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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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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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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砾下的阳光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当她慢慢睁开眼睛,努力地看却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意识便潮水般地涌回了脑海。她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只是一瞬间。大地仿佛蓄谋已久,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突然发起疯狂的摇晃。在来自地心的恐怖的隆隆声中,在骤然响起的惊恐的尖叫声中,好像整个世界都轰轰隆隆地倾塌了。就在那一刻,她从人间掉进了十八层地狱。

这的确如同地狱一般。黑,如墨一般黑,比墨更稠、更酽的黑,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挪动了一下肢体,好让自己的身体舒服一点点。但地方太狭小了,双腿还是只能蜷曲着。她用两只手试试探探地朝四周摸去,摸到的都是冷硬、粗糙、尖锐的东西。有那么一会,她怀疑自己的眼睛被摔瞎了。她转动了几下眼珠,无涩痛感,运转自如,没有一点懈怠和抗拒的意思。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庆幸来。但这庆幸只是一闪而过,就像在那天崩地裂的一刻,她最后一眼看见的阳光样。因为眼睛的完好无损证明了黑暗的实实在在。这般的黑,这般的静,说明她被埋得很深,很厚,很结实。这是一幢六层楼的教学大楼,当时她所在的位置是二楼。也就是说,上面四层的砖头和预制板全都堆压在了她身上。她想像着上面的瓦砾一定堆成了山峰,这山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面目狰狞,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被深埋在山峰下的她谁能够发觉?谁能够救她?自己能活着出去吗?她再次看了看四周,试图发现一丝丝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但四周只有黑暗。这黑暗密不透风,无边无际,深不可测。尽管这是一个初夏的闷热的下午,但这黑暗里却透着古墓般的阴森和冷气。她害怕了,感觉背皮子一阵一阵地发麻,冷汗像泉水样从毛孔里冒出来,一下子就把衣服湿透了。她不由得抱紧双臂,紧紧地抱住,身体蜷成了一团。仿佛黑暗里一只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正朝她扑来。她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救人啦!救人啦!四周即刻响起沙沙的声音,似乎她的呼救有了回应,屏息静听了一会,才明白那是她的喊声把周围的沙尘震得纷纷落掉的声音。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呼喊,没有人来救我,我就这样被活活埋了。她绝望地哭了起来。她想到她才二十二岁,绚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和她心爱的男友刚刚办理了结婚证,还没有举行婚礼。她是独生女,父母爱她比爱他们自己还爱,还有她那些可爱的学生……但现在这一切,就要永别了,或者说已经永别了。于是她哭得更伤心了,哭声更大了,几乎是嚎啕大哭。

隐隐地,她听见了一种声音,像是一声叹息。如同在夜晚的乱墓岗冷不丁的撞见一个人。她浑身一炸,汗毛吱吱地立了起来,她连忙停了哭泣,紧张而用力地捕捉那声音。她听清了,这是一个男人的痛苦的呻吟声。声音有些含糊,像是梦中的呻吟,在这比海洋还浩茫的黑暗里,这声音显得无力而无助。她朝声音的方向摸去,摸到一面光滑的墙。这是教室与教室之间的隔墙。凭直觉,她判断墙那边的人一定伤势较重,或许处在半昏迷状态。她朝那边喊道:“喂,你是谁呀?”墙那边有气无力地回应道:“救……救命……”

她心里格登一声,像是一块砖头砸在她心窝上。她声音发颤地问:“你……你是温阳吗?”

墙那边说:“我是……救……救救我吧……”

她一下子哭了:“温阳!我……我是梦玲啊,你……你怎么没跑出去?”

温阳本来昏昏沉沉的大脑嗡地一响,那种烟雾蒙蒙的东西呼啦一下消失了。清醒过来的他,意识到一件比他自身的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浑身用力一挣,仿佛要弹跳起来,朝梦玲扑过去。但是,一条被预制板卡住的腿死死地拖住了他,拖得他龇牙咧嘴,一阵揪心的痛,眼泪就滚出来了。

他克制住自己,问:“梦玲,你、你还好吗?”

