叶桢楠”。牟川在网上查过资料,这种树就是民间传说的金丝楠木。据传北京故宫宫殿的许多柱子就是这种木材。而他提包中那块乌木就是这种木头埋在地里上千年后,都没有腐蚀殆尽,遗留下来的珍宝。一下子看到有这么多珍贵的楠木树集中在这里,这也让牟川感到了震撼。
来到一座写有“西蜀第一山”,由树干搭成的牌坊前,牟川看到三重树皮覆盖的檐角两边的几棵树也都是小叶桢楠。门票一张90元,从山门进去后穿过一块青石铺成的坝子,跨过一条溪沟上的石桥就是一条林荫中石砌的山路了。沿山涧左侧爬了约半个小时,他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往右那条路通往月城湖—步云廊下站—步云廊上站—慈云阁—道字壁—上清宫—老君阁,几步几阶上去,石头牌坊里边就是一条仿古建筑街道;往左那条陡峭曲折的山路,通往怡乐窝—天然图画—天师洞—祖师殿—齐云阁—老君阁。
牟川打开手机地图看了看,上午在长江边拍下来的那个姑娘微信朋友圈上的图片显示的地点就在月城湖靠山一侧。
站在月城湖堤坝上的屋檐下,手机地图上显示进山既可以坐船也可以走左边的沿湖路。沿着湖边走去,他才发现小路靠在湖边的悬崖边,路基的墩子,是由钢筋混凝土直接从湖水中砌筑出来的。
悠悠碧水,已经笼罩在了三面环山的阴影里。 来自青城山上老霄顶的小溪,流淌至此进入开阔的山间谷地,形成了一片湖。旁边伫立着月城山与青龙岗,层层叠叠,从成片墨绿色中新长成的嫩绿色树荫,倒映在水中,水景交融;从堤坝码头朝里山方向缓缓行驶的渡船,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的船身,倒映在明镜一般的水中,让人感觉身在仙境一般。
看到湖中间倒映着蔚蓝色天空和朵朵白云,牟川不由得朝天空望去,却在抬头的同时听到了山间传来的鸟鸣。布谷鸟、四声杜鹃、珠颈斑鸠、云雀、噪鹃、小杜鹃、鹰鹃、中杜鹃,在傍晚这个舞台聚在了一起演出,凑响旋律优美的交响乐。上山的索道,步云廊站就设在山麓上。牟川根据手机导航从那座房子的右边的山路朝坡上爬去,那家名叫“幽居”的客栈就在半坡靠右的山谷边。
从半坡一条曲折的林荫小道进去,大约走了二十分钟,牟川来到了一处山坳上。靠山林荫一侧有数座木构穿斗式白石灰竹编墙瓦房,组成了一个条形院子。院内的瓦房,错落有致。里边长着几颗高挑的楠木树,树荫都是新长出的嫩叶。院墙古扑,刷有石灰的墙顶上贴有黛色的琉璃瓦,两扇木门里边长着一窝凌空伸展着一扇扇芭蕉叶的芭蕉树。门外有一窝斑竹,高空低垂的枝叶在微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通向大门的小路两边是菜地,由竹竿篱笆围着。牟川已经在重庆来成都的火车上预定了房间,到了接待柜台,一个穿着白绸汉服的中年妇女把他领到了挨着连廊附近的房间。那时,天色已晚,进屋后就得打开电灯了。
“你来得正好。”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指着院子对面堡坎上一座灯火通明的瓦房说。“现在正好开饭了。”
牟川朝她点点头,用门卡刷开了房门。想到即将到来的见面,他觉得有必要洗漱一下。他的脸是油性皮肤,由于皮肤黝黑,时间长了不洗脸会显得脏兮兮的。从包里取出能祛油腻的洗面奶,到洗漱间洗过脸后,他又出来从包里取了件灰蓝色汉服。这件汉服,还是在一个星期前在网上买的,原就准备在和黄娟见面时穿的。只不过,没想到因缘巧合,这么快就要和她见面了。头发在一年前都开始蓄着了,换好衣裳后,他又到洗漱间对着镜子,把头发捊到头顶用橡皮筋扎好,再用筷子一般长的木棍发簪扎了个圆圆的发髻。扎这样的男式发髻,他也是在网上的视频里学的,经过反复练习,已经轻车熟路了。不过,他只是依着葫芦画葫芦,穿汉服的意义,也只是因为黄娟喜欢,为了讨她欢心。
因为是第一次穿着汉服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刚刚走进餐厅,牟川还有点难为情。可一看到前来就餐的人都穿着汉服,他才感到了自己的担心有多么的荒唐。也许,这个客栈就是汉服爱好者的一个聚集地,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在几张桌上扫荡了一遍。熙熙攘攘的餐厅里并没有黄娟,带着些许失望的心情,他要了一碗抄手,独自坐在墙角落的桌边吃了起来。也许,黄娟和什么人上山闲逛还没有回来,或许,她已吃过饭了回到了房间……他决定不刻意去找她:装着和她在这家客栈偶然相遇,这岂不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说不定还会给她带来惊喜呢。
