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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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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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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雪(小说)

作者:张红

车淑清煮好一碗荷包蛋,给儿子端到床上去时,才发现儿子余生并没在寝室。

他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在重庆一家轮船公司上班,从事远洋运输方面的工作。他要大半年才回家一次,每次远渡重洋归来就在家休息一到两个月时间。从他大学毕业找到这份工作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

儿子不在,她又端着那碗荷包蛋从楼上下来,搁在了灶台上。

从堂屋出来时,她的丈夫余水全担着两只晃晃悠悠的空粪桶,正从右边那条铺有石板的田埂上往地坝这边走来。路的两边都是稻田,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许多蜻蜓像蝗虫似的在成片的稻谷上空晃荡。不时有青蛙的鼓鸣和长脚秧鸡的叫声传来。

余水全戴着一顶陈旧的草帽,晒得像紫皮红苕的脸上,汗水流过的痕迹像有蜗牛爬过似的。发黄的白背心湿淋淋贴在身上,透露出他胸前那两块发达的肌肉。还没近身她就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

“你看到余生没有?”

“他没在屋?”

“床上没人。”

余水全把那担粪桶撂在地上,就朝堂屋走去。

“开水烧没有,渴死我了。”

一早起来,煮好稀饭,在给儿子煮荷包蛋时,她往锅里多舀了几瓢水,等水烧沸后,灌满了水瓶,她才在锅里煮了几个鸡蛋。早晨起床煮好,放有嫩苞谷子的稀饭,用搪瓷脸盆晾着,搁在堂屋靠墙的八仙桌上。尽管她说过儿子没在家,余水全还是上楼去了。她从楼下的寝室里,拿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沱茶出来,掰了一小块,给他泡了一搪瓷盅茶水。

“屋里没人。”余水全从楼上下来后,就在桌边坐下了。车淑清给他舀了一碗稀饭,然后把盛有半碗水豆食和两块豆腐乳的土陶碗推到他面前。

“我到雁知秋家去找看。”她说。

雁知秋今年六月才高中毕业,高考成绩下来后,由于没上分数线,正赋闲在家。她从小拜车淑清为干妈,虽然小余生七八岁,但她从小到大都爱缠着他玩。由于村里的年轻人在城市打工挣到钱后,大都在城里买了房子,村里就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和两三个像余水全这样没有任何手艺,只知道在家务农的老男人了。儿子在家闲得无聊,极有可能找她去了。

从堂屋后面的灶房出去,是一块以前用石板铺的石坝,在坝子对面的堡坎上,是她家以前住的老屋。那是一座穿斗式木柱竹编墙瓦房,她嫁到余家来时就歪歪斜斜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老屋堂屋门口的堡坎上有几步石阶,由于平时走的人少,已经变得黝黑了。从石阶上去,沿着屋檐下往右走,通过一块土坝,就是一个巷子。走过那条两边屋檐下堆有木柴的巷子,就是长有一棵古槐树用石板铺的大地坝了,那也是村子的中心。大地坝上空无一人,伫立在地坝中心的歪脖子槐树凌空伸出来的枝桠,绿叶茂盛,

建在地坝周边的砖房和土墙瓦房,由于无人居住,关门闭户,显得异常的荒凉。

雁知秋家,在村西头一个被铲平的土丘上,是独户。她家那座青砖瓦房的后面是竹林,竹林边的土堡下有一条石板铺的田埂路通到一里外的后山。

车淑清来到她家门前,看到她身着短袖白衬衫,紫红色灯笼裤,牵着一头水牛正从房子右边的小岭冈上朝水泥地坝走来。余生提着一个箢篼跟在牛屁股后面。他一米七高的个头,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衣,在牛背后面显得格外醒目。

“余生,回家吃饭了。”

牛尾巴在他胸前上下摇摆着,牛背上有两个牛蚊子绕着圈圈在飞。

“他说要接牛屎回去做柴烧。”雁知秋说,“我说现在不兴用干牛屎当柴烧了,他又不听……”

“余生!”

“妈,你这么大声干啥?我想接点牛粪回去做柴烧。”

“我们家又不缺柴,你拿这么臭的东西回去干什么!”

“你们就晓得现在不缺柴烧,那以后呢?万一哪天坡上的树被一把火烧了呢?”儿子激动起来。“到时候,我看你们到哪去找柴烧!”

车淑清这才意识到儿子的脑瓜子出了什么问题,尽管心里着急,却不慌不忙走上前去,从儿子手中把箢篼提了过来。

“余生,我们回去,把饭吃了再来……”车淑清强忍住泪水,又对雁知秋说:“你别到处乱说,他是一时糊涂。”

“我知道。”

“晚上,我们杀鸭子,你叫上你爷爷婆婆过来吃。”

“嗯。”

车淑清把箢篼扔到一边,就拉着余生的手往回走。余生嘻嘻笑着,身子却朝身后倾斜,跟着走两步,就想停下来,流露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余水全提着一条编织口袋,站在重庆大佛寺长江岸边的堤坎上,朝长江中的一艘在江中拋锚的集装箱大船瞭望着。

