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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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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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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胜的小白兔

文:张红

在看完老婆发来的信息后,文胜坐在沙发上愣了好一阵。感到肚子饿时,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小区大门对面,那家名叫“只煮面”的餐馆来。那家餐馆的三面墙贴着黑色墙纸,从幽深的房顶吊下来几盏戴罩子的紫色灯泡,在播放的轻音乐中,坐在里面会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他爱吃那家店的红烧肥肠面。

从家里出来刚关上门,他慌忙摸了摸裤包。下班回到家,他曾坐在沙发上剪手指甲,忘了把钥匙放回裤包。小区大门外斜坡上那条街的人行道上,就有个修补鞋子会换锁开锁的老头。他很快到了那里。老头在这里摆摊,有十多年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慈祥,下巴蓄有短胡子,胸前总是系着一张橡皮围巾,看到熟人总是乐哈哈的。

——五块钱,老头正忙着给一双黑皮鞋上鞋帮,我拿把钥匙你,打开门后还我。

文胜捏着他递过来的一把钥匙,反复观看,也没看出跟一般的钥匙有什么不同。

——我家的铁门是十字锁口,你这可是一字。

——包你打得开,老鞋匠又埋头忙他的活计去了。开完门,马上还回来。

回到自家门前,文胜把钥匙插入锁孔,稍稍用力就把门打开了。家里那串钥匙,在茶几上,从窗户晒进来的夕阳余晖照在上面闪闪发光。他把那串钥匙揣进了右边的裤包里,再把左边的裤兜掏了出来,拿着茶几上的水果刀把裤兜线缝挑开了一个洞。当他重新来到老头那里时,老头笑眯眯盯着他,问他打开门没有。

——打开了,文胜把手伸进右边的裤包,掏出了自家那串钥匙,然后又把左手伸进左边的裤包。糟了,你那把钥匙掉了!

老头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掏出来的裤兜。文胜把两个指头从窟窿伸了出来。老鞋匠匆忙站了起来。

——赶紧去找,别弄丢了我的饭碗!

他们来来回回,在路上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那把钥匙。最后,文胜赔了老头五十块钱。文胜在“只煮面”吃碗面,回到家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由他主持的乐温县磨滩水库文旅项目策划方案,在下周二就要上会讨论了。方案还没写完,他把笔记本电脑从背包里取出来,放在茶几上,准备加班。刚打开电脑,他女儿从成都打来了视频电话。

——爸,你吃了吗?妈呢?

女儿略带雅气的笑容,几乎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你妈没上来,她们单位有活动,说是有市级部门去她们单位检查。

——那她这个周末都不上来了吗?

——不晓得

——爸,你一个人,别天天吃馒头,没营养,女儿嘟了嘟红艳艳的嘴唇。你莫太懒了,自己弄点饭菜吃嘛。

——爸爸不懒,爸爸是北方人,喜欢吃馒头。

——爸爸,你别听妈的,我买不买房子都无所谓,别为了省点小钱,坏了身体。

文胜心中涌出一股温流,眼睛都开始花了。他噘起嘴唇,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生怕说出带哽咽的话来。

——秀,不说了,爸还要加班呢。

——爸,今天不是周末吗!妈没上来,自己出去逛街吧,别把身体累坏了。

——我明天去。

文胜努力装出一副精神很好的样子,可他干瘦的脸颊还是抽搐了一下。挂掉电话,他拨通了他老婆的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音频里除了老婆的声音,还间杂着几个男人在喝酒后,才会有的不受节制地大声喧哗。老婆问他什么事,他问她第二天上来不。老婆说整个周末都休息不了,还要陪同上级到乡下去检查。

——他们还要到磨滩水库那边去看看,对了,你不是在弄那个策划方案吗?还没弄好吗?

——还在弄……没其他事,那我挂了。

挂掉电话,文胜又感到了眼花,他双手捂住脸颊斜躺在沙发上。这段时间,他常常产生幻觉,总觉得自己的人格在分裂,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要从自己身上钻出来一样。他对自己这样的精神状态惶恐不已。只要出现这样的状态,他就会蒙住眼睛,生怕睁开眼睛就会看见什么怪物。尽管蒙着眼睛,蓦地,他还是看到一道白光从心底窜了出来。

——把我关在里面,多难受啊!

一个像动漫故事中才有的童声,从茶几上传来,文胜恐惧到了极点。掌心上紧闭着的双眼皱得更紧了。

——别紧张,别害怕!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的小白兔,你的自我,还是你的前世……

文胜微微张开手指缝隙,看到茶几上有一束白光,光中蹲着一只雪白的兔子,竖着两只大耳朵,在和他说话。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自己疯了。

——你没疯,那只兔子的上唇露出两瓣白生生的牙齿,那两瓣牙在它合上嘴唇时,就会压在下嘴唇上。我只是想帮帮你,你生活得太辛苦了。

——你能帮我什么,难道你有什么神通?

——当然啦,我神通广大,只是你平时没有意识到我罢了。现在,你已经关不住我了,我高兴什么时候出来,就能出来。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你偷了那个老头的万能钥匙,当你用那把钥匙打开这间屋子的门,就注定了。

——什么?

——因为那把钥匙,不但能打开房门,还能打开你的心。

——可我并没有用它来打开心啊?

——刚才你皱着眉头,那把钥匙就自动把你的心打开了。

那把钥匙还藏在鞋底,文胜脱了右脚上的皮鞋,把钥匙拿在了手上。这时,那把钥匙像一束虚拟的三维影像,在他手里若有若无。

——我是不是真疯了?

——你没疯,只不过,如果我再不勇敢地站出来,你就离疯不远了。我是出来拯救你的。

——那你怎么救我?

