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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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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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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文/张红

汤小明用新下载的手机APP,通过一个租车人的手机号码,很快找到了他所在的位置,就躺在扶手椅上哼起了一段小曲。

这是3月5日惊蛰那天下午。早晨几个惊雷炸响后,落起了小雨,到了上午十点天又放晴了,太阳通过临街那堵玻璃墙晒进屋,下午又退到街沿去了。办公室的两边,也是玻璃墙做的隔断,右边那间屋开成了洗车店,左边那间屋做汽车装潢。公司用来出租的小轿车共有5辆,全是七八成新的二手车,平时都停在公路边,车子未租出去时,就在车顶上摆个广告牌。

他开的这家公司,在高德地图上,位于重庆江北红黄路和洋河北路三角地带的岔路口上,附近有个洋河花市。

躺在扶手椅哼了一会儿歌,汤小明走到办公桌前,对着右边那堵闪亮的玻璃墙,抬起两个胳膊肘,扭了扭腰,又摸了摸长得光滑细嫩,从不长胡须的下巴,低头嗅了嗅身上的香水味。他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和一条藏青色裤子,一双刷得锃亮的黑色牛皮鞋。这样的职业装扮,还是他在招聘行业做中介时养成的习惯。一年前,他突然就发达了,就辞了工作,自己当上了老板。

在墙角立着的那几根钓鱼竿,已经有半年没派上用场了,想到这里,他又坐在了扶手椅上,在手机定位软件对话框,输入了一个手机号码。约三秒钟,屏幕上跳出一个红色圆点:地图上显示出这个手机号,在云南省中缅边境附近一个县城的洗浴中心。他拨通了那个电话,耳朵里响起了一首歌,名叫:洒醉的蝴蝶。

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首先传过来的是一个女人浪花般的笑声,接着才是一个男人亢奋的声音。

——兄弟,啥事?

——也没啥事,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汤小明皱了皱眉头,你在干啥?

——你没听出来吗?对方哈哈一笑,我在商场买衣服,看合不合身,这时伴奏的又是一个女人水性杨花的声音。

——那你忙,我挂了。

汤小明躺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五分钟后,他到隔壁找陶姐要她的手机。陶姐坐在缝纫机上,在缝制汽车座椅外套。

——我手机快没电了,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

门外往左方向的人行道的里侧,是一个老旧小区的围墙。每隔十米,在靠着围墙的花台外,栽着高大、树荫浓密的小叶榕。汤小明靠在一根树干上,用陶姐的手机加上区间号拨通了110。打完电话,他又回到办公室,通过姚红的手机号码,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距离他有108公里。

姚红的手机揣在裤兜里,有屏幕那一面紧紧地贴在她的大腿上。她此刻正在重庆长寿区长寿湖老槽口的山坡上,穿着一件浅黄色圆领汗衫和一条泛白的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灰色运动鞋,正垫着脚尖,双手握着一头扎有网兜的竹竿,伸进一棵树荫里采摘血橙。在她身边,一个跛脚男人,穿着灰色尼龙T恤衫,绿色仿军裤,坐在搁竹背篓的条石上。他的眼睛有时斜睨着,通过她上身被拉扯而张开的衣裳下摆,想看到她身上更多的秘密。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猥琐,在更加频繁的伸展运动中,肚子上的缝隙似乎张得更大了,两个乳白色的胸罩在里面若隐若现。

这个男人叫江癞子,三十岁左右,住在她家房子后面的院子里,由于二十多岁时在工地干活时摔断了腿,包工头未及时送他去医院就医,才留下了残疾。他的脑壳其实并不癞,村里人这样叫他,是因为逢年过节村里人凑在一起打牌时,他赢得输不得,一输钱了就脸红脖子粗,还常常输钱癞着不给,大家就这样把他叫出名了。至今还是单身,和他老娘一起过日子。尽管脚跛,他却很爱好,什么时候穿在身上的衣裳都是干干净净的。

眼看背篓又装满了,姚红等他站起来,就帮着把背篓送到了他背上。

江癞子一瘸一拐,沿着树荫下一条被踩得干溜的小路,朝坡下走去了。斜坡上,漫山遍野都是果实累累的果树。不时有野画眉的啁啾声传来,四声杜鹃鸟有节奏的鸣叫,回荡在山坡上。太阳已经偏西了,山脚下宽阔的长寿湖银光闪闪,湖中央那两座像女人乳房嫩绿的山峰,叫高峰岛,远远望去丰满又秀丽。一条渔船行驶在高峰岛的倒影里,身后拖着一条白色的水波纹。

稍稍歇了会,姚红扯了扯胸衣,两个乳房胀鼓鼓的,又重新被湿漉漉的衣裳贴上了。她掏出手机拍了张自拍照,通过微信分享给了一个她备注叫”假女”的人。对方很快就回复了,说了句肉麻的话,她心房就怦怦跳动起来。她捋了捋几根耳朵上的发丝,微微一笑,说:假女。

她撇着嘴唇,又想到了王文周那双粗糙的手残留在身上的感觉:他离开家,到云南去打工也有两个月了。与此同时,出乎她的想象,王文周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南省某县城,光着上身,爬在一张铺有白床单的单人床上,正在享受一个缅甸姑娘的泰式按摩。这个姑娘穿着素净的民族服装,赤脚在他的背脊窝上来回踩着,每踩一次,都会留下一个瞬间会消失的脚板印。王文周是个砖匠,由于长期赤裸着上身干活,背上的肌肤像被烟熏火燎过似的。姑娘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他说,肉有弹性,踩在上面很光滑。

这天下雨,在工地上闲得没事干,吃过午饭,应姚红堂姐夫邀约,他们从一个镇上坐车来到县城,就进了这家洗浴中心。他本想洗个澡就算完事了,在堂姐夫和一个姑娘私下交流一番离开后,他就躺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没过多久,另外一个姑娘就来找他招揽生意,经受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他答应先做个价值六十块钱的按摩,因为头天干活,扭到了腰,背上有根筋酸痛。

随着一声轰隆声响,有人撞进门来。大厅里也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在咔嚓咔嚓照相机闪光灯的照耀下,王文周起身坐在了床上。那个缅甸姑娘在房间的厕所里,她是在听到床下的铃声后,跑到厕所去的。一个女警察敲着厕所的玻璃门,让她赶快出来。

——我们什么都没干,我只是在这里按摩,王文周打量着一个警察递上来的手拷说。但警察还是给他戴上了手拷。在警察示意他下床时,厕所里传来一阵马桶的抽水声。随后,那个缅甸姑娘从厕所出来就被戴上了手拷。

——我们什么都没干,王文周说。

——到派出所去说!那个照相的警察收起了相机说,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长寿湖西岸沿湖公路,是一条柏油路,到了老槽口就成了断头公路。一块以整个长寿湖的图片为背景,写有“老槽口”的标牌,立在紧挨着坝子公路中央隔离带的花台上。钓鱼人的车子,在这块小坝子停不下了,就沿公路边停着。公路从西岸公园那边的回龙场口到老槽口约十公里,靠公路里侧都是山坡,除了散布在各处的村落,坡上种的都是果树和少量蔬菜;公路的另一边,就是长寿湖,沿途栽着成片的水杉树。

姚红家就在老槽口后面的山坡上。她家建在被凿平的斜坡上,是一栋一楼一底带内阳台的红砖瓦房。门前有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坝,上面寸草不生,在石坝的右边的土里,长着一棵有几百年树龄的黄葛树。这棵树的枝干在离主干三米高的地方分杈,凌空伸展开来,树荫掩映了大半个坝子。有一条白生生的水泥公路,从郝家庄的主路通到了这块石坝上。

傍晚,姚红跟在江癞子身后,从坡上回到家里,江癞子就坐在堂屋中央的矮凳上,挨个挑选果子,往编织袋里装。姚红给她那个才满三岁患有脑瘫的儿子,剥了个血橙。她儿子歪着脑袋,坐在沙发椅上耍泡沫拼图玩具,见一个冒着血珠珠的血橙递过来,就丢下一块蓝色方块,双手捧着果子就用嘴啃。这两天住在姚红家,一个她叫老周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手提着一个蓝色塑料桶,肩上挎着装有钓鱼竿的帆布背袋,站在了堂屋门槛。

——我马上就得走了,老周站在原地,没有进屋的意思。

老周头发灰白,由于面容慈祥,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容,既让人感到了岁月的苍桑,又让人如沐春风。只要看到他,姚红的眼睛总是闪着光,就像清水遇到了阳光。老周,你等等,我马上给你装几个果子,姚红说着就转身朝幽暗的厨房门口走去。当她的背影在门框里那一瞬间,她身后两个男人的目光像苍蝇一样,都落到了她那长得饱满的屁股上。她很快从里面拿来一个塑料袋。

——算了算了,老周说,你们靠这个卖钱呢。

——在我们这里不稀罕,姚红蹲下身子刚在袋子里装了几个果子,又觉得袋子太小了,就丢了袋子,把江癞子已经装了大半袋那个编织袋提到了手里。不装了不装了,就这袋了。

——这么多啊,这么多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老周哈哈一笑,左手朝外摆了摆。

——没事,拿回去慢慢吃,姚红有些吃力地提着那袋果子从老周身边走出门去。老周的车子停在黄葛树下,是一辆白色奔驰GLB越野车。他跟着她,走到越野车那里。

汽车尾箱放着一个塑料制作的透明水箱,有几条鱼在里边摇头摆尾,吐着水泡。老周把那袋果子和随身带的东西搁好后,一边关门一边对姚红说:欢迎你到重庆来耍,你随时都可以到我们家来。姚红想起来了,半个月前老周来钓鱼,在饭桌上吃她做的麻辣鱼,对她说过:你弄的鱼好吃,如果你愿意,就到我家里来煮饭,包吃包住,一个月给你三千五的工资。当时姚红以为他在开玩笑,就问他家里有几个人,老周说家里就他一个人,他老婆一年前死了,他女儿女婿在成都上班。她就更以为他是在逗她了。这时,姚笑听到他这样说,还是以为在逗她。

——我到时候来了,你莫说话不算数哈?姚红也想逗逗他。

——算数,算数,老周说着就往驾驶室走,今天我赶时间,你到了重庆就给我打电话。

——那你开慢点,老周。姚红走到一边去了,好给车子让路。

老周上车打燃车子后,从里面传出来一首节奏疏缓好听的歌,是立体声,在这空寂的地方显得更加嘹亮。一边车窗玻璃降下来时,老周把一只手和他的头伸了出来。那我走了,他说。姚红看着他微笑,是把笑容挂在两个嘴角那种,这时,她看到老周的喉节上下运动了一次,向她说再见时,声音都嘶哑了,像喉咙里卡了鱼刺一样。

在越野车屁股突突放出一串串废气开走后,姚红转过身去看到江癞子跛着脚,歪着身子站在堂屋门槛里,正盯着她在看。

第二天早上,在长寿湖东山上空挂上彩霞的时候,姚红骑着一辆电动车,行驶在西岸沿湖公路上。在她身后的背篓里,她儿子抿着自己的大拇指。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把她扎在后脑勺上的马尾辫,吹到了儿子的脸上,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就伸手抓扯她的头发。她这是去双龙场王文周他大姐家,公婆周末到她家去了。

半个小时后,姚红来到了双龙正街菜市场附近,一条两边都是七层楼高,带外阳台的红砖房的巷子里。她把电动车停在了一幢房子的楼梯口,就朝楼上走去。在五楼二号门前,她气喘吁吁敲开了房门。只有一米五高的公婆,穿着一件红色套头毛线衣,还在外边加穿了一件带暗花的绵背心,脚上蹬着一条针织拖鞋,见到她就没有一副好脸色。硬是离不开我啊,公婆说,才离开两天就找上门了。

姚红双手扶着门框,脱了鞋子,把一只脚迈过门槛去穿上了一只红颜色的拖鞋,站稳后,又把另一只脚穿上了拖鞋。你莫不是又来要钱吧?公婆转过身去,花白的头发,在头顶像芦苇花散开着,你这个儿都医了七八万了,这两年王文周找的钱,就那么点,多的没得。妈,我不是来要钱的,就是把娃娃给你送来。

公婆转过身来,扬了扬额头上稀疏的眉毛,两只眼睛带着疑惑。

——眼睛都肿了,哭肿的吧?生下来时,就叫你们弄去丢了,你死活不同意,公婆说,现在钱也没了,病也没医好,公婆张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手势。要医各人找钱去医,我这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我把娃儿给你送来,就是想出去挣钱。

——你真要出去找钱啊?公婆把她背上的背篓接下来。叫你和王文周把结婚证扯了,你又不听,不然他大姐就肯借些钱给你娃儿看病了。只要结婚证一天不扯,你就不是我家的人。

——大姐呢?