他戴着一顶蓝布帽子,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浅灰色长裤,看上去就像还生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被挖掘出来的文物。编织袋里装着两只鸭子,头和颈子从两个窟窿伸到了外面。靠着堤坎护栏,浑身被太阳晒得发烫,感觉到有汗水在身上流时,他移步到一个树荫的下面,把口袋撂在了地上。两只鸭子,伸长颈子,张大嘴壳,露出血红的口腔。有风吹来时,他闻到了里边夹杂着一种鱼腥的味道。他身后十多米高的斜坡上面就是南滨路和正在大规模拆迁的洋人街。从几十公里外的乐温县城坐车在江北红旗河沟车站下车后,他给余生的师傅打过电话,师傅说他在船上,让他到长江南岸大佛寺岸边来见面。

在长江对岸山丘的后面,耸立着一幢幢高楼大厦,在耀眼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寸滩港在长江下游的斜对面,港口里堆着许多集装箱,在江边的码头上竖着许多红色吊架,有三艘装着集装箱的大船,靠在码头下面的江里;伫立在长江上、被涂成红色的两个门字型悬索桥架的粱架上,一座公路桥在寸滩港下游横跨南北,看上去显得异常雄伟。

在长江这边一块大的礁石上,站着一个女人撑着花伞。她面朝闪烁着光芒,宽阔的长江。一艘停泊在那艘大型集装箱货船下边的小船,正在朝她开来。船上有两个人,一个人在船尾负责操控马达,另一个人伫立在船头。由于距离遥远,那两个人的样子,余水全看得并不清楚。

三年前,在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他就见过余生的师傅。当时,他给他提了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为了拜托余生的师母给他介绍个对象。听余生讲,师母给他介绍的两个姑娘,都嫌弃他是个长年在外的船员,都没耍成。这次余生回家休假,精神出现了问题,他是来了解情况的。本来在电话里都可以问清楚的事,可余水全觉得这两年都没给师傅送过礼了,以余生的现在的状况,今后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他帮忙,就提了两只鸭子来见他。

小船开到那个女人面前靠岸后,在船头那个人下船后,就原路返回了。

那个上岸来的男人穿着白衬衣,黑裤子,明显比那个女人高了不少。女人三番五次把伞伸到他的头顶上替他遮太阳,但举起来不久,伞又回到了她的头上。他们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堤坎上的台阶,连着他们走来的那条小路。在堤坎下边的河床上,有一条草丛中被行人踩出来的小路,延伸到了长江下游看不见的拐弯处。在那条白生生的小路上,有许多岔路通到了水边。成片的草丛上空有许多飞来飞去的白蝴蝶,远远望去就像纷纷扬扬的纸屑。

还在堤坎下,那个男人就朝他挥手,余水全这才认出他就是余生的师傅梅军。儿子跟这个梅军在船上负责维护所有机器设备。

他们从石阶上来时,余水全提着口袋站在路口迎接。

“中午我还有人户要走,我小舅子搬家了……”刚爬上堤坎,梅军就对他说。“水哥,那就长话短说,我们还要赶过去吃饭呢。”

“余生这次回家像疯了似的,我就想问问,在单位上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从马来西亚回来的船上就不对头了……绝对没人和他争吵过,这我敢保证……晚上打牌,他也没输钱……”梅军说着就往阴凉处走。她的老婆跟在身后,脸庞红彤彤的,一对丰胸顶着白衬衣胀鼓鼓的,上身散发出的热气有一股香水的味道。

“现在的年轻人,你都不晓得他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啥……不过,到了他这个年龄,连个媳妇都没有……对了,余生在城里还没有买房子吧……要是在城里没买房子,要娶上媳妇就难了……我们做船员的长年累月在外。去年,我们船上就有个年轻人疯了,现在都还没回来上班。每个月拿基本工资,在家耍……”

“他在船上哪点不正常?”

梅军瘦高的个子,脸色苍白,和她的老婆相比,好像浑身散发出来的都是寒气。

“这个说来就好笑了……他平白无故往螺丝刀、搬手、电筒上涂黄油,说是在做保养,你说荒不荒唐?他一个师弟的手指头受伤了,他非要人家用他的童子尿疗伤……这次回家,怕他在路上出事,我还让他师弟送他到了你们的县城才回来……我们边走边说,时间来不及了。”

“梅师傅,那余生以后怎么办?”

“养好了病再回来吧……我已经给船长说了,他会打报告到公司去,在家每个月拿基本工资。”

“那我们尽快弄他到医院去看。”

“单位给他缴得有五险一金,住院也花不了自己多少钱。”

他们朝大佛寺那边走去。那里有一座几米高的石塑大佛坐在条石砌成的壁龛里,佛像前公路的对面,有红砖砌成的长条型香炉,上面插着不少香烛。

梅军老婆开来的那辆轿车,就停在佛像附近公路边的树荫下。来到车前,梅军对他说:

“水哥,我有事得先走了……你也不要太着急……我看你们得先给余生找个媳妇,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憋出病来了……他又不像其他人,老老实实的,到了国外也不知道上岸去找妹子耍……算了算了,这些那些都不说了……你来就来嘛,又提了两只鸭子来!放到后备箱里去吧……我们中午确实有事,就不请你吃饭了。”

等梅军他们开车离开后,余水全到地摊买了一些香烛钱纸点上后,跪在一个莲花垫上,朝菩萨拜了又拜……

余水全从重庆回到家里时,天都快黑了。当时,余生正在把箢篼里边的牛屎捏成一砣砣的,贴在外墙上晾晒。车淑清站在一边看着他,显得十分无助的样子。

看到干干净净的外墙贴着一砣砣牛屎,余水全怒气冲冲冲上前去,抓住了儿子的双手。

“你这是干啥!”

