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红
一
在桃花河对岸,一条石板路沿斜坡通到了河边的石滩上。在那块石滩边矮矮的堡坎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枫杨,它的枝桠铺展开来,遮在了石滩上。水边凿有两步宽大的台阶,就是渡口了。
紫藤端着一个装满衣裳的大木盆,刚走到河边,就看到从河对岸小土丘上的竹林里钻出俩个人来。
当紫藤认出走在前边那个人是媒婆,跟在她身后就是介绍给她的男朋友时,脸颊倏地泛起了红潮。她把脚盆撂在一块大石板上,朝上游走了几米,解下了木船系在柳树干上的绳索。在她小的时候,渡口两边各泊有一艘过河船,以方便过河的行人使用。自从在村子下游修了一座过河的石板桥,这个渡口就她家在用了。现在这条船还是前两年他父亲和大哥用柏树木打造的。撑船的长竹竿就插在泥沙里,上船后,她双手握着竹竿往身后一撑,船像箭头一般划了出去。河有三十多米宽,明晃晃的水波纹上漂浮着不少黄竹叶,倒映着天光云影。
这个媒婆第一次来到她家,是在她17岁的时候。上个月刚满18岁,这个自称刘嬢嬢的人,又来到了她家里。她两次来介绍的都是一个名叫李春生的人。他家住在付何场上,家里有临街的门面贩卖篾席和日用百货。
“他们家的席子生意做得可大了,除了零售还搞批发,除了城河二街,远在重庆城的贩子都在他们家拿货……”
在她的回忆里,这个刘嬢嬢那两片肥厚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唾沫像雨星般飞溅,喷到了母亲和她的脸上。其实,她见过这个李春生,在付何场,就他们家收篾席。紫藤家织的席子,除了赶场天零售,卖不完的就低价卖给他们家了。她是在一个赶场天,陪着父亲把没卖完的篾席,拿到他家店铺去时碰到他的,那时她刚满十七岁。他当时站在门市里一扇漆黑的门框里,穿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绿颜色的裤子,呆呆地注视着她。她因为不好意思,只是匆匆一瞥,觉得他人比她矮,瘦小的脸庞魆黑。尽管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好,可在这个月里,她的大哥常常苦口婆心劝她,说什么生在农村,挑人不能挑长相,要挑就挑谁的家底殷实,嫁过去才有好日子过。
“人长得好看有屁用,又不能当饭吃!有个生疮害病的时候,没有钱医,你才晓得那个利害!”
大哥的这句话,还让她想到了一件伤心的往事。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父亲得了什么病,由于家里没有钱,又借不到,就没往医院送。父亲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喊痛,一家人又没有别的办法,就围坐在他身边愁眉苦脸的……后来,还是住在本村的张氏大爷拿来了一小瓶云南白药,让兑白酒喝,病才慢慢好了……
紫藤把船撑到对岸,春生背着背篓和刘嬢嬢已经到了石滩上。为了稳住船身,紫藤把竹竿撑到河底,水中冒出了几个气泡。
从春生背上卸下来的背篓里,装着两块带肘子的猪大腿,一大瓶菜油,和捆在一起用包装纸包好的几包糖。
“在坡上,我就看到你家在推豆腐了。”
刘嬢嬢移步到了船中央,紫藤见两人站好后,就转身撑船。
紫藤家的土墙瓦房,就在岸边的堡坎上,屋前有块平整的石坝,从屋后的机耕道,往右二十多米远,就是在竹林和树荫掩映下的村庄。住在这一带的人家,家家户户的副业,都是编篾席。
在她家的屋檐下,二哥握着两头系有吊绳的木把手在推石磨,母亲站在磨盘边,一勺勺往磨心添豆子,雪白的豆浆从磨盘伸出来的口子,流进了一个木桶里。
刚走上堡坎,母亲就笑眯眯迎了上来。
家里除了用春节期间做的腊肉、香肠和血豆腐,招待客人,住在河边,就是钓几条鱼回家煮了。大哥一早就拿着两根钓鱼竿出去了,他去的地方在下游,那里有个回水沱,好钓鱼。
“紫藤!别洗衣服了,你回屋吧。”
刚蹲下身子,母亲就站在堡坎上喊她了。
“一会儿就洗完了,你打开电视让他们先看吧。”
紫藤扭头说了一句,就在衣裳上打肥皂。
关于自己的婚事,家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替她作主了。对于自己的懦弱,她是不满的。可她没有勇气,也没有找到十足的理由来中断这件事的进程。于是,她以冷淡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家人却以为她不谙世事。
在屋檐下的晾衣杆上晾衣服时,王嬢嬢握着一把瓜子,在门牙上一颗颗嗑着,来到了她面前。
“你这是落在福窝窝里了。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他家殷实啊!嘻嘻……”王嬢嬢一说一个笑。“谁让你生得这么俊呢……你不晓得,这段时间,他家的门坎都被媒婆踩烂了……”
紫藤在袭来的口臭中,分辨出了瓜子的香味。她拿不准是嫁给一个自己中意人,还是嫁给一个家道殷实的人,会给自己带来幸福。
她朝王嬢嬢笑了笑。
“笑得像朵花似的,难怪春生这么喜欢你。”
王嬢嬢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儿,又从堂屋里,传来了她嘻嘻哈哈的声音。
在紫藤磨磨蹭蹭晾好衣裳时,她看到大哥把手搭在春生的肩膀上,和二哥从堂屋出来了。大哥对春生的那股亲热劲儿,让她大吃一惊。
“我带他去看看新房子的地基。”大哥瞟了她一眼,嘴角有唾沫。
春生显然对大哥的热情还不太适应,身体僵硬,在看到她时,双眼放出光芒,但很快就暗淡下去了,那是她的美丽让他感到自卑。
跟大哥长得像父亲那般精瘦不同,二哥长得像母亲那样胖嘟嘟的,他那张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总是笑眯眯的——他听别人说话爱笑,自己说话时,也是一说一个笑。
“地基我们都打好半年了,石头都是我和二弟到后山去打出来的,全是青石……”
看着三个人顺着阶檐,朝房子后面机耕道走去的背影,紫藤蹙着眉头,把大木盆端起来,抵在了腰身上。大哥二哥筑的新屋基,在上游河边的一个平坝上,背靠一片竹林和一条斜坡上的机耕道。这半年来,每天晚上,一家人在堂屋围坐在一起吃饭时,关于筹建新房子的一切,都是大哥和二哥经久不息的话题。他们天天都会讨论房子的层高、宽窄,每间屋的用途,以及建好后,如何布置家具,甚至连坛坛罐罐、农具等搁在什么地方都想好了。可每次讨论到最后,大哥二哥都会哀声叹气,结束他们美好的向往。家里虽然有些积蓄,可离建成房子所需要的钱,还差得远呢。就是找三亲六戚借一些,也筹不到那么多的钱。大哥二哥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们急着想建好房子,是希望早点找个媳妇。
走进堂屋,紫藤看到她还在编的那床篾席,被卷成筒,立在墙角落里。王嬢嬢坐在靠墙的竹制折椅上,津津有味地盯着黑白电视机。由于乡下信号不好,电视机不时传出嘈杂的声音,屏幕上也会出现一些雪花。
“这部电视真好看!”刘嬢嬢瞟了她一眼。
电视里正在重播的,是头天晚上播过的《道是无情胜有情》,主演是她特别喜欢的演员:朱时茂。他就是她幻想中想嫁的那个男人。尽管幻想和现实是两码事,但她还是放纵自己常常去那样想。当她真的到了要面对现实的时候,才感觉到现实有多么的残酷,离她的梦想有多么的遥远。
母亲被灶坑里窜出来的火苗映红了脸,父亲站在灶台边,拿着一把长勺子,在铁锅里舀豆浆上面的浮沫。
“幺儿,你去地里掏点蒜苗、莴笋叶回来。”母亲说。
紫藤撂下脚盆,在后门阶檐的墙壁上取了一个箢篼,顺着机耕道朝村里走去。她家那几块种菜的旱土,在村西头岭冈的漫坡上。这个村庄的土,大都集中在那里。
走进村子,她看到殷桃家门前摆着三张桌子,就猜到她家在替她爷爷办生了。殷桃大她两岁,她俩从小耍到大,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前两年,经亲戚介绍,殷桃到重庆城去帮人去了。殷桃家的堂屋门大开着,有两个小孩,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传出来的电视机声音,在寂静的村里显得特别清晰。
紫藤低头朝一条巷子走去,突然听到殷桃在叫她。
“紫藤,去摘菜呀?”
殷桃从堂屋门口,朝她走来了。
她的变化太大了,烫成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还染成了黄色,穿在身上的衣裳都很时髦。
“我去掏点菜。”
“噢,那中午你就来我家吃吧,我们好久都没见了。”
“我家有客。”
“嘻嘻……是新郎官进屋来了?”
紫藤的脸颊和脖子都发起烫来。
“听说那个人长得比你矮……你真愿意啊?”
“我……这事……”
“我看你是关在家里关傻了!”
殷桃的嘴唇上涂有口红,看上去像鲜艳的桃花。
“跟我到重庆去吧,在朝天门,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帮你找个事做。”
“什么工作?”