——俩口子天不亮就出门了,一个要去进货,一个去开门市。

姚红并不想和她多说话,转身朝门口走去。果子摘完了吗?公婆问。摘完了,姚红说,我这就回去卖。

半个小时后,姚红骑着电动车回到了家里。那时太阳升到了高峰岛两座乳峰的凹槽上空,照亮了她家屋前那整块大石坝。只有到了上午十点多钟,那棵黄葛树的荫影才会罩到坝子的三分之二。每到血橙的采摘季节,各家各户的果子,大多以比市场价便宜近一块钱的价格,批发给了前来采购的商贩,剩下来就是个头小的,勤快人就背到公路边或高峰岛风景区的大门入口处,吆喝着卖给那些钓鱼的人和游客。人懒的,就把个头小的果子留在树上不摘了,要么熟透后掉在地上腐烂作了肥料,要么被成群结队的鸟儿打洞,被啄个稀碎。

贩子的货车开到村里来的时候,已经八点钟了,在这之前,姚红在堂屋隔壁自己卧室里,收拾好进城的换洗衣服:一条牛仔裤和一条涤纶青灰色长裤,一件胸前绣有白色花朵的粉色连衣裙,两件款式不同的T恤衫和几件贴身穿的内衣裤和几双肉色丝袜。其他日常用的,她就没想带。东西不多,一个不大的背包都装下了。

——收果子啦!收果子啦!姚红在寝室听到汽车的发动机熄了火,贩子用扩音器大声喊。

姚红出来时,有不少村里人来到了坝子上,向贩子打听今年的行情。

——今年一个价,一块五一斤!贩子怕老头老太婆缠,就用扩音器说,多一毛钱都不给,愿意卖的就快点!

有两个老太婆,朝身后摆手,发着牢骚走了。她们嫌价格便宜了。另外三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头和江癞子,仍在努力找各种理由争取以更高的价格把果子卖给贩子,但贩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用扩音器在吆喝。姚红最先响应了他的号召,因为她想顺便搭他的车进城。

——你是从重庆城,还是从长寿城来?姚红双手提着一袋水果,搁到车箱下面的地磅秤上,因为身体用力而满脸通红。贩子说是从重庆下来的。二十多袋水果,在江癞子的帮助下,花了不到十分钟,就从堂屋提了出来。贩子见收了姚红家的果子,就没有人来了,马上又吆喝起来:一块六一斤,再也不涨了!我就等半个小时,一块六一斤!要卖的搞快点。

趁老头们和江癞子回家去提果子,姚红向贩子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老板,你也太不地道了,收我的果子一块五,收别人的一块六,她的话还未说完,贩子接过话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好,便宜都让你占了,那就让我搭个顺风车吧。

——你到哪去?

贩子穿着一件蓝色碎花短袖衬衫,灰黄色裤子,腆着个大肚子,胳膊黝黑,用脖子伸了伸他那张皮革一般粗糙的脸,上下打量着她的时候,色眯眯的,姚红犹豫起来,但她还是说出了目的地:重庆。贩子很快答应了她,让她快点去把行礼收拾好,车箱装满果子就走。

这是一辆车身蓝色,尾箱挡板上写有准载8吨的小型货车,经过改装,货箱的挡板上焊接有铁栅拦,拱顶上系着一张陈旧的篷布。驾驶室里,能坐三个人,一个小时后,姚红爬上去时,并没有感到空间局促。当时,村里的其他人卖完果子都离开了,只有江癞子绕着车子转圈圈。贩子以为他有神经病,也懒得搭理他,关好车箱两扇后门,就爬进了驾驶室。当车子屁股吐出一串青烟,以表达对江癞子不满时,姚红在后视镜里看到他踢了一脚右后轮。这时贩子来回踩了几次油门,只见车屁股后面浓烟滚滚,江癞子从那里面跑出来时,车子已经开上了公路。当他在地上捡块石头,朝汽车扔过来时,贩子瞧着左边的后视镜,撇了撇嘴。

——傻儿!他说。然后,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高峰,尽管他要比姚红矮半个头,却自以为是高大威猛的那种油腻的中年男人。你别看我显老,其实我只有三十八岁,上有老下有小,中间就缺个老婆,他说,老婆在他壮志未酬的时候跟别人跑了。姑娘,你这是回城上班吧?姚红并没有理他——因为他把汽车音响的声音调得很大,还是蹦迪用的那种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也因为姚红专心致志在用手机和假女聊天,告诉他自己离家出走,到重庆城找工作来了。什么原因?假女问。还不是因为你,姚红把字写到这里莞尔一笑,她想逗他玩,我要来找你。你是认真的吗?可事不凑巧,我出差到云南昆明来了。你老往那边跑干嘛?姚红问。还不是为了工作,对了,你到了重庆可以到红旗河沟灵点招聘去找工作,我在那里上过班,只要你提到我的名字,准有人帮你。那我就说假女介绍我来的?姚红问到。对,他们平时都叫我假女。汤哥,姚红又写到,你到底是酸梅汤还是老鸭汤呢?只要你觉得好喝就行,现在我要忙了,假女回答说,你在重庆安顿好后告诉我一声,说不定那时我已经回到重庆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姚红问。可对方忙去了,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出差到昆明,他在重庆,他就是汤小明,他刚从自己办公室出来,到一条公路相隔的洋河花市去,想买一盆水仙花回来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几乎所有女人的爱好,他都爱,每天早上连女人用的唇膏他也用,只不过用的是很淡几乎跟嘴唇颜色一致的那种。从洋河北路一边电杆上装有红绿灯、监控的斑马线过去,在人行道上往左走二十多步,往右进门几步台阶下去,就是洋河花市了。汤小明并没有去看那些花花草草,而是把手机凑到了耳朵上,沿着水泥路慢慢走着,滔滔不绝地说着,不说话时,就低头瞧瞧刷得锃亮的皮鞋,看有没有因为走了刚才那些路,被弄脏的地方。而这时,坐在汽车驾驶室里边的姚红,正觉得高峰挑逗她的那一席话太脏,让她想起了在云南老家,到镇上去看的那一场电影:电影中一个身穿灰色棉袄的中年妇女(一伙日本鬼子冲进村里,走进乱石砌筑的小巷子,用扎着绑腿穿着反毛牛皮鞋的脚踢开了一扇木门过后,走进屋)被人按在了床上,随即镜头一变,这个妇人的棉袄开襟上,只扣了一个布纽扣,踉跄着朝一口枯井走去,跳进井里死了。那时,那辆货车在长寿晏家下道(高峰说不走高速公路是为了节约路费),往张关铁山的盘山公路(一条1997年前长寿到重庆的老路)开去,要不是山高路陡,姚红怕车子开到悬崖下去了,她早就扇他耳光了——因为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读小学时,老师组织全班同学去看过的那两场电影:一部电影叫《洪湖赤卫队》另一部叫《烈火中的永生》,那里面的两个主角:一个叫韩英,一个叫江姐,都是宁死不屈的女英雄。

汽车开到半山腰,速度慢了下来,高峰见姚红铁青着脸,胸脯在起伏,右手搁在大腿上,耍着左手的指头在颤抖,就以为她被吓到了。为了增加效果,冷不防(他故意这样的)他从屁股后面一下子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啪嗒一声就搁在了前挡风玻璃下面的中控台上,以为这样就可以完全唬住她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姚红给他来了个猝不及防,在扇了他两耳光后(这让他手脚慌乱起来,车头差点撞向了悬崖边的一棵青冈树,但他很快又握住了方向盘),拿起匕首就扔到了窗外。见硬的不行,当汽车正要爬上垭口的平路时,高峰突然从胸口里边的包里掏出来一叠钱来,放在了中控台上面。这时,他用眼角看到姚红抿嘴一笑,左脸蛋上出现了一个稚嫩的酒窝,她把那叠钱拿在手里数了数(却没有想道她一边数着钱,一边想着电视剧里解放前混迹在上海滩夜总会那些女人是如何逢场作戏的),就放进了在他和她之间坐椅上的背包里,这才放心了。就没有钱搞不定的事,他还没把话说完,姚红俯过身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胸脯,感觉就像摸到了一头肥猪,在她收回右手的同时,又用左手揪了揪他的耳垂,就像揪猪耳朵那样。高峰因为高兴,摇晃着头,颠着大肚皮,伴随着汽车音响传出来的曲调,吹起了口哨。

到了石船的街上,姚红看到路边有厕所,就让高峰开到那里停车。那时,已是中午了,太阳晒到不长的街道上,透过一层玻璃看出去更加炫彩夺目。整条街上的两边除了停着少量候客的三轮车和两轮摩托,也停了不少撒满灰尘的轿车和货车。随着嘎吱一声刹车,汽车在厕所前面停了下来。姚红下车时,先打开的车门,双脚刚一落地,她就转过身来,看着高峰笑。那动人心魄的笑容让高峰误以为她这是去去就来,当她闪电般把背包抓走后,他才想到伸手去抓,车门迎着他的手呯的一声关上了,吓得他赶快把手缩了回来。

他目瞪口呆,看着她从容不迫地朝一辆停在岔路口的摩托车走去,在他对她那曼妙的身姿动心不已,脑海不停地出现感叹号之际,她又蓦然回首露出了笑容。他理解为那是她表示胜利的标志,这时他才意识到羞愧难当,直到痛心疾首。

当他看到姚红背上背包和那个身材瘦小,戴着头盔的青年搭话,抬起一条大腿,跨上摩托的后座,向前俯身双手抓住那个青年腰上的衣服,朝他翘着的屁股一颠一颠的时候,不禁心潮澎湃,来不及考虑任何后果,紧握方向盘,使劲踩着油门,驾驶着车子冲了上去。但那辆摩托异常敏捷,在他的车头赶到之前,吐着青烟在公路上打了个问号,跑进了一条巷子。高峰瞟了一眼那条仅供行人最多可以让三轮摩托车进出的巷子,不由得昂首一声长叹,沿着主公路把车子开走了。

下午三点,姚红在重庆红旗河沟汽车站下车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苍蝇馆子吃一碗重庆小面。在出站口那条白天都要点灯的小巷子,她如愿以偿吃了一碗又好吃又便宜的麻辣小面。根据假女发给她的定位,她在高德地图步行模式指引下,来到车站附近一家名叫灵点招聘的门店。这家门店在红石路上,人行道上沿公路边栽着一排高挑的黄葛树,树荫中的太阳光斑令人炫目。门店不大,三面墙上的画板上,横竖一排排写满了招聘信息。屋里只有两张搁着台式电脑的办公桌,只有一个少妇坐在桌子后面的扶手椅上。少妇打扮时尚,站在桌前可以看到她颈子上那根白金项链的索链,吊到了两个丰满乳房的乳沟里。她抬头看了姚红一眼,涂有鲜艳口红的嘴巴吐出了一串字:你啥文凭啊,想找什么工作呀?我读过初中,毕业证不在身上,对方提到文凭,一下子就把她因为自己长得漂亮那颗骄傲的心,那种在男人面前的嚣张气焰打压了下去。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少妇耐心地等她取下背包,从里面找出了身份证。才二十岁呀,长得这么成熟,少妇瞧着身份证,又瞟了她一眼。云南人啊,怎么跑到重庆来了?我男朋友在这边,是假……是假女介绍我来的。少妇的态度立刻变得热情了,你坐,你坐呀,来……喝水。少妇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姚红双手拿着没敢喝。

——不要文凭的有皮鞋厂、工地上的杂工,还有一些小餐馆,少妇说,如果你愿意去,我就给你介绍工资开得高一点的,不过,我看你人长得漂亮,去跟那些下力人打交道,我怕……

——大姐,怕什么?

少妇意味深长笑了笑:我怕羊入虎口。

少妇的话,让姚红想到了上午经历的那番折腾,脸刷地一下红了。

——会电脑吗?少妇问。

——多少会一点,姚红答道。

少妇站起来,伸了伸胳膊,然后用右手抱住左肩膀甩了甩左胳膊。你还是去办个假证吧,高中文凭就行,这样就可以到正规的工厂上班了,试用期满签合同后,还给你买五险一金。姐,到哪里去办啊?要多少钱?这办假证的分好几种,少妇开始甩右胳膊了,质量好的,收费要三百,质量次的,一百两百都有。有办本地证的,有全国各地的证件都可以办的。你不是本地人,只有办你老家那边的证了。

——姐,那我怎么办呢?