吃过晚餐,走到院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黑魆魆的山巅上空,一轮弯月挂在清亮的夜空。丛林中传来嘈杂的虫鸣声,间可传来一两声布谷鸟孤单的声音,让他感到了山间的空旷。略感疲倦的他,慢步回到了客房,为了不让自己感到冷清,打开电视后,他坐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传来的一曲清越优美的古筝弹奏声。他听出弹奏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在这葱郁的山上,听到弹奏这样的曲子,让他感觉到弹奏人对遥远江南的思念和向往。在琴声中,他既感受到了一种迷茫,又灵敏地感觉到了一种柔情蜜意的外溢……他突然想到了黄娟,在读高二那年,她曾在班上举办的联欢会上弹过古筝。他还记得她当时弹奏的是一曲《十面埋伏》,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弹奏过古筝。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和刘洋陪着她到渝中区枇杷山公园去玩,看到有人坐在一棵桂花树下弹古筝还问过她,她说平时忙于学习,已经没有那个闲心弹了。
难道弹这首曲子的就是她吗?
牟川陡地站了起来,关好房门循着琴声朝连廊的尽头走去。琴声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连廊位于院子围墙里侧,连着院内的数座瓦房,下边是一个水池,长在池中的荷叶在月光下重重叠叠,浓萌深外传来蛙的鼓鸣。
琴声中夹杂着蛙的鼓鸣,别有一番风趣。
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门口,牟川透一扇上部镶有玻璃半掩着的木门,看到一个身着白色汉服的姑娘,头顶扎着一束花式发髻,背对着他,坐在对面两扇敞开的矮窗户前。古筝横在她胸前的架子上,伸出了她腰身的两边。看到她弹得十分投入,牟川静稍稍走近屋后,在离她身后两三米的地方停止了脚步。从身后看上去,他分不清那个姑娘到底是不是黄娟。不过,从那她那坐着也显得苗条纤瘦的身姿看上去,倒是显得有几分相像。
站了一会儿,也许那个姑娘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琴声在她手中戛然而止。当她转过身来时,牟川正看着幽深的窗外。
姑娘并不是黄娟,牟川感到脖子都发烫了。
“对不起,我以为是……”
姑娘的瞳眸映着灯光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十分清澈。她嫣然一笑,两个嘴角含着些许羞涩,徐徐站了起来。
“怎么是你?”
注视着姑娘旖旎的身姿,她的话让他感到了一丝惶惑。
“我在相片上看到过你呢。”
姑娘的声音清脆甜蜜,牟川心中一颤。
“是……是吗?”
牟川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卒然不知所措了。
“过来坐吧。”
姑娘朝旁边的独凳一指,显得十分殷勤,对他好像十分熟悉的样子。在他坐下时,她转身到墙边的一个茶几上给他泡茶去了。泡好茶,她端着一个深蓝色塑料凳搁在了他跟前,然后把泡好纸制茶杯放到了上面。
她说她和黄娟是耍得非常好的朋友,黄娟还拿出她一直随身带着的相册,一张张翻着让她看过。
“……她说你和刘洋都是她在高中时候耍得最好的朋友,还讲过你们在一起的许多趣事呢。”说着,姑娘侧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注视着他抿嘴笑了。“嘻嘻,看到真人比相片上还要帅……你是来找黄娟的吧?”