“干啥!”余生朝他嚷嚷。“我做柴烧。”

“我看你是闲得没事干……”余水全说着就把他往屋里拉。“车淑清,你还愣着干啥,把墙上的牛屎弄去丢了!”

进了堂屋,余水全就把屋门“呯”的一声关了。

“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天到晚不干点正事……快去把手洗了!”

余水全用自己的气势唬住了儿子,余生乖乖地走进了灶房。站在门口,看到儿子洗干净手后,余水全拿着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你没事就看电视嘛!”他对回到堂屋的儿子说。“家里面的事,有我和你妈干,不用你操心……你别一天到晚东想西想的,我们就你一个独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活嘛!”

说到这里,余水全说不下去了,抽噎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你师傅说你成天东想西想的,想出病来了,明天我和你妈弄到医院去看看。”

“我没病!”

“还说没病!那你去耍牛屎干啥?不管有病无病,明天我们都要到医院去看看。”

“我不去。”

“幺儿……你要我啷个说你才听嘛!不管有病无病看了就晓得了。”

“我上楼去睡了。”

楼梯就在堂屋进灶房屋门口那堵墙上,不绣钢做的护栏,在弱光下也是亮锃锃的。儿子上楼后,余水全就把电视关了,然后轻脚轻手朝楼上走去。他亲眼看到儿子上床躺下后,才下楼来打开了堂屋那两扇木门。那时,车淑清提着满满一箢篼牛屎,走到地坝对面,倒进了田里。

当年,占他家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就是图个吉利。那时,建在这里的土墙房子,是他干妈家的。在儿时,他妈就告诉过他,他干爹在城里当大官,除了祖坟埋得好,还因为他家住的这个地方地势好。这个村子被一个岭冈环抱着,其他人家的房子都建在斜坡上,唯独干妈家的房子背靠着全村,把房子建在了平地上,全村的好运气都集中到她家里来了。当干妈全家人搬进城去后,他比干妈的侄儿多花了一千块钱,才把她家的房子买到了手。那时,他还结婚没几年。果不其然,自从搬到这里来住后,无论干啥都很顺利,就是喂猪也比别人家的长得肥,儿子上学后,成绩也很好,还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是他们村子岀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也很快找到了工作……可现在,儿子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等把儿子弄到医院看好病后,就得去找个阴阳先生来家里看看。

热风吹来,夹杂着稻谷的芬芳。满天的星光,月亮挂在像涂了锅烟灰的远山上空。车淑清蹲在田边把箢篼清洗干净后,提回来撂在了屋檐下。外墙上沾过牛屎的地方已经风干了,留下来的痕迹黑乎乎的。

“余生呢?”

余水全侧身让老婆走进堂屋,然后尾随在她身后走进灶房。室内漆黑,他打开了电灯。

“上楼去睡了。”

“那他师傅说些啥?”

车淑清在石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脸盆里,然后在手上打肥皂洗手。余水全在灶坑前坐下。他抓了一把隔年的稻草在手上挽成个球,塞进了灶坑里,但没去点火。

“说他从马什么国外回来的船上就不正常了,让他医好病再回去上班,医病期间只拿基本工资。”

“那不一个月要少好几千了?”

“那有什么办法……今晚收拾好,明天一早就送他到医院去。”

“到那个医院?”

“精神病医院,在晏家场。”

“如果他不愿意呢?”

“绑也要绑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车淑清上楼去叫儿子起床时,发现儿子不见了,就慌慌张张回到楼下的灶房屋。

“是不是昨晚上听到你说今天要上医院,就跑出去了。”

“出去找啊!”

余水全喝完剩下的小半碗稀饭,把碗搁在灶台上。从后门出去,车淑清看到老房木门半开着,就觉得奇怪。老屋里放着一些坛坛罐罐,和一些生产工具。

“莫不是晚上风吹开了?”

爬上几步台阶,余水全正要去拉上两扇木门,车淑清却说,昨晚上没有这么大的风。余水全堆开两扇门,室内顿时敞亮起来。堆放在右侧墙角的犁刀、锄头和挂在柱子的簸箕上撒满了灰尘。

室内阴凉,车淑清看到原先挂上锁扣的灶房门也大开着。灶房是用石头搭建的小屋,在堂屋左侧的墙上开有一扇小门。由于石缝透光,里边明亮。刚走到门口,她就看到余生蜷缩在灶台前的谷草堆里。

“余生,余生!”

余水全在查看堂屋的工具少了没有,听到她的喊声,也到灶房来了。

“这娃怎么跑到灶房来了。”

夫妻俩合力把余生拉了起来。余生挣脱右手揉了揉眼睛。

“你们拉我起来干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睡?。”

“小时候我就睡在这里,难道现在不能睡了?”

“你也不看你多大个人了。”

“只要你们还在,我就是个娃娃……”

“走,回去吃了,我们到医院去。”

“我没病!”