——这得一步步地来,你听我说……

上午九点多钟,天上炸响了一个惊雷,吓得文胜心中一颤。他去关办公室靠山崖一边的窗子时,一只手都还在打哆嗦。窗外,大颗的雨滴亮晶晶从天上簌簌落了下来,落到从崖缝长出来那棵黄葛树的树荫上,发出“啪嗒啪嗒”密集的响声。愰惚中,他看到一块大石头从浓荫蔽塞的悬崖顶上,落到围墙上,砸开了一个大缺口。从缺口看出去是长满野草的小斜坡,斜坡上有条铺着石板的小路,通到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巷子两边都是上世纪民国时期建的青砖瓦房,鳞次栉比沿巷子的石阶往下,一直通到长江岸边的码头。这一带的房子,包括他们单位办公的三层青砖瓦房,大都建于民国时期,是市级保护文物。在这里上班总让他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办公室所在的二楼以及楼上的楼板都是漆成猪肝色的木板铺的,走在上面会“咚咚”地响。

随着一阵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脚步声,从屋外的走廊传来,一个在大热天也戴着鸭舌帽,大圆脸,上嘴唇蓄着一撮花白的短胡子,大腹便便,身穿一件白色圆领汗衫和泥灰色短裤,腿上长着稀疏汗毛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文胜的办公室。和这个胖子相比,文胜一米八高的个头,显得更加的纤瘦了。文胜穿着夏天他那两件白衬衣其中的一件和他那两条乌青色长裤其中的一条,头发的发型永远一个样,一头黑发从发际线开始左右中分,两鬓被剪成了牙刷的模样,配上一张近乎苦瓜一样的脸形,戴着一副没有镜框,黑棕色架子的高度近视眼镜。文胜正盯着那个围墙上的缺口入神,胖子来到他身边,让他感觉到了一堆热乎乎的肉和他若即若离。

——噫,围墙怎么垮了?胖子问。

——王主任……王哥,我是亲眼所见,文胜指着悬崖上说。从那上面落了一块石头下来。

——你去给我看看,王胖子把头伸出窗外,感觉有雨点落到帽子上了,又急忙缩了回来。刚才打了个大雷,老李打来电话说全黑屏了。

文胜拿了立在门背后的一把黑伞,随王胖子来到底楼,然后从底楼房子中间的通道朝地坝走去。通道地上的灰白色大理石映着灯光明晃晃的,两边都是敞开着门的办公室。入口处传来密集的雨声,一个清洁工在那里拖地。

文胜高出王胖子一个头,为了让两人都能遮住雨,他左手抱着王胖子的肩膀,朝水泥地坝一边有半人高、一排不锈钢栅栏门旁边的门房走去。老李身着灰色保安制服,始终保持着,他那张看上去一贯严肃认真脸的表情,迎接他俩的到来。文胜在一张并排安放着四个显示屏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在一块黑色键盘上敲了好一阵,才站起来向王胖子宣布,不是内存出了问题,是打雷震坏了什么硬件。

——要么是主机硬件震坏了,要么是连接线路的接头松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活我可干不了,得等天晴了,请销售商来维护。

——老李,悬崖那边的围墙被落石砸了个缺口,你们要加强巡查,王胖子说,今天晚上,你加个班,下午老陈来接班,你们好好商量一下,看谁值上半夜谁值下半夜。

——王主任,你放心!老李直了直身体,像经过训练的退伍老兵。不过,你们还是要尽快找人来把围墙修好,监控坏了我们不怕,就怕围墙那个缺口,这雨要是落个不停,我们不可能一直守到那里吧?

——少啰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王胖子板着脸说,你也不想想你们平时有多好耍!

文胜他们离开后,老李打着一把伞,到围墙缺口那边看了看。当文胜又靠在窗户盯着那个缺口看时,老李穿着一身雨衣,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块旧门板,暂时把那个缺口遮住了。当时,文胜感到自己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小白兔在一束光里,站在了窗台上。它用一只前掌抹了抹鼻子下面,那两条岔开的白毛,在听到从楼下传来的脚步声后,就朝他使了使眼色。

——你放心,除了你,其他人是看不到我的,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你去吧,你不是尿急吗?去楼下上厕所。

文胜在下楼时,正好碰到了他想见到的那个长得白白嫩嫩的女人。她长着一张鹅蛋脸,一头光泽的黑发,在两只耳朵上方用粉色发夹别着,发梢部分蜷曲松软,披在肩后。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衣,胸前丰满,腰身苗条,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短裙,裸露出一半雪白性感的大腿。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硬塑料口袋,里边有两个蓝色文件盒,显得有些吃力的样子。

——文哥,女人嫣然一笑,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你有好久都没到江心岛来了,我们都盼着你常来指导呢。

女人的声音像蜜一样甜,诱惑着他想去亲她的嘴。文胜舔了舔嘴唇。

——我这是上厕所,他说。

——这是孔院长要的资料,女人见他又迈开了脚步,扭头一笑。眼眸透出诱人犯罪的眼神,然后回过头去,扭动腰枝,蜜桃臀左右摆动,脚上的粉红色高跟鞋一步一步迈上了楼梯。感到尿急的文胜,在撒尿时,想着她的屁股感到颤栗从两个脚心沿着两条大腿,一直燃烧到了胸口,恰巧这时天上又炸响了一个大雷,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经过精确计算,那个女人从楼上孔院子办公室下来时,正好过去了一个小时零八分。当她路过文胜的办公室进屋和他打招呼,并在他胸口打过一巴掌后,他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由于离他的身体太近,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骚气还未散去,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孔院长办公桌正对面那个松软宽大,绷着一层蓝色毛绒布、闪亮的沙发。想象着她雪白的裸体躺在那上面,他就感到陶醉,如果让画家画出来,肯定是一幅绝美的油画。

——有事给我打电话呀,离开时,她的笑容像一朵白里透红,羞涩的桃花。当你想喝茶或者咖啡的时候,我过来陪你。

尽管文胜努力克制,还是在送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与此同时,王胖子站在隔壁办公室的门口朝这边望着,女人朝他嘟嘟嘴,送给他一个飞吻,然后迈着模特步离开了。这个女人叫姚红,是正在打造的、长江江心岛文旅项目部施工方公关部的经理。作为那个工程的参建方,文胜他们单位负责那个项目的规划设计和预决算跟踪审计。很有弹性,当姚红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他都还在想她的屁股。