“我是专程来找她的。”
“真幸福啊……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对了,我叫张欣怡!”
“我叫牟川。”
“嗯嗯嗯,我知道你的名字。”
“黄娟是不是也住在这家客栈?”牟川站了起来。“麻烦你告诉我她住在哪个房间吧。”
“她昨晚在这里住了一宿,今天一早上山去了……你坐吧。”
“都这么晚了,怎么………”
“不回来了,她是到道观里做义工去了。”张欣怡大大方方注视着他。“到了哪个道观,她就住在那里了。”
她的话,让牟川大吃一惊。怎么想,他都没想到她会走到这一步,难道她还深陷在对刘洋的愧疚中吗?刘洋的死,始终是她迈不开的一个坎啊!想到这里,一种悲哀涌上了心头。
“你怎么啦?”
张欣怡把右手搭在他肩上,又蓦地缩了回去。他感到自己的肩膀在颤抖。
“别这样……明天你就可以见到她了……我陪你去找她。”
“没事……可能是这山上比山下冷吧。”
“那你多带衣裳了吗?”
“没事,房间里不是有空调吗,一会回去,我开空调……”
“嗯,那你是怎么找到这边来的?是琴声吧?”
“嗯。”
“黄娟也会弹古筝,你以为是她在这边弹琴吧?”
“嗯。”
“她的《十面埋伏》比我弹得好……”
“也不见得……”牟川呼了呼鼻子。“我只是在读高二那年听过她弹过,在那以后就没有听她弹过琴了。”
“嗯,你看你都在流鼻涕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张欣怡起身站了起来。“别把自己弄感冒了。”
牟川起身时掏出一张纸堵住了鼻孔,朝她笑笑向门口走去。刚刚走出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
“明早我来叫你。”
“我住120室。”
牟川回头朝她笑笑,她挥了挥手。还没有走到客房,身后又传来了琴声。她这次弹的是《十面埋伏》,听到那铿锵有力又有些邪乎的琴声,又勾起了他对读高中那几年的记忆……
三
第二早晨在餐厅吃过早饭,回到客房时,张欣怡身着昨晚上那身汉服,背着双手,身子朝前倾着摇晃了一下身子,已经等在门前了。她那副俏皮的样子,在牟川眼里显得自然随意,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
“刚才我敲门,没见响动,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那你还等在这里?”
“后来,我又一想,你应该是吃饭去了。”
牟川打开了房门,邀请她进屋去坐一会。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牟川把搁在书桌上已经晾干的乌木捧在手上看了看,发现木头的表层映着光亮折射出漂亮的水波纹。他凑近鼻子闻了闻,闻到了一种淡淡幽香的味道。他从提包中取出一个帆布背包,把乌木放了进去。
出门时,张欣怡看到他背着个背包,蹙了一下眉头。
“上山去玩,你背个背包不显麻烦呀?还是放在客房里吧。”
“不麻烦,走吧。”
“可你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背着这么个包也不好看呀,看上去怪怪的。”
“那我提着吧。”
走过接待大厅时,张欣怡向坐在柜台里边那个中年妇女打了声招呼。
“妈,我上山找黄娟玩玩……那我走了。”
“别尽顾着贪玩,早点回来。”
“嗯。”
走出院子,牟川才发现到处都弥漫着浓雾,阴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一个啰嗦。
在半坡的林荫小道里,经过一番询问,牟川才知道这家客栈是张欣怡家开的。她说,以前她的祖辈许多都做过青城山道观的道士,她们家一直都住在那里。客栈从爷爷那辈起开到现在,其间,扩建了几座房子,才有了今天的规模。牟川问她在什么地方读的大学,她说就在成都,读的是川师舞蹈学院。
“是说不得,我看你的一举一动都带韵味,身姿也有板有眼的。”牟川说,“那你和黄娟怎么认识的?”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张欣怡在牟川的前面,走着走着就垫起脚尖,徐徐前行,从琵琶袖笼里伸出她的纤纤玉手,比划着兰花指。“我们是她去年来客栈住宿期间认识的……她想到道观做义工,都是我介绍的。这山上的道观是不会随随便便接受一个人去做义工的,因为观中的东西大都是国家级文物……”
头顶上空的树荫里,不时有露珠滴下来,落在后颈上,就往背脊窝流。每当这时,牟川就想打哆嗦。
“你和黄娟的事,她都讲给我听了……”说着,张欣怡扭过头来瞥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说。“她说有个叫刘思雅的,从高中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还问过她爱不爱你,说什么如果不爱你,就让黄娟不要妨碍她爱你,于是,黄娟只好在微信朋友圈中把你拉黑了,还把你的电话设置到黑名单……”
“那黄娟对你说过她喜欢我吗?”