“当售货员,卖日用百货,每个月的工资,比你在家编篾席强多了。你要是在城里生活了半年,就你在乡下见过的这些男人,我包你一个也看不上……长得太老土了。”
“我也想……可……桃子,你今天不走吧?要不晚上我到你家里来。”
“我明早回重庆,那你晚上来聊吧。”
“嗯,那我摘菜去了。”
从坡上摘菜回来,拿到河边清洗干净,再回到家里,大哥他们都还没回来。
母亲拴着一条蓝布围巾和王嬢嬢坐在堂屋里唠嗑;父亲坐在灶房后门,借着屋外的光亮,用菜刀清理搪瓷盆那几条鱼的鳞甲。紫藤掐好莴笋叶,俯身在灶台上,伸手揭开了一个铁罐的盖子,一笼蒸汽带着腊肉的香味弥漫开来。盛在大铁锅中的豆浆还冒着热气,等晾到有水皮后,就可以用盐卤水点豆腐了。家里只有大哥点出来的豆花多,还又嫩又绵柔。他爱喝酒还好吃,趁赶场天卖篾席,常常在付何场的馆子里吃河水豆花,看别人点豆腐的次数多了,就把手艺学到了手。父母也会点豆腐,但他们点出来的豆腐老得出奇,吃起来卤水味太重。
“紫藤,你把腊肉捞出来切了。”父亲抬头对她说。“香肠血豆腐等会切,怕凉了。”
父亲说着呼了呼从鼻孔流出来的鼻涕。
从紫藤能记事时起,父亲就这样常常呼鼻涕,直到呼不进鼻孔里去,才会用手捏着两个鼻孔擤出来。他头上总是用白布一圈圈的缠着,除了睡觉,就没看到他取下来过。他的脸像腊肉皮,总是油腻腻的,年轻的时候,额头上就长着皱纹,现在岁数大了,还是她小时候记忆中的样子。他的脸上从没长出过胡子,下巴一直光溜溜的,嘴里常年含着一支发黄的竹烟管,吃着叶子烟。
在家里,除了编篾席,紫藤很少做其他家务,捞出腊肉搁在菜板上,她居然怕把手指切着了。
“我去叫妈来,我怕把肉切厚了。”
把妈叫进灶房屋,紫藤就把撂在墙角未编完的篾席在地上铺开,盘坐着编了起来。
“春生家看的是台彩电,进口货……你看他家临街建的那幢房子,下面三间都是门面,两间租给别人开馆子收租金,自己留了一间做生意。付何场上就他家那幢房子显眼,连政府的办公楼都比不上,用的还是三十多年前的青砖瓦房,哪有他们家的房子洋气啊……”王嬢嬢看着电视,又唠叨起来。“在八十年代,他家都是万元户了,到如今他家的生意做得这么红火……家里还不知道有多殷实呢……打起灯笼都难找啊。”
在王嬢嬢的话里,紫藤听出她在表白自己是有恩于她的,提醒她今后过上好日子了,别忘记她这个媒人的功劳。紫藤也从她的话里,和全家人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看到自己被卷进了一个威力巨大的漩涡,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想从中脱身就难了。她拿不准这个漩涡会带着她到黑暗的深渊,还是到达幸福的彼岸。到目前为止,除了春生矮小的身材让她感到不满意,她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如果性格好,知道心疼人,那她也就认命了;如果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家再有钱,她都不会交往下去的,大不了就像殷桃那样出去闯世界。
中午吃饭时,看看大哥一边喝着酒,一边口若悬河,描绘着他要建的那座房子,紫藤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被他翻来覆去同样的话磨出了茧子。但春生听着她大哥热情洋溢的话,却频频点着头,还不时插上一句话,让大哥的兴致达到了高潮。除了王嬢嬢和她从大哥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父母和二哥一如既往,都流露出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说来说去还是差点钱把房子建起来!”冷不防从王嬢嬢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还不简单,等你妹子和春生的婚事定了,你们家还缺这点建房子的钱?”
因为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了,大哥那张被酒精染得通红的脸,好像爬上了什么虫子似的,突然抽搐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了热情。
“喝酒!喝酒!”他捏着酒杯,递到了春生面前。春生握着酒杯和他的酒杯碰了碰,然后仰头一口喝了。当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时,他那修长的红脖子像拨了羽毛的鸡颈子,散布着白色斑点。目光上移,紫藤发现他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正呆呆地盯着她,在她感到脸颊发烫,借吃饭低下头来掩盖自己的羞涩时,她都还能感觉到有两道光芒在自己额头上闪烁。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男人用这样深情的目光看她。咽下半口饭,当她重新抬起头来去搜寻那两道目光时,李春生正在低头吃夹在筷子上的一片腊肉。当他抬起头来时,紫藤起身走进了灶房。她觉得自己的心有点乱,需要离开一会儿才能抚平。
在灶房呆了好一会儿,她都还感到那两道目光的威力——心中泛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她妈叫她,她连咳了两声,在锅里舀了半碗汤水,才故作镇静走出去。
“去添点豆花来。”
母亲递给了她一个空碗。
那天中午,春生被大哥灌醉了,喝到下席时,他连在凳子上都坐不稳,滑到地上去了。大哥和二哥把他扶到了她睡的那张床,尽管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家里仅有的三张床,只有她睡的那张床铺的盖的都干净。
春生从寝室出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王嬢嬢早就走了。紫藤和她妈正好在堂屋编席子。
“醒了啊,你坐吧。”母亲笑眯眯望着他说。“张冬全他们上坡干活去了,一会就回来。”
母亲的话,让紫藤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个李春生好像不是奔着她来似。
“不了,嬢嬢。天要黑了,我得回去了。”
“吃了晚饭再走吧。”母亲说。
“不了。”
见他真要走,紫藤从已编好的半床席子上站了起来,然后穿上了拖鞋。这时,春生走到屋外的坝子上伸了个懒腰。
紫藤到父母的寝室,把他背礼物来那个背篓拿了出来,到河边上船时,才递给他。
把他送到河那边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竹林深处,他俩之间都没说过一句话。
二
在农历4月20日,二十四节气“谷雨”的头天晚上,紫藤听那天才赶过付何场的大哥说,第二天春生要来他们家帮忙栽秧,就像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难题,又蹙起了眉头。
“你以为你还小啊,明天人家来了,别这样恼脸恼嘴的。”大哥说,“要像平时那样一说一个笑,大家看了才高兴。”
大哥这样说,紫藤就更加闹心了。这是她第一次处对象,而且这个人还不是她心悦的人,如果不是家里人惦记着他家的钱,给她无形的压力,她是不会和他交往的。要对一个不喜欢的人强作欢颜,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他是比你矮,但人家条件比咱家好,这叫取长补短。”大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慢慢处呗,处着处着就处出感情来了。”
大哥的话音刚落,父母和二哥的脸上又流露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在瞭望远方,但眼里空洞无物。在这个家里,由于父母没啥文化,人又老实,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大哥拿主意。毕竟,他也是快满三十岁的人了,见过世面,跟她一样,还读过初中。二哥从小就不爱学习,小学都没读完,他喜欢放牛——附近的十里八乡,他都牵着牛去走过。紫藤还记得有一次他居然牵着牛走亲戚。当时,她和父母正在那家亲戚家吃午饭,他牵着牛走了二十里路赶来了。
第二天早上紫藤还没睡醒,依稀听到堂屋大哥的声音,才知道春生真的来了。
“你来就来嘛!又提了两块肉来……坐坐,你绕路从连二桥那边过河的吧?”
“我怕来晚了,你们下田了。”春生说,“一路上,我看到有人在田里栽秧了。”
“我们这个地方土多,田少,我们家就两块田,两天就栽完了。你先坐,我妈在烧开水……”
紫藤赖在床上,想等到有人来叫她。她还没准备好心情去面对春生。只要想到和他照面,她就感到别扭。
“起得床了!”大哥走过父母住的寝室,来到了她的房间。“春生来了。”
紫藤睡的那间床,罩着去年才新买的蚊帐,她怕起床时,大哥看到了自己穿得很少的身子。
“你出去,我马上就起床。”
穿好衣裳,走到堂屋,她看到春生站在坝子的堡坎上,在看紫藤花。架子上那一串串带紫色的花朵上,吸引来嗡嗡叫的蜜蜂,还有两只忽闪忽闪的蝴蝶。
紫藤还记得小时候肚子痛,母亲就用晒干的紫藤花泡开水让她喝,肚子就不痛了。因为在生她的那天早晨,在堡坎石缝里生根,沿着一米高的石壁攀附到坝子上来的紫藤开花了,父母才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所以,从她懂事时起,她就倍加爱护那棵紫藤,在紫藤开花时节,只要看见村里的小伙伴去摘花,她就会大喊大叫去阻止。在她十岁的时候,她还扭着父亲用木棍和竹杆在坝子的左角搭了个架子,经过多次加固,扩大,在堡坎的下面,坝上一角的架子上巳经爬满了紫藤的枝枝蔓蔓。到了开花的时节,一串串花朵吊在架子下面,还弥漫着一种幽香,逗来了蜜蜂和蝴蝶,就更让人舒心。
走进厨房,大哥正端着个白瓷碗在锅里舀荷包蛋。母亲还坐在柴灶前,父亲和二哥各端着一个碗在喝稀饭。
“就煮了两碗蛋,”大哥见她走到面前,说道。“你先端碗出去喊他吃,你吃的这碗我给你端出来。”
“我还是喝稀饭吧,我不喜欢吃甜的。”她说着,接过大哥递给她的碗。“你是大劳力,还是你吃。”
“你也不看是啥场合,我吃不合适……专门为你们俩个煮的。”
紫藤把碗搁在桌上,走到屋外,就喊:“吃饭了。”
春生穿着一件有蓝白竖条纹的短袖衬衫,一条灰黄色长裤,倏地转过身来。他憨憨地笑着,脸颊和颈子赤红一片,随她走进了堂屋。
她不好意思和他单独坐在堂屋的桌子上吃饭,就反复说她吃不惯甜的,走进灶房就把大哥往堂屋推。见大哥坐下后,她才回到灶房舀了一碗稀饭吃。
一家人都在堂屋时,大哥从身上摸了一百块钱出来,递到紫藤的手里。
“春生,我们家不缺劳力。干活,多一个人也不多,少一个人也不少。你和我妹子就去县城耍。”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紫藤感到了不知所措。
“紫藤,你也有好几年没进过城了,只晓得关在屋里打席子……”大哥说。“就出去见见世面。”
“我跟他们一起去。”二哥说。“我怕他们找不到路。”
“紫藤找不到,春生还找不到吗?十处打锣九处就有你,你也不看是啥场合。”大哥说。“你们走吧,不要管他。”
因为害怕熟人看到她和春生在一起,紫藤没走村子那边,宁愿多走一两里路,让二哥撑船把他俩送到了河对岸。出门前,她回到寝室换了一身新衣裳。上身穿了一件长袖紫色衬衣,下身穿的是一条藏青色裤子。去年秋天买的那条裤子,当时穿还挺合身的,今年穿在身上就显小了点儿,让她感到两条腿都被裹得紧绷绷的。可她只有这么一条新裤子,就将就穿了。这条贴身的裤子把她下半身优美的曲线体现了出来。当她从寝室出来,春生瞅着她的眼睛都直了,喉结滑动着,在吞咽口水。
在去梓潼场的路上,田埂两边的水田里,一片繁忙。层层叠叠的梯田映着天光云影,正在插秧的乡亲们埋着身子,让紫藤既感到了亲切,又感到了生活的不易。
跟在她身后的春生,始终和她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直到在梓潼场等来了客车,俩个人都没说一句话。进城的客车,显得特别拥挤。上车后,春生用尽力气才挤出一个空隙,让她能舒舒服服地站着;遇到急刹车,他就用自己那瘦小的身躯和双臂,替她挡住可能侵犯她身子的肢体接触。
一个小时后,他俩在乐温县城西门中医院站下了车。几年没进过县城,由于旧城改造新建了许多楼房,紫藤几乎都辨不清东西南北了。在沙井三岔路口,春生带着她走的是邓家巷。这条巷子地上铺的是石板,梯坎也多,巷子两边老房子的墙壁,斑驳陆离,砌墙的古砖,有的已经风化了。紫藤对这条巷子还有印象。上次进城走亲戚,父亲带着她走过这条路。那个亲戚住在县委大院,是父亲的一个表弟,以前当过组织部长,几年没去过他家,也不知道他现在当什么官了。这几年父亲到他家去串门,都是带着大哥或二哥去。
“我们家有个亲戚,就住在城里。”她对春生说,“他们家,住在县委大院。”
“你要去吗?”