少妇朝她招招手,在扶椅上坐下后,拉开了抽屉。你看,像打这种红底黑字广告的,就是办外地证的,你要记好了。

在姚红的记忆里,办这种假证的小广告,在她老家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贴得有。

——在我们这里,办你这种证的一般都把广告贴在人行道上的消防栓上,就是立在路边涂有红漆那种铁管子,少妇张开手掌比了比,就这么高。你去吧,隔壁就可以照快照,立照立取,照一寸免冠照片。平时我过路,看到门前这条路,朝左走,往黄泥塝方向的人行道上就有一个消防栓,这种广告就火柴盒那么大,现在这些办假证的,害怕被抓,越来越小心了。

——姐,那我去办这个证,会不会被抓呀?

——不会,被发现了,最多被教育一顿,就放了。

姚红花了近二十分钟,才从隔壁照相馆出来。从灵点招聘门前路过时,她发现那个少妇已经离开了,坐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的,是一个穿着职业装的青年。

尽管少妇给姚红指明了打有小广告的消防栓大致在什么方向,在什么地段,但姚红脑海里闪现出来的,都是老家县城那些巷子的墙上和厕所以及电杆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在红旗河沟转盘,两条通向这座城市东西南北高架桥下的柱子,地下通道的墙壁上,在她的想象里,应该张贴着许多这样的小广告。可柱子才新刷了一层灰色面漆,地下通道由花岗石面板装饰的墙壁,干净得像明镜一样。几条地下通道和转盘中央的圆形小广场相连,在连接建新北路和红绵大道那座桥下的卫生间里,姚红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有见到一张小广告。她这才想到了少妇的话,就从一条地下通道朝黄泥塝方向走去。

消防栓在加油站入口,靠人行道里侧一栋矮房子下面的堡坎边立着。那张小广告靠里贴着,不蹲在地上根本看不到。就在姚红掏出手机打电话时,一个坐在黑色大众帕萨特轿车驾驶座上的男人,把车停在加油站出口的边坡上,开着半幅车窗玻璃。他穿着一件散发着毒药品牌香水味的短袖衬衫,系着一根绣有银色花纹的灰色丝绸领带,显得慢不经心的样子,一双清亮的眼睛,却时时刻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姚红在那个消防栓附近,把手机凑到耳朵上,来来回回踱着步,间可原地转个圈东张西望。大约过了五分钟,车上的男人看到一辆车顶闪烁着警灯的警车,从红石路那个方向高架桥上,朝红黄路这边急驰而下,他按下车门上的按钮,完全关闭了车窗玻璃。三分钟后,那辆警车从隔离带另外一边的车道,从黄泥塝那个方向开到了姚红附近的公路边停了下来。

在两个警察把姚红弄上警车后,男子通过一个按钮起动了轿车引擎。他开着车在红旗河沟转了一圈,朝黄泥塝立交方向开去,到了桥下,就往洋河北路开。几分钟后,他把车停在了三岔路口公路边,一辆正在等待出租的长安牌轿车后面。他双手捧着脸颊,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下家已经暴露了,他说,如果不是找了个垫背的,我就进去了。

在警车上,姚红问身边的两个警察,她究竟犯了什么法,但他们都没搭理她。直到一刻钟后,到了派出所,在一个女警察的带领下,走进一间窗户都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她才知道自己犯事了。不过,她首先想到的是,她上午拿走了那个水果贩子的钱:那笔钱有二千六,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被抓了。

那个女警察让她在一张靠墙的扶手椅上坐着,这时,一束耀眼的白光照在她身上,接下来是相机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姚红,心被拧出了水,就觉得尿急,又感到额头和耳根子在发烫。等那个女警察拍完照,她说:我想上厕所。

——别耍花招!这时照在她身上的灯光消失了,她终于看清楚屋子又进来了两个警察,一男一女。

——我真的憋不住了,她说。

那个男警察挥了挥手,两个女警察来到她身边,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走了出去。从洗手间回来,就进入了正式审讯:原来,她打的那个消防栓上的电话,是一个昨晚深夜才被抓的一个毒贩的手机号码,警方怀疑她和这个毒犯有毒品交易,才通过她的手机号码定位,把她抓进了派出所。当姚红把写有那个电话号码的广告张贴在什么地方,告诉给警察时,他们立刻派人找到了消防栓那里,十分钟后,有人打来电话说,消防栓上什么都没有。于是,审讯她的那个男警察拍着桌子,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还不老实交代!我们派人去看了,什么都没发现!

这时,那个少妇的形象在姚红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连同她对她说的那一席话,接下来是假女发给她的那个灵点招聘的定位,可她怎么想,都觉得那是人家在好心帮她的忙, 而且她也无法把他们和这个电话号码挂上勾。于是她就一口咬定,为了找工作需要办个高中毕业证,她就在街上到处寻找办假证的小广告,结果在那个消防栓上找到了,才打了上面那个电话。

在这期间,她的手机和背包被一个女警察取走了,当那个女警察重新回到房间时,那个审讯她的男警察来到了她的身边。

——就凭你的这番话,我就信你了?警察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这是个中年男人,身板挺拔,表情严肃,按你的说法,你十七岁就跑到重庆来了,还未婚先孕在那年生了个娃娃。这怎么听上去像天方夜谭啊?你这么小就跟一个大你七八岁的男人过日子,你妈老汉不管?难道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我确实不是他们亲生的,姚红眼睛都红了,我是缅甸人,在5岁的时候被拐到中国来卖给了现在的养父母。他们买我是为了把我养成人后,嫁给他们那个比我大四岁的傻儿子,他小时候发高烧,因为生活在大山里,我养父母没来得及送他到医院去变傻了。

——那你怎么没嫁给他?男警察正了自己帽沿,编吧,我看你编得有多离奇!

——我没编,这时姚红的眼里窜出一串泪珠,他十二岁那年在坡上放羊摔下悬崖死了!第二年,我养母又生下一个弟弟,从那以后,他们就对我不好了,只对弟弟好,他们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是丧门星,在我读完初中,就不让我读了。本来我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的。他们就让我跟我堂姐堂姐夫一起到了昆明,我和王文周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

——继续,你继续编吧!那个男警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坐在他身边那个女警察一直在一个本子上写个不停。编啊!继续编啊。

——刚出来打工那年,我是在工地上提灰桶,搬砖头打杂,除了平时吃的用的,到了过年也剩不了几个钱。春节回家,还被他们骂了顿,说我在外边乱花钱,才没剩下钱。在初三那天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在竹编墙另外一边屋子里悄悄商量,准备把我卖给一个人贩子,我才偷偷跑了,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天我跑到县城,由于身上连坐客车的钱都没有,我就联系王文周,他爽爽快快就给我打来了三千块钱,我觉得他对我好,就坐客车到昆明,从那里坐火车到的重庆。王文周从长寿到重庆来接的我,我们还在重庆城耍了两天,为了节约钱,晚上我们就开了一个房间……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事,只晓得王文周对我好,就让他睡了……姚红说着,看到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捂着鼻子抽泣起来,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们暂且相信你说的,男警察又起身站了起来,你不用继续说了,不过事关重大,也为了证明你说的是真话,我们得马上跟你到长寿湖一趟。

——你们别开警车去好吗?姚红用巴掌反复擦着眼睛,也没把泪水擦干净,站在她旁边那个女警察递了张纸巾给她,她却哭出声来。呜呜……我怕乡亲们看到警察去我家,说我犯法了。

那个男警察朝她挥挥手,把脸扭到了一边,在他朝门口走去时,姚红看到他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从重庆主城到长寿湖走沪渝高速公路,就一个小时左右,当一辆没有警用标志的长城坦克300越野车,开到姚红家门前那块石坝停下来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到了阳春三月,重庆地区晚上七点钟左右,天就黑了。从车上下来,听着熟悉的虫鸣,闻着长寿湖特有的清新空气,看着满天的繁星和高悬的明月,仅仅出去了一天时间,姚红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胜过天堂啊!主审过她的王警官刚一下车,就眺望着山坡下的长寿湖。沐浴在月光中的长寿湖像一面明镜似的,而座落在湖中央的高峰岛那两座乳峰,在明镜中轮廊线更加分明,坦然地面对天地,就更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了。和王警官一样,另外两个警察也身着便衣:女警察姓余,男警察姓李,这还是来时的路上,他们向姚红自我介绍的,那时,姚红已经意识到,从他们对待她温和的态度来看,他们已经认定了她不是罪犯,之所以要来家里搜查,不过是履行必须经过的程序罢了。这不,在姚红打开堂屋门,点亮了灯光,他们都还肩并肩在享受长寿湖的美景呢。等了一会儿,没见他们进屋,姚红就进厨房洗干净三个搪瓷茶盅,然后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茶叶都是开春后她到后山自家那块地里采摘的嫩芽在铁锅里炒制的,刚刚泡好,三个警察就进屋来了。家里怎么没有其他人啊?王警官问。我婆婆去大姐家了,在双龙场,姚红把茶蛊从桌上端到了玻璃茶几上,娃儿我一早给她送过去的,你们喝口茶吧。王警官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也不早了,你去把每间屋的灯打开吧。

姚红把底楼她那间寝室的灯打开后,正准备上楼去,王警官让她把厨房和原来养猪用的猪圈屋的灯都打开了。然后,余警察跟随她上了楼。楼上的内阳台上开有两扇门,第一间屋婆婆在住,第二间是客房,平时都零租给那些钓鱼人。打开两间房门,点亮灯,余警察让她到楼下去呆着。

要是在平时,为了避免黑夜带来的寂寞,她就该打开堂屋墙上的电视看了,可今天晚上她不敢,回到堂屋她就并着腿坐在了折椅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荧屏中的自己。经过了一个冬天(冬天太阳少),她的皮肤又变白了,脸上的皮肤重新变黑,得到夏天过后。每年都是这样的,她脸上的肤色至少有两次变化。往年她并不在意自己长得怎么样,要不是去年假女来长寿湖钓鱼,一连几个周末都借住在她家,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常常夸她长得漂亮,说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女性美,她才意识到自己长成人了,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当她拿假女和王文周比较,就发觉自己好像选错人了。王文周就不知道心疼人,在家的时候,除了每隔一天晚上在床上抱着她,像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那样做那事,他就不知道通过其他方式讨她欢心,对她说一两句体贴入微的话。正当姚红浮想联翩之际,李警察在她寝室的枕头下,搜出了一把左轮手枪。姚红看到他拿着那把枪出来,就说:那是我婆婆给我娃儿耍的玩具枪。可李警察神情严肃,走到厨房门口,歪着脑壳喊了一声正在猪圈屋搜查的王警官。

在电视机上方一米高那根日光灯的照耀下,经过两个警察反复查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真枪,德国造,生产日期1927年。

——这把枪到底是那来的?王警官厉声说,私藏枪支弹药是犯罪行为,你知道吗?

——我婆婆给娃儿耍的,姚红站了起来,我也不晓得是捡的,还是买的。

这时,有两道光从屋门口晃过,有一辆车子开到了大石坝上。她到门口去看,认出面包车是王文周他姐夫开的那辆。公婆下车时,姚红看到她抱着孩子,就出门去了。

——姐夫,你下来喝口水吧。

姐夫把头从车窗伸出来,歪着脑壳想看清堂屋的人。

——不了,姐夫说,明天早上还要进城进货呢。

姚红抱着熟睡的孩子和婆婆走到堂屋门口,姐夫就在石坝上掉头把车开走了。婆婆以为家里来的又是钓鱼人,就笑眯眯向他们打招呼。见到老人家,两个警察也笑了笑。

——他们是警察,姚红对婆婆说。

老太婆的脸一下红得像柿饼,扭头就问她,是不是王文周犯事啦?这时,王警官拿着那把手枪走了过来。老人家,你儿媳妇说这把枪是你拿给孙子耍的,这把枪到底哪来的?

——祖传的,婆婆盯着那把枪说。

——祖传的?王警官皱起了眉头,你祖上是干啥的?

——老八路,南下干部,婆婆说。

——你有证明吗?老人家,王警官的眉头舒展开了,语气也更加温和了。

在我屋抽屉里,我这去拿你们看,说着婆婆蹒跚着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只听到她在楼上喊:翻什么翻?把我屋子弄得这么乱!

听到她在喊,王警官他们赶紧上楼去了。姚红抱着孩子,进寝室把他放到了床上。当她给孩子脱掉外衣,给他盖上被子,回到堂屋时,王警官和另外两个警察也下楼来了。喝口水吧,姚红对他们说,茶都快凉了。不喝了,王警官朝她摆摆手,这把枪我们就拿走了,虽说没子弹,但被坏人偷去,就坏事了,交给国家保管更好。那些军功章和一把日本战刀,如果你愿意交到博物馆保存,那就更有意义。这事我作不了主,姚红望着他笑,这事要和我婆婆商量。

——好好,你没事了,王警官说,我们走了。

姚红送他们走到越野车那里,直到王警官在坝子把车掉了个头,开走后才回到堂屋。这时,婆婆下楼来了,姚红拿着摇控器打开电视搜索江苏台,这段时间江苏台在播放电视连续剧《人世间》。这几个警察怎么到家里来了?婆婆到猪圈屋上完厕所,又回到了堂屋。还不是那把枪,姚红觉得给她说真话,她又要问半天,只好骗她。

——肯定是那些钓鱼人,住在这里看到了那把枪,婆婆说,是哪个这么讨嫌呢?