梦玲说:“我还好,就是头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现在没流血了。你呢,怎么样?”

温阳说:“我身上到处都在痛,左腿好像断了……”

梦玲说:“快!把你的衣服撕下一块包扎一下。”

温阳说:“用不着了,没流血了,麻木了。”

梦玲心痛地说:“你为啥没跑出去呢?你的讲台离门口最近啊。”

温阳又看见了那恐怖的一幕。他说:“地震发生的时候,学生们乱成了一团,我还没把他们全部疏散出去,房子就塌了。还有几个学生被压在了这里。我刚才摸到了一只冰冷的腿……”说到这里,温阳悲伤地哭了。

梦玲严厉地制止道:“别哭!温阳,你必须保持体力。”

温阳停了哭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哎,那时候你、你不是去办公室了吗?怎么会在这间教室里?”

那时候她的确是在办公室,刚把学生的作业本摆开,准备批改作业。她感觉身下的坐椅突然摇晃了一下,以为谁在和她开玩笑,摇她的椅子,她扭过头去看,后面并没有人,接着,她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类似于若干辆压路机排着方队辗压过来所发出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地震了。她大喊一声:“地震了!快跑!”办公室所有的人轰地一声朝门口涌去。她不知道自己是跑在一群人的中间还是后面,她看见有好些老师和学生摔倒了,后面的人躲闪不及,纷纷从他们身上踩踏过去,被踩踏的人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一时间,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奔跑,都在喊叫。一些不经摇的砖头带着一股股尘土,下雨般地掉落下来。无数的痛叫声、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惨叫声和地心发出的隆隆声,以及房屋摇晃的吱嘎声交织在一起,充斥了整个天空,好像世界的末日来临了。就在她要拐下楼梯的时候,她发现离楼梯最近的这个班,似乎没有老师疏导,门口被好些摔倒的学生堵住了,她回转脚步,把倒在门口的学生拉起来,指挥学生有秩序地逃离……这时候,教学楼似乎再也坚持不住了,轰然塌了下来,一个坚硬的东西击中了她的头部,她一下子坠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温阳又问:“哎,我问你啦,怎么不回答我?”

梦玲淡淡说道:“还不是和你一样。”

温阳气恼地埋怨道:“你为啥要和我一样?假如我知道你在外面好好的活着,即使我就这样死去,心里也要好受一些。”

梦玲说:“可我呢,假如我在外面好好的活着,你却被埋在里面,我心里肯定会比死还要难受呢。我宁愿选择这样。”

温阳说:“我不需要你来陪葬!”

梦玲说:“不一定就是陪葬,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温阳冷淡而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救?怎么救?他们能相信这下面还有活人?即使知道这下面还有活人,他们如何救?这上面堆积的砖头和预制板像山一样,余震又不断地摇,谁敢来救?谁能救得了?”

梦玲说:“你要有信心,温阳。”

温阳说:“信心?信心就是自欺欺人。”

梦玲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要放弃,我们要挺住,挺到最后一口气。”

温阳说:“我这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我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梦玲说:“用手揉一揉,揪一揪。你的手机呢?我的掉了,你试一下能不能打通。”

温阳这才想起身上的手机。还好,摸到了。打开一看,没有一丝信号,还是拨了几个号码,都不通。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扔在旁边。他说:“连110都打不通。”

梦玲就像看见他把手机扔了似的,命令他:“把手机捡起来,还可以看时间嘛,看一下现在是几点?”

温阳捡起手机看了一下,说:“深夜两点过了。离地震已经过去十来个小时了,上面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梦玲很有把握地说:“天亮以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你信不信?”