“没讲过……她只是对我讲过你们读高中的时候,她只爱跟你和刘洋一起耍……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黄娟的事啊!到了成都后,她遇到了不少倒霉事,才心灰意冷的……”
“那你讲我听听。”
“等到了山上,我讲给你听吧。”说着,张欣怡跳着转过身来,正在埋头走路的牟川吓了一跳。她捂住嘴巴哈哈大笑,笑得连双肩都在颤抖了。
“哈哈……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胆小!”
听到说黄娟遇到了不少倒霉事,他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再被她这一提弄,脸色就更加苍白了。
“你是不是感到冷啊?脸色这么差……走快点就不冷了……你来追我吧。”
张欣悦小跑起来,在薄雾中,裙摆都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牟川小跑着追了上去。
到月城湖边步云廊坐索道缆车到了山上,经过慈云阁、道字璧,爬坡上坎,他们来到了上清宫。那时,天上的浓雾已变得稀薄,依稀可见太阳的光芒,可山上仍然笼罩在浓雾中。站在上清宫前面的石坝上,张欣怡指着飞檐翘角下边门洞上那块黑色匾额上的几个金色大字说:
“上清宫这几个字,是1940年抗日战争期间,蒋介石来山上视察时题的字,下面的两幅对联分别是于右任和冯玉祥的亲笔。你看,梯坎下面那两棵银杏树,一公一母,在这里相互守候,已经有上千年了……”
那两棵参天大树,才新长出的嫩叶形成的巨大的树荫掩映在石坝高空。那时,从云层中射出一束阳光,顿时把山间涂了一层金色。那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可一想到张欣怡说黄娟来到成都后遇到了不少倒霉事,牟川就高兴不起来了。
“国画大师张大千1938年到1944年也隐居在上清宫,在这里画了上千幅国画,有些画至今还保存在四川博物馆里。我和黄娟还相约一块去看过呢,里边很大一个厅子,展览的全是张大千的书画……嘻嘻,跟你一样,这位大师也是一个多情的人,娶有三妻四妾……”
“你别拿他和我比,我可不一样……人家是大师,我一个无名小卒。”牟川说,“不怕你笑话,我现在都还是个处男呢。”
“哈哈哈……是吗?哈哈……我才不信呢!”
“信不信在你!”
“那你和黄娟……还有那个刘……刘什么……都清清白白的?”