——你想这么多干嘛,事情都过去了。

——你不是说今天进城找工作吗?婆婆问,没去啊。

——你以为工作这样好找啊?我明天还要上重庆,你在屋弄好娃儿,姚红说,我今后就少于回来了。

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婚礼,婆婆一下子就被这样的热闹场面吸引住了。姚红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做梦都没梦到过自己作为新娘参加这样的婚礼。

——等王文周春节回来,你们还是把结婚证扯了吧?婆婆突然说。

——他这种人,我才不嫁给他呢!

——那你还跟他生了个儿?

——你也不看看你儿子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我们家根红苗正,婆婆激动起来,要不是他爷爷文化底子薄,自愿到长寿湖来当农民,我们家不知道有多好呢。南下干部,你晓得啥叫南下干部不?

——你也不问他在外边干啥了!

——干啥了?

——嫖娼被抓了。

——嫖娼?

——他在外边搞女人,被公安局抓了。

——今天公安局来人就为这事?

姚红抱着胳膊肘,默默流着泪水。

——昨晚上,我堂姐打电话来说,他被抓了,要关半个月,还被罚了五千块钱。

——那你今天早上不说。

——说了有用吗?

婆婆朝她翻了翻白眼,双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十分钟后,她拿着一张银行卡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把银行卡递到姚红面前:这卡里有几万块钱,是我存起来准备以后生病住院用的,你明天到银行取五千给你姐打去,让她帮帮忙把罚款交了。

——我不要,姚红推了推,不多关他几天,得不到教训。

但婆婆还是把银行卡放在了茶几上,又朝楼梯走去。

——妈,你不洗脚了?

婆婆没理她,左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踩稳后,慢悠悠爬上了楼梯。

第二天一早,姚红起床时,婆婆已经在厨房煮好稀饭了。姚红走进厨房,把银行卡塞到了她手里,说她身上有钱,还再三嘱咐她把银行卡放好,别弄丢了。当姚红背着背包出门时,婆婆还抱着娃儿送了她一程。

在郝家庄,姚红看到高峰那辆货车停在主公路上,车箱子里装满了一袋一袋的果子,一群人正围着他要钱。她站在那里想了想,等那群人离开后,就迎着他走上前去。高峰显然对她在这个时候出现没有心理准备,阴沉着脸睁大了眼睛,一叠剩在手里的钱颤抖着。

——我想搭你的车,她说。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高峰说着一手抓着车门扶手拉开车门,就往上爬。姚红到另一边拉开车门爬了上去。

——我是来还你钱的,关上车门,姚红就取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叠钱来,数了数,然后递给他。你挣点钱也不容易,何必把钱花在女人身上嘛,我男人就因为嫖娼被抓了。我要是告你,你不也被公安局抓了啊。

高峰接过钱,扭着车钥匙打燃了发动机。你这是到哪去?他问。

——重庆。

——那我今天走高速。

——那谢谢啦!说着姚红无意间看了车窗外的后视镜,发现江癞子站在岔路口旁边的堡坎上(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背景是一棵果树),便皱了皱眉头,拿出手机点开了屏幕,准备联系老周。听到她说准备到他家当保姆,老周很高兴。姚红很在意他接到她电话时的态度,假如从他的声音中辨别出一丝不愉快,她就不去了,就准备先到小餐馆或皮鞋厂打工,以后再想办法找更好的工作。

高峰显然从头天发生的事情中得到了教训,从长寿湖到重庆的路上,他没对姚红说过一句出格的话。但他却错把姚红视为了知己,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向姚红倾倒垃圾(在姚红看来就是这样的),尽说他前妻的不是:除了见钱眼开找了个比他更有钱的野男人,才回来和他离婚这样对他来说的奇耻大辱以外,他前妻还从此对他们曾经爱情的结晶,也就是他们女儿的学习成绩也不再过问,只晓得每个月拿点生活费给娃儿。

——要知道,学习成绩的好坏,关系到娃娃未来的前程啊!高峰说话说久了,两个嘴角都挂了一条白颜色的唾沫,女人变坏太容易了,只要她喜欢上了钱,就晓得一天到晚用钱来把自己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再去引诱男人,去挣更多的钱,挣到更多的钱后,又把自己打扮得更加的花姿招展,如此形成恶性循环,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人老珠黄,再怎么打扮也挣不到男人的钱了,才知道后悔,才想到回到原来男人的身边。我就等着这一天呢,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她………最后,到了重庆盘溪批发市场水果摊区,高峰把刹车踩到底,把车子停下来总结道:现在像你这样的女人太少了,不爱钱,所以,我服你!

姚红也服他了,一个大男人话那么多,自己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专门挑别人的不是说事,不过,她还是在跳下车前向他表示了感谢。

老周说他已经开车到了盘溪批发市场的大门口,让她去那里搭车,她向路人问路问到了那里。从盘溪批发市场大门出发,老周开着他那辆白色奔驰GLB经过松石大道、红石路,在红旗河沟经过两处红绿灯在车流中脱颍而出,终于开上了红绵大道。坐在副驾驶座上,姚红对沿途经过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毕竟,她来重庆这座大城市仅有两次,除了昨天来到这座城市所经历的一次惊心动魄,另外一次就是三年前她从昆明坐火车到达重庆菜园坝火车站那次了。那一次,在短短两天时间里,王文周出于对他爷爷革命生涯的崇敬,带着她参观了红岩村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旧址,和考验过许多仁人志士的渣子洞、白公馆这两座上世纪民国时期的监狱旧址,以及中山四路上的周公馆。长江南岸黄山上的抗战时期的陪都遗址,犹其让她印象深刻,因为展厅的照片中,有中国军队深入过她的祖国缅甸去进行过抗日战争,在那个时候她才真正理解了中缅两国的胞波友谊。而且,她的处女之身也是在这座城市献给了王文周,那时,她很单纯地爱并相信一个人,现在,她不再单纯也是因为她的男人不再单纯了。

在宽阔的红锦大道两边,那些镶嵌着玻璃幕墙的现代化高楼大厦,映着蓝天白云,道路两边丰姿绰约,高大的行道树和公路中央隔离带花坛上,被栽培成几何图形的红色、蓝色、紫色和白色的花朵,都让她感到了炫彩夺目,也让她对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充满了憧憬,如果能在这座城市立足,并生活下去,对她来说就近乎是一种奢侈的梦想。

在这个奢侈的梦想在姚红心中逐渐成形的同时,已经半年未到解放碑步行街的汤小明,把车停到大都会广场地下停车场后,乘电梯到了商场的第一层楼,然后从里边出来朝解放碑走去。他很迷信,总觉得来到这里不到解放碑走一圈,就会诸事不顺;还有个原因是: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窥自己,在他意识不到的角落里,或者躲在某个人的身后,在他有所察觉时就背对着他,当他失去警惕性时,就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得像个一般游客那样,来到这里就得去瞻仰解放碑,以缓解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来到解放花圃边,他看到身边立着一块可移动的四边形塑牌,上面印有方便游客了解解放碑这个景点的二维码,就掏出手机扫了扫,手机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对话框:上世纪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为了动员民众抗日救国,于1941年在重庆市中区都邮街广场建成了一座碑形建筑,名为"精神保垒"(意指坚决抗战的精神)。保垒为四方形炮楼式木结构建筑,共5层,抗日战争胜利后,改名叫"抗战胜利纪功碑",于1946年重建。1949年重庆解放,对"抗战胜利纪功碑"进行改建,由刘伯承题字,改名为"人民解放纪念碑",简称解放碑。该碑是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战争取得胜利的象征,也是重庆解放及重庆市的象征。

看完介绍,汤小明绕着解放碑走了一圈,但他并没有去看解放碑,而是仰望了一遍,以民权路、民族路和邹容路形成的十字金街上,那些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建筑。正是解放碑连同这些鳞次栉比由玻璃幕墙装饰的高楼大厦,才使得重庆在国内外成了闻名遐迩的网红城市。由于玻璃幕墙上映射着耀眼的阳光,加上以蔚蓝色的天空为背景的大厦实在太高,也因为他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伸直脖颈仰望过天空了,一圈下来,让汤小明有了眩晕的感觉。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感觉好受了一些,这时他留在地上的身影,像一条狗或者狼的形状。但他很快振作起来,朝南方的邹容路走去。

一刻钟后,他来了人民公园。人民公园建在逐级往下的斜坡上,里面古树参天,他在公园转来转去,终于在一个亭子附近找到了他的目标:一个红色消防栓。他若无其事,走过去坐在上面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假意蹲下身子去捡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打火机,顺便看了一眼贴在上面毫不起眼,红底黑字写有办证的小广告。然后,他走进亭子里,因为里边空无一人,很适合他打电话。这天他穿了一件白色T恤衫,蓝灰色绦纶裤子,皮鞋还是常穿的那双,还是锃亮得一尘不染,身上香水的品牌还是叫毒药。

一个小时后,他提着一个条形手提袋,再次从大都会的地下停车场坐电梯到了商场一楼,然后从商场出来向八一路好吃街走去。已经临近中午了,好吃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临街馆子都有进进出出的食客。由于阳光明媚,气温升高,街上弥漫着各种食品混杂在一起的让人郁闷的气味。他在人流量里奋力挣扎,来回走了两趟才找到了一家毫不起眼起名狗才理的包子铺。铺子的房间狭长,靠一面墙安有六张小条桌,通道靠另一面墙。店里就坐了一个面容精瘦的食客,正在吃一笼包子,但吃得很慢,是慢镜头中那种吃法,一口只吃掉指头那么大一点点,连汤小明都觉得他这样吃包子太夸张了。这个人坐在最里面那张桌子上,桌下撂着个提包,几乎跟他手上的提包长得一模一样。

——老板,给我来一笼酱肉包子,一碗菜稀饭,汤小明在他的头排坐下,嗅了嗅周边的空气,发现那个人身上散出发的香水味跟他用的是同一个牌子。还来点咸菜,要泡的,他又大声喊道。

汤小明怕提包撂在通道上妨碍后面那个食客出去时碍事,又提着它撂到左手那边的椅子后面,这时,老板娘端进来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然后又出去给他舀稀饭去了。当老板娘舀来一碗稀饭,拿来一碟泡椒白菜时,汤小明身后那个食客,已经以惊人的速度把剩下的几个包子吃完了。当他提着提包走到门口去结帐时,汤小明注意到他把提包拿错了,因为他提包的拉链环上系了一根短短的细毛线,这时正在门外的风中飘呢。

十分钟后,汤小明也吃完了那笼包子,当他从解放碑开车回到江北洋河花市附近的店里时,姚红在微信里给他发来了一张相片,他点开放大一看,首先映入他眼帘,让兴趣盎然的是放在壁橱中央的,那尊藏银莲花生大士佛像,这种造型的佛像在他去年到成都玩耍时,在四川博物馆的展厅里见过,当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相片中的壁橱是在一家人的客厅里,上面除了这尊佛像,还有乌木雕刻以及一些长江画石摆件,整个客厅看上去装修得精致素雅啊。你猜猜我在哪里?紧接着姚红又发来了一条信息。但他并没有急着搭理她,而是把她定位在了地图上,然后截图保存了下来。她所在的位置在照母山附近的明月湖旁边,那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这个小区他曾经去过,那还是去参加一个朋友在家举行的生日宴会,不过,他现在和这个人很少来往了。里边的房子,除了独栋别墅,就是三层楼的连排别墅。里面住的大多是有钱人,但物管公司负责的保安工作做得并不到位,开着档次高一点的车子去,只要报得出住家户的姓名和门牌号,不用登记就可以进入小区。上次他去参加那个朋友的生日宴会,就是这么进去的。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汤小明给她回了一条信息,我还在昆明呢。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就在这家做家务,姚红又发来了一条信息,城里人真有钱啊,客厅装修得像宫殿一样。重庆有钱人多得很,你刚进城看得少,才这样大惊小怪的,发出这条信息后,汤小明又把她在地图上定了一次位,这一次是精准定位,他也截图保存了下来。他又给姚红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马上又要忙了,然后他关掉了手机,取出手机卡扔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又换上另外一张手机卡,走了出去。