“你是没病!就差没上房揭瓦了。”

余水全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余生不愿意走,他母亲就在后面推他的背。

“幺儿,你这才刚刚发病,住几天院病就好了。”她说。

“我不去。”

“不去不得行!”余水全用力拉他。“等你真疯了,那我们不是白养你了。”

像头牛一样,余生犟了一会就不犟了。

吃罢早饭,余生也很听话,父母让他干啥就干啥。在他的寝室,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找出来一条红领巾,出门时,非要戴在脖子上。为了哄他到医院去看病,夫妻俩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了。

为了怕在路上遇到熟人,余水全挑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田坎路,朝几里外的大公路走去。到了那里拦下客车,先坐车到县城,再转车到晏家场。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晏家精神病医院。只见大门紧闭着,大门上的小门也是关着的。小门旁边有个岗亭,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坐在里面。余水全向保安说明来意后,三人才被放了进去。刚进门,身后的小门就被关上了。

一条花岗岩铺的大道尽头,就是医院的门诊楼。门诊楼后面,有幢十八层的高楼,就是住院部。道路两边有几棵树冠巨大的香樟树。浓荫下的阴凉处,有几个穿着蓝白相间竖条纹服装的病人,在走来走去。冷不防,从旁边的林荫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挡在了三个人的前面。这是一个蓄有胡子的中年人,他在余水全面前立正站好后,还向他敬了个军礼。

余水全慌慌张张摸了摸戴在头上的帽子。

“报告连长,有一小队日本鬼子正向根据地走来……报告完毕!”

余生嘻嘻一笑,那副神情好像觉得特好玩似的,就替他父亲说道:“继续侦察!”

“是!”

那个人小跑着离开后,余水全的脸色都变了。

“关在这里,不是疯子也会变成个疯子!”他说。

“来都来了,我们还是去找个医生看看。”车淑清对他说。“看能不能拿点药回去吃。”

又往前走了十几步,靠路边树荫下一张折椅上坐着的姑娘,见到他们后,就站了起来。她双手捏着手巾的对角,装出一张手巾半遮面的媚态,含情脉脉地看着余生。

“公子……”

余生正要答话,就被余水全拉走了。

“我看这医院住不得!”他说。

在门诊部挂完号,他们走进了底楼一间诊室。夫妻俩推着余生的后背在医生的身边坐下后,医生看到余生脖子上系了一根红领巾,就问他几岁了。

“九岁!”余生说。

“他二十九了。”余水全说。

医生埋头在病历上写字,听到他这样说,就抬起头对他说:“我在问他,没问你。”

“医生,他是在乱说!”

“我知道。”

“在读几年级呀?”医生盯着余生问。

“小学三年级。”

“医生,你别听他胡说,他已经上班了。”

“那你背首唐诗出来听听。”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余生摇头晃脑,背了首唐诗出来。

“我看你们这个医院所有人都疯了!”余水全说。“医生,你不也疯了吧?”

医生没理他,又埋头写字去了。

“你给女同学写过情书没有啊?”

“没有!读高三的时候,有个女同学递给我纸条,说她喜欢我……”

“你不是说你还在读小学三年级吗?”

“我……”

“医生,你再这样问下去,他就真的被弄疯了!”

“你晓得个锤子!”医生生气了。“你不相信我,你弄他到医院干什么?我这是看他病到什么程度了。”

“人家医生看病,你插什么嘴?医生,对不起!对不起……”车淑清说着,把站在余生身后的余水全拉开了。“医生,你随便问。”

“你耍过女朋友没有?”

“没有,我还小……”

“你爸说你不小了,你都二十九岁了。”

“我还小……”

“你已经不小了。”

“我还小……呜呜呜……”

余生突然把头埋在桌上,身子抽搐着,痛哭起来。医生不再问他了,他在一张处笺上写写好两行字,和病历本一起递给了车淑清。

“去缴钱拿药吧。吃完药再来。”他说。

“不用住院了?”她问。

“不用,他又不是武疯子。”医生说,“在乡下静养比住在医院好,回家慢慢养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好了。”

“那谢谢你了。”

“不用。”

余水全上前抱住余生的腰,弄他站了起来。

“哭什么哭!你以为你还小啊。”

余生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余水全躬身把他背到了背上。

“拴着红领巾,还蛮像我读初中时候的班主任,你们别把他的红领巾弄丢了……”

身后又传来医生的声音,余水全觉得那个医生也疯了。

雁知秋坐在一棵桔子树下,眺望着从村里进后山来那条小路。小路从她家房后竹林里钻出来,一直到后山脚下,两边都是还留有谷草桩的水田。小路盘旋上山来后,两边都是栽有红苕秧和掰了苞谷还留着苞谷杆的旱地。路到了她坐着的堡坎下,才钻进了桔树林。

前几天,牵牛路过一棵有蜂窝的青冈树下时,平白无故就被一只马蜂给撅了。在她摸着屁股喊痛时,走在她身边的余生,抓住她的裤腰带就往下扒,还在被蜂子叮肿的地方吐了一口口水,轻轻揉了揉那个地方。回到村里,余生就在她家屋檐下找了根竹竿,还在一头绑了个草把,就叫上她一起上山来了。由于害怕,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他点燃草把去烧蜂窝,草把燃完后,就用竹竿把蜂窝捅了下来。当他抱着那个脑壳大小的蜂窝走到她的面前时,她看到他的脸已经被蜂子撅肿了,脸上还插着许多像仙人球上那样的针刺,就想替他一根根取下来。