文胜一个人平时生活在江城,为了省钱,也为了省事,在家里每天早晚他吃的都是菜汤下馒头。由于中午那顿饭在单位外包的一家自助餐厅吃,无论肉类还是蔬菜都很丰盛,所以,他并不担心因为营养不良影响身体健康。到了中午,当他从文件柜取出碗筷,准备去单位大门附近那家名叫“随便吃”自助餐厅吃饭时,王胖子站在办公室门口招呼他说,中午他请客,去吃豆花饭。那家豆花馆是垫江人开的,遮雨篷下的门口两边,一边的炉子上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靠墙还摆着一个推豆子的石磨,另一边靠门框的条凳上放着一块长方形木板,木板上搁着打豆花用的土碗和打好佐料的味碟。从单位大门出去往右那条街走三百米就到了。

这条建在山坡背脊上,狭长的街道,大都是民国时期和解放过后七八十年代建的房子,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各栽着一排树龄很久的黄葛树,街道上空浓荫掩映,遇到落雨天,地上撒有不少落叶。刚刚走到店门口,王胖子就吩咐负责接待客人的少妇说:来两碗豆花,两碗红烧肥肠,两碗梅菜烧白,两小瓶劲酒,一盘油酥花生米。

——下午还有上班,酒就不喝了,文胜说,谨防回去时碰到孔院长,又要被训一顿。

——你放心,孔方兄吃过饭就要走了,小李吃过午饭就送他到市建委开会。

——那也要少喝点,我还要回去弄我那个方案,明天就要上会了。

——你们这些书生,哪个都这样矫情,该忙的时候不忙,不该忙的时候又放不下。慌啥子慌!该吃饭就吃饭。

他俩是中午最早来的食客,向靠里墙的一张小条桌走去。

——提到那个孔方兄我就来气,王胖子靠墙一屁股坐下去,凳子“吱嘎”响了一声,把圆脸都拉长了。你说那个监控黑屏关我什么事?明明是打雷震坏了,他怪我装的是歪货。那是歪货吗?都用三年了,在这之前从没坏过!

——你看你,还生他的气?从乐温到江城,他在哪里当官,你跟到哪里也当官。

——还不是我这个跟班好使唤。

——就是呀,你办事,他放心。

——想起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就恶心,现在越来越虚伪了。二十多岁的时候,为了图表现,明面上说积极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其实是想当官,老婆刚生了娃儿,就去做了个结扎手术……还好意思托他老婆去找她那个在县医院当医生的高中同学,他要是知道他老婆和那个同学在读书的时候有一腿,他还不……嘻嘻,亏他想得出来!

——他老婆那个同学给他做的不是假手术吗?

这时王胖子眯起了眼睛,有些神秘地笑了笑。

——是你老婆告诉你的吧?王胖子问。

——不是不是,我听别人说的。

——他的事,你老婆知根知底,那时单位的人都知道,只有上级不知道,不然他也当不上那个官。

少妇舀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又上齐了其他菜。王胖子埋头去喝了一口豆花水,然后吧唧吧唧咂嘴。就是这个味,回甜!

文胜拧开瓶盖,往玻璃杯倒酒,直到酒差点从敞口溢了出来。

——你这倒酒的技术还叫高!王胖子也往杯里倒酒,但溢满后流了些出来。我就不敢和你比!

——吃菜,吃菜!文胜伸出了筷子。

王胖子把嘴凑到酒杯,抿了一口,然后端起来。感情深,一口闷!他说。

文胜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去夹花生米吃。

——想当年,你初初来到单位,一天到晚愁自己买不起房子,生怕找不到媳妇。丽丽身在曹营心在汉,眼见身边的姑娘都结婚了,就愁找不到一个好人嫁。千里姻缘一线牵,要不是我这个月老,你们怎么会结成夫妻?王胖子说,就为这个,你也该敬我一杯吧?

——就是不知道你当时安的什么心!

——我当然安的好心了。

——来,我敬你!敬你安的好心!

——文胜,我怎么听出你话中有话呢?难道你们夫妻现在感情不好?我是菩萨引进门,修行靠各人。

——好着呢,和你开玩笑!来来来,我敬你。

——这还差不多,来,喝……想当年……

——当年的事就莫提了,我现在愁是给娃娃买房子。

——你养的是姑娘,愁什么愁?以后找个有房子的人嫁不就行了。

——你不知道……现在的婚姻法规定,男方在婚前买的就是男方的房子,以后,万一遇人不淑……娃儿要没有自己的房子,到时候住到哪里去。

——你也想得太远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就怕她也是我这种福薄的人。

——你还福薄?想当年,你家丽丽可是我们单位一枝花呢!只不过心高气傲耽误了些时日,可嫁你的时候岁数也不大啊,才二十五岁,没想到你小子能干,耍了两个月就把人家娶了,还在当年生了个娃……

——别提当年了!

王胖子被文胜铁阴阳怪气的样子唬住了。

——文胜,怎么了?没多喝啊。

——哥,别提当年。

——好好好!吃菜吃菜。

在回单位的途中,雨已经停了,文胜意识到吃饭时自己说的那番话有可能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就搂住王主任的肩膀说了不少他的好话。进入单位大门,看到水泥地坝小李平时开的那辆公务用车,已经开走了,文胜又感到心里绷紧了。路过底楼通道时,每个办公室都关上了门,从一间办公室的门缝里还传出来有人打呼噜的声音。到了二楼,王胖子回自己的办公室午睡去了。跟早上来上班时一样,文胜用那把偷来的万能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下午要两点半才上班,他瞟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一点零七分。他虚掩着门,坐在办公桌前的靠椅眯了一会,然后,脱掉脚上的皮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圈,倾听自己的脚下是否发出了声音。在确定脚下几乎没有声响后,他从裤包掏出橡皮手套戴上,在沙发上拿起已经腾空的背包,朝门口走去。轻轻拉开房门时,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盖过了脚步细微的声音,他站在那里愣了会,然后屏息静气,朝楼上走去。

由于身体的重力,无论自己多么小心,地上的木地板,也会发出细微的声音。爬上七步楼梯经过转换平台时,他的胸膛起伏不止。如果紧闭着嘴唇,鼻孔吸进呼出的声音,就很大,于是他张开了嘴巴。如果这时有面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的面孔,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子。爬完楼梯,在通道上,他也不敢大意。每迈出一步,等站稳了,他才敢移动另一只脚。