原以为在别人家当保姆做家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在姚红想来不外乎是扫扫地,抹抹桌子板凳,煮饭炒菜洗衣服。但她来到老周家第一个星期,就感到和自己的想象出入太大了。首先,早餐和中午饭,老周都是在单位吃。而且,平时上班,晚上老周也很少在家里吃饭,他有很多应酬。另外,老周平常穿的衣服,特别是外衣都是拿到街上的洗衣房去洗,至于他的内衣内裤都是他自己洗,他说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是他父母让他养成的。另外,家里的清洁都外包给一个家政公司了,每周来家里做一次清洁,姚红的任务就是监督。

让姚红感到不容易的,是老周对她的一个特殊要求:读书。每天要求她必须读50页以上,而且他每天晚上回来都要检查她读了没有,他的办法是:他提问题,她来回答,如果她答不上来,他就替她回答,就像老师那样边解答边解释。老周让她读的书,她在学校读书时基本上都没接触过,比如四书,王阳明的《传习录》朱熹编辑的《近思录》。老周对她说,这是在给她补课,因为她的养父母是文盲,没教过她如何做人,现在由他来教她。由于姚红只读过初中,虽然读书时学习成绩好,但古文基础知识少,所以一些字词的含义她很难弄懂。但老周有的是办法,让她遇到生字就查《新华字典》遇到字词弄不明白含义就查《康熙字典》。

有一天中午,老周给她打来电话来说他好久没吃过她煮的麻辣鱼了,让她下午去附近的菜市场去买一条草鱼晚上煮来吃。从小区出去有一条林荫道:道路中央是柏油马路,两边的人行道边上都是围墙,围墙里长着成片的树林。人行道上的行道树,栽的全是法国梧桐,经过多次截枝树姿特别好看,枝桠上新发出来的嫩叶,正在茁壮成长。

在这条长约一公里巷子的出口处,有一个小广场,商业中心的楼房都是几层楼高的商业用房,每个门市门眉和玻璃橱窗上面,除了打着店铺名称的标牌,就是一些商品的广告牌。在菜市场入口处,姚红无意间看到了一个消防栓立在墙边,就走了过去。她用手摸了摸消防栓光滑的圆头,就蹲在了地上。上面还真有一张写有办证的红底黑字的小广告。上次拍的那几张一寸标准照片,就放在她身上的钱包里,她还是想办一个高中毕业证备用。她站在哪里犹豫了一会儿,就用手机拨通了广告上那个电话。电话里那个男声问明她要办个什么证后,就让她到广场对面公路边一块巨型广告牌的下面等他,说他几分钟就到。姚红到广告牌下面站了不到五分钟,一个戴着头盔,穿着一身灰色运动服套装的高个子,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她左边的公路上急驰而至。他骑在摩托车上没下来,当着她的面,揭开了面罩。这个人的动作很怪,噘着嘴巴皱着鼻子嗅了嗅空气后,让她走近点。

——我想办个高中毕业证,姚红上前一步说,闻到这个人身上有香水味。 云南省某县一中的毕业证。这是我的照片,只要一张吗?

对方没说话,又皱着鼻子嗅了嗅,突然脸色大变,在她感到惊讶的同时,那个男人一边加油(摩托车轰轰烈烈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一伸手就夺走了她左手上的手机,一溜烟就跑了。当她用手捂住鼻子嘴巴避免吸入那团雾霾时,那个人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远方的一个岔路口。她很久才恢复了平静,然后原路返回,准备把消防栓上的小广告撕下来,到派出所去报案。可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当她重新回到菜市场入口,再在消防栓上寻找那张小广告时,却发现它已经不见了。这时,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个星期前灵点招聘那个少妇来,但她还是没能把她和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毕竟,她只是介绍了一种办证的渠道,这个抢走她手机骑摩托车的男人肯定不是她派来的。

手机被人抢了,这种事情她在电视剧里也看到过,买这部手机也没花多少钱(只花了四百多),只是有点纪念意义:是王文周给她买的。事后,她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桃红在附近找到了一家中国移动公司的营业厅,在柜台服务员的建议下,注销了以前那个手机号码,用身份证新注册了一个手机号,并花三百多块钱,新买了一款荣耀品牌的手机。丢了手机就意味着和她的过去中断了联系,因为手机通讯录上的电话,她平时都是按姓名存储的,所以连她堂姐,王文周的电话号码她都无法回忆起来了。当姚红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后,既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同时又感到了轻松,好像一座压在自己身上的山,突然被挪走了。

老周是在傍晚五点多钟回家的,那时姚红已经在厨房做好了准备工作,就等他回来就下锅炒菜了。老周乐哈哈到厨房探视一下,然后搓着双掌出去了。只要晚上没有应酬,下班回家后,他要么到花园去侍弄他养的那些盆景和花草,要么拿着一把羊毛刷,在客厅刷橱柜上那些精美的摆件,比如黑得发亮的像象鼻山那块灵璧石,他每天都会清扫一次的。还有那些在表面刷有一层鹅蛋清的长江画面石,他也要每天清扫。但那个位于橱柜中央的莲花生大士佛像,他从不拿刷子去刷,而是用干净的毛巾擦拭。

半个小时后,姚红系着围巾叫他吃饭,老周就屁颠屁颠,跑进洗漱间打肥皂洗手,然后在厨房门口对面的大条桌上坐下来,等姚红在他对面坐好后,他才会动筷子。晚上吃饭,一般情况下他要先喝大半杯从法国进口的红酒,再喝大半杯从英国进口的香槟。他让姚红喝的是一种盒装酸奶,每次都要求她倒进高脚杯里,在吃菜之前,他要举起杯子和她的杯子碰一碰。

老周从没有给姚红讲过他在哪里上班,姚红也没好意思问他,只是有一天晚上他对她说,他现在住的这栋别墅是女儿女婿孝敬他的,他们在成都开了一家物流公司。

——自从你来我家后,晚上我再也不感到空空荡荡的了,老周举起了洒抔,姚红端着杯子递到饭桌中央和他碰了碰。这两年,一到周末我为啥爱往长寿湖跑,除了那里风景好还可以钓鱼,还因为那里有个你。

——老周,别开玩笑了,我哪有城市姑娘好看啊,姚红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他面前她从不怯生。

——我也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觉得在那么美的地方,也要有你这样笑起来甜蜜蜜的姑娘,才更加令人向往,老周说,我是带着诗意去欣赏这个世界的美的,每一种美好的存在,都值得我们陪加珍惜。

——我听不太懂,姚红摇了摇头。在你眼里,怎么尽是些好事啊?在我身上尽是些倒霉事,今天我去菜市买鱼,手机都被人偷了,害得我又新买了一个。

——啊?那你以后小心点,老周并没有把她说的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世上只要有美的,也就有丑恶的东西存在,这是辨证法,美和丑是对立统一的,就跟有上就有下,有阴就有阳一样,永远都是这样。大多数人的心都是向善的,也有少数人却喜欢丑恶的东西,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正义和邪恶的较量。

——听不懂,姚红又摇了摇头。

——只要和我相处久了,你慢慢就会懂的,只要你安心住在我家里,保不定你今后还会成为一个作家诗人。

——老周,你就别逗我了,我只初中毕业。

——这跟文凭高低没关系,老周又举起了酒杯,姚红只好举着杯子和他碰了碰。前两天我在网上给你定了两套服装,待会儿你穿上试试。

——什么衣裳啊?我又没让你买,贵了我可出不起那个钱。

——不用你掏钱,老周说着夹了一块鱼肉在碗里,味道还可以,但这种鱼有股泥腥味,没有长寿湖的鱼好吃。

——今天3月16号了,昨天长寿湖就开始禁渔,要等到8月份才可以去钓鱼了。

——我知道,我们有个钓鱼群,老周说,那些鱼友说周末都找不到事干了。我不怕,周末我就到长江边去捡石头耍,这段时间正好是枯水期。

——捡什么石头?

——长江画面石啊,老周往客厅那边指了指,那些石头都是我自己去捡的。

——我还以为是画上去的呢,姚红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饭,我是说有一朵花那块石头。

——那种石头叫芙蓉石。

吃罢饭,收拾好碗筷,姚红拿着老周给她买的那两套衣服,到三楼寝室去试穿,在床上打开包装时,把她吓了一跳:这种服装的样式,她只是在电视里看过,是古人穿的。为了不扫老周的兴,她还是穿上了一套上面绣有荷叶荷花的带开襟、需要系腰带的汉服,到了二楼的书房里。

——如我想象那般,好看,老周拍着巴掌,让她旋转一圈,然后让她以书架为背景,双手捏着手指站在那里,然后让她利用双手摆了几个好看的姿势,用手机给她拍了好几张照片。当她看到那些照片时,她几乎都认不出自己来了:看上去水灵灵的,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般。

王文周身着他常穿的那身军仿迷彩服踏进堂屋门槛,就看到他妈手里拿着一张纸巾,坐在折椅沙发上,看着他儿子在摆弄手上的一块正方形塑料积木。儿子歪斜的嘴角流着口水,他妈帮他擦掉后,又流了出来。

——妈,我回来了,就在他把肩上的挎包撂在桌子上时,他妈拾起躺在地上的一把扫帚,朝他屁股打来,吓得他不得不从原地跳开,但他的屁股还是挨了一下。他跑到门外的大石坝,他妈丢了扫帚,顺手在阶檐拿了根竹竿,蹒跚着追了上来。

——你还有脸回来啊?你到底找了好多钱?有个鸡巴就幺不倒台了!隔着几丈远,他妈就朝他挥舞着竹竿,王文周捂着半边屁股说:妈,我被冤枉了!我就进去洗了个澡,找人按摩了一下。你挖到金山银山啦?敢去这么不正经的地方……他妈的话,让他陷入了沉思,他怎么在进去之前,就没有意识到那是个不正经的地方呢?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屁股又挨了一下。

——妈?你真打啊!他摸着屁股蹦跳着,跑到一边去了。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媳妇都跟人跑了,你还晓得回来,他妈又追了上来,有本事你把人给我找回来呀!

——跟谁跑了?

——跟一个收水果贩子跑了,半个小时后,江癞子和他躲在大石坝黄葛树下的阴凉处,对他说。他俩的屁股下,是一个被人坐得光溜溜的圆滚石,以前碾米用的磨盘就在他们的脚下,象十五的月亮那样圆。磨心上还立着木桩,从那里朝外圈呈扇形,整个磨盘上凿有细沟槽。石滚子是用来碾谷子用的,过去吃的米就是这样碾出来的,现在是机器打米,这个磨盘就废弃了。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着长寿湖高峰岛那两座乳峰,而且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姚红。他来收果子,姚红头天早晨搭的是他的车,第二天早上也是搭他的车,说到这里江癞子摔破了醋坛子,这个死胖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人,眯眯眼,一副流氓习气的样子,第一次到村里收果子,我问过他了,他是拉到盘溪去批发给那些摆摊的。

——盘溪?你记得车牌号吗?王文周问。

——江北有个盘溪批发市场,我都打听清楚了,就等你坐完了牢回来,王文周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写了一个车牌号码。

——你怎么知道我坐牢了?