“我们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恶浊。”
“哈哈……孔老夫子说‘食色,性也’,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好吧,不逗你了!你看你脸都红了。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张大千的故居。”
爬上二十多级石阶,走进大门,在过道的右侧,牟川看到一堵漆成朱黄色的木板墙上挂着一块黑色匾额,上面刻着被漆成白色的行书,写着:张大千故居(一九三八年一九四四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进屋的门紧闭着。
“估计这几天,屋里在整修吧。”张欣怡也带着遗憾。“毕竟房子是在清朝同治年间修建的。”
在供着几个神仙塑像的殿堂里,张欣怡向一个执守的道士打听黄娟。
“昨天,她还在这里帮忙,今天一早朝阳洞的执事要到山下去开会,被清虚道长安排到朝阳洞帮忙去了。”
道士捊着下巴上长长的青须,牟川看到他的左脸长出一块青斑,像中了什么毒似的。到朝阳洞,就从上清官右边的石阶小路下去,可张欣怡对牟川说,来都来了,想带着他到老宵顶上的老君阁去看看。
“青城山背靠西岭雪山,面向川西平原,诸峰环峙,状若城廓,故名青城山。站在老宵顶上俯瞰三十六峰,山中空翠四合,岂不美哉。虽然,你这次是为黄娟而来,如果能顺便饱饱眼福,岂不是两全其美……我们已经打听到黄娟的落脚处了,随时都可以去找她的。”
见她说得在理,牟川点了点头。也许张欣怡已经很久没和男生在一起玩过了,遇到了他,也渴望品尝一番男人的气息吧。
从上清宫里面右侧一个小门出去,有一条小路通向老宵顶。爬上一个山坡,他们来到了密林中的山脊上。在刚刚爬上山脊上的道路右边建有一个供游人休息的凉亭。见亭子里无人,张欣怡带着他走进亭子里坐了下来。
路上的游人很少,山脊的右边是悬崖峭壁,由于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看不到究竟有多深。道路曲线往上延伸,两边都长着树木,但树干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到了树梢头才有枝桠。在路边,站着三个农妇,张欣怡说她们在卖雪莲果,长得像红苕似的,但口感清脆微甜,吃起来像水果似的。
牟川过去买了两个削了皮的雪莲果回来,递了一个给她。
“黄娟到成都后,究竟遇到了些什么事,麻烦你告诉我吧。”
张欣怡从绣有荷花的小布包里取出一张纸巾,抱好雪莲果搁在了身旁的折椅上。亭子柱子之间,除了入口,都用折椅连接着。牟川坐在了她的侧对面。
“前年,她从重庆来到成都的第一件事就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个和刘洋耍得要好的大学同学,他的名字叫李斌。刘洋出事那次旅游,他也一块去了。当她得知刘洋真的是为了她到岷江河边去捡一块乌木才出的事,就怏求他带她去刘洋出事那个地方看看。可到了那里,那个沙滩已经被河水淹了,什么也没看到。于是,李斌带着她在都江堰走了一遍刘洋出事前走过的旅游景点。由于走完那些地方,天都快黑了,于是他们决定当晚就住在都江堰,第二天一早坐火车回成都……可就在当晚出事了。”
“别卖关子,你就直说吧。”
“还是不说了,我总觉得对你说了,对不起黄娟……”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
牟川有些激动地咬了一口拿在手上的雪莲果,他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了。张欣怡盯着他在颤动的手说:“还有,不许你生气……”
“好!我答应你。”
“由于情绪低落,在吃晚饭时,黄娟借酒浇愁喝了许多酒,把自己喝得人事不醒……结果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赤裸裸躺在了李斌的身边……她又哭又闹,把李斌打跑了……”说到这里,看到牟川紧握着拳头像要揍人的样子,张欣怡噘起了嘴唇。“你答应过我不生气的。”
牟川松开了拳头,喘着粗气。
“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的例假晚了十多天没来,就到医院去检查,结果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就狠下心来做了人流……”
“她当时为啥不报案,把那个人抓了?”
“她说也那样想过,可她怕把李斌一生给毁了……”
“那她就不恨他把自己毁了!”
“她……她说当时俩个人都喝了许多酒,也许他没能控制自己……你也知道,她这个人很善良的……”
“善良就该被人欺负吗?”
“是呀……后来她在成都找了个工作,公司领导以为她好欺负,在没其他人在的时候,就对她动手动脚的,她只要反抗,就威胁开除她来要挟……”
“那她……”
“第二天,她就辞职走了……不过,后来她莫名其妙又牵涉到一桩命案中去了……”
“什么命案?”
“从那家公司辞职后,她又去了另一家公司上班……有一天,公司有两个同事晚上在外边聚餐,喝醉了酒打了起来,结果其中一个被另一个人用刀子捅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就是呀!可被抓那个人在派出所供述说,他俩是为了追求她争风吃醋才打架的……在那之前,他们俩个人都向黄娟表白过,但黄娟说她都婉言谢绝了。但那俩个人都以为是对方的原因,才妨碍了自己……于是在酒桌上话不投机打了起来。后来,在公司里传得纷纷扬扬……她呆不住了,就主动辞职了。”
“那黄娟现在干什么工作?”
“她现在是到处打临工,上几个月班就把工作辞了,就为了到青城山上来住些日子,修心养性……”
“那些道士在道观修行追求什么?”