孔院长的办公室,在过道的中间,正对会议室的两扇大木门。他办公室原来的木门,早已经更换成了猪肝色的铁门,出门时还反锁了,文胜还是轻轻松松打开了。在轻轻推开铁门那一瞬间,一边的合页发出一声吱响,让文胜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纹丝不动,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才侧身走进屋去。由于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室内一片漆黑,正当他准备打开手机电筒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慌忙点了挂机键,又点出静音键,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正要移动脚步,手机又震动起来,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点了挂机键,他把手机设置成了飞行模式。这时,他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居然在行动前没想到这样的意外。小白兔又在他的慌乱中现身了,在瞬间出现的一束光芒中,它蹲在背靠一排书柜的大书桌上。

——快过来,东西就在书桌下面,小白兔说着跳到了桌子后边有皮靠背的椅子上。快过来呀,它在桌边伸出半个头来。

那只口袋果然放在书桌下面,那个逼仄空间的地上。文胜把口袋提上书桌,取出两个硬塑料做的文件盒。就像他昨晚在床上辗转难眠想象中的那样——盒子里装的全是一扎扎、两端用白纸条封好的百元钞票。他一股脑儿装进了背包里。这时,小白兔也悄无声息消失了。文胜把放在书桌边上的一些文件装进了文件盒后,把口袋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出去后,他只是用钥匙关上了门,并没有反锁。在回去的途中,他感到轻松多了,走得比来时快,也没听到什么声响。

出来时,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回去时,门却大开着。但他并没有多想,以为是风吹开的。走进屋,轻轻关上门,他把背包扔在沙发上,然后把头搁在背包上,斜躺着闭上了眼睛。

到了上班时间,他像往常那样一分钟也没耽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办公室的门,只不过这次他故意把开门的声音弄得吱嘎作响。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他掏出手机拨通了老婆的电话。他对他的老婆说,在沙发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没看是谁打来的电话,所以没接。他老婆说她第二天要到市里来开会,晚上回家住。她还说她的一个朋友答应借给她三十万块钱,如果加上家里的存款,正好够给女儿买房的首付款。文胜“哦哦”应答着,已经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了。就算她借不到那笔钱,他现在已经可以夸下海口说,在河南老家的老爸,找亲戚借到钱了,随时都可以给他打过来。但他现在并不想告诉她

整整一个下午,只要听到门外楼梯上的脚步声,文胜都会紧张地朝门外瞟,生怕孔院长在外开完会回来了。根据他以往的观察,孔院长只要下午出去开会,是从不回来的。他怕今天是个例外,毕竟姚红上午给他送来了他要的“资料”。这些“资料”放在办公室里他放心吗?直到下班时间到了,文胜背着平时装笔记本电脑的背包,离开办公室来到地坝,看到小李开的那辆公务车已经停在了车库里,才知道孔院长对那两盒“资料”放在办公室里是放心的。

由于头天晚上兴奋得没睡好觉,第二天早上,文胜赶到单位时,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还没走进底楼通道,他就看到通道里站着不少同事,在议论着什么。走进通道,楼上孔院长在训斥王胖子的声音,像撕破了嗓门的狮子。同事们看到他也停止了议论。

——你是干什么吃的!监控坏了,你下午怎么没叫人来修好!你不知道围墙垮了吗?贼人都进屋了,还在我办公室门前撒了泡尿,幸好我办公室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还不到各办公室去问问,看丢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混账东西!

还没走到楼梯那里,楼梯上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胖子喘着粗气跑下楼来。

——大家都检查一遍各自的东西,如果有损失,就报到我这里来!

听了他的话,同事们都回各自的办公室去了。文胜本想安慰一下他。王胖子却对他视而不见,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在文胜上楼梯时,从地坝那边传来了王胖子训斥保卫老李、老陈的声音。

——你们是怎么看门的!院长门前都让贼人撒了一泡尿!如果还丢了什么东西,看我怎收拾你们!都是些吃干饭的,混账东西!

身材高挑的孔院长身着一件白衬衣,紫色领带、一条黛青色长裤,背着双手,在王胖子办公室门前踱来踱去。文胜上了二楼,没敢往那边多看,掏出钥匙,就去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你打开门看看,看丟了东西没有?

——好好,我看看!

文胜进屋走了一圈,出门对孔院长说,别人送给他的一条中华烟不见了,还有一个还从没用过的不锈钢茶杯也不见了。

——那就让这个王胖子赔!孔院长又咆哮起来。这个死胖子,极不负责!孔院长朝空中伸着手臂,食指像利剑的末梢。让这个混账东西赔!亏我对他这么好,还让贼人在我门前撒了泡尿,这个混账东西!

孔院长的话让文胜纳闷了,他没在他门前撒尿啊,他装作畏畏缩缩的样子,退回了办公室。没过多久,孔院长背着双手朝楼下走去。上午十点多钟,王胖子给文胜送来了一条中华烟和一个不锈钢茶杯。文胜推着他的双手说不要了,王胖子铁青着脸,把两样东西放在书桌上就出门去了。

到了中午,在自助餐厅吃饭时,同事们见王王胖子和孔院长都没来吃饭,又议论起来。张三说李四的心太狠了,让王胖子陪了一千私房钱。可李四赌咒发誓说他确实丢了一千块钱,只是他不敢确定是不是昨天晚上被偷的,说不定就是他张三偷的。张三就和李四对干起来。大家一拥而上,拖开了两人。文胜也觉得对不起王胖子,他那样做,也是为了制造假象。

下午的研讨会,由于孔院长不在而告吹。还没有到下班时间,文胜借口要外出办事,给王胖子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老婆晚上要回家吃饭,他得到菜市场买点荤素菜,在饭点到来之前煮好。他们夫妻俩各在一个地方上班,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周末夫妻,虽说已经习惯了过这样的日子,可他还是对夫妻俩每周一次的团聚有所期待。在江城的家,有两室一厅,还是十多年前在双方父母的支持下凑钱买的。现在的房价已经涨到原来房价的十来倍了,一个平方米的房价是他一个月工资的好几倍,如果要新买一套近百平方米的房子,他得不吃不喝干几十年才行。所以,当他老婆提出要在秀秀大学毕业后,在成都给她买一套房子,他就常常感到心上压着一块石头,而他就是那块石头下面再也直不起腰来的一株小草。

老婆身着一身粉红色连衣裙,回到家时,阴沉着脸。文胜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这才告诉他,向朋友借钱的事泡汤了。那时,文胜正在厨房做蕃茄鸡蛋汤。

——你也不要这么着急,前几天我和我爸通电话,他说他想得到办法。你也知道,我有个表叔在江苏那边开有工厂,我爸答应去找他借。

——借不到三十万,连首付都不够,丽丽垂头丧气坐在一边的独凳上,你表叔会一次性借出那么多钱来?