——村里都在传,说你在外边搞女人,被抓了。

——肯定是王四那个狗日说的,王文周从江癞子手中拿过那块石子,使劲扔出去时,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脑壳。你小心点嘛,江癞子摸着自己的脑壳站了起来。我身上的钱都用完了,王文周垂头丧气地说,这次回家买火车票的钱都是找王四借的,姚红那个堂姐一毛不拔,亏她还是姚红的亲戚。你也不好好想想,你在外边乱搞女人,江癞子说,人家生气还来不及呢,还会借钱给你?他眺望着山脚下的长寿湖,有一艘巡逻船正在上面行驶着,传来马达啪嗒啪嗒清晰的声音,我借钱给你,等你有了再还我。

——那你跟我一块去,王文周抬头仰望着这个儿时的伙伴,正好你认得那人。

两个小时后,他们坐客车到达红旗河沟汽车站,然后通过向路人打听,在红石路上找到了去盘溪的公交车站。四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盘溪批发市场,就在市场的内部道路上寻找那们认定的那个号牌的车辆。市场规模很大,这远远超出了俩个人的想象,车子也很多,成排成排地停着。他俩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市场管理人员(也就是平时闲得没事干,爱指挥停车倒车的一个执勤人员,也是一个在原单位退休了在市场打临工的老头)的注意。他们找到那辆车后,江癞子正踩着汽车踏板,攥着车门扶手往车窗里张望: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方向盘,可吸引他眼球的,却是贴在坐椅靠背上面一幅金发女郎的裸体画,那是一张印刷体油画。

——给我下来!老头用手臂上戴着红袖笼那只骨节突出的大手,拽着他衣领,把江癞子拉了下来。

看到江癞子像一只耗子,被人抓住背后的领子不放,王文周从车箱屁股冲了过来。你要干啥子?你要干啥子?老头被气势汹汹的王文周吓着了。那你抓他干啥子?王文周瞪大眼睛,你抓他干啥?他偷东西,老头嘟囔着。他偷的东西在哪?王文周觉得自己在理,气势上更加磅礴了,我们找的就是这辆车子,我的媳妇被拐跑了。他的话让老头的气焰彻底消失了:那这事我就不管啦,你们要找这个人可以,别把车在这里弄坏了,他交了钱的,弄坏了我们市场上有责任。

江癞子被吓得不轻,他不像王文周那样出过远门,也不像王文周那样见多识广,当那个老头哆嗦着嘴巴离开过后(老头也被吓得不轻),他看着王文周那张表情丰富内涵深刻的脸,又想到了儿时,他看到的王文周他爷爷那张有刀疤的脸——就觉自己的运气太好了,因为那天下午,姚红在坡上摘果子时,他曾企图把她按在地上,但没有具体去实施,不然,这个时候他或许就不在这世上了,以他刚才看到的王文周那副凶恶相:他还不把我杀了啊。

他们守着那辆车,站在那里等了两个多小时,眼看着市场里的门市都关得差不多了,也不见那个死胖子来,王文周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掏出手机拔通了他的电话。

汤小明坐在办公室里闲得无聊,正准备回家,看到是王文周打来的电话,心中一阵窃喜。

——哥,找我啥事啊?你还在云南吗?哦,回来了啊,哦,在盘溪?那我马上开车来接你。你在那里等我。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汤小明开着一辆黑色大众帕萨特轿车刚走上洋河北路就遇到了堵车,车子好不容易过了黄泥塝立交下面那个红绿灯,开到了红黄路上也是一路堵起的。

当他开着车经过红旗河沟高架桥,走红石路、松石大道到达盘溪批发市场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其间他又接了王文周打来的两个电话,都是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到。

——江癞子,你也来了?汤小明推开车门,刚一下车,就向他伸出手去,江癞子也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他,脸上流露出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真诚笑容。等等,三个人中身材最高,但身体偏瘦的王文周,用一双大手抱住了俩人的肩膀,你们认识?去年我到长寿湖去钓鱼,在他家住过两晚,汤小明说。他也到你家住过,江癞子说,有几回他来,我们家已经住人了,我介绍他到你家去住的。这也太巧了吧?汤小明挠了挠后脑勺,早知道那就是他家,我就不给钱了!江癞子,你晓得我和他啥子关系不?当年我们一起吃过牢饭。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镇长家的汤……我听说过,你妈就是被你坐牢活活气死的,江癞子见汤小明脸色一下变了,就没敢把话说下去。王文周见气氛一下子就不对了,就拍了拍汤小明的肩膀,说:要说那件事,都是我的不对,如果不是我叫上你去抢那家小商店,你妈就不会……不过,那时我们都还小,还不懂事。要怪,还是要怪那本《水浒传》,要不是你借我看那本书,我就不会想到做个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就是去抢人啊?江癞子说。

——你晓得个锤子,王文周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我们那是去练胆子。你以为像你娃小时候那样,只晓得脱小妹儿的裤子。

——哥,你们到重庆来干啥?汤小明问。

——姚红被人拐跑了,江癞子说,我们在这里等半天了,就是这辆车。我是亲眼看到的,姚红两次搭的就是这辆车,那个胖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汤小明抬起左手瞟了一眼手表,说道:都这么晚了,我看这个人也不会来了,明天你们早点来。今晚我请客,请你们到嘉陵江鎏嘉码头去烫火锅。

——你娃这么快就发财了?王文周瞟了一眼他的车子。

——哥,不怕你笑话,我这是在你面前装蒜,这辆车子是找朋友借的,晓得你来了,我低三下四人家才借给我的。

汤小明的话,让王文周很受用,于是他也装作是大哥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对他的感谢。他们的车子走滨江路,半小时后就到了鎏嘉码头,那时天快黑了,嘉陵江两岸已经华灯溢彩。巴倒烫火锅馆附近有一个露天停车场,停好车,他们路过一条公路,在一张露天坝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在汤小明点好菜,在服务员端来火锅底料,菜还没有端上来之前,王文周把汤小明叫到了一边。

——兄弟,今天我给你打电话,其实是……王文周说到这里,用手抱住他的肩膀,最近我手头有点紧,如果你方便,看能不能借两三干给我……

——哥,最近我手头也有点紧,汤小明低头看着脚上闪亮的皮鞋,你也知道我就是小中介,基本工资少,靠天吃饭……不过,我可以替你想办法……对了,我认识一个老板,汤小明掏出了手机,我给你看一张照片,只要你帮他搞到手了,他承认拿五万出来。

——让我好好看看,王文周夺过他手中的手机,仔细看了起来。

在离鎏嘉码头十五公里远的地方,老周也在仔细看一张相片,那是他昨天晚上在书房给姚红拍的。他又给她新买了一套衣裳,上衣是一件翻领是花边、腰围带褶皱会自然收紧的长袖衬衣,裙子是黑颜色的针织短裙,穿上会露出半截大腿。这套衣裳穿在姚红身上,要比他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穿着这套衣裳的姑娘还要好看,也更加性感迷人。仔细瞧着,老周发现自己并不是在纯粹地欣赏、在审美,而是在意淫,就感到了自己的恶浊,他急忙在手机相册里删了那张相片,还反手扇了自己两耳光,然后绕着卧室的床踱来踱去,嘴唇嗫嚅着,念起了莲花生大士心咒,想借此平息自己的心绪。可这时,姚红在书房里读着王阳明那本《传习录》读到了“致良知”那一页,心里却像明镜一样平静。书中说人的心像一面镜子,私欲杂念多的人,心就像一面蒙了尘埃的镜子,分不清是非善恶美丑,而私欲杂念少的人,心就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所以能明辨是非善恶美丑。但是,光有一颗能明辨是非善恶美丑的心,也是不行的,还要知行合一:心念举止,凡是善的就去身体力行,凡是恶的就去制止。整本书,姚红就觉得就上面这些意思,最有用了,让她知道了如何去做人。至于“诚于中,形于外”,她是这样理解的:就像老周那样,只要心地光明,容颜就和蔼可亲,不论岁数大小,都让人喜欢。

半个小时后,当老周觉得内心平静下来后,就坐在窗台书桌边的扶手椅上,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他输入了一组数字,打开了家里的监控设备,一个个画面就出现在了显示屏上。当他看到姚红坐在书房书桌后面,单手托着腮帮在认真看书,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欣慰。退出监控,他又打开了一个文件夹,继续写他的小说。这篇他取名《披着人皮的狼》的小说,以一个毒贩的心路历程为抓手,以他最终痛恨自己的行为,想重新做人为主题。这部小说他已写到十万字了,按照他的构思,要完成这篇小说还要写二十多万字呢。

写到晚上十一点,他觉得瞌睡来了,就打着哈欠,到门外的洗漱间去洗脸刷牙。这时,姚红正好从书房出来,看到老周就打了声招呼。

——老周,你明天还要上班呢,还没睡啊。

——我洗洗就睡了,你也早点睡吧,说着老周走进了洗漱间。

每到晚上,楼梯间通宵都是亮着灯的,这也是老周要求的。尽管姚红觉得浪费,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回到三楼,姚红也觉得瞌睡来了,就草草洗漱一下后,回寝室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周洗漱完毕,提着公文包从二楼下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去拿他头天带回来,还没有来得及看完的文学杂志,却在无意间发现摆在橱柜中间那座莲花生大士佛像不见了。顿时,他急得像火烧到了眉毛一样,走到楼梯口就朝楼上喊姚红的名字。姚红从未听到老周有这么着急过,慌慌张张未穿外套就从楼上跑下来了,当她在二楼楼梯口看到老周时,老周急忙扭过头去,朝身后挥了挥手,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穿外套,于是她右手捂住胸口又朝楼上跑去。当她穿好外套重新下来时,老周给单位打去电话请了半天假。打完电话,他指着橱柜说,那尊佛像不见了。她从未见过老周慌成了这个样子:眉头紧锁,脸色铁青。是不是很值钱啊?姚红也慌了神,咱家进强盗啦?老周朝大门走去,昨晚上你门没反锁吗?我记得我反锁了的啊,姚红说,我还把锁链给挂上了。你看,锁链已经被取下来了,有人进屋了,老周说着,掏出手机拨通了公安局的报警电话。四十分钟后,来了三个警察,拍照的拍照,查勘的查勘,询问的负责询问。在客厅里,一个大肚子男警察负责询问,一个女警察负责记录。这座佛像,是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到川西坝子旅游,在阿坝一个寺里,一个喇嘛师父看到我特别喜欢这座佛像,让给我的,我当时捐赠了两万块钱,你们也知道当时两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这时,老周的目光有点呆滞,并逐渐迷茫起来,仿佛陷入了一种美好的回忆。现在嘛,如果要说价值,在我心中是无价的,如果在拍卖行拍卖的话,至少一百万以上,因为这座佛像是明代以前的,底座下面还有藏文,那个喇嘛师父曾经翻译给我听过,藏历多少年达赖喇嘛赠送给寺里的。唉,老周双手拍了拍膝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家里跟些什么人有往来?大肚子警察问,这些都是线索,我们都要去调查的。

——我女儿女婿春节期间回来过,对了,我们家的清洁外包给了一家“包干净”的家政公司在做,他们每周来家里做一次清洁,这家公司就在xx路上,除此之外,就没有人来过家里了。

——你们再好好想想,比如在微信朋友圈发过家里的照片没有,特别是那个橱柜的照片?大肚子警察说,如果发过这样的照片,照片下面还留得有这个地方定位的话,那这件事情就复杂了。上个月我们就办理过这样的案件,一个女子觉得自己长得漂亮爱显摆,时常爱发些自拍照,其中一张是以家里摆架为背景拍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纯金做的葫芦,结果被偷了,贼人是她微信朋友圈中的朋友,我们可是排查了很久才查到这个人的。

大肚子警察的话,让姚红想到了自己发给假女的那张照片,顿时让她警觉起来,尽管她以为假女偷这座佛像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她还是说了出来。

——警察叔叔,我刚来那天给一个朋友发过一张照片,她赤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当时我觉得这个客厅装修得好气派,就拍了一张。

——那你把那张照片翻出来看看,大肚子警察转身向着她,姚红这时站在两个警察的身后。你过去坐在沙发上慢慢说。姚红走过去在老周身边坐下后,感到老周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就觉得自己铸成了大错。

——那部手机,已经弄丢了,她说。

——那他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业,住在哪里?大肚子警察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平时叫他假女,好像姓汤,具体名字我真不知道,他是去年秋天周末到长寿湖钓鱼,住在我家才认识的,那个时候我只晓得他在做中介。

——我还以为你就是这家的人呢,大肚子警察说,你也不像个乡下姑娘啊,你这身穿着打扮,还有你文静的气质。

——我在老周家当保姆,姚红怯生生看了一眼老周,发现他喘着粗气,脸红耳赤,一副不自在的样子。姚红突然想到了灵点招聘那个少妇,你们可以到红旗河沟汽车站旁边那个灵点招聘店去问他住在哪里,他曾经在那店里做过中介,里边有个妇人和他很熟。

——这也是条线索,大肚子警察说着站了起来,你们好好想想,还有其他线索吗?有时候,一条看上去不太显眼的线索,往往就是突破口。

——就这些了,老周也一同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看着姚红问,平时就你一个人在家,你还遇到其他可疑的事没有?