“你没看到吗?道观里供奉的都是各路神仙,他们在道观修行是想使自身能超凡脱俗,最后出神入化,进入天人合一境界。嘻嘻,如果能得道成仙,那就更好了……”
“我不信这些。”
“道教文化博大精深,读大学时,你没读过《道德经》吗?如果读过,就会有所觉悟的。传说中八仙的故事,就是修道成仙的。吕洞宾的成仙方式是功德成仙;铁拐李修道术、功德成仙;汉钟离修道术成仙;张果老也是修道术成仙;何仙姑是服食仙桃成仙的……”
“你说的这些都是神话传说,当不得真的。”
“可几千年来,总有人在追求,你总否认不了吧?”
“难道黄娟现在也想得道成仙?”
“这个等会见面时,你去问她吧。不过,她对我说过,这世上的妖魔鬼怪太多了,搅得人间乌烟瘴气的,如果她是个神仙,就能伏魔降鬼,那这世上就清静多了……”
“她爱幻想,读高中时就爱想精想怪的……我看她现在是走火入魔了。”
“不见得吧?”张欣怡嘻嘻一笑,拿起身边的雪莲果咬了一口。“尽管看上去是徒劳的,可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倒是可以净化心灵……其实,我还挺羡慕她的,至少还有一个你这样帅哥惦记着她……我可比她惨多了。”
“难道你比她还惨过?”
“如果你愿听,我就讲给听。”
“你说吧。”
“在读大二那年,文理学院的一个男生,在学校的联欢会上,看过我跳的舞后,就爱上我了……后来,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我就答应做了他的女朋友。在大三那年,我们还在学校外边租房生活在了一起……”
“后来呢?”牟川咬了一口雪莲果。他觉她很会讲故事,尽管她说的都是真人真事。
“你听我慢慢讲嘛……毕业前,我们商量好了的,俩个人都在成都这边找工作,因为成都是个休闲城市,生活起来是很舒服的。可毕业后,他说他得回老家江苏无锡一趟,回家去耍一两个月再回来……可他回家后,刚开始还在和我联系得很勤,可一个月后就很少联系我了,直到有一天,他换了电话,我再也找不到他了。那时我就急了,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就坐火车找到他家里去了。结果……”
“你别卖关子。”
“结果,他的父母说他和他女朋友去了上海。”
“他的女朋友不是你吗?”
“我原以为也是这样……可他的父母说他在老家也有个女朋友,在高中的时候都开始耍了……你看,我遇到了个什么人!我是不是比黄娟更惨?”
“唉,黄娟本来可以不会遇到那些事的……我们走吧。”
“喂!你怎么往回走啊?不去老君阁了?”
“不去了……让那些想做神仙的人去吧!”
张欣怡小跑着,追了上来。
“你就这么急着想见到她?”
“是啊!晚一分钟我就着急。”
回到上清官,张欣怡带着他从道观右边一条陡峭的小路朝山下走去。小路在悬崖峭壁、斜坡上七转八折,路边尽是些参天大树。牟川特别注意到了几棵要几人合抱那么大的小叶桢楠树,长在行人去不了的斜坡上。在路上,张欣怡对他介绍说,朝阳洞就在到天师洞的路上,是大小两个在岩脚里边的天然岩洞。抗战时期为蒋介石建的琅环仙馆就位于朝阳洞旁,是座小青瓦屋顶别墅,穿斗式梁柱,木裙板装修,是典型的川西民居。
“青城山上的名胜古迹,我看你都了如指掌,是不是专门看过书啊?”牟川问。
“我本来就是在这山上长大的,读大学的时候,在假期为了挣点零花钱,还去临时应聘当过导游呢。”张欣悦在前面气喘吁吁说。“脚下路陡,你走路小心点……我呀,就是在那个时候看书知道这么多的典故的。”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走到了一匹悬崖的下面,只见一个长长的岩缝上建有翘角的屋檐,上面长满了杂草,屋檐下面的墙壁和窗户都是木制的,未刷任何涂料,都是本色。
有一个敞开的大门,在石阶之上。从那几步石阶下来是个石头砌筑的小平台,平台左右两边又有数步石阶。
远远的,张欣怡指着那个黝黑的门洞说:“这会儿怎么没有什么游客啊?雾都散了,正是能看到风光的时候。”
“可能还在上山来的路上吧。”牟川说,“我们上山来的时候也没见多少人啊。”
他们很快到了洞口,站在门外,牟川看到黄娟在幽暗的洞里,穿了一身蓝色道袍,青色布鞋,打着白布绑腿,闭着眼睛盘坐在一个莲花座上。正对门框里边的洞璧上供有三个彩色的神仙塑像,香炉里点着两支红烛还有数支线香。张欣怡用鼻子哼哼两声,黄娟突然睁开了眼睛。但她在看到牟川后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牟川走上前去,朝她伸手过去,她才借着他的手劲站了起来。
“你来了。”