在取刺时,她感觉到跟自己的胸脯贴着的他的胸腔在起伏,肩膀也在颤抖。她以为是那些刺让他痛成了那样子,可他突然抱住了她的腰,还用嘴啃她的嘴巴。在他扒她的裤子时,慌乱中,她又想起了在他考上大学后,爷爷把他当榜样,鼓舞她好好读书的那些话。可爷爷的话只是让她想到了他俊俏的脸庞,还有他一举一动,散发出来的书生气质,以及在睡梦中梦到和他在一起时那些怪头怪脑的梦……如果自己不愿意,完全可以推开他或者顽强抵抗,但她没有,半推半就让他得逞了……真是羞死人了!还好,当时坡上没有人。事后,他颠三倒四,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都没听懂,就像小时候梦到和他在一起,她都没听清楚,他说了一些什么话那般。那个时候,他的脸已经肿得像头猪了……想到这里,雁知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雁知秋回头看了看,牛还在树荫里吃草。从更远的青冈林里传来知了和四声杜鹃鸟的叫声。头顶的树枝上挂着许多青皮果子,这些果子要到冬天才成熟。她又想到前段时间,干妈在路上碰到她,对她说的那一席话。她的意思是:她是余生的干妹妹,他喜欢来找她耍,就别嫌弃他。村里就她一个年轻人在家,他不找她耍就没有别的耍处了。还说医生说的,余生的病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有好几次,在村子外边,她看到只要余生下田去捉泥鳅黄鳝;去捅树上的鸟巢;去摘树上的果子;拿着一根细竹竿在头子上缠上蜘蛛网去沾树枝上的蝉;干妈都会远远的跟在后面。可看到他跟她在一起,干妈就会稍稍溜了。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发生了那事后,他就不来找她耍了。也不知道他那张肿得像猪似的脸好没有,当天晚上她问过爷爷,爷爷说被蜂子撅了擦些生菜油就能消肿,当时,她屁股被蜂子撅的地方还痛,她就用生菜油擦了,第二天早上肿就消了。她当时想,干妈应该知道这个偏方的,就没到他家里去。其实,她当时很想去的,可那天下午他在坡上才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害怕他会误以为她去是想在他父母面前告他的状……

正在遐想翩翩之际,无意间她突然发现山脚下,朝上走来一个人。定睛一看,她认出是自己的婆婆。

“婆婆,你上山来干啥?”雁知秋绕道走到了土堡下边,蹦蹦跳跳小跑着到了婆婆面前。

“你干妈到家里提亲来了。”婆婆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你爷爷让我来喊你。”

“干妈还在等我吗。”

“在。”婆婆说,“你先回去,我来牵牛。”

“婆婆,那你下山时慢点。”

太阳要落山了,从山脚到村里的路都罩在了山的阴影里,但遥远的东山山脉还在落日余晖里。雁知秋对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心怀感激。田埂两边的水田里,谷草桩又发了嫩芽,蜻蜓飞来飞去,田里冒水泡的地方肯定有泥鳅黄鳝;两只白鹭站在一道田坎上梳理背上的羽毛,一群鸭子在田里嘎嘎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脚步是轻快的,走着走着就哼起歌来。

到家时,干妈和爷爷正坐在堂屋沙发椅上聊天,墙上的电视也开着。看到她进屋,干妈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知秋,快来坐。”她说。

她走过去坐在了干妈的身边。

“知秋,我今天是来提亲的……”干妈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两家人知根知底的,我看得出你也喜欢你哥哥,尽管他精神现在有点不正常……医生,还有昨天来我家那个阴阳先生都说了,只要有了媳妇,他的病就会好了……昨晚上,我也问他了,他也很喜欢你。我今天就来了。”

“干妈,只要你们不嫌弃……”

“那你是同意了,你爷爷还怕你不同意。”

雁知秋瞥了爷爷一眼,他总是乐哈哈的样子。

“你就要满二十岁了,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把结婚证扯了。”干妈好像藏着什么心思的。“你们耍朋友也不要太封建了,像我们这代人那样……他的病要是好了,就可以早点回去上班了,上班要多拿好几千呢。他早点去上班,能多挣些钱,还不都是你们的……你明白吗?”

听到干妈这样说,雁知秋的脖子都红了,她明白干妈的意思。但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干妈当着爷爷的面说这样的话也不害臊。

“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她说。

“他的脸被蜂子撅了,晒不得太阳。这几天,我没让他出门……”

“肿还没有消吗?”

“好多了,他爸天天在给他涂生菜油……对了,雁叔,晚上就到我家里吃饭。余水全下午杀了鸭子,还推了豆腐。”

“多不好啊,这段时间,常常在你家讨扰。”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大娘回来了,你们一块来。我和知秋先走。”

雁知秋随干妈走了岀去。

车淑清见雁知秋到楼上去见余生很久没下来,就让余水全打开了堂屋的电视。为了探个究竞,她轻脚轻手走到楼上,看到余生的寝室门紧闭着,就把耳朵凑到门缝听了一会儿。离开时,她意味深长地微微笑着,连自己喘气的声音都怕大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把什么都给雁知秋明说了,尽管雁知秋没吱声,但她是个乖巧的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去做。这孩子心里那点心思,她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年,只要余生回来,她就会来找他耍,只要看着他,她的目光都是亮闪闪的。也活该余生只有这样的命,她和余水全本想让他娶一个城市姑娘,可城里的姑娘难攀上。

回到堂屋,余水全只是瞅了她一眼,也没问她,便到灶房点豆花去了。盛在大铁锅里的豆浆,烧沸后已经晾好一阵了。车淑清走进灶房时,余水全已经用开水兑好一碗卤水。她俯身用手指揭掉了沿着锅边晾冷出来的一层豆浆薄膜,余水全就拿着一把铁勺,舀了半勺卤水探进锅里。铁勺沿着锅边缓慢地转了一圈,逐渐一圈圈向下探,到了锅底,他才缓慢地把勺子取出来搁在锅轮上。

约等了十分钟,他又舀了半勺卤水,照上次那样在锅里走了一遍,这时,豆浆的表面开始清亮起来。

“就差最后一道了。”他说。

家里的豆花,平时都是他在点。他点出来的豆花又多又嫩还绵柔。车淑清也知道怎么点豆花,但是每次点出来的豆花都没有他点出来的豆花多。试过多次后,她就不点豆花了。

“按照那个阴阳的说法,余生是气血激荡,乱了心智。这身即是心,这心即是身,只有身上气血平伏下来了,他的疯病就好了。”余水全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你都给雁知秋讲清楚了吗?”