——没啦,姚红也起身站了起来。这时,那个搞查勘的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的男警察,走过来对大肚子警察低语了几句,然后领着他朝二楼楼梯间的楼口走去,那里有一扇平时都半开着的单扇窗户。

小偷就是从这里进的屋,眼镜警察指着半人高的窗台说,是沿着一根镀锌水管爬上来的,现场没留下指纹,但在外墙上留下了模糊的脚印,进屋后,他是从大门出去的,地上也留有不太清晰的脚印。

几个警察临走的时候,眼镜警察对老周说:我看你家里装得有监控,我们想拷贝昨晚上的录像。

——早就坏了,老周说,由于平时工作忙,我还没有找人来修呢。

——那好,有什么进展我们会及时通知你的,大肚子警察说,再见。

由于头天晚上,在旅馆住下后,王文周又出去了一趟,在天亮前才回来,在第二天早晨江癞子叫醒他时,他双手抱着枕头,就不想起床了。去晚了,那个人就把车开跑了,江癞子提醒他说。王文周打着哈欠,只好硬着头皮起了床。我这个兄弟太热情了,喝了一道酒,又叫我出去喝了二道酒,王文周嘴里嚷嚷着,脸上自是一副得意的样子。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江癞子并不知道,整个晚上他都睡得死死的。我看你们俩个在一起就神秘叨叨的,江癞子不满地说,把我当成了外人。

——兄弟,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王文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江癞子眨巴着眼睛,跛着脚原地转了一圈,他这样做是为了给王文周让道。因为王文周突然摸着小肚皮,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很快从洗手间传来打屁的声音,接着咚咚咚落起了冰雹下起了雨。昨晚上的火锅太辣了,王文周隔着一扇玻璃门说,江癞子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身上的痛苦减轻了。还是老子的肠胃好,随便你好辣的海椒老子吃了都没事,他想。在等王文周出来时,闲得没事,他走到了窗户那儿。窗子下面是条支公路,公路对面是个林荫掩映的被一道围墙圈着的小区,一栋高楼就挡住了视野。公路上跑着五颜六色的小轿车,但吸引他眼球的却是走在两边人行道上的那些姑娘和少妇:她们有的穿得花姿招展,还不时有敞胸露乳穿着超短裙,身材苗条的女人,像流水线上的一朵花款款而来,又像春风一样慢悠悠地消失。走啦,王文周拉开玻璃门见江癞子望着窗外出神,又强调了一次:走啦!但江癞子还是没理他,他只好走过去看他在看啥,当他站在江癞子身后,看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正在路过的是一个露出雪白大腿的高挑女人时,也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背影在拐弯处消失。在重庆好看的妹子多得很,他抱住了江癞子的肩膀,我们走。

盘溪批发市场离他们住的盘溪支路并不远,从旅馆出来,他们沿着人行道走,在路边摊买了八个肉包子,一人四个,还没吃完就到了市场的大门口。当他们吃完包子,正好走到了离那辆货车一百米远的地方。当他们看到驾驶室里坐得有人,那辆车在颤抖,还发出叫声时,就跑着冲了上去。胖子高峰高高在上,坐在驾驶室里一边暖车,一边打开手机在看抖音,冷不防就被王文周拉开车门,从驾驶室里拽了出来。当他看到一个拳头,像一把锤子,朝自己的脸上砸下来时,就迅速闭上了眼睛,以为就此就可以躲过一劫。但他失算了,当他想重新打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双眼已经睁不开了。哎哟哎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哎哟哎哟。快说!你把老子的媳妇藏到哪里去了?王文周攥着他的衣领,无论高峰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快说,不然老子打死你。你到底是哪个嘛?高峰眯着眼睛,像个熊猫,我就是开车的,哪个女人肯跟我嘛。你化成灰,老子也认识你,江癞子跛着脚激动得在旁边转圈圈,前两个星期在长寿湖那个人搭你的车,你到底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哎哟,是她呀,高峰突然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让她搭我的车,一分钱都没有要她的,到重庆她就走了。她到底到哪去了?王文周吼道。腿长在她身上,我怎么晓得嘛!她说她到重庆来找工作,你们要找她,就给她打电话啥。要是打得通电话,我们就不来找你了,江癞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就在这时,王文周松开了高峰。高峰反手就打了江癞子一拳,就是你这个瘸子倒鬼,我都看出来了。江癞子被一拳打倒在地,从嘴角流出血来,你个狗日的,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又挨了高峰一脚。哎哟,这时轮到他躺在地上叫了。当高峰还想去踢他时,被王文周推了一个踉跄。你到底说的是不是真话?王文周问他,你娃敢说假话,老子今天就废了你。

——绝对是真话,好汉,高峰怯生生用一只胳膊护着自己的脸,她说她老公在外边搞女人被抓了,她就跑出来找工作了。

——哎呀,王文周突然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老子这次被害惨了。

——你就是她男人啊?好汉,我看你也不是个好色之徒,高峰变得唯唯诺诺起来。这时,江癞子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打他,他跑到一边去了。好汉,我可以发誓赌咒!高峰说,我绝对没碰到过她的一根毫毛。你媳妇也是个女中豪杰,你放心,她在外边绝对不会吃亏的。

高峰的话,让王文周深以为然,姚红的性格他是了解的,温柔的的时候像朵春风中稚嫩的花,生起气来就像冬天凛冽的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刀子那样扎人。江癞子见他不声不响就走了,虽然心中对那个死胖子有恨,也只好蹒跚着跟在了他身后。来到市场大门口,江癞子问王文周:我们就这样回去了?

王文周没说话,却绕着江癞子走了几圈,看得江癞子眼花,他也原地一瘸一拐跟着旋圈,直到王文周停下来,拍了拍他肩膀。

——本来这件事,我不想干的,王文周说,昨晚上汤小明再三劝我,我都没答应。可我现在手痒得很。

——到底什么事?江癞子在头顶上挠出的头屑,粘在了发丝上,他觉得自己生得笨,遇到难题就得挠脑壳。

——汤小明让我帮他偷一样东西,拿到手,承认给我五万。

——什么东西?

——一个佛像,王文周用手比了比,就这么高,银子做的,摸起来冰手。还有其他稀罕的东西,肯定值钱。

——那我们就去拿,江癞子把话说到这里,就以为自己是个贼了,朝身后看了看,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王文周的脸上,事成后给我一万。

——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东窗事发,是要坐牢的。

——反正我现在就跟坐牢差不多。你想嘛,江癞子说,就因为我腿瘸,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我,我现在过得连条公狗都不如,这是不是比坐牢更惨?

王文周点点头,像看一条癞皮狗那样,露出了怜悯的眼神,那我们今晚就干,这就去踩好点。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照母山下明月湖附近一个小区的围墙外边。通过手机上的高德地图显示,小区17栋别墅离那道围墙很近。通过仔细观察和比较,他们认准了一棵枝干傍到了围墙顶部的法国梧桐树。那棵树离路灯远,旁边也没有摄像头。他们接下来遇到的难题就是打发难熬的时间了,为了保证到了深夜有足够的精力,他们决定就近找家旅馆开一间房,还要在睡觉之前多喝几瓶啤酒把自己灌得晕乎乎的(这样才睡得着觉)。

第二天凌晨一点,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俩个人同时都被各自设置的手机闹钟惊醒了,王文周的闹钟铃声是一首歌,歌名叫《酒醉的蝴蝶》,江癞子设置的闹钟铃声,也是一首歌,歌名叫《笑傲江湖》。从二楼到了底楼,见服务台还有人值班,王文周在别人并没有询问的情况下,主动向她作出了说明:我们出去喝夜啤酒。大摇大摆就离开了。

江癞子脚跛,爬树却是个好手,像猴子那样翘着屁股,还没用上他拿手的跳跃技术,就顺利地从树上爬上了围墙。王文周凭借自己的身高优势,半蹲着身子往上一跃,双手就抓住了墙头,然后,他骑在墙上又反手抓住墙头到了里边。江癞子踩着他的肩膀,把他当成一棵树,从他身上爬到了地上。

由于爬墙头的过程太顺利,一只猫在他俩走在林中小道上时,突然蹿了出来,吓得俩人一前一后摔了一跤,而且不约而同,都摔成了同一种姿势。接下来,他们就是躲在影子里走或匍匐前进,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摄像头的眼睛里。

当他们来到那幢别墅的花园里,直接影响到数只蟋蟀现场直播、中断了演唱会后,王文周未经思考,就决定让江癞子沿着一根通到顶楼那根镀锌水管,爬到二楼,再从那扇半开着的窗户爬进屋去。可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当江癞子爬进屋去,由于心理素质太差,那条跛脚在楼梯上踩虚了脚,直接从楼梯打滚到了底楼的地上,在他准备打开铁门逃跑时,就被一声喝声震住了,与此同时,客厅的灯全亮了。

——王文周,你快跑!他用拳头揍着铁门说,可王文周呆在门外,听到他猪一样的嚎叫后,并没有选择逃跑,因为江癞子已经实名举报了他,逃走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江癞子,你怎么来了?

老周穿着一身白绸睡衣,右手握着一把电视剧中日本鬼子手中的战刀,从映着灯光的弯月形木楼梯,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这时,江癞子以为自己在做噩梦,就拼命用自己的手背擦眼睛,当他重新睁开时,老周手中那把战刀已经抵在他的胸口上了。

——你来干什么?老周厉声问道,他也以为自己在梦游。

这时,铁门开始巨烈震动起来,有人在屋外用脚踢门。王文周是谁?老周眨巴着眼睛,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了,就把手中的战刀放了下来。是……姚红的男人,江癞子被他的眼神吓怕了,像一只老鼠还连累了自己的影子,一起瘫倒在地上。身后的铁门像雷打响,江癞子在绝望中,看到姚红出现在楼梯上。她穿了一套红绸睡衣,上面的白色斑点,是一朵朵印染在上面的茉莉花瓣。

——老周,出什么事了?她问。

——江癞子和你老公找上门来了,老周扭过头去,深更半夜的,我到底是报警呢?还是……

——等我来开门,姚红跑下楼来,勇敢地打开了铁门。

王文周看到是她,眼眶迅速扩大了一倍,呼吸也增粗一倍,双腿却打起了寒颤。进来吧,她让开了身子,这时老周把江癞子从地上拉了起来。王文周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刚进屋,又听到有人在心房敲锣鼓。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走在前面的姚红悄然回头,白天不来,深更半夜来,到底是啥意思?

——我们不是来找你的,江癞子说。

——那深更半夜来干啥子?姚红突然指着橱柜说,偷了一次还想来偷二次?那个佛像是不是你们偷走的?

——我们是来……江癞子看了看王文周,看到他铁青着脸,眼珠子像两颗钢珠,就没敢把话说出来。

——那你在这里干啥子?王文周指着姚红的鼻子问,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冲到老周面前夺了他手中的战刀,把刀背架到他脖子上:快说!

——我要说我在这里偷人,你信吗?姚红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快把老周放了,有种就冲我来!见没有动静,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去扇王文周的耳光。王文周用刀背勒紧老周的脖子,后退了两步。这时,老周说话了。

——兄弟,你别激动,姚红只是在我家当保姆做家务,不信,你问她。

——王文周,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姚红几乎在喊,快把老周放了!

王文周迟疑了一会,把刀从老周肩上卸了下来,老周离开他,又回头说:我去给你们烧点开水。

——你们到底来干啥?姚红走到王文周面前,又要去扇他耳光,却被他扔了战刀紧紧抱在怀里,姚红挣不开他的手,就用牙齿咬他胸膛上的肉,王文周咯咯笑了几声,把她推开了。这时,江癞子说:我们是来偷那个佛像的。

——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个佛像?

——是假女昨晚上请我们烫火锅告诉文周的,文周本来没答应,江癞子又在挠脑壳了。今天早上我们到盘溪找到那个死胖子,没打听到你的下落,就觉得别来了重庆一趟,有点想不通,就来了。

——王文周,你和那个假女到底是什么关系?姚红问。

——他们一同坐过牢,江癞子替他答道,初中毕业那年,他们去抢商店,被判了四年。

——王文周,你还藏得深呢!姚红激动起来,以前你为啥不跟我说?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王文周开口说话了,你也别激动,都到这个地步了,以后愿不愿意跟我,随你!

——说什么混账话,这时老周提着一个黑色的电水壶从厨房走了出来,有啥事好好说。江癞子,你也过来坐,大家有话慢慢说,有些事,说不定就是个误会。

王文周在沙发上坐下后,江癞子也走过去坐在了沙发的角落。

——我就是去洗了个澡,王文周低着头,胳膊肘搁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到了一起,朝前伸着,那两天干活扭伤了腰,还做了个按摩。

——那我堂姐说你被抓了,还被罚了五千块钱?

——那是她搞错了,派出所通知她去给她男人缴罚款,她以为我也被罚了款,其实那个时候,派出所还没调查清楚我的事。

——那还把你关了这么久?