“嗯,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欣怡,麻烦你在屋里看着,我和牟川出去走走。”
“好呢,你们去吧。”
俩个人默默走出屋去,见光后,黄娟用手掌遮了遮眼睛。她领着他走下梯坎,朝不远处山路转折处旁边那个亭子走去。那是一个八角亭,几根柱子间搭有折椅。那时,阳光从头顶高空的林荫缝隙照到地上来了,路上散布着许多光斑。
“没想到,你还会来找我。”
“我也没有想到你现在过成了这样……”
“是吗?我现在过得不是挺好吗。”
走进亭子,刚刚坐下来,牟川就看到从坡下石阶走上来两个游客,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牟川注视着黄娟有些木然的脸庞,发现她鼻粱上长出一些麻子。
“你这是怎么了?你的鼻梁原来不是这样的。”
“最近才长出来的……”黄娟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找你问几件事。”
“你问吧。”
“上次……一年前那次,你喝醉了,我们住在刘思雅家里,她下半夜来勾引我,是你和她说好的吗?”
“不是。”
“还有……你亲口向她说过没有,说你爱的那个人是刘洋,而不是……”
“没有。”
“那她为了我找过你没有?”
“找过……”
“那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你表白……她说,如果我不爱你,和你的感情仅仅是友谊的话,就让我和你断绝来往,不要妨碍她去好好爱你……我已经照她说的那样去做了,难道她还不满意吗?”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到来问你的。”
“那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我想知道真相,我就知道你不是她说的那样的人……我们处这么久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
“可你还是找我求证来了。”
牟川的脸颊蓦地发起烫来,他明白黄娟说的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会,他鼓足勇气对黄娟说:“这次来,我还是希望我们有个好的结果……我已经回到重庆来了,我爸妈还用分到的拆迁款在重庆给我买了套房子……只是还没装修,我是想……”
“现在都变成‘拆二代’了!恭喜恭喜!”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是真心的……”
“我也是真心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别再纠结了。”
“可……可你现在这样做都是徒劳,不靠谱……你在这世上看到过神仙吗?”
“在这里天天与白云为伍,与青山为伴,呼风唤雨,眼睛看到的都是花草树木,难道这不是神仙过的生活……算了,说多了也没有用。如果你还想多坐一会,我就陪你多坐会。”
听到黄娟这样说,牟川打开搁在身边的背包,把里边的乌木取了出来。他双手拿着乌木,递给了黄娟。
“你放心,这不是买的……”
黄娟把乌木搁在膝盖上,仔细端祥着。-在她颤抖着双肩,默默流出泪水的时候,牟川不忍心看到她那个样子,默默转身走了。
朝坡下走了还不到十分钟,他听张欣怡在喊他。当他转过身去时,看到她气喘吁吁,双手抱着那块乌木,脸上流露出似乎已经累得不行了的样子。
“这东西好重,你还要不要?”她问。
牟川盯着她手中那块木头,默默流下了眼泪。
“不要了,扔了吧!”
“可这种木头太香了,扔掉太可惜了。”
牟川用手掌擦掉泪水,往回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把那块乌木重新放进了背包里。他对她说:“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好啊!那你得帮我提回客栈。”
张欣怡流露出一脸轻松的样子,微微笑着。从树荫中漏下来的一束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让牟川感到一朵鲜花盛开在了自己面前。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嗡嗡作响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