——我爷爷奶奶对他们家有大恩,在他们家落难的时候,救助过他们。

——人在人情在,你爷爷奶奶都死了。

——可我爸还在啊,只要我爸开口,这事准成。

——那什么时候回话?

——最多半个月。你等消息好了。

丽丽的脸色这才好起来,她起身推开了文胜,自己站到了灶台前。在饭桌上吃饭,先后到卫生间洗澡,然后在床上做爱,跟往常一样,由于彼此太熟悉了,几乎没有更多的语言交流。特别是妻子在做爱时的反应更是让文胜沮丧。她躺在下面就像头死猪,直到他要完事时才象征性地假装呻吟几声,这让他觉得自己像口渴了需要喝水一样,大多数时候都索然无味。而他的妻子,就像需要完成例行公事一样,多年以来,他就是这样想她的。

人生乐趣到底是些什么?妻子主要的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而他觉得女儿有她母亲一个人日常的关心就够了,这样一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无处安放了,上班除了工作,平时下班后,他就以阅读书籍来打发时间。家里那台电视,除了看看新闻,有时听听音乐,其他的一概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自己花钱买的书并不多,那些他爱读的书都是在单位图书室和附近的图书馆办借书证借的。

这天晚上,在和妻子做完爱后,妻子兴趣盎然和他商量起要给女儿买多大的房子。如果能借到三十万,加上家里的存款,以夫妻俩每个月的收入和还货能力,根据在网上查到的,成都那边的房价平均值,他们最终商定只能买居住面积在八十平米以内的房子。

经过多次修改,文胜觉得自己经手的关于乐温磨滩水库文旅项目的策划书,已经相当完美了。有好几天,他到孔院长的办公室去找他,他都不在,召开研讨会的事就此搁置下来了。

一个星期过去后,见孔院长还没有来上班,文胜就厚着脸皮,到隔壁的办公室去找王胖子打听孔院长的去向。

——你还好意思和我照面啊?王胖子都不拿正眼瞧他。丢了一条烟和一个茶杯,你在孔方兄面前都说得出口?还让我这个月老掏钱赔你!你我多年的交情就值一条华子和茶蛊钱?

——你真的误会了,是我说漏了嘴,没想到孔院长会逼你用工资买来赔我,我真的没想让哪个赔我,东西反正都是别人送的。你知道我一不抽烟,二不喝茶,搁在那里也没有多大用处,要不我马上拿过来还给你。

——别别别!别又说漏了嘴!说吧,有什么事?私事免谈,公事公办。

——我是想问孔院长到哪去了,你知道我那个方案要召开研讨会,如果没有孔院长的参加,就没人敢拍板。

——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哟!他住院了,全院的人就只有你还没到医院去看他吧?

——那我这就去,他在哪家医院啊?

——要去下班去。他住在半岛中医院内一科4号房14床。

——那谢谢王哥了,我这就去把烟和茶盅还给你。

——我说不要就不要!

但文胜把东西给他拿了过来,俩人来回推了好几次,他还是要了。在文胜离开时,王胖子还给了他一个笑脸,算是原谅他了。

文胜是提前下班,坐地铁来到半岛中医院的。在医院门诊楼不大的广场外,有一条从建在山坡上的楼房缝里,蜿蜒盘旋而来的柏油公路,直通横跨长江南北两岸一座名叫“东水门长江大桥”的公路铁路两用大桥。文胜在医院附近的水果摊买了几斤山东苹果和两串从菲律宾进口的香蕉,两坨产自新疆的水晶葡萄。

通过指示牌的引导,他很快来到了住院部A幢16层标有内一科4号病房14床的门前。但他并没有进屋去,而是背靠在门框一边的墙壁上歪着脑壳偷听好一阵。孔院长的病床,显然靠近他背靠的墙壁这边,不然,里边的对话,他也听不到这么清楚。

——是谁告诉你我生病了?你胆子也太大了,也不怕我们单位的人来看我,被人看到。

——是王胖子昨晚上给我打的电话。正好今天我到江城来开会,开完会顺便就过来了。

——文胜晓得你来江城开会吗?

——不晓得,他来看过你吗?

——这个书呆子,估计还不晓得我住院了。

——你这是气的吧?那么多钱神不知鬼不觉,就弄丢了。

——是啊,这有多气人啊!这个王胖子,一天正事不干,要是监控不坏,那个贼只要进楼就会被保安发现。

——算了算了,文胜说他爸那里想得到办法。

——这个傻儿对我们的女儿倒是真心实意的。

——生下来时候,我就知道是你的,她的神态像你。可你还不承认,说你做了结扎手术……

——那时,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给我做的是假手术嘛。

——如果文胜知道了秀不是他亲生的,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秀的脸形长得像你,只要他不知道秀的血型,是不会怀疑的。

——我看你那个儿,也不是你的,他长得像你老婆那个同学。

——混账话!

——长得像那个给你做手术的。

——娃儿要不是我的,老子就和她把婚离了!