“几年都没去,他们都不认识我了。”
“你们没走动?”
“我爸在走。”
“噢。”
走出邓家巷,来到热闹人多的向阳街,俩个人又不好意思说话了。春生不时朝后看,生怕她在后面跟丢了。在路过一家卖化妆品的门店时,紫藤看到里边几个女孩,在玻璃柜台外面拿着镜子,在嘴唇上涂口红,在用眉笔画眉毛,就站住了。
“就进去看看吧。”
听到春生这样说,紫藤大起胆子走了进去。
“你慢慢挑,”柜台里面的服务员迎了上来。“看上了,给我说一声。”
屋里弥漫着香水的味道,但紫藤觉得太刺鼻了,还没有地坝那些紫藤花好闻。她突然想到殷桃涂在嘴上的口红蛮好看的,就指了指一支颜色相同的口红。
“你长得清秀,不适合这种鲜艳的颜色,我拿一支粉色你试试。”
“试了,就必须买吗?”
“你喜欢就买,不喜欢可以不买。”
“嗯,那……就试试。”
服务员看出她没用过口红,替她取下盖头,旋转出口红,才递给了她。紫藤拿着镜子,在嘴唇上涂抺起来。由于没有经验,她把口红涂到嘴唇外面去了。她感到了尴尬,但服务员没有一丝嘲笑她的意思,还给她一张湿巾。在她把镜子伸远,查看涂上口红的效果时,明晃晃的镜子里,出现了春生的半张脸。
“好看吗?”她转过身去。
“好看。”
在她放下镜子时,李春生已经在付钱了。
“我还想买瓶香水。”她说。
“那就买。”
春生爽快的回答,让紫藤心中一荡。
从化妆品店出来,春生带着她走进了一家商场。紫藤闲自己穿的裤子小了点,想买条热天穿的裤子。商场里到外都悬挂着各种款式的裙子,由于在乡下穿裙子逗蚊虫,而且两条腿光生生露在外边,也不习惯,她都没多看一眼。试来试去,她挑了两条同款式,不同颜色的裤子,都是春生掏钱买的。
到了中午,春生带着她走进一个小巷子,去吃肥肠饭。她和李春生在靠窗的条桌上各坐一边。李春生要了两碗肥肠,两碗豆花,他们各吃各的。紫藤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肥肠。盛在白瓷碗中的肥肠撒了些香菜末,配菜是颗粒饱满的黄豆。吃进嘴里,味道又香又辣又麻,还有嚼劲。
尽管俩个人很少说话,紫藤却感到和他单独在一起自然多了。正低头吃着,倏地传来的一声口哨,引起了她的注意。在通道对面靠墙的一张条桌上,坐着一高一矮两个年青人。高个子穿着碎花短袖衬衫,把毛乎乎的右腿,曲膝踩在了条凳上。看到她在瞅他,就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往上扬了扬眉毛。
紫藤蓦地转过头来,脸上泛起了红潮。从那边传来了哄笑声。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引起春生的注意。紫藤瞟了他一眼,他仍若无其事地吃着饭。
紫藤总觉得那俩个人,在议论自己,连吃饭都感到不自在了。急着吃完一碗饭,她就催春生吃快点。话音刚落,那俩个人大声笑了起来,她还听到那个高个子说:“又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这时她注意到春生脸色铁青,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住自己。
从那家馆子出来,走出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紫藤回头瞅了一眼,看到那俩个人站在馆子门口,高个子嘴衔着一根牙签,正盯着她。
“我们遇到流氓了,快走!”她说。
“怕什么怕,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他们还敢活抢人不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快走吧。”
紫藤提着口袋快步走着,几次回头,看到那两个人并没有跟上来,才放慢了脚步。
“这种小混混,在付何场上也有。”春生和她并排走着。“一副流氓习气的样子,只是吓唬人的,真正打起架来,跑得比谁都快。”
“你怎么知道?”
“付何场那几个混混我都认识,谁都不敢惹我。”
紫藤以为他说这话在掩饰自己的怯懦,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就他那瘦小的身板,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危险来临时,他会有勇气面对。要到邓家巷子时,紫藤想到扎头发用的橡皮筋不够用了,就走进了一家小店。
当他们买好东西出来时,她惊恐地看到那俩个流氓站在街中间。
“别怕,”春生说。“你先走。”
走进邓家巷,紫藤看到那俩个流氓跟上来了,就感到心慌,扯了扯李春生的衣服,在示意他跑的同时,就往前跑了。跑了十几米远,没听到春生跟来的脚步声,才放慢了步伐。当她回过头去,只见春生背对着她还站在她刚才起势跑的地方。那俩个流氓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瞅了瞅着她起伏不定的胸脯。然后,盯着春生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春生冲了上去。那俩个人面对突然而至的袭击,猝不及防,在挨了一阵拳打脚踢后,扭头跑了。春生像头雄狮在咆哮,追了上去。紫藤心中一急,盯着他的背影跑了上去。
风在她耳边嗡嗡响着,当他跑到阳光灿烂的巷口,才在她的呼叫声中,停止了冲锋陷阵。也许是阳光晃眼的缘故,他的形象在她心中高大起来。
三
1992年中秋节前一天傍晚,紫藤去田里摘好空心菜回来,正在河边洗菜,听到大哥在河对岸喊她。
把船撑到对岸,还未停稳,大哥就迈着大步跨上船来了。紫藤急忙把竹竿插进泥沙里,双脚岔开,借力稳住了船身。大哥一早就扛着几床篾席去赶付何场,这么晚才回来,很少见。看到大哥衬衫里边斜挎着一个旧书包,紫滕感到了好奇。
“哥,你把一个旧书包背在衣裳里,就不怕出洋相!”
“回去说,回去说。”
大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让她更加好奇了。他双手捂着那个有点胀鼓鼓的书包,她猜不准里边装了些什么。
走进堂层,大哥就把两扇门关上了,顿时一片黝黑。
“大白天的,关门干啥?”
母亲坐在地上编席子,见没了光亮,就嚷嚷。父亲靠墙坐在木条凳上,用篾刀把篾片划成丝条。二哥上坡放牛还没回来。随着“滴答”一声拉线开关的声音,悬吊在横梁上的灯泡,焕发出橘色光芒。解开胸前的纽扣,脱了衬衫,大哥把书包取了下来。当他扯开书包暗扣,拿出两叠百圆大钞,紫藤感到心都拧紧了。
“哥,这么多钱哪来的?”
“都散场了,席子没卖完,我就给春生家送去,他爸留我吃饭……”大哥把两叠钱甩在了桌上。“他和我商量了你和春生结婚的事。”
“结什么婚?二十岁才能扯结婚证……”
“他们是想先把酒席办了,等到你满了二十岁再去扯证。”
“我不干!”
“你看你!人家诚心诚意的,把订亲的钱都给了……像这样的婆家,打着灯笼都难找,早点嫁过去就早享福,我看你是傻了!”
“我才不傻呢!你还不是想拿这笔钱去建房子!”
“幺妹,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大哥捂住胸口连咳了两声。“生在这个家庭,我们让你吃过苦没有?耙田犁田这些重活不说,连挖土晒谷这些轻活,我们都没有让你干过吧?把你养得白白嫩嫩的……”
“我起早贪黑编席子不是活了?挣的钱还少吗?我用过多少?”
“那你从小学读到初中花的谁的钱?你不吃不喝能长这么大?”
“都别吵了!像什么话?”母亲挣扎着站了起来,习惯似的拍了拍屁股,好像上面沾了灰似的。“都是一个奶头吊大的,有什么好吵的!打破脑壳连着筋……一个人过得好不叫好,一家人过得才算好。”
“我就是嫁人,这个钱也该拿给老的用!拿去建房子,我不同意!”
“我的活仙人!你还没听懂我的话吗?你大哥二哥这么大了,还没说个媳妇,还不是因为爹妈没本事,他们拿去用就当是我们用了!你看看,你大哥二哥都这么大个人了,还睡在一张床上,你就忍心?”
“呜呜……我是不想他们为了建房子把我当猪一样给卖了!呜呜……”
“谁把你卖了!我们给你找的人家不好吗?”大哥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呜呜……他生得比我矮!”
“幺妹,你怎么不开窍呢?不是我说你……你看,我长得高吧?以目前的条件,谁愿意嫁给我?如果这家你不愿意……我们给你再找个长得比你高的,如果家庭条件像我们家这样,你愿意嫁吗?”
听了大哥的话,紫藤呆住了。发泄一通,她舒心多了,但又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走进自己的寝室,她便爬在了床上。隔了会儿,母亲走进屋来,稍无声无息脱掉她的鞋子,抱着她的双腿,顺了顺她的身姿,还把枕头塞到了她的后脑勺上。整个过程,她都没睁开眼睛,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水。
吃晚饭的时候,二哥几次进屋喊她,她都推说不饿,没起床。后来,二哥端了一碗饭来,她也没吃。
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她到猪圈屋上厕所,路过堂屋,听到隔壁储物间里有人喘息的声音,就走了过去。
月光从窗户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只见二哥身穿蓝背心,坐在矮凳上,俯身爬在一个米坛坛上。这个储物间隔壁,就是他和大哥的寝室,从里面传来大哥打呼噜的声音。她走到二哥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二哥蓦地抬起头来,睡眼惺忪。
“二哥,你怎么不进屋睡觉?”