温阳懒懒地说:“那你就盼吧,我瞌睡来了,想睡一会。”

梦玲连忙阻止道:“不行,你不能睡,听说这种情况一但睡着了就很可能醒不来了。你要想办法把瞌睡赶跑,比如揪鼻子,掐太阳穴。”

温阳顺从地揪鼻子,掐太阳穴。

在梦玲面前,温阳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当初,他们从师大毕业出来,打算找一所离城市稍微近点的中学(城里的学校他们是不敢奢求的)。但没有人聘用他们。因为没有岗位。现有的教师有的还未到退休年龄,就被安排提前离岗休息了。即便有一些学校要招,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没他们的指望。后来,他们来到这所远离城市、地处大山深处的中学,对方好像正等着他们似的,欣然答应了。但温阳却犹豫了。他找了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对梦玲说,我们不去教书了,搞房地产去,待遇比教书还好。梦玲说,那你去搞房地产好了,我学的是教书,我天生就喜欢教书。温阳没办法,说,教书就教书嘛,谁叫上天派我来保护你呢。现在想来,温阳是被自己拖累了,如果不是她,也许温阳现正在城里的席梦思上呼呼大睡呢……而废墟里的温阳有没有机会再睡上席梦思呢?一阵愧疚感袭上梦玲的心头,揪心的疼痛使她悄然落下泪来。

梦玲轻唤了一声:“温阳。”

温阳睡意蒙胧地应道:“嗯。”

梦玲说:“都怪我拖累了你。”

温阳说:“要说拖累,我也是心甘情愿被你拖累的。即使不能活着出去,我也毫无怨言。”

梦玲说:“不,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呢。”

温阳问:“什么事?”

梦玲说:“举行婚礼呀。”

温阳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回忆什么,他说:“两天前,我已经在梦中和你举行婚礼了。那是多么美妙的梦境啊。”

梦玲说:“只要你坚强,只要你挺住,我们就一定能在现实中举行婚礼的。温阳,你能挺住吗?”

“我能。”

“再说一遍。”

“我能。”

“大声点。”

“我能!”

梦玲说:“那好,趁现在没事,我们来选个日子吧。”

温阳说:“要不要叫我老妈找个算命先生查一查?”

梦玲说:“算了吧,那是他们老一辈的把戏,我们自己作主。”

温阳说:“那你说了算,我早就打算这辈子一切行动听你指挥,你叫干啥就干啥。”

梦玲说:“不行,我不搞独裁,我们要建立一个民主家庭,谁有理就听谁的。”

温阳说:“但我相信老婆永远有理。”

梦玲就笑了,说:“你是不是忘了,结婚证早就被你哄到手了,还用得着这一套吗?”

温阳说:“这么多年习惯了,想改都改不掉啦,都顺你成癖了,就像有偷癖的人,当了皇帝还喜欢去偷呢。”

梦玲说:“都埋在废墟里了,你还在耍嘴皮子。看一下手机,啥时间了?”

温阳说:“糟了,手机没电了。我估计早就天亮了,上面好像有一些乱糟糟的声音。”

梦玲侧耳听了听,果然有些乱糟糟的声音。她说:“有人来救我们来了。”

温阳就喊:“救人啦!”停了一会,不见回应,又喊:“救人啦!”

喊过之后,温阳就扑哧扑哧地喘粗气,他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心脏像钟摆一样,在空荡荡的胸腔里不停地前后摆动,发出咚咚咚地空响声。温阳说:“唉,我连喊……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好想喝水,好想吃东西……”

梦玲说:“不要喊了,要保持体力。我也又干又饿,现在就是有个馊馒头吃,也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出去以后我们首先选个地方大吃一顿,你想吃啥?”

温阳说:“我现在饿得跟狼一样,啥都想吃,就是不知道啥时能吃上。都过去这么久了,上面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说,为啥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呢?”

梦玲想了想,说:“我分析,这次地震级别很大,肯定造成了山体滑坡,道路阻塞,通讯中断,外面的救援人员和大型机械进不来。你也知道,这上面层层叠叠的预制板,仅靠镇上这么一点人手,和锄头铲子什么的,根本救不了。而且,我估计镇上的房子普遍都倒塌了,需要救援的人很多……”

温阳就泄气了,说:“我早就说了我们出不去了,你还不信。”

梦玲说:“不,我相信政府不会不管我们,政府会想办法的,只要坚持,只要等待,就一定能够出去。”

温阳说:“我实在太疲倦了,想睡一会。”

梦玲说:“不行,我们刚才不是在选择结婚日期吗?说了半天还没定下来呢。”

温阳说:“你定吧。”

梦玲说:“必须你定,按传统,你今后是一家之主啊。”

温阳说:“那就今年腊月吧。”

“哪一天?”