——我就盼着这一天呢。

听到这里,文胜再也听不下去了,直感到耳朵里有蜜蜂在嗡嗡作响,他呼唤着小白兔,希望它能给他一盏指路明灯。手中的水果袋,慢慢滑落到了地上,他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上的手机摇晃着,他点开的录音功能键,已经被黑屏遮住了,但录音仍然在继续。他觉得再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迟疑了一下,还是提走了那袋水果。他本想把那袋水果留在那里的,想让这对狗男女看到后,意识到他们的对话被人偷听了。可那样做,又有多大意义呢?像他们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脸皮比墙壁还厚,他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良心发现上呢?文胜又感到自己这半辈子算是白活了。

他提着那袋水果走街串巷近半小时,才到了长江边,在一块延伸进水中的大礁石上,坐了下来。他的头顶上空,就是东水门长江大桥。每隔五六分钟,就有一趟轻轨列车轰隆隆经过,文胜不但不觉得聒耳,反而想听到这种像打雷似的声音,来回应内心的波澜壮阔。

他想到了生不如死。可他想到父母亲生活在农村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还供养他上了四年的大学,有多么的不易。而他还没有尽到赡养父母,替他们养老送终的义务。他又想把那笔偷来的钱,寄给在家奉养父母的弟弟,由他来替自己尽义务,这样再来跳江去死,才下得了那个决心。可这时,脚下的江水冲撞着礁石,发出了阵阵笑声。

——你不会游泳,我会让你窒息,那个过程可难受了。

——我连死都不怕,就不怕你带给我的痛苦!

——无论好活孬活,活着总比死了好!当你死掉后,我会把你泡得像一头猪那样肥,然后由我养的鱼儿把你吃得只剩下骨头,这有多恐怖啊!你不如选择其他的死法。

于是,文胜捡起了身边的一块鹅卵石,还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空的大桥。

——这样的死法更加难看,鹅卵石对他说,你从桥上跳下来,落在这块礁石上,会头破血流,皮开肉绽,那有多难看啊!你的父母和弟弟弟妹,如果赶过来看到你这个样子,让他们以后怎么活啊?

——那我该怎么个死法?

这时小白兔现身了,它凭空蹲着,用一只前掌搔着腮帮。

——你还是不死的好。

——为什么?

——你不是还有仇没有报吗?孔方兄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了?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留在世上也是个祸害。另外,这世上不是还有你喜欢的东西吗?譬如:女人。你不是喜欢那个姚红吗?她是孔方兄睡过的女人,你去把她睡了,这也算是对孔方兄的一种报复。

——我想杀了他!

——不!你偷的那笔钱是哪来的?你可以告他呀。你得选准时机。如果你告了孔方兄,姚红肯定会受到牵连。虽然这是个爱卖弄风骚的女人,但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她。这世上,有这样的女人存在,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呢。

——可她对我是虚情假意,她接近我是想在我这里得到好处。可我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违法乱纪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有良心才是人,那你就好好活着吧,始终做一个有良心的人。你好不容易在六道轮回中,从一只兔子变成了人。

——那孔方兄上辈子是什么?

——他是一只黄鼠狼。

——我老婆丽丽呢?

——她是只老鼠。

——那王胖子呢?

——他是头猪。

——那秀秀呢?

——她是你的天使!尽管她不是你亲生的,她也是你的天使。她每天晚上都给你打来视频电话问寒问暖,那是真的爱你啊!

——如果她知道了不是我亲生的,也会这样吗?

——会的,她会更加地爱你,她会一直把你当成真正的父亲!

——那我就活下去。

——好啊,我也想活下去!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当天晚上女儿秀秀打来视频电话后不久,文胜又接到了他老婆丽丽打来的电话。跟往常一样,他和丽丽闲聊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我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想。但丽丽的演技似乎更高超,毕竟她在他面前已经演了二十多年。在他看来,一个人生来就具有多重面孔,那要看需要用什么样的形象去适应环境。按照他的计划,第二天一早,他得提着头天买的那袋水果,去医院看望了孔院长。在孔院长面前,他还是像一直以来那样,显得畏畏缩缩的样子。孔院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带笑容,身穿一套蓝白相间的竖条纹衣裳,背靠着一个大靠垫坐在床上,对于他的到来表示感谢。呆了会儿,文胜借口江心岛项目部有人找他有事,就离开了。其实,是他主动给姚红打的电话,问她们工地上是不是有需要他签字的资料。姚红在电话中说,正好有一笔进度款的计量,需要他审核签字。他们已经约好在江北九街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从医院出来,文胜在小什字地铁站坐轨道交通六号线过嘉陵江,在江北红旗河沟地铁站换乘轨道交通三号线在观音桥站下的车,然后步行通过观音桥步行街,走到北城天街,走进了重庆院子林荫中的一家咖啡馆。姚红和她们项目部的一个预算员,已经等在里面了。她们靠着一扇敞开的窗户,坐在一张条桌的两边。看到他,俩个人都站了起来。

文胜在姚红身边坐下,这时服务员端来了一杯散发着热气的咖啡。

——我给你点的是奶香咖啡,姚红坐下来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更加浓郁了。我相信你的口味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这时,坐在对面的姑娘把一叠纸递到了文胜面前。

——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姚红用涂着蓝色指甲油的右手碰了碰资料。

——我还不是想先把事情办了就跑路,那个姑娘故作神秘地一笑,免得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

——你看,这还跟了我几天呀!就这么会说话了,你这是要抢我的饭碗啊。

文胜伸手接过姑娘手中的资料,都没细看,接过她另一只手递过来的笔,“哗啦哗啦”就把该签的字都签了。

——工程完后反正要搞决算,他说,进度款我们就网开一面,有了钱,你们也好早点把事干完。

——谢谢文哥理解,在文胜把资料还给那个姑娘时,姚红在桌下握住了他的左手。

——文哥,姚姐,那我先走了。

等那姑娘走后,姚红把脸贴在文胜的臂膀上。

——文哥,我们就这样干坐吗?

——那我们去哪?

——我们找个K厅唱歌去。

——上午K厅开门吗?