“里面有钱,哥怕钱偷了。”
“哪来的强盗?”
“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是防我吧?”
“这钱本来就是你的,你要现在就可以拿去。”
听到二哥这样说,紫藤鼻子一酸。
“你们拿去建房吧,早点讨个媳妇,也不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紫藤捂着鼻子从堂屋,走进灶房。到猪圈屋要从后门出去。
第二一早起来,见大哥二哥不在,紫藤就问母亲他们到哪去了。母亲说,大哥昨天和春生商量好了,今天就去付何场附近的砖瓦厂和水泥厂,把建房用的砖头和水泥拉回来。
“他们把日子都看好了,后天就动工。”母亲容光焕发,笑容可掬,对这一天的到来,好像盼了很久似的。“我让你爸去摘橙子叶去了,今天包菜包。”
“我要吃鲜肉包。”
“那等你爸回来,我让他到梓潼场割点肉回来。”
由于昨晚上没吃饭,看到锅里煮有苞谷巴稀饭,紫藤就舀了一碗。正狼吞虎咽吃着,从堂屋门口传来了殷桃喊她的声音。
殷桃背靠门框,张开右掌,查看着涂有指甲油的手指。地坝上有两只鸭子嘎嘎叫着,蹒跚着朝河里走去。
“你回来了。”
“你出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紫藤喝了口稀饭,随她走到了地坝的阴凉处。在地坝的右边,长着一笼斑竹,早上的太阳被这笼竹子遮挡,半块坝子都晒不到太阳。
“上次回来,我给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什么事啊?”紫藤眨眨眼,陷入了沉思,可什么都没想起来。“什么事啊?”
“你不是嫌那个人矮吗?你不是说想逃得远远的……算你运气好,给你找到事干了。”
“我现在走不了啦,我们家马上要建房子。”
“那我不是别忙活了!”
“等以后再说吧。”
“那你跟那个人怎么样?”
“原来不了解,人是矮了点,但……”说到这里,紫藤晃眼看到母亲站在堂屋门口在看她们,就没把话说完。
“殷桃!进屋坐啊。”母亲注意到她俩看到她了。她右手扶着门框,那肥胖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半个门框。
“嬢嬢,不进来了,外面凉快些!”
母亲的身影在门框消失后,紫藤继续说道:“有一次,我们进城去耍,他打跑了两个流氓。”
“怎么打起来的?”
“那俩个人调戏我呗。”
“噢,那你们现在?”
“人是矮了点,但为人挺大方的,舍得为我花钱。”
“那你同意这门婚事了?”殷桃蹙着眉头。“你是没见过世面……还这么小,就把自己嫁了,那以后只能生活在这个小地方了。你不知道,现在城市里变化可大了,到处都在建新房子,你长得这么漂亮,只要进了城,就有机会嫁个城里人,总比在农村务农强吧。”
“嫁到他家去,我不用干农活,就编席子……”
“你还是见的世面少了。遇到再好的人,生活在这农村,这辈子就够你折腾。”
“难道城市就那么好?”紫藤已经吃完了碗里的稀饭。“有钱在哪里都好,没钱在哪里都不行。”
“不跟你说了,就你这样的死脑筋!”
“嘻嘻,进屋坐会吧,我还有许多话对你说呢。”
“不了,我妈让我出来摘橙子叶,我还要到坡上去呢。”
“那你快点去,我爸正好在那里摘叶子,让他帮忙给你摘。”
殷桃朝她摆摆手就走了。紫藤发现她的屁股长得比以前饱满,却把身材映衬得更加苗条。紫藤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总觉得比殷桃的要小一些,但她认为自己的腰身小,比例正好合适。
砖头和水泥是下午拉来的。紫藤和母亲在堂屋编席子,听到有车子开到屋背后就停了,按了两声喇叭,就从灶房屋跑出去,看到大哥二哥坐在第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春生坐在了后面的那辆车里。
“烧壶开水提过来!”大哥把头朝驾驶员这边伸过来。“拿两个杯杯,泡点茶叶。”
“一会儿就来。”紫藤说。“爸已经在那边等你们了。”
两辆汽车的屁股冒着黑烟,“突突”爬坡开走后,油烟味随之弥漫开来,紫藤的心也乱了。就在刚才,春生那瘦小的面孔,从幽暗的驾驶室里浮现出来,让她感到自己真的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就是嫁给他后,也不知道能和他一起走多远。
半个小时后,紫藤和母亲提着一壶开水,拿着两个不锈钢茶杯,朝新屋基走去。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停在机耕道上,在货箱后面各搭了一块木制跳板。从机耕道到新屋基隔着一片约有二十米宽的竹林。大哥二哥各担着一担箩筐卸砖,父亲和春生一次从车上抬两包水泥下来。两个货车司机在一边抽烟聊天。紫藤在路边一块台面平顺的石头上摆好两个茶杯,就往里面添茶倒水。
“别盖盖子。”
二哥正好担着两筐红砖路过她身边,就交待了一句。杠子深陷在他的肩头,压弯了他的腰,汗水打湿了他的蓝背心。当他的背影在竹林小路消失后,大哥用手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从那条路走了岀来。
“拿毛巾来没有?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马上回去拿。”
紫藤转身就往家里跑。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别跑快了,谨防摔了。”
她在家里拿了两张毛巾,干净的那张是她洗脸用的,另一张是大哥二哥在共用。
在回来的路上,远远的,她就看到父亲和春生站在货箱里卸水泥。等她跑拢,他们已经抬着两包水泥颤颤巍巍,从跳板上下来了。
看到春生浑身湿透了,紫藤居然感到了怜悯。
“爸,你们歇会吧……把毛巾拿去擦擦脸。”
“我们手脏。”春生说。
父亲比李春生稍高,母亲差不多和父亲一样高,但他们兄妹三人却长得比父母高有一个头。母亲说那是他们那一代人,苦日子过多了,到了他们这一代至少不愁吃了,所以身子骨才肯长。
母亲跟在二哥身后从竹林出来时,对她说:“把毛巾拿我,你大哥说今天过节,晚上要喝啤酒,你去推销店买几瓶回来。”
“那我还来吗?”
“不用来了,等会我就回来烧火蒸菜包。”
在回村的路上,看到林荫掩映下的村庄上空烟雾缭绕,紫藤就知道家家户户都在蒸菜包了。走进村子,到处都弥漫着橙子叶被蒸熟后挥发的香气。想象着橙子叶上面,那一个个冒着热气的白菜包,圆得像天上的月亮,紫藤就馋得流口水。
“紫藤,拿两个尝吧。”
是朱二嫂在喊她。紫藤正路过她家灶房门。
“不要了,一会儿我们家也要烧火了。”
“拿去吃嘛!先尝尝鲜。”
紫藤朝她摆手,朝王三家走去。村里就他家开有推销店。
四
新房子刚完工,就有媒婆来给大哥二哥说媒了。在大哥的阻碍下,凡是来给二哥说媒的,即便是俩个人见面了,两情相悦同意处对象,他要么挑人家的长相,要么说两个人的八字不合;或者说对方的家庭条件差,结婚后会带来拖累等等理由,说散了二哥的姻缘。可轮到是来给他说媒的,除了挑长相,问有没有病,其他的一概都不关心了。就这样,他在二哥之前找到了对象。在耍了两个月后,他就在一家人吃饭了时候,商量起新房子的事来。
他说,媒人在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对方是在知道那座房子属于他一个人的,才同意和他来往的。
“……我那是在骗她,等以后过门了,生米做成了熟饭……所以,暂时就委屈二弟住在老屋,等我把婚结了再商量。幺妹春节过后就嫁人了,到时候老屋也够住了。”
尽管紫藤感到愤愤不平,但看到二哥耷拉着头不吭声,父母也不反对,她也只好把话闷在了肚子里。她知道父母那点心思,他们想把二哥留在身边,等以后他们老了,也有个人在身边照应。可是,如果不把老屋推倒重建,二哥要找个媳妇就难了。
“等我把婚结了,说什么我也要想办法让二弟找个媳妇!”大哥见大家不吭声,似乎在凝固的空气里感到了不安,他拍了拍二哥的后背说。“到时候,就让两间新房让你们住。”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二哥问。
“这才耍几天啊,八字还没一撇呢。”说着,大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满脸通红。“明天,就进城买家具,只要人住在那里,做什么事都方便……”
大哥是在春节前和他女朋友睡在一起的。那天,她来串门,当天晚上就和大哥住在新房子那边了。新房里只有一张床,肯定是住在一起的,第二天早上紫藤起床就想了这一层。二哥傻不拉几的,稍稍去问大哥,大哥没理他。
“肯定睡了。”趁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紫藤对二哥说。“你想嘛,那屋里只有一张床。”
“还有一个沙发,万一大哥睡在沙发上呢?”
紫藤倒是没想到这点,不过,她看过大哥和他女朋友的脸色,好像春风拂面。于是,她以肯定的语气说:“他们肯定睡过,你有盼头了。”
只见二哥叹了口气说:“我想走南闯北。”
“你想到哪去?”