“我还记不起这些弯弯道呢,他不是让找个姑娘冲喜吗?在一起睡个觉,还有这么多道理。”

“这是对症下药。”

“那医院买的药不给他吃了?”

“还吃个屁,吃多了不是疯子就变成疯子了。”余水全把剩下的卤水倒进了勺子。“这人就跟畜生一样,你还记得我们家的狗是怎么跑的?村里全都是公狗,在村里找不到老婆,它还不到处跑啊。”

“这人跟狗不一样……”

“哪点不一样?饿了都晓得找吃的,公的都晓得找母的……”

最后一勺卤水下去,锅里边的水全清亮了。余水全找来筲箕,放在豆花上面轻轻压着,然后拿着水瓢把浸进里边的水一瓢瓢,舀进了灶台上的搪瓷盆里。

“我去喊他们下来。”车淑清说。

“慌啥子慌?雁大叔他们都还没来。”

“他们俩个的事,雁大叔倒是不反对,知秋也愿意,就是不晓得她父母同意不?”车淑清说,“他们远在广东打工,如果不给他们说一下,我心里不踏实……”

“他们巴不得呢,像我们家这个条件又不差……虽说在重庆买不起房子,但在县城买套房子还是买得起的。”

“我是说他们如果知道余生疯过……”

“闭上你的乌鸦嘴!余生什么时候疯过?只要他们俩个在一起,病就好了……他只是心情上出了点问题。”

“村里人都看到他戴红领巾了……”

“那是领带!……外国人现在就实兴拴这个……你不会给他们这样讲啊?等两天,他的火气泄了,人就正常了。”

“不跟你说了,我去喊雁大叔。”

余水全把筲箕挪了挪。车淑清叹了口气,就从后门出去了。

车淑清领着雁大叔和雁大娘,回到家时,余水全正在灶台上切香肠、血豆腐。招呼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堂屋坐好后,她就上楼叫余生他们。寝室门还关着,她敲门时喊了声“吃饭了”,就离开了。

余生和雁知秋俩人,隔了好一阵才从楼上下来。车淑清看到俩个人的脸上还有红晕,眼睛忽闪着秋波,就联想到了自己的新婚之夜。

饭桌上,余水全和雁大叔一边唠嗑一边喝酒。他们聊到了今年粮食的收成,聊到附近新修的一条高速公路占了多少良田,最后聊到余生身上。

“我和他妈这一生为生为死,都是为了他啊……”余水全本来黝黑的脸庞被酒精染成了紫红色,脖子上的青筋依稀可见。“这娃不争气啊!在城里连个女朋友都没耍到……在外面转了一圈,还是得回农村来讨个媳妇……”

“余水全!喝不得,就少喝点!尽说些胡话……”车淑清瞅了一眼雁知秋,看到她脸色都变了。

“雁大叔,你说是不是……”余水全摇头晃脑继续说道。“当年,为了买我干妈的房子,我是出了血本的!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占一个好地方,为后人着想……我妈说过,我们村就这个地方出人才……余生考上大学那会,我还以为我妈的话应验了,但余生这娃还是没出息,连个城市姑娘都带不回来……”

看到雁知秋的脸面再也绷不住了,车淑清就朝余水全嚷嚷。

“不会说话,就少说……现在不分农村城市了!我们村里那些年轻人在城里打工,不都在城里买房了!就你这个死脑筋,还分城市农村……你看咱村里像你这样只晓得务农的还有几个?自己没本事,还嫌自己的娃来了!”

余生吃过饭一直笑嘻嘻在一旁坐着,似乎对大人们的话充耳不闻。雁知秋不时抬头看着他的样子,就觉得他像个不知羞耻的木偶人。这时堂屋外边的地坝上,几只鸡“咯咯”叫着转来转去。它们是想回屋了。余生家的鸡圈子在猪圈屋。

“干妈,我去把门开了,放鸡进屋。”

见干妈朝她露出了笑脸,她走到地坝,然后“咯咯”唤着几只鸡朝房子右边的猪圈屋走去。几只鸡进屋后,雁知秋又轻轻拉上了门。那时,天快黑了,她从另外的方向,绕道回到了自己的家。

有两天不见雁知秋到家里来,自从被蜂子撅后,就被关在家里不准出去的余生,闹起了脾气。他也不说想见谁,就在家里拿些鸡毛蒜皮的事和父母吵闹。吃饭时,不是说菜放咸了,就说菜放淡了,甚至为了电视不好看和他们吵。车淑清知道,雁知秋是因为那天晚上余水全说的那席话在生气,就说余水全说话难听,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给得罪了。可余水全不但不反悔自己说的那番话,反而说雁知秋太小气了,为一两句话就生气,以后真做了他家的媳妇,都不敢在她面前说真话了。

“你去她家看看,我看她没有这么小见。”第三天早上,余水全对车淑清说。“趁余生还没起床,不然起来了又瞎闹。”

“今后在她面前说话小心点,”车淑清说。“余生现在这个样子,她都没嫌弃,心要多好啊……还不知道她妈老汉同意不呢,我都不敢让她把这事给她父母说。余生的病要早点好就好了,过年她父母回来,如果看到余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同意。”

“到时候,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还不同意?”