——当然会啦,你把咖啡喝了,我带你去。

没多久,姚红带着文胜来到了九街一幢大厦的二十六楼。他们要了一个小包间,姚红让服务员送来了两瓶红酒,还有一些点心小吃。

他俩各自唱了一首歌,然后喝酒。半个小时后,他们喝完了一瓶红酒。姚红的脸白里透红,像一朵妩媚的花盛开了,还用手去抚摸文胜的胸脯。

——我们跳一曲舞吧,她说。

姚红贴着他身体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之间的磨蹭让文胜有了生理反应,在他感到气血沸腾时,姚红也气喘吁吁了。他不再控制自己,抱着她的两条大腿把她放在了沙发的靠背上……一朵鲜艳的花,在春风的吹拂中颤栗着,然后迎来了雷霆闪电,在暴风雨的摧残下,落光了所有花瓣,只留下了花蕊还在瑟瑟发抖。事后,文胜就是这样想象姚红和他的这次苟合的。为了让她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柔情蜜意,他细心地整理好了她胸衣,替她穿好了所有的衣裳。可她衬衣上的一颗纽扣被他弄掉了,他俩在地上找了好一阵都没找到。

——一会上街,我怎么见人哟,刚好掉了领口下面的第二颗扣子。姚红低头看了看被乳房撑开一条裂缝的衬衣。

——你先坐会,我出去找颗别针来。

文胜很快找来了一颗别针,代替了那颗弄丢的扣子。中午他们在观音桥步行街一家西餐厅吃饭时,姚红已经换了那件弄掉了纽扣的白衬衣。新的丝绸短袖衬衣是文胜给她买的,上面绣有粉红色的桃花。文胜对姚红说,为了她他可以和他老婆离婚。

——做我们这行的都是苦命人,你千万别当真,姚红对他说。我可不想弄得你妻离子散,你要是想我了,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没有必要离婚。

——可我是真心喜欢你啊!

——文哥,你也不好好想想,你大我近二十岁,娶了我你有好日子过吗?我们这种人,对这种事很随便的,你受得了?

——那你自己受得了?

——我已经堕落了,无所谓。

——如果你的父母知道你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离我有十万八千里,我的事,他们是不知道的。

——你老家在哪?

——云南。

——那你怎么干上这行的。

——还不是被你们这些男人骗,沦落风尘的。男人太坏了。

——我可不坏。

——对,你是个例外。

——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

——文哥,别给我讲这些大道理。你也别在我面前塑立你的光辉形象。和你做那事,感觉还不错,我只记得你这点好就行了。你快活吗?

——快活。

——这不就得了。只要两情相悦,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文胜觉得,今后以这样的方式维持他们的关系也不是个事,毕竟自己不是野外寻花问柳的花蝴蝶,也不是见花就采的蜜蜂。

——我想你配合我演一场戏,我想离婚,并不是因为你,是我在那个家里再也感觉不到了家的温馨。

——你老婆偷人了?

——我们性格不合。

吃过午饭两人都感到意犹未尽,就打车来到长江南岸南山上的涂山寺喝茶。涂山寺前建有两个连廊,在炎热的夏天坐在连廊里不但可以通过山峰之间的空隙瞭望江城风光,还可以享受山下吹来的徐徐凉风。茶是粗茶,但两个谈兴正浓的人,却觉得茶并不生涩,恰如他们各自的人生,经过沸水的浸泡似乎更有味道了。由于父母重男轻女,姚红初中毕业后,就随堂姐堂姐夫到省城昆明去打工了。在工地上,她和堂姐替堂姐夫打杂,干一些提灰桶推推车的杂活。在工地干了不到半年,一个来自江城乐温县也在工地干活的砖匠开始追求她,常常请她和堂姐堂姐夫吃夜宵。不省世事的她在堂姐的怂恿下,做了那个小男人的女朋友,还在她16岁的时候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在她17岁的时候来到了那个男人的老家,生下了一个脑瘫儿。她在家照顾孩子,那个男人除了春节回来,一年四季都在云南那边的工地挣钱。在她满二十岁的某一天,她堂姐打电话来说她男人耐不住寂寞,在外边又有了女人,还是个夜总会的小姐。于是,她一气之下来到江城在夜总会当上了公主,在那里学会了喝酒学会打情骂俏学会了勾引男人,学会了男女之间的风情,直到遇到一个老板包养了她,又抛弃了她,又经过在夜总会做公主时,认识的老板介绍,到现在的公司从公关员起步,由于成绩突出,被破格提拔当上了公关部的经理。

——我啊,现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姚红在桌上竖着胳膊肘,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腮帮。在别人看来算得上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我总觉得自己像一朵飘在水上的浮萍,说不定哪天一个浪子打来,就被鱼儿吃了。

——同是天下沦落人啊!像姚红这个岁数的人,居然经历了这么曲折的人生,让文胜嗟叹不已。不过,在这世上,总还是有好人,譬如:我!

——嘻嘻,你别逗我了,文哥。如果你都算是一个好人,除非天下的好人都死绝了,包括这庙里的尼姑和尚。

——虽然我不敢和这庙里的尼姑和尚比,但我对你绝对是真心的,我是打心底喜欢你。文生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你也别嫌我的年龄大,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如果遇到一个真心实意爱自己的人,哪怕只有一天时间,也值得!更何况,我至少可以爱你二十年。

——嘻嘻,二十年后,如果你还得行,就是个骚老头了。

——反正你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毁了,何不在我身上试试呢,说不定你想要的幸福包括性福,我都可以给你!

——我还是有点犹豫。

——还犹豫干什么?要不我们先试试,如果你觉得不满意,随时都可以离开我。

——那你不许耍赖。

——咱们一言为定,不过,为了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你得按我说的去做。

——只要你让我做的事,不会让我感到害怕,我就敢去做。

——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小白兔了。

——小白兔?

——我是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命了。

一个星期后,姚红被半岛区纪委传唤了一次。回来的当天晚上,姚红按照文胜教她的,用电话亭里的座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在纪委死活都没承认给孔院长送过钱,只承认孔院长贪她的色,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把她强暴了。

——他们让你签字画押了吗?