“还没想清楚,如果有人带我出去……”
“二哥,他们真的睡过了,看脸色都看得出来。”
二哥朝她笑笑。
“我该去放牛了。”
二哥说话,常常颠三倒四的,紫藤对于他的话,并不是句句在意。不过,他说想走南闯北,倒是符合他一惯喜欢热闹,对什么都有点好奇的天性。她还真害怕自己出嫁后,有一天回到娘家,发现他已离家出走了。
在腊月二十六那天,春生来到了家里,他稍稍给了紫藤3000块钱,让她给自己添置几身衣裳和准备嫁妆。经过八字先生的测算,又通过春生的父母来她家提亲确认,他们结婚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六。按照当地风俗,姑娘出嫁时,住在婆家的床上用品,像铺的棉絮,盖的棉被等都得由娘家准备。到了结婚那天早上,由娘家人跟随新郎家来迎亲的人,送到新郎的家里。正好那几天大哥的女朋友刘莉来了,第二天早上紫藤就叫上刘莉和两个哥哥去了县城。在一家商场买好床上用品后,在紫藤挑选出嫁那天穿的衣裳时,大哥二哥为她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争执起来。大哥的意思是:既然是大喜的日子,就应该穿一身红。但二哥坚决反对,说买身衣裳只穿一天太浪费了,最好还是买身平时都能穿的衣裳。让紫藤着急的倒不是他们让她买什么颜色的衣裳,而是她在他们争执时,看到了二哥对大哥不屑一顾的态度。为了那座新建的房子,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隔阂,像一条墙上干裂的缝,再也难以融合了。
紫藤在刘莉的附和下,自己作主挑了一身紫色衣裳,才化解了两兄弟的挣执。可他俩又在回家的时候,为提棉被的事争执起来。为这样的事争吵,连刘莉都感到莫名其妙,就哭丧着脸不说话了。紫藤让他们各提了两床,两人才没了话说。
他们到长寿路候车,刘莉阴沉着脸,等来一辆去葛兰的客车,就一个人坐车走了,气得大哥脸色铁青。
兄妹三人坐客车到梓潼场下车,刚出场口,大哥就和二哥吵了起来。
“我看你是故意挑刺,”大哥在二哥身后,气急败坏地说。“走个路,也要抢在我前面。”
“那我让你先走嘛!”二哥提着两床棉被,侧身让到一边。“你是老大,我们凡事都该让着你。”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就这个意思!”
“我看你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我没你这么小见!”
“眼看到手的媳妇让你气跑了,你总要拿话来说!”
“说个铲铲!媒人给我介绍的那几个人,都让你说跑了……要说,也是你拿话来说。”二哥见大哥没往前走,又转过身去。
“我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是为了你好吧?平时,还说兄弟之间打破脑壳都镶得起,我看你是不让我先找到媳妇,占了那座房子……”
“大哥二哥,你都别吵了!”紫藤再也听不下去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们也不怕出洋相。”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又在装蒜了!”
“都别说了。嫁过去后,只要我当得了家,以后就把老屋推了,重新建过。”
“你看你看,还是幺妹有情有义!”大哥说,“不像有些人,一点亏都吃不起。”
“你从来都没吃过亏,当然这样说了!家里的钱一个人捂到腰包里,赶场天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你当我们眼瞎、是聋子吗?以为啥都不晓得?”
“都别说了,我都快疯了!”
紫藤捂住耳朵。她背上的背篓装着新买的衣裳和两床棉絮。田埂两边都是水田。看到一只白鹭在低头觅食,她就心生怜悯。
嫁给春生,就是她为这个家作出的最大牺牲了。现在看来,她的委屈求全并没有惠及到家里的每一个人,而她又无力改变,这让她感到了痛苦。
从正月初五那天下午开始,紫藤家就陆续来了很多亲戚。到晚上坐席时,整个村的人都来了。来的客多,吃饭的桌子地坝上摆不下,都摆到屋后的机耕道上去了。
按照当地习俗,婚礼一般都由男方举办,女方只是在出嫁的头天晚上和当天早上请客吃饭,热热闹闹就算礼成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由春生率领的迎亲队伍就到家来了。由男方请的两个吹唢呐的人,刚走到地坝就吹了起来。吹完《花好月圆》又吹《百鸟朝凤》然后吹《抬花轿》。这三首曲子都是古曲,听上去婉转动听,还喜气洋洋,一下子就提升了喜庆的气氛。
招待好迎亲的队伍吃完早饭,迎亲的和送亲的人就出发了。一直卑微地活着的父母送紫藤走出村子后,强作欢颜的紫藤,抱着他们久久不愿离开,还是她的幺姨过来把她们拉开的。
陪嫁的东西挑了三担,由紫藤的两个哥哥和她的一个表哥担着,另外两床由紫藤亲自编的篾席,由一个少年扛着。两个唢呐手走在最前面,吹着动听的乐曲,连一路上水田里那些成群结队的鸭子听了都嘎嘎的叫。
沿途路过一些村庄时,总会有看热闹的人站在路的两边议论纷纷。紫藤总觉得那些人的目光,在春生和她的身上扫来扫去,就是在听到一个男人高声喊道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也很坦然。她心里已经完全接纳了李春生。她知道,就在今天晚上,她得不顾羞耻,赤裸裸地面对一个只有好感却不爱的人的任意摆布。就因为家里穷啊,她就得像一个妓女那样卖身,而且还要假装成心甘情愿的样子。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凝固成了一块冰,由于呼吸不畅,居然感到了头昏脑胀……
在她感到人中被人死死掐着,在一个人的怀抱中醒来时,听到她大哥对众人说她这两天太兴奋了,一定是晚上没睡好觉,才这样的。
在她试图动动时,幺姨和春生才扶她站起身来。当她心如铁石,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时,苍白的脸色迅速红润起来。不大一会儿,她感觉到能正常行走后,就挣脱了幺姨他们的掺扶。
到了付何场上,当驻足看热闹的人中又有人喊到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当春生不顾一切冲上去揍得那个人头破血流,在众人的劝说下才肯罢休时。紫藤开心地笑了,她觉得自己至少嫁给了一个勇敢的男人。
到了婆家,除了楼上结婚用的那间新房以外,其他屋子都有许多客人。站的站着,有位置坐的坐着,都在聊天,就等着中午开席吃午饭。
屋前是大街,尽管不是赶场天,由于是春节期间,人流如织;办洒席的二十几张桌子都摆在屋后的水泥坝上。离开席还早,围着桌子坐了不少人在打麻将和纸牌。坝子的左边是另外一户人家红砖瓦房的侧墙,楼上楼下开了两扇窗户;坝子对面那幢两层楼的白砂砖新房,是春生姐姐家的,她去年出嫁,由她的夫家出钱在她家的自留地上盖的房子。
在坝子的右边,一条和坝子平齐的土路通到了山坡下面,过一座石桥,通到了更远的明月山。坡上除了一些旱土,就是倒映着天光云影的层层梯田了。这就是紫藤走进婆家,被接到新房里,在两个窗户外看到的一切。
在室内,床是新买的绷子床,上面铺的毯子,盖的棉被都是红颜色,上面锈有金黄色龙凤图案,床靠背像沙发靠背。在一边的床头柜上方墙上,挂着一张她和春生半个月前进县城照的结婚照。梳妆台靠墙角落,上面有一块桃形镜子。衣柜占了床尾整整一面墙,有一张镶在衣柜门上的镜子。门外既是阳台又是通道。紫藤在屋里走着,看着,想到这里就是她以后生活的家了,既感到了陌生又充满期待。她想象不出以后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她决定一切都听从命运的安排。
五
刚过完正月,春生就随他师傅到重庆打工去了。他跟师学的是木匠,就是建楼房负责制作模板那种木匠。
春生的姐姐李燕,虽然有了自己的家,但她的老公在西山煤矿当矿工,平时就她一个人在家里,就跟还未出嫁前那样,在父母家里吃饭。虽说住在街上,但春生全家都是农民,分得有田土。他们家的田土在几年前就无偿转让给别人做了,缴公粮也由别人代缴。李燕平时就是在她家堂屋编席子,门市买卖由她父母负责。
自从嫁过来后,紫藤站了几天柜台,见前来买东西的不少男人爱用色眯眯的眼睛盯着她,就主动提出和李燕一起编席子。公公公婆都很喜欢她,她想怎么样,就随她了。在家里,编篾席的竹子都是父亲到坡上砍回来,用刀分成竹块多次起层、起出竹皮后放到锅里去煮到皮色变黄,再取出来晾晒后,用刀划成大小一样约3毫米的细条,就可以用来编席子了。可在婆家,李燕说自从在她学编篾席那天起,从砍竹子开始,再从坡上一根根扛回家来,到制作成编篾席的竹条,都是她一个人独自完成的。于是,俩人按各自所长作了分工,李燕负责原料的制作,紫藤负责编篾席。制作原料的场地就在坝子上,编篾席就在李燕家的堂屋里,至于卖篾席的钱还跟以前一样,由公婆统一掌管。遇到自己想买点什么东西,紫藤就开口向公婆要钱,公婆从没给她难看的脸色,每次都很爽快。
李蒸长得比她弟高大,性格豪爽,说话大大咧咧。她和紫藤相处久了,就口无遮拦了。她常常在紫藤面前取笑弟弟,说什么不在家守着如花似玉的媳妇享受,非要出去打工挣钱,真是太傻了。
“你说是不是?紫藤,我家又不缺那几个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每逢大姐和她开这样的玩笑,紫藤总是抿嘴笑着,也不搭话。当大姐问到她和弟弟新婚后的闺房之事,她都羞涩得满脸通红,就觉得这个大姐太不正经了。直到有一天,李燕问她新婚之夜是否快乐,是否感到了疼痛,她才在无意中冒了一句出来,说她弟弟那方面不行。
李燕听了这话,就盘问起来。
“在他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折腾了我一晚上……”紫藤说。“害得我第二天打了一整天瞌睡。”
“难道他是因为这事跑出去的?”
“我怎么知道?他只是说出去多挣点钱,等挣到足够的钱了,就把我家那座老房推倒了重新建过,让我爹妈也享享福。他这样说,我就同意他去了。”
“那你们……一次都没有成功?”