“你以为现在的人还像我们这代人那样啊!结婚了还可以离婚,更何况婚都没结……”

“好了,别打嘴仗了。让你去,你就去嘛!”

车淑清走到雁知秋家堂屋门口时,雁大叔和雁大娘正坐在桌上吃红苕稀饭。看到她来了,他们就招呼她吃饭。

“叔,我已经吃了。雁知秋呢?”

“她没跟你们说吗?她进城打工去了。”

“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呢。她是去哪里找工作呢?”

“她没说,就说有个同学约她去的……昨天上午才走的。”

“哦,那你们慢慢吃。我还要回去喂猪。”

回到家里,车淑清把雁知秋的事告诉余水全后,余水全铁青着脸好一阵子都没说话。他坐在灶台前,往灶坑里添柴。铁锅里的猪食“噼噼啪啪”冒着水泡。

“别烧火了!”车淑清提了一个木桶过来,拿着木瓢往桶里舀猪食。热气在灶台四周弥漫着,散发出酸腐气息。

“他俩个真的睡过了?”

“我又没有亲眼所见。”车淑清说,“那天我只听到俩个人嘻嘻哈哈在笑……”

“那你问问余生。”

“要问你去问!”

余水全右手握着一根系有绳子的棒棒站在风城车站出站口,盯着一辆刚从重庆回来,正在下客的客车。车身一侧上的行礼箱打开后,有几个人围在那里取行礼。他到县城来当棒棒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一天到晚都在城里面的大街小巷闲逛,遇到有人叫他,就去下力挣钱。但他进城来当棒棒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借棒棒的身份寻找离家出走的儿子。自从雁知秋离开村里出来打工后,余生就在几天后失踪了。除了手机,他连件换洗衣服都没带,打他手机,手机一直都处于关机状态。在寻找他这几个月里,余水全每天都会拨打几次儿子原来用的那个手机号码,都已经成一种习惯了。一想到余生会像他小时候曾经看到过的那些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浑身肮脏散发着臭气的疯子,他就受不了。可这几个月,他返来复去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也没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但他还是没有放弃继续寻找自己的儿子。儿子失踪后没几天,他还到重庆城去找过,可重庆城市太大,要寻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里捞针。

那几个拖着行礼箱的旅客,从他身边路过时,并没有叫他,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已经到了中午一点半,肚子饿得也咕噜咕噜叫了。附近巷子里有家卖豆花饭的馆子,十二点多钟的时候,从那条巷子到车站这边来,他看到许多下力人在那家馆子吃饭,嫌人多,当时就没进去。

来到巷子,余水全看到摆到人行道来那四张桌子,巳经空出来三张,另外一张桌子上也只有一个人背朝着他在吃饭。几张桌子上空的遮帘,是从馆子大门口伸到街上来的彩色油布。摆在门前火炉上的大铁锅还冒着热气,他走近看到里边还飘浮着几块豆腐。

“老板,来碗豆花饭!”他朝门洞里喊道。

“水全,是你呀!”

余水全转过身去认出是李三,就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李三住在郭家塆,要比他小两岁,上次请到家里来做道事的阴阳先生,就是他的亲爹。

“你爸上次来做那场道事,没给我家余生去了邪……”

“我听我爸讲过……他说你爷爷坟头上长了一根青冈树,你们去砍了没有?如果连根都挖出来就好了。”

“树已经砍了,要把那些根拨出来,得把整座坟挖了,那不是挖自己的祖坟吗,谁敢挖啊!”

“那不是关健,关键是你找个姑娘让你家余生睡过没有?”

“当时没问……现在人都不见了。”

这时,老板娘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趁她离开去拿调味碟时,余水全起身到门口的木桶蒸子里舀了一大碗饭回来。

“我爸说,你家余生是气血过盛,把脑瓜子冲乱了才神神叨叨的,所以得找个媳妇才能收他身上的邪气……”

“算了,你也别说了……算我们倒霉。”

“上午我在车站碰到你们村那个雁什么……她不是上半年才高中毕业吗……”李三眯着眼睛,端着豆花碗喝了一口汤。“现在的姑娘啊,难找,年年轻轻的都怀上孩子了。”

“你说啥?”

“我看到你们村那个雁……挺着个大肚子!”