“农历初八。”

梦玲说:“好,你真会选,这个日子听着就吉利。”

温阳说:“现在我总可以睡一会了吧,只睡十分钟。”

梦玲说:“还一件事呢。”

温阳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啊。”

梦玲说:“你说我们办中式婚礼,还是西式婚礼?”

温阳说:“当然办中式的呗,中国人嘛,就喜欢个喜庆,热闹。”

梦玲说:“我觉得中式婚礼有点繁琐,还有些陋习,就像要红包,闹洞房等等,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喜欢西式婚礼,形式简洁,气氛神圣而浪漫。你想像一下,在《结婚进行曲》优美的旋律中,我身穿白色婚纱,手捧鲜花,在爸爸的陪伴下,缓步朝你走来……这一刻,实际上是我爸爸,把他爱女的一生托付给你了,他的眼神一定在问:年轻人,你能像她爸爸一样呵护她、爱惜她吗?你怎么回答?”

温阳说:“我会庄严地回答他:我能!”

梦玲委屈地说:“我看你不能,你老想丢下我打瞌睡,没有一点毅力,没有一点大丈夫精神。你怎么呵护我、爱惜我?”

温阳说:“我再也不睡觉了,行吗?”

梦玲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温阳说:“我保证。不过,我们老是说话也不行啊,你不是说要保持体力吗?”

梦玲说:“对呀,我们不能这么不停地说话了。这样吧,隔一两分钟左右,我叫你一声,下一两分钟你叫我一声,一直叫下去,对方必须回应一声。行不?”

温阳说:“好吧,现在就开始。”

两人说话的时候,黑暗好像消退了,空间是透明的,彼此都能看得见对方的眉目,看得见对方的一举一动,感受到对方熟悉的气息。现在,两人静下来,黑暗似乎又重新弥漫过来,像一片辽阔的海样阻隔在他们中间,他们觉得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仿佛一眨眼,对方就消失了,再也找不见了。这使他们焦躁不安,难以忍受。好在只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估摸着时间到了,就迫不及待地叫对方,对方好像等了一个世纪似的,连忙回应。

时间就在这一唤一应之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们的体力也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流失着。

也不知道流去了多少时间,只听见上面一会儿是乱糟糟的杂音,一会儿又静悄悄的了。而余震就像魔鬼样,不时地探出头来恐吓他们一下,吓得四周七歪八扭的预制板嘎嘎直叫,砖块沙粒纷纷跌落。

最难熬的时刻不知不觉地来临了,或者说和死神拼搏的关键时刻一步一步地逼近了。他们叫唤和回应的声音已没有先前的底气和力度,像失去水份的禾苗样一点点地蔫下去了,但似乎又在努力地挺着。

温阳觉得头越来越重,昏昏的,像装了一脑壳泥浆。上眼皮不住地往下坠落,使劲地撑着,却看见无数的飞虫样的东西在黑暗中飘浮。要是能捉几条飞虫来吃也好啊。他想。用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这个简单的抓飞虫的动作重复了两遍,就累得他的胳膊像面条一样,软软的,再也举不起来了。不知歇了多久,胳膊才又勉勉强强地听他的使唤。他下意识地朝四周摸去,摸到了一个学生的作业本,他撕下一张团了一下朝嘴巴里送。但喉咙里干干的,连一点口水都没有,那张纸怎么也咽不下。他又摸,终于摸到了一个塑料瓶,他来不及多想,拧开盖子,就朝嘴里倒。倒了半天也没有倒下一滴水,他气恼地扔掉瓶子。

梦玲问:“温阳,你……你在干啥?我听见有响声。”

温阳说:“我……我摸到一个瓶子,是……是空的,扔了。”

梦玲说:“瓶子?快……快捡起来,接尿、接尿来喝。”