“没有,我总觉他的心理有问题。”
“肯定没问题。”李燕宽慰她说,“我自己的弟弟我还不知道吗,小的时候,他尿尿,尿得可远了……他是还没有适应新生活,等他适应了,可有得你乐的。”
李燕的话让紫藤面红耳赤。尽管春生折腾几次没成功,可其中的一次,却使她感觉到了颤栗,由于他的无能,她只好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他的一条大腿,完成了一次云雨的际遇。
那次对话以后,李燕就不再和她开玩笑了,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还常常往她碗里夹菜。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眼看到了端午节,紫藤以为春生会提前回来和她一起在过节那天回娘家,但他只是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对她说工地赶工期,端午节不放假,他只好在过中秋节回家了。紫藤问他干的工地在什么地方?他说在重庆下半城,一个名叫花街子的地方,他还说中秋节回来带她到重庆去耍几天。
李燕丈夫叫但伯清,在煤矿上班,一个月就回家一次,一次在家能耍三个半天,到第四天的下午就得坐车回去上班。他说他每个月是集中休假,免得每个星期期天休息来回跑一趟,不但休息不好,还浪费坐车的钱。紫藤发现他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有时会发出两道逼人的光芒,有时又显得晦暗狡诈,有时候色眯眯的像个流氓。在他以为她没注意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偷偷瞄一眼她的胸脯和大腿。特别是当她走在他前面时,她会觉得屁股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以为他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在上面放电。就因为如此,紫藤很少和他说,就是他主动找她说话,她也装作没听到似的,不理不睬。直到有一次,李燕在她面前说她的姐夫说她瞧不起人、很高傲,她才对李燕讲了实话,还让李燕自己注意点。
“你没注意到吗?”她对李燕说。“他的目光太吓人了,像要生吞活剥你似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就像个色鬼!他是你的爱人,春生的姐夫,我不注意点行吗?”
“是的是的,我也发现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头,为这我还多次揪过他,你这么一说,我的心就更加敞亮了……哎,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边偷猫惹草不。”
“煤矿工人又没有女的,你还多这个心。”
“可煤矿附近有工人宿舍,那里有许多女人。”
“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你是看不住的。”
“都怪我瞎了眼睛,当初就图他是个工人……”
尽管李燕在紫藤这样说自己的男人,但他休息回到了家里,她又会高高兴兴和他粘糊在一起了。有时,还当着家人的面秀恩爱,一点也看不出夫妻之间有什么隔阂。紫藤就是从这件事中明白了,有时候女人家说过的话,是不能当真的,是一时心血来潮、情绪化的结果。她有时也是这样,嘴上说的和心中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就拿但伯清常常色眯眯盯着她的敏感部位看这事来说吧,她嘴上说的和她心中想的就有所不同。虽然她反感有人用那种眼神看她,但与此同时她又感到了一种满足——那种眼神至少证明了她的迷人之处。而这样的想法,也是她自尊组成的一部分。让她没想到是,这个但伯清不但有色心,还是一个有色胆的人。
春生大舅办生,大家在头天晚上说好,第二天生意不做了,全家人都去参加宴席。但当晚紫藤来了例假,肚子疼,第二天就没去。她在床上睡到中午,肚子也不那么疼了,由于没吃早餐,肚子饿得慌,就起床到楼下的厨房弄午饭吃。吃罢饭,她想到昨天还编的篾席,就剩下边角没编完,就去了李燕家堂屋。
她坐在席子上,一边编着,一边啍着前两天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中的歌曲,想着电视里那个长得帅气的男主角……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了春生,不禁叹了口气。
在这炎热的夏天,她看到住在场上的姑娘,大多数都穿上了长短不一的裙子,原来穿裙子都感到身体太暴露的她,也买了两条裙子。一条是粉红色的连衣裙,是她自己挑的,而这天穿的黑色短裙和白色短袖衬衣是李燕替她挑的。在商店里试穿时,她嫌裙子太短,都到膝盖上了,本不想买的,可李燕说配上那件衬衣,身材超级好看,就怂恿她买下来了。这段时间,只要不上街,她就穿着这条裙子,觉得花钱买来不穿就是种浪费。
但伯清在她要编完篾席时,刚好从煤矿坐车回来。由于盘腿坐久了,脚麻,当时紫藤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把两条雪白的大腿张开伸直,想舒展一下身子。但伯清的突然出现,让她感到了心惊肉跳。紫藤急忙并上了双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但伯清就关上两扇木门。
突然失去的光亮,让她眼前一黑,在一片茫然中,她感到一个人重重地压在了身上。那只伸向她胸脯的手颤抖着,她连声说道:“我来月经了……我来月经了!”
可那只贪婪的手,仍不放过她,她声嘶力竭大声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
那只手来捂她的嘴巴,她就用手抓他的眼睛。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刚刚挪开,她又大喊大叫。
大门是在一声巨响中被踹开的,进来的两个人她并不认识,但她看到一个人的手臂上戴着红袖笼。一阵拳打脚踢后,但伯清倒在了地上,紫藤双手抱着胸罩被扯掉的前胸,跑了出去。
回到楼上的寝室,换好衣裳,紫藤走到窗户去看。这时李燕家的堂屋门口,巳经围了一群人了。那两个人反剪着但伯清的胳膊,押他出来时,那个戴红袖笼的人还朝她所在的窗户看了一眼,并大声喊道:“我们先把人押回去,你换好衣服就到派出所来!“
紫藤在寝室来回走了好一阵。她没到派出所去,收拾好一大包换洗衣裳后,直接回到了娘家。
回到家时,只有父母在家,她怕他们替自己操心,并没有告诉他们什么;她也没打算把自己遇到的凌辱告诉大哥二哥,她知道即使他们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在回家的路上,她已经想好了,在家住上一晚后,就上重庆找李春生,然后到朝天门批发市场去找殷桃,看能不能找到事做。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颜面回那个家了,她需要时间来医治自己受到的创伤。
公公公婆是在傍晚来到她家的,那时,他们一家人正围在桌上吃饭。大哥和刘莉一早就进城去了,回家看到紫藤回来了,就把头天钓到的一条还未来得及吃的大草鱼,做了一盆酸菜鱼;二哥见到她也很高兴,他把自己头天晚上到田间地头捉的,准备拿到城里去卖的半桶青蛙,把皮剥了,用丝瓜作配菜,做了一大盆泡椒青蛙。
公公公婆来,除了紫藤坐着没动,一家人都热情地站起身来迎接他们。公公公婆都是善于察颜观色的人,见那阵势,就知道紫藤并没有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家人。
“我们走完人户回来,你妈见你不在,就让我陪着过来,看你是不是回家了。”公公神色凝重,一边接过大哥递给他的碗筷一边说。“过来也近,就十来里地……”
“我明天上重庆去找春生。”紫藤说。
“到重庆去耍几天……也好。”公公说着就向公婆使了个眼色。“你妈昨晚上听说你想到重庆去找春生耍几天,今天回来见你不在,又怕你身上没几个钱……我们这才赶过来的。”
在婆婆递过来一叠钱的同时,公公也把话说圆了。
“接钱啊!”大哥见她迟迟没去接钱,一下子就把钱攥在手里,然后递到了她面前。“你看你爸爸妈妈多好,怕你没钱用,还把钱专程给你送来了。”
“亲家,快吃快吃,”母亲的筷子在桌子上挥舞着。“我们也是才开席,刚动筷子。”
“好好……”公公举起筷子,夹了一只青蛙到自己的碗里。
公婆见紫藤接过大哥手中的钱,揣进了包里,脸上才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她笑眯眯端起碗来,接住了亲家母夹给她的一块鱼片,然后把碗递到了自己的嘴前。
吃罢饭,天都黑了,紫藤让二哥打着电筒送公公公婆回付何场。大哥和刘莉在公公公婆走后,就回到新房那边去了。她就和父母坐在地坝纳凉等二哥回来。
二哥回来时,是紫藤撑船过河去接他的。她还稍稍塞给了他五百块钱。
六
第二天,紫藤走到川汉公路坐过路客车到达重庆朝天门客运中心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她并没有去花街子那边找春生,而是到罗汉寺附近的小什字批发市场,去找殷桃。殷桃春节回家找她耍时,告诉过她,她在批发日用百货那幢楼的底楼,替一个浙江女老板守店。她向行人打听到小什字在附近,就决定走路去。重庆城的天气比老家热,阳光像火苗似的,走着走着,浑身就被汗水打湿了。由于来了例假,肚子隐隐作痛,当她走到小什字时,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也顾不得脏,就在路边一家卖服装的店门口坐了下来。身后持续不断有凉风吹来,歇了会儿,就感到舒服多了。
“你怎么坐在这里呀?快走快走!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她扭过头去。
“是你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这么脏。”
殷桃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肚子疼……”
殷桃把她扶到一把靠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过来。
“来例假了吧?”
紫藤捧着带塑料壳的茶杯,点了点头。
“我的仙人,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靠墙坐在收银台里边的大姐,神情漠然,盯着大街在看。
“我是来找春生的,下车问人,知道你就在附近,就先找你来了。”紫藤说,“你不是说在帮人卖饼干吗,怎么卖衣服来了?”
“早就没在那里干了,”殷桃望着她,开心地笑着。“你来找你男人,知道他在哪吗?”
“花街子,他说他们的工地在花街子。”
“那你再坐一会儿,五点半我们就下班了,到时候我陪你去。我知道那个地方,在解放西路,挨着十八梯。”
在小什字坐公交车到花街子就几站车程。那条街建在漫坡上,街道两旁低矮的房子大多是民国期间建的。由于年久失修,大多数房子的外立面都变得斑驳陆离了。有的房子的屋顶上和墙头上,还长出了杂草。以前地上铺有石板的街道,已经改造成了水泥路,不宽的道路两旁,停有许多小车。
殷桃带着紫藤从解放西路走进花街子,沿途都是上坡。那时,太阳西落,整个下半城都笼罩在上半城那些楼房的阴影里,却异常闭热。一幢在建的楼房,耸立在半坡巷子里,旁边立着一台被漆成红色的塔吊井架。
刚走进工地大门,她们就被一个守门的老头拦住了。
“大爷,我们是来找人的,是个木匠,名字叫李春生。”殷桃说。
紫藤搀着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身上。她肚子疼,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不少汗珠。
“你们从哪来?”
“乐温。”
“你们等着,我去帮你们喊,看有没有这个人。”
老头走到一块坝子上堆有许多钢材的两层蓝色板房前,大声喊着李春生的名字。一会儿,从二楼一间寝室里走出一个人来。
“是哪个找他?”
“是两个女的,从乐温县来。”
那个人朝大门这边瞅着,他看到她们了。
“前两天,他和他师傅到南岸去了!”
“你知道什么地方吗?”殷桃大声问。
“他们没说,我也没问!”
这时,感到虚弱的紫藤,把头靠在了殷桃的肩头上。
“他不在,怎么办?”殷桃问。
“找不到就算了,你给我找个事做吧,我不想回去了。”
“好啊,还是那家……前两天他请的那个大姐走了,正缺人守店呢。”
“你和那个老板很熟吗?”