——签过字了,还让我盖了拇指印。还警告我不许扯谎,还要对我说过的话负法律责任。

——你别怕,你就按我教你那样做就行了。我并不想弄他去坐牢,只是想搞臭他,让他再也当不上官。

——嗯,一会儿,我想见你。

——那你就来我的家吧。

在文胜家里,姚红说想通过和他做爱来释放心里的压力。这个时候,文胜才觉得这个女人又复杂既单纯。孔院长是在第二天上午,被纪委传唤的,这一去,有两个月都没得消息。在第三个月,文胜听院里人说他趁人不备,想办法弄开了墙上电插座盖子,触电死了。而这期间,文胜把那笔偷来的钱,用女儿寄过来的身份证,在不同的日期分别在五家银行办了银行卡,并把所有钱都存进了卡里,然后交给了他的老婆。他老婆是在文胜得知孔院长自杀消息的前两天,去的成都。在文胜得知孔院长自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女儿打的视频电话里,他老婆告诉他已经买好了房子。

下一步依然按文胜想好的计划在进行着。在江城进入秋季,也就是十月上旬的某个周末,江城的气候依然炎热。文胜和她老婆去江北嘴河沙滩游玩后,在嘉陵江千厮门大桥北桥头大剧院地铁站的自动扶梯上,文胜忍不住摸了一把他前面那个女人性感迷人的屁股,被那个女揪住胸衣,大声嚷嚷叫来了保安。他老婆显然对这样的突发事件,没有心里准备。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他两巴掌,铁青着脸就走了。那个被摸了屁股的女人,在文胜的老婆坐地铁离开后,迅速原谅了文胜。保安本想把他弄到附近的派出所去的,但在当事人息事宁人的劝说下,放了他一马。在另一趟列车开来时,文胜紧随着那个被摸屁股的女人进了列车。还跟随她在地铁花卉园站下了车,总是隔着她两米远的距离,跟踪她走过了几条街和一条巷子,来到了鸿恩寺公园附近一个小区里。在一幢高达三十四层楼高的底楼楼梯间,文胜跟在她身后走进了电梯里。当文胜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按下关机键,两个人才相视一笑,然后手牵着手在十八层走出了电梯。

十八层一号房,就是姚红瞒着所有人新买的精装住房。文胜是第一个知道她最新住处,也是她准备和他在一起过日子的第二个男人。

——除了我拿来的衣裳和铺的盖的,锅碗瓢盆和一些日常用品,其他都是现成的。

文胜跟着她在几间屋子走了一遍,富丽堂皇装修风格,还蛮符合他想象中的家居环境的。

——今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不图你其他,就图你真心实意对我好,疼我,爱我,既当我的父亲也当我的爱人。在客厅里,姚红把双手搭在文胜的双肩上,用力摇着他,因为我从小缺少爱,呜呜……就没有人真正爱过我……呜呜呜……

姚红的话,让文胜热泪盈眶,他迅速把她抱进了怀里。伴随着她的抽噎声,她的身子颤抖着。

——你们什么时候离婚?

——这不正在进行中吗。你放心,不用我主动提出来,她也会跟我离婚的。

住在姚红家里那两天,文胜都没开手机。到了周一上班那天早上,他到了单位的办公室才打开的手机。开机铃声刚刚响过,王胖子就到他办公室来了。

——你娃这两天到底关到那个派出所了?你老婆拉着我找遍了江北嘴方圆二十里以内的派出所。王胖子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们走的路,少说也有几十公里,我起码轻了五斤肉。

见文胜不说话,王胖子在房间来回走了几步。你娃守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去摸别人的屁股,是不是吃错药了。

——她和孔……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告诉她,离婚吧。

王胖子揭开头上的鸭舌帽,搔了搔自己的脑壳,头发上沾着不少头屑。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你还把那笔钱给她替秀秀买了房子。

听到王胖子这样说,文胜急忙起身去把房门关了。

——你说的是哪笔钱?那是我爹找我表叔借的。

——放屁!王胖子轻声说,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就不晓得啊?那天你这扇虚掩着的门是谁推开的?是我!我还进屋看到你脱的鞋子藏在书桌下。平白无故你脱鞋去干啥子?

——我……文胜铁青着脸,感到双手在哆嗦。

——我为啥没揭发你?还不是我是你和丽丽的月老,还有……我确实有点对不起你。不过,介绍你和丽丽耍朋友时,我只知道孔方兄耍手段玩弄过丽丽,那时我并不知道别人给他做的结扎手术是假手术,而且他又调到江城了,他自己也亲口对我说过,他和丽丽已经没有任何纠缠了,还托我给丽丽找个老实点的人好好过日子。

——那你怎么知道秀秀不是我亲生的。

——孔方兄住院吋,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丽丽找他借钱时,告诉他的。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他已经预感到了不祥,说你是个书呆子,让我在单位保护好你,只要你过得好,秀秀就有一个完整的家。未曾想,你还是知道了真相。

——那笔钱的事,你告诉丽丽了?

——除了你知我知,还有天知地知。不过,你也算是有良心,都给秀秀买房子用了。不过,婚就别离了,你和丽丽毕竟生活了几十年,没有爱情也有亲情,都这么大岁数了,又何必呢?

——我想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不想断了后。

——都这把年龄了,哪个年轻姑娘看得上你?还有,秀秀怎么办?

——只要不告诉她真相,我就永远是她的爹。她已经找到工作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好吧,我看你是吃秤砣铁了心。那你们好说好散,我也不想管你们这些烂事了。

——谢谢王哥,你待我的这份好,我会永远放在心上的。

王胖子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又回过头来。

——我劝你暂时不要离。新来的院长不熟悉业务,我听说上级准备提你当副院长了。

王胖子的话,让文胜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他双手抓住头发,把下巴搁在了桌子上。这时,小白兔又现身了,就蹲在离他鼻子不远的桌上,当文胜全神贯注在和它讨论未来的打算时,王胖子正好想到了什么事又来找他。

站在门外,他看到文胜的嘴巴分分合合,像是在和谁说话的样子,可又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又急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拨通了丽丽的手机。

——我看他是得了失心疯,是间歇性发作。你们还是早点把婚离了吧。等他真的疯了,那个时候就离不脱了,法律上不允许。

王胖子打给丽丽的电话,也在文胜的计划中并预计会发生的事。

这时,他正在偷偷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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