——他们找不到证据,才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不信你打电话问,他们放我的时候,我留了派出所的电话,我就怕你闹误会。

这时,老周端来两杯泡好的茶水,放在了茶几上。

——话说开了,心结也就解开了。姚红,王文周都回来了,我看你还是陪他回去吧,老周说,你们先回家,如果以后你还愿意回来做保姆,我欢迎,如果不愿意来了,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我可不想你们俩个因此闹矛盾。不过,王文周,我还是要说你两句。像今天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就不该做,做人就要做个好人,只有好人才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你可要把这句话记好了。

接下来,一片寂静,从屋外传来蟋蟀的叫声。

——那我去休息了,老周站了起来,姚红,你安排他们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走吧。

这时,一辆警车闪烁着警灯停到了屋外花园外的公路上。

——睡不成了。老周走到楼梯口,闪烁着红蓝两色的警灯从门洞照进屋来,也照在了他的脸上。

汤小明上午十点半,把车停在盘溪批发市场一条内部道路的停车位时,突然想到了王文周。王文周说过这两天在这里寻找一个货车司机兼水果贩子,好打听姚红的下落。他想到了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今天可不想在这里偶遇他和江癞子。于是,准备以关心的口吻,在拨通王文周的电话后,打听一下他们的现状,可他的手机居然关机了。这个时候,他下载的手机定位软件又派上了用场。当他查到王文周目前正在附近的派出所里,脑海立即闪现出一种可能性:他和那个司机兼水果贩子经过一番打斗,被抓进了派出所。万分之一的安全隐患被排出后,他就从车上下来,立刻投入了他今天的工作:在盘溪批发市场众多消防栓中,找到其中的一根。他从裤兜里掏出写有消防巡查的胸牌,挂在了脖子上,以预防市场管理员不必要的盘问和一些警惕性很高但游手好闲的退休老头和大妈们的干扰。每栋楼都有好几个出口,每个出口的左右两边都装有消防栓,而那种红底黑字的小广告,出于某种特殊的目的,往住贴在不易发现的地方,所以,每遇到一个消防栓,他都得蹲在地上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检查。尽管这天他的穿着打扮并不显眼,就穿了普通的印有灰色竖条纹的白衬衫和一条普通的牛仔裤,但他身上喷有毒药品牌香水的芳香还是吸引来一只刚刚在花圃采完一朵花粉的蜜蜂。这只蜜蜂老是嗡嗡地绕着他的脑壳转,却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显得气极败坏,而汤小明却因为这只蜜蜂对他的打扰,显得心烦意乱,就挥舞着手臂驱赶。他的这种怪异举止,迅速引起了一对戴着黑框高度近视眼镜恋人的注意,他们手挽着手,有说有笑走过了他的身边,但未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此刻正在用心记一张小广告上的手机号码。

当汤小明站起身来,准备返回停在身边这栋楼另一边的,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上时,那只蜜蜂仍然对他念念不忘。他举起双手,想一巴掌拍死它。他的行为彻底激怒了蜜蜂,在它死里逃生后,异常精准地落到了他的鼻尖上,在报仇雪恨后,壮烈牺牲在了他的手心里。汤小明感到自己的鼻头又痛又痒,紧紧盯着手心上已经粉身碎骨的蜂子,又一次表达了对它的愤恨。他要让这只蜜蜂死无藏身之地,于是他用一张餐巾纸把它包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鼻子痒得出奇,汤小明不得不临时用自己的口水进行了前期处置,但他很快发现效果不佳,因为和他擦肩而过的一个姑娘,看到他红肿的鼻子,就以为他是个小丑,就用手掌遮住嘴巴嗤嗤地笑。

当他离自己的车子只有五十米远时,那对戴近视眼镜的恋人正好离他的车子而去,他们刚才居然在他看到他的车子之前,打开了一扇车门,但什么也没有偷,反而送给他一颗纽扣大小的礼物,而且藏在了他不易发现的地方。所以,当汤小明上车,拔通一个电话说话时,在附近另一辆车上的一个身着白衬衣的男人,戴着耳机听得清清楚楚。五分钟后,那对戴近视眼镜的恋人,也坐进了那辆车的后排座,他俩几乎同时摘下了脸上的眼镜。

就在这时,在离盘溪市场三公里远的派出所的大门口,老周和姚红正好从不锈钢栅栏门留下的一个缺口出来。姚红流着伤心的眼泪,老周语重心长在为他们营救失败进行辩解。

——这两个人太老实了,老周打着手势强调自己说话的力度。特别是那个江癞子,他不供认他们是为了那尊佛像来的,哪会被刑事拘留嘛!标的物大,尽管盗窃未遂,也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还有,小区那些物管也是的,前晚佛像被偷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强盗,昨晚上王文周他们翻个院墙反而被他们看到了。你说这群人是不是吃干饭的?

——那他们真的要坐牢了?姚红用手背擦了眼睛。

——我看你在农村养成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老周掏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她,手上有细菌,对眼睛不好。

姚红接过纸巾,并没有去擦眼睛,因为这个时候并没有新的泪水流出来。她跟在老周身后,走向公路边树荫下的白色越野车,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二十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家里。刚关上了门,姚红抽泣着就扑到了老周怀里,她说:今后怎么办啊?我今后怎么办啊?

老周感受着她滚烫的身躯,张开两条手臂没敢去抱她的腰杆。没事,没事,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有你的一份,没事,没事,他说。但姚红一直搂着他,不愿分开,于是他的手迟疑了一下,就去安慰她的背心,但觉得她的背心带子妨碍了手感。这时姚红抽噎得更利害了,像是胸前起伏的波浪。他想推开她,因为汹涌的波浪差点淹没了他,让他呼吸困难。当他觉得再不采取断然措施,就会奄奄一息之际,就用右手搂住她的双腿,左手搂着她的细腰,把她抱了起来。他抱着她艰难地朝楼上爬去,爬完二楼又去爬三楼,然后把她抱进了她的寝室放到了床上。他替她脱了鞋子,然后掀开被子又给她盖上了被子。当他喘息着走到门外,准备轻轻拉上房门时,姚红对他说:老周,你是个君子。

带上门,老周也因为自己高尚的行为感动了自己,而流出了两行热泪。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急匆匆走下楼去,出门开着车就上班去了。当他驾驶着那辆白色越野车,绕道明月湖环道走上金开大道,在古木峰立交开上高架桥朝左转弯,直奔民安大道时,他注意到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被路边的交警拦了下来。当他隔着一条车道从那辆车旁边开过去时,无意中在后视镜里看到站在路边的几个闲人,冲向了那辆帕萨特轿车。正当他在后视镜里关注后续发生的事情时,一辆黄色面包车从他右边的车道开了上来,用近乎和他车子一样的速度,和他的车子齐头并进,因为前面堵车了。一部带悬念的微电影,就这样被活生生掐断了。老周因为自己没能看清楚那辆车的车牌号,在生自己的气:因为凭借他脑海中的印象,他觉得自己熟悉那辆车牌上的数字,但刚才没看清,他又不敢确定。其实,就在他车头前停着的就是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但他并不关心,因为坐在驾驶室开车的是汤小明。

汤小明这时正向一个约定的目地开去:江北嘴大剧院负二层的停车场。在之前的电话里,那个人说会在那里把一辆同品牌同颜色车子的号牌,换成跟他车一样的号牌,让他开走。

四十分钟后,当汤小明把车子开到江北嘴大剧院负二层一个没有摄像头的角落,换好对方的车牌号,再去寻找对方那辆车时,走遍了整个负二层也没找到。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特别是在他鼻子肿痛的情况下,他发觉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于是,他又乘坐电梯到了负一层找遍了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结果。这时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地方,到底是大剧院还是歌剧院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听错地方了,因为解放碑歌剧院楼下的停车场,车来车往的,不像大剧院这边停车场这样的安静,开车到这里来停车的都是到嘉陵江和长江河沙滩玩的人,所以停车时间长,而到歌剧院停车场停车的,大都是到解放碑步行街购物的,所以停停走走,车来车往,也正好符合他们这种特殊行业在安全方面的基本要求。于是,汤小明回到负二层,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然后在大街小巷转了一圈,朝嘉陵江千厮门大桥开去。

由于路上堵车,半小时后,汤小明开着车,来到了解放碑附近歌剧院负二层的停车场,由于停车位紧张,他被堵在负二层入口足足耽误了二十分钟。当拦杆升起,里边空出一个车位,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在这人来人往,车来车往的地方,谁换车牌都会引起他人怀疑的,所以,他之前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目的地,这里不是。但他还是把车开进了停车场,准备转一圈就开出去。当他在负二层绕了一圈,把车开到负一层时,无意中正好看到一辆挂着他以前那个号牌的黑色帕萨特车的屁股,正朝负二层的入口开去,于是,他在负一层转了小半圈,跟在了那辆车后第三辆车的位置。接下来又是等待,二十五分钟过去后,他才把车开进了负二层。当他把车停好,打开车门,才发现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四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朝自己走来,他只好举起了双手。这时,一辆汽车的车灯,突然打开照在了他苍白的脸上,但那两束灯光很快转移了方向,他看着那辆车离去的屁股,认出那是一辆奔驰GLB越野车。

那辆越野车开出车库,就朝阳光下的新华路较场口方向开去,最终在一家银行的地下停车场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的人是老周,他乘坐电梯到银行大厅,在一个柜台机上,用别人的银行卡给别人的银行卡转完帐,然后又乘电梯回到负一层。

半小时后,他的身影出现在朝天门码头。他从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走下七八级石阶,从一个城门洞出来,坐在长江嘉陵江交汇处上面那有二十多级石阶的中间,眺望着不远处的朝天门长江大桥。

傍晚六点,按照平时的下班时间,他回到了明月湖附近的家里。那时,姚红按照他的吩咐,已经替他准备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席上,他强作欢颜,频频举杯。

——老周,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姚红问。不舒服就别喝了。

——我这是高兴,老周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块鱼片,他们今天晚上就会把那座佛像送回来了。

——这么快就破案了?

——是啊,全靠你那天多说了句话。

——什么话?

——你拍的那张客厅相片,发给谁了?

——假女。

——我记起来了,你说的是假女,老周说,我还记得你说过,他姓汤。

——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我今天才晓得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他。

——今天下午,我把你的工资打在你卡上了,老周从裤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拿回去慢慢用,说不定够你娘俩用一辈子。

——你又拿我开玩笑了,姚红甜甜地一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一个月还没到,就给我开工资了。

——我是怕你没钱用,老周对她说,今晚他们送佛像来,你就不要下来了,我怕他们看到你闹误会,就像上次那样,嘴里虽然没有明说,恐怕心里是那样想的……另外,我还要跟他们到派出所去办认领手续。今晚上,我就不回来了,明天是周末,今晚上我就坐一个朋友的车到一个地方去,明天一早起来好钓鱼。明早,你收拾好你的东西把门锁好,回家去看看你的娃娃吧。最近,我要出一趟远门,想出去旅游散散心。等我回来了,再给你打电话。

——那你要出去多久啊?姚红问。

——一年半载也说不定,看玩得开心不。

——那你不上班啦?

——我亲戚开的公司,进出自由。

——嗯,那我今晚收拾好东西,就早点睡了。

——好,不吃了,老周把碗筷一搁说道,你把碗筷收去洗了,早点上楼吧。

——你还没有吃饭呢。

——不吃了,吃菜都吃饱了。

还没到七点,姚红就洗好碗筷上楼去了。回到自己的寝室,她先打开了电视,看她每晚都在看的,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新闻联播》。还没到七点半,她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然后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睡梦中好像看到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在屋里翻箱倒柜,迷迷糊糊中,她想挣开眼睛,可怎么努力都没能睁开,脑壳里像进了水一样荡来荡去的,显得异常沉重。

第二天早上起来,姚红在卧室察看一了番,也没见什么异样,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就关好三楼二楼的窗扇,到了底楼客厅。在橱柜上,她没看到那座佛像,但她并没有细究,背着背包把门锁好,就出门了。她准备在街上吃碗重庆小面,就坐公交车到红旗河沟汽车站,再换乘到长寿的客车。

走到小区门口,坐在门卫室里,一个身材肥胖的保安,从窗户伸出头来就问她:你家主人昨晚被抓了?

——哪个说的?

——哪个说的,保安噘起了嘴唇,我还不是一早来接班,听昨晚上那个值班的人说的。

——没有,他钓鱼去了。

——哪有坐公安局的车,出去钓鱼的?

一定是派出所的人来接他去办好交接手续后,才会把那座佛像交给他,姚红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三个小时后,姚红回到了长寿湖老槽口坡上的家里,当时公婆正坐在堂屋折椅沙发上,拿着一簇开满花朵的油菜花,在逗小孙子玩。姚红和她打了声招呼,在儿子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自己的寝室。当她拿来衣架,打开两扇立柜门,准备把老周给自己买的那些衣裳挂在里面时,无意中看到一样东西在立柜底板的角落里发着微光。她蹲下身子,把那件东西取了出来,才发现是老周家那尊银铸的莲花生大士佛像。她依旧放回到原位,走到了寝室门口。

——妈,这两天,我们家来过人吗?

——我们昨天下午才回来的,前两天都在双龙他大姨家耍,公婆看着孙子说,然后抬头望着她,王文周呢?他到重庆找你来了。

姚红没搭理她,走到堂屋门外的屋檐下,眺望着长寿湖上的高峰岛,掏出手机拨通了老周的电话,但语音提示他已经关机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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