“当然熟了,我们是……走,你人好点没有,去逛解放碑不?十八梯上去就是较场口……”
“不去了,我人很不舒服。”
“好嘛,我住在道门口,就挨着小什字。”
她们又坐车回到小什字,然后走路到的道门口。
殷桃租的房子很小,但敞亮,安了张床就剩下过道了。过道的尽头是窗户,下面的方凳上顿着一个电饭煲。从窗户看出去,楼下巷子两边,是层层叠叠的瓦房顶,盘旋延伸到了长江边。长江对岸的坡上,正晒着太阳,浓荫里耸立着不少房子,更远的地方横着一座山脉。
“那是南山。”殷桃说,“没去过,听说通公路,也不知道好不好耍。”
在殷桃煮面时,紫藤蜷缩在床上休息了一会。
晚上睡觉时,紫藤把自己的遭遇给殷桃讲了。殷桃不但没说句安慰她的话,反而“咯咯”笑着。当紫藤说春生那玩意儿不行,还是要折腾她到深更半夜、自己还是个处女时,殷桃更是笑得不亦乐乎,还用手搔她的身子,痒得她在床上翻滚起来。
“只要还没有被男人糟蹋,你仍旧是块宝。”殷桃说,“出了那样的事,我看那个家你也回不去了。你们又没扯结婚证,法律上也拘束不到你。错又不在你身上……所以呀,你又重获自由了。”
“那又能怎样?”
“仙人,这你都想不透吗?既然你不爱他……他那玩意也不行,你完全可以重新找个男人。”
“可我们办过酒席了。”
“只要不犯法,那都不算事。”
“我没那个胆子。”
“你在重庆城生活几天,就有那个胆了。明早,我就带你到唐哥的店里……还有,我得提醒你,你别去勾引他哈。”
“去去去……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那我们说好了,介绍你时,就说你已经结过婚了……这样做,他即使对你产生了坏心眼,也有所顾忌的。”
“这个人这么坏啊,我不去了。”
“我说的是怕他会有坏心眼……睡吧睡吧,他不是坏人。”
第二天早上,在楼下的路边摊吃过稀饭馒头,殷桃就带着紫藤来到小什字附近的一幢商铺楼的底楼。唐老板的布店,是个单独的门面,在楼房的转角处,旁边有一条小巷,几步石阶一个平台,往下通往长滨路。巷口那边的堡坎上,长着一棵盘根错节的黄葛树。
她们走到布店时,唐老板正坐在门口玻璃柜里看报纸,在他身后墙上的壁柜里,竖立着各种颜色的布匹。
“唐哥,人我给你带来了。”
唐老板抬头看时,脸上堆满了笑容。
“请坐请坐。”
他站起身来,左手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说的是普通话。他的模样,看上去约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略显肥胖。他穿着一件短袖碎色衬衫和一条灰白色长裤,戴着手表的手臂上长着许多汗毛。紫藤觉得这个人面善,笑容可掬,待人真诚。
她们在藤椅上坐下后,他就像在接待客人那样,拿来两瓶矿泉水,摆在了玻璃茶几上。
“唐哥,她叫张紫藤,今年才十九岁,春节期间结的婚,在家闲得没事,出来找个事做。”
“哎哟,你们这边这么小就能结婚啊?”唐老板圆睁着眼睛,看来真感到了震惊。
“还早的都有。”殷桃抿嘴一笑,一脸娇媚,“在乡下,十七岁、十八岁结婚的都有……就是办了酒席,但没有扯证。”
“这简直是童婚啊。听你这样说,我好像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我们这是内地,思想观念肯定比不上你们沿海。”
“嗯,张……紫藤,在我这里上班呢,一个月工资四百二,包住不包吃,就住这店里。”唐老板指了指一扇关着的小门,“那房里,有电饭煲和电炒锅,可以自己做饭吃……里边还有厕所。房间窄,但功能齐全。”
“那她今天就开始上班,你好好教教她。”殷桃说着就站了起来。“我得去上班了。”
紫藤站起来想送她到门口。
刚走出几步的殷桃又扭过头来,目光越过她瞟了唐老板一眼。那眼神,那腰枝,看上去风情万种,连紫藤都感觉到了震撼,她从未见过殷桃这么轻佻。目送着殷桃走出门去,紫藤回头看到唐老板还呆呆地盯着殷桃的背影,就轻轻咳了一声。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在唐老板谆谆教导下,紫藤很快熟悉了那些布料,像同一种颜色的布料,为什么厚薄不同、材料不同,价格就有差异呀什么的。由于只批发,不零售,售卖程序很简单——那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唐老板还把收集起来的各种假钞,让她辨认,让她大开了眼界。在乡下,她只是听说过这世上流通的有假钱,但从未见过。
在紫藤熟悉店业务后,唐老板就出去跑服装厂。服装厂的业务一般都是大单,货都由他联系浙江那边的厂里,直接发货到客户那里。
到了七月,重庆城就像火炉一样,紫藤总觉得老家比这里凉快多了。尽管店里整天开着风扇,但吹到身上来的都是热风,照样感觉到热。
有一天下午,在店里热得受不了,她也像附近的许多人那样,到门外的巷口纳凉。那条巷子里,常常有夹杂着鱼腥味和柴油味的江风吹上来,让人感到凉飕飕的。
整条巷子的石阶上,人声嘈杂,几乎坐满了纳凉的人。这可苦了上上下下的行人。在朝天门客运中心下车的旅客,除了走公路两边的人行道到这一带的批发市场来,也有抄近路走这条坡上的巷子。
紫藤就是在往巷子里打望时看到她的二哥的,于是就大声喊他的名字。二哥注意到她了,在笑的同时又流露出焦虑的神情。他在拥挤的行人中挣扎着,每向前走一步都显得艰难。
二哥上来后,她带着他走进了店里。
“二哥,你到重庆来干啥?”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紫藤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他拧开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完了。紫藤又拿了一瓶给他。
“走时,我给你们说过来找春生,你怎么知道我在朝天门。”
“猜到的……你和殷桃耍得好,我到她家问的……”二哥又拧开瓶盖。“找到她,就能找到你……渴死我了。”
“二哥,坐吧。”紫藤拉一把藤椅过来,“你找干啥。”
“就想给你说,这段时间别回去……渴死我了。”
“到底什么事啊?”
“春生把但伯清……把他姐夫杀死了!”
二哥的话,让紫藤紧张起来,她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为……为了啥?”
“还不是因为你……”二哥喝到剩下半瓶水,握着瓶子搁在了膝盖上。“‘但伯清被关了几天,放出来后就回煤矿上班。前两天,大哥去赶场才知道他被春生杀了,是在煤矿死的。”
“那春生在哪?”
“被关起来了,当场就被人捉了。”
紫藤感到心紧绷绷的,身上好像起了鸡皮疙瘩。
“那……那我回不回去有什么关系?”
“怕他们来找你算账啊,是不是你告诉春生,他才去……”
“来那天,我没找到他……”紫藤感到身体在哆嗦。“我们就没见面……殷桃可以作证。”
“我们又不晓得这些事,还以为是你……”
“那春生他妈老汉都是这样想的吧?不行!我得回去一趟。”
“这个时候回去不得!”二哥着急起来。“我来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背这个黑锅呢!“
紫藤捂着嘴巴哭了起来。
七
紫藤向老板请了几天假,她还请求殷桃也请了两天假,陪她去春生家替她作证,证明她这次上重庆来并没有见过他。
在她们离开时,唐老板说他那几天事多,让二哥留下来替她守几天门市,紫藤还未来得及搭话,二哥爽爽快快就答应了。虽说二哥人很机灵,但识字不多,紫藤还真怕他在守店期间出什么差错。不过,既然是老板主动提出来的,想必出点什么差错,也怪罪不到她身上来。
从重庆城到乐温县的付何场,坐车也要六、七个小时,当她们下车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在一家小餐馆,各吃了一碗蛋炒饭后,她们才向春生家走去。一路上,有认识她的街坊邻居,都带着异样的目光看她,这让她感到了毛骨悚然。
家里那个铺面关着,她们朝后门走去。
后门虚掩着,紫藤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推开了门。屋里亮着灯,公公公婆和李燕围坐在厨房的方桌子上,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你还有脸回来!”李燕见到她,就用手指着她,迎着她走了过来。“你这个歹毒的人。”
就在那一瞬间,殷桃挡在紫藤面前,用双手握住李燕刚刚举起来的手。
“你不分青红皂白,凭什么打人?”
这时,公公跑过来拖走了李燕。
“紫藤就是怕你们误会,才回来的!”殷桃提高了音量。“她怕一个人回来你们不相信她,把我拉回来作个证……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还是人吗!要不,我们到派出所去,当面说清楚!”
紫藤捂着嘴巴恸哭起来,殷桃转过身来抱住她。
“别哭别哭……有啥当面说清楚。”
公婆走过来了,她也在哭,紫藤感到她那双握着自己的手热乎乎的。在殷桃让开后,又扶她到桌边坐了下来。
“她到重庆找春生,不是她,春生怎么晓得那件事?”李燕铁青着脸。“你那个鸡巴就那么管钱吗?值两条人命!”
“你还是人吗?说话这么难听!”殷桃想冲过去打她,被公婆拦腰抱住了。
“有话好好说!”公公把桌子一拍。“李燕,紫藤过了这家门,就是你的兄弟媳妇!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就是脏你妈老汉的脸!”
殷桃挪步,站在了紫藤的身后。
“那天她来重庆,先找的我。”殷桃说,“要不我们一起到派出所去,当着警察的面说清楚。我对我说的话负责,签字画押都可以,如果有半句假话,就不得好死……你们愿意到派出所去,还是在这里说?”
“就在这里说。”公公说。
“找到我后,我就让她等我下班后一起去找李春生。可我们找到工地,有个人说他跟他师傅到南岸去了……南岸那么多的工地,要想找到他,根本没办法。所以,就没去找。紫藤在你们家里遇到了那种事,她觉得没有脸再回来,就托我给她找了个事做,一直干到现在……要不是昨天她二哥上重庆来,告诉她出了这样的事,她就不晓得。她就是怕你们误会她,才回来的。”殷桃说着,把双手放在紫藤的双肩上。“我和她一村的,从小一块长大,我还不了解她吗,是个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别人吃亏人。那件事,她连她家的人都没说,你们还这样骂人家,谁受得了啊?今天,要不是我在场,你们不是还要把她吃了啊?”