李三的话,把余水全震惊了。他觉得自己的脑瓜子突然短了路,啥也不敢多想。

吃罢饭,他就到公路边的车站,坐客车回家了。坐上客车,他才想到自己忘记问李三雁知秋去哪了。她怀上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呢?他断定那孩子肯定不是余生的,毕竟他俩处的时间那么短,而且,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疯子怀孩子,而不去打掉呢。

还在回家的客车上,天上就开始落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到车窗玻璃上就融化了,不大一会儿,玻璃上就挂满了水珠流过的痕迹。

窗外,天空仿佛碎了。从高空降落的雪花,眼前碰到玻璃就消融的雪花,都让余水全觉得自己一生的追求破灭了。他想象着自己的儿子,还穿着秋天离开家时那身单薄的衣裳,不知道在哪个城市里流浪,就心酸不已。如果在饭馆讨不到吃的,他会不会像一条野狗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呢……想着想着,他都不敢再往下想了。当他的两个嘴角噙着泪水,舌头感觉到咸味时,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又想到还有几天要过年了,这两天得把年猪杀了,好过年……

下车后,他怕落雪天路滑,就选择了走前两年才修的那条从主公路通过其他村子,绕道到他们村庄的水泥公路。在路过的村庄里,他看到不少停在公路边,挂着外地牌照的小轿车,就知道一些长年在外的打工者,回家来过年了。如果回村过年那些年轻人,来找余生耍,而他又不在家,又如何给他们解释呢?如果他们知道余生已经疯了,已经失踪了,他们会是一副什么面孔呢?他心里明白,余生是他们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平时教育孩子都是拿他当榜样的……可现在,榜样是个疯子……余水全越想越揪心,恨不得立刻去跳塘死了,就一了百了。走着走着,他感到身体在打寒颤,就摸了摸已经湿透的帽子,又捋了捋胸口润湿的衣裳,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时,看到妻子坐在灶台前烧火,在给猪煮食,就叫她去给他找要换的衣服出来。灶坑里边的柴轰轰燃烧着,火苗窜到了灶台上。他张开一双冻僵的手,不一会儿,袖口就开始冒热气了。妻子拿来衣服裤子,他就在灶台前换了外衣。

余水全向妻子讲了李三在城里看到雁知秋已经怀上了孩子的事。

“他认错人了吧?”车淑清接过他换下来的衣裳,丢进了灶房门外面的木制脚盆里。“我不信,这才几个月呐,就这么快耍男朋友了?”

“你以为现在的年轻人像我们以前啊,啥都不懂!”

“难道她怀上的是余生的孩子?”

“想得美!这世上再傻的人都……那天说了亲,她就在他屋里呆了一两个小时,后来又没在一起过。”

“他们把门关上了的。”

“关上了又怎样,你亲眼看到他们做那事了?退万步说,他们做那事了,雁知秋屁都不放一个,也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人出去打工了,这说明了啥?说明她根本没把我们这家人放在眼里,你去说亲,碍于情面,她是在表面敷衍你……不然,她要出去打工,为什么不给我们说一声呢?”

“还不是你得罪了她!”

车淑清出门去了。余水全站在后门口,看着她把脚盆端在腰上抵着胯部离去的背影,在纷纷坠落的雪花里,步伐显得格外的沉重。他知道她这是去池塘洗衣裳。在池塘边的堡坎上有一棵古老的黄葛树在上空遮住了整座池塘,不过,树上的叶子早就掉光了。

“你不戴顶草帽去啊!”他说。

车淑清没理他,只顾着朝前走了。

第二天上午起来时,余水全看到屋前屋后地坝上都铺了一层积雪。在灶房屋外面地坝的左前方,没铺石板约三米宽的土坝边沿,往年在地上打的那个灶坑里也堆满了积雪。那个土灶是过年杀猪烧水刮猪毛用的,昨晚夫妻俩已经商量好了,就在今天杀年猪。

余水全穿着一双胶桶鞋,扛着一把铁铲,去那里清积雪时,车淑清随后也给他提了一个箢篼去。往天这个时候,就该喂猪了。余水全一边把含有泥浆的雪往箢篼里铲,一边听着从旁边猪圈屋里传来的、猪叫食时特有啍啍叫声,就感觉到了往年杀年猪时,他握着杀猪刀,把刀尖捅进猪脖子时的那种快意:当刀捅进去到手柄时,右手就会沾上鲜血;当他把刀抽出来时,冒着热气的猪血就会喷涌而出,流到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脚盆里。整个过程,猪都会惊乍乍的叫,还会浑身颤抖,直到身上的血流尽,在伤口处冒血泡,一直呼哧呼哧喷着粗气的鼻孔,才慢慢没了气息……

“干妈!这怎么下来啊?”

听到声音,夫妻俩朝堡坎上的老屋转过身去,看到雁知秋身着一件粉色羽绒服,挺着大肚子,站在石阶上面的屋檐下。她手里还提了一大包东西。

车淑清从余水全手中接过铁铲,朝她走去。

“你都怀上孩子了。”车淑清说。

“余生到原单位办辞职手续去了,办好了就回来。”

余水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雁知秋,你说啥?”

“余生办好辞职手续就回来!他现在在我们厂里当技术员。”

车淑清丢了手中的铁铲,一屁股坐地雪地里,大声哭泣起来。

“呜……你们俩个人怎么这样啊?可把我们坑苦了……呜呜呜……”

余水全几步走过去,并没有去拉她,而是拾起她身边的铁铲去铲台阶上的积雪。

“……是余生想给你们一个惊喜,”雁知秋说。“我也不想这样。”

余水全喜极而泣。这时,车淑清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的病,真好了?”她问。

“早就好了。”

余水全已经铲到了最上面那一级台阶。他把雁知秋手中的东西接过来,递给了车淑清那双脏兮兮的手,然后去扶雁知秋的胳膊。

“不着急,走慢点。”

“我们已经把结婚证扯了。”

“扯了好,扯了好。”他说。

“你个死闺女!你们俩个的胆子也太大了!”车淑清说。

余水全一直微笑着,小心翼翼搀着雁知秋的胳膊走下了台阶。

“我们家今天杀年猪。”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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