“可春生回来,也没问她到哪去了?他要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句呢?”李燕说。“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你去问他呀?”殷桃说。
李燕握着拳头,在桌上了一捶,说道:“我要还能见他,早就问了!他还若无其事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去的煤矿……他是有预谋的。”
“像你男人那样,你还觉得死了可惜啊?”殷桃冷冷一笑。
“我才不稀罕他呢!我是觉得我弟弟死了不值得!”
“这么快就判了?”
“我是说以后。”
“我想去看看他……呜呜!”紫藤又哭出声来。
“他是死刑犯,不准看。”公公阴沉着脸,“我还找过熟人……”
又是一阵沉默。
“紫藤,我们走吧。”殷桃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耽误一天了,明天还要回重庆。”
紫藤从挎包里取出纸笔,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爸,这是我们店里的电话。”紫滕把那张纸递给了公公。“可以去看春生时,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想看看他。”
见公公点了点头,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递给了公婆。
“妈,这是上次你们给我的钱,我一分钱都没动。”
“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你拿去用吧!”
公婆把钱递了回来,紫藤又推了过去。这时,李燕伸手把钱拿了过去。
“你们不要,我要!”她说。
在公公公婆瞪着李燕看时,紫藤拉上挎包拉链,站了起来。走出后门,殷桃说她太傻了,那么多钱,够她上几个月的班了。紫藤没吭声。
回到村里,殷桃和紫藤约好第二天早上一块回重庆,就回家去了。紫藤在老屋背后的机耕道上,看到大哥挑着一担空粪桶,从远处走来,就站在原地等他。大哥走近后,她本想招呼他的,见他视她为路人,她的嘴唇嗫嚅着没把话说出来。
母亲在堂屋编篾席,看见她就站了起来。父亲靠墙坐在长条凳上,拿着篾刀在剥竹皮,他只是瞟了她一眼,又低头干活去了。从她能记事时起,父亲就是这样的,不爱说话,就是在家人面前,也显得默默无闻。
“你大哥不是让你二哥通知你不要回来吗?”母亲说,“难道他没找到你?”
“找到了,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那你二哥呢?”
“我走了,老板留他替我守店。”
“那你在重庆找到事做了?”
“嗯,是殷桃帮忙找的……刚才碰到大哥,他没理我……”
“他那是怕你这个时候回来惹事,他和刘莉还没有扯证呢,他怕刘莉知道了是你唆使李春生杀的他姐夫……”
“妈,你们误会了,我到重庆就没见过他。”
“场上都在这样传,你哥听说后,再也不敢去赶场了。”母亲说着,往身后瞟了一眼,“你看,编出来的席子都还立在那里。”
“妈,现在没事了,我去春生家解释过了,殷桃陪我去的。”紫藤瞟了一眼墙角落,看到有几床叠在一起的篾席,卷成圆筒立在那里。“哥回来,给他说该赶场还去赶场。”
“那感情好!”母亲拍了拍双手,“我这就去烧火煮饭。”
紫藤走到原来住的寝室,看到自己在家时住的床被拆了立在墙上,心中一酸,眼里就淌出泪来。她站在那里想了想,用手掌抹掉泪水,走了出来。
她走到灶房门口,看到母亲在洗铁锅。
“妈,回来的时候,殷桃让我到她家去吃饭。今晚上,我就不回来睡了,就住在她家里,明天天不亮,我们就要回重庆。”
“啊!你不在家吃啊?”
“妈,我走了。”
“多耍会嘛,刚落屋就走。”
紫藤走到父亲面前,俯身抱了抱他的头,就转身离开了。走到屋后,她看到大哥又担着两桶粪离去的背影,都没多看一眼,只是紧紧握了握拳头。
由于路上出了车祸,在回重庆的张关山上堵了几个小时,紫藤和殷桃第二天回到重庆时,已是下午五点了。
唐老板看到紫藤她们回来了,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一天不见,唐老板就和二哥称兄道弟了。二哥平时胆子大,大大咧咧的,无论遇到什么人,都是个笑,从不怯场,但他这么快就和唐老板混熟了,好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这是紫藤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和你二哥投缘。”唐老板好像觉察到了她的疑惑,“正好你们回来了,今晚我请大家吃饭。”
“吃什么?”殷桃兴奋地拍拍手掌。“我们去烫火锅吧。”
“好啊,到临江门。”唐老板说着,就到柜台去打电话。“喂!我是唐百万,晚上六点到上次去那家火锅店烫火锅。”
唐老板的本名叫唐有才,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唐百万”,这样叫他的人多了,他也自称唐百万了。他要叫来的那个女人叫沈瑛,和他是同乡,也是殷桃原来帮的老板。那个女人有三十多岁,丰姿绰约,常常到店里来让唐百万陪她去逛街,紫藤觉得他俩的关系是个密。看到殷桃因为唐百万给那个女人打电话,有点不高兴,紫藤觉得也是个密。
出门的时候,唐百万拦了出租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临江门。那家叫“临江门”的火锅馆,开在五四路和临江路的岔路口,门前长着一棵大树,他们到时,里边已经人满为患了。在漆黑的屋顶上,悬挂着十几盏有灯罩的灯泡,每盏灯下面都有一张贴有白瓷砖的火锅灶台。人们围坐在笼罩着热气的灶台边,热闹非凡:有划拳赌酒的,有大声喧哗的。
唐老板要了楼上的包间,一个拴着围巾的小姑娘领着他们走上楼去。楼上人声嘈杂,包间与包间之间由镂空的屏风隔着,通道到包间都是敞开的。
唐百万点好菜,沈瑛就来了。她客客气气和紫藤打招呼,就没多看殷桃一眼。紫藤介绍二哥时,她还和二哥握了握手。
席间,谈到二哥的去留,沈瑛建议他可以留在重庆城里当个下力的棒棒。她说呆在城市,就是下力也要比在乡下挣钱多。
“他晚上可以住在我店里,我那里正好缺个人守夜。”她说,“连房租都省了,多好。”
“小沈的建议好,兄弟,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吧!”唐百万拍了拍二哥的膝盖。“你人机灵,肯定能挣到钱。”
“好好好!”二哥兴致勃勃夹了片毛肚伸进了沸腾的铁锅里。“我肯定要留下来,我幺妹一个人留在重庆我不放心。”
“他还得挣钱娶媳妇呢。”紫藤说。
除了殷桃,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那天晚上,殷桃只顾着吃,很少参与大家的说话。
当天晚上,二哥就随沈瑛去了她的店里。
第二天上午,紫藤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根系有绳子的竹棒,在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和一个提着大包东西的中年妇女在讲生意。
八
在十月六日那天早上,紫藤接到春生他爸打来的电话,说春生已经被判决了,判的是死刑。还说接到通知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就可以到乐温县城北门口看守所去探监。
“回来别忘了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进不去。”公公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到了中午,见唐百万没回来,紫藤拨通了他的大哥大,告诉了他这事。唐百万说他一时半会回不来,让她把店门关了。
回到乐温县城,天都黑了。紫藤想到了几年都没去串门、住在县委大院的表叔,就买了一大袋苹果,想去他家借宿一晚。
敲开表叔家的门,她作了一悉自我介绍,表叔娘才认出她来。表叔家的彩色电视机,摆在寝室的角柜里,表叔和表哥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表哥穿着一身警服,她向他聊起了春生的事。
“那个人就是你的男人啊。”表哥说,“我还提审过他。”
“哥在看守所上班吗?”
“在预审科。”
“哦,那我今晚上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是死刑犯,戴着脚镣手铐……”表哥迟疑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我打个电话,看是谁在值班。”
表哥走到床头柜,拨通电话后,问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你跟我来,”他说。
“对喽,做了好事在。”表叔娘说,“看了人就早点回来,一会儿我去给你铺床。”
“嗯,谢谢表叔娘。”
表哥开的警车,就停在楼下的坝子上。十分钟后,表哥直接把车开进了看守所,然后带着她走进了一幢有两层楼,底楼的屋子里。屋里有一间窄床,他说是他中午休息的地方。一前一后,两堵墙上各有一扇装有铁栏杆的窗户,表哥拉上两幅窗帘后,出去时轻轻拉上了门。
一个小时后,门打开了,两个武警押着春生进屋来了。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她差点没认出是他。
“你们快点。”表哥对她说,然后示意两个武警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她听到表哥在外边说:“你们一个守前门,一个去守后面那扇窗子。”
就在俩个人互相注视着不知所措时,随着门外传来“嘀嗒”的声音,室内的灯也随之熄灭了。紫藤这才意识到表哥会错她的意了。这时春生抽噎起来,从他的声音里,她似乎听到了他弥留之际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小时后,从门缝传来了表哥的咳声,不大一会儿,日光灯又蓦地亮了。是她去打开的房门。表哥带着两个武警走进屋来,她侧身让开时满脸绯红,感到有粘糊糊的东西流到了腿根上。
第二天早上,她坐着表哥的车到北门口看守所大门口下车时,公公公婆和李燕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看到她从一辆警车上下来,都睁大了眼睛,但都没问她。在武警把守的门卫室登记完身份证后,一个警察带着他们到了监狱里边装有铁栅栏的大厅里。
一个警察带着春生从一个小门出来时,紫藤看到他脸上的胡子都刮干净了,一副荣光焕发的样子。当他看到老泪纵横的父母,不但没有流泪,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儿啊,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在这辈子才落得这么个下场……”公婆一边哭,一边数落。“儿啊!你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妈老汉以后怎么过啊……呜呜呜……不值得啊!”
“春生,是姐对不起你……呜呜……是我瞎了眼睛,不该嫁给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紫藤没有哭,她一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她想:昨晚上,他的脸如果像这样干净就好了。她摸了摸脸颊和脖子,上面仿佛还留着胡子扎到上面的刺痛……
“爸,妈,儿子这辈子值了!”
春生说完这句话,瞟了她一眼。
当警察搀着他的胳膊,走向那扇漆黑的小门时,春生又回过头来看她。紫藤感到他的目光,就像两道光芒照亮了她的灵魂。
“我爱你!”她大声喊道,然后恸哭起来。
第二天中午,她在徐家坪殡仪馆领到了他的骨灰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