温阳摸回瓶子,解开裤子。他已经歇了很久没有屙尿了,尽管没有尿胀感,但还是憋出了一小股尿水。他用这些尿水把本子浸湿,一张一张地朝嘴里塞,一会儿就把一个本子全吃掉了。他感觉胃里一下子充实了许多。他对梦玲说:“我吃……吃下一个本子,感觉……好些了。你摸摸……你旁边有、有没有可以吃的。”

梦玲的头也一跳一跳地痛,那被硬物击中的地方肿了一大片,好像整个头都大了许多,指头按上去泡泡的,像刚出笼的包子样。而最难以忍受的还是干渴和饥饿。她感觉喉咙好像不是肉长的,而是一截水泥管道,管道里没有一点水份,只有粗糙而肿胀的管壁,哪怕是小心翼翼地干咽,也会使它干裂而火辣地疼痛。前一阵子肚子还咕咕地叫,现在已无声息了,肚皮已经贴在了背脊上,似乎连肠子都没有了。其实,她周围的地方她早就摸过了,除了一地瓦砾什么也没有。现在,温阳说他摸到一个本子吃了,叫她摸摸旁边,她又生出了希望似的伸出手去。摸,再仔细地摸,一寸一寸地摸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东西。突然,她摸到一条细细的、软软的活物!她像触了电似的,啊地叫了一声,连忙缩了手。

温阳问:“你……你怎么啦?”

梦玲说:“我摸、摸到一条虫……”

温阳说:“虫?什么虫?”

梦玲说:“好像是一条……蚯蚓。”

温阳说:“吃了它。”

梦玲说:“我怕。”

温阳说:“蚯蚓……有营养,快吃。”

梦玲又摸到了那条蚯蚓。小时候,她们看男孩子们钓鱼,男孩子就用蚯蚓吓唬她们,吓得她们哇哇直叫,撒腿就跑……所以她对蚯蚓是很熟悉的。她拈起蚯蚓,感觉它比牙签大一点点。蚯蚓似乎很愤怒,在她手指间死命地挣扎,她把蚯蚓放到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蚯蚓不住地蹦弹。她用手拍了两拍,蚯蚓就不动了,然后,她张大嘴巴,像平时吃药一样,把蚯蚓往嘴里一送。但蚯蚓却不像药那么好咽,它软软地盘踞在喉咙口,就是不下去。梦玲闭着眼睛,使劲地咽,咽,眼泪都憋出来了,终于把蚯蚓咽进了喉咙里。但是,一股恶心的感觉伴着胃液从胃里冲了上来,又把蚯蚓冲回了嘴里。她用手接住蚯蚓,等干呕完了,又把蚯蚓送进嘴里,这一次,她成功了。之后,她摸到了好几条蚯蚓,吃了。这些蚯蚓都是冲着她前先屙的尿来的,它们喜欢潮湿,被带着尿臊味的潮湿诱惑而来,却无意中成了梦玲的救命稻草。现在,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敢吃了,哪怕是一条蛇她也敢活活地吞了它。在她吃蚯蚓的时候,隔壁的温阳也小有所获,他又摸到了一个本子,还摸到一瓶钢笔墨水。他用墨水把本子浸湿,风卷残云般地把一个本子吃掉了。

梦玲首先闻到一股臭味,是一种恶臭。先前似乎也隐隐闻到过,但没有在意,现在这股气味越来越浓了,像雾一样包围着她,她无法躲避,用手捂住鼻子,臭味却从指缝间钻进去。她说:“温阳,你……你闻到没有?一股臭味。”

温阳耸了耸鼻子,他的鼻子有点塞,但还是闻到了这股恶臭。他说:“可能是……周、周围的尸体……腐烂了。”

梦玲说:“太臭了,我……我受不了了。”

温阳说:“把鼻子捏……捏住,用嘴巴……呼吸。”

梦玲就捏了鼻子,虽说闻不到臭味了,但感觉自己被包围在恶臭之中,每呼吸一口气,恶臭就在嘴里进进出出,就像掉进了深深的化粪池里,被浆糊样的粪水淹没了,你无法挣脱出来,喝进去吐出来的都是黄色的汤浆。梦玲又开始吐了,好在只是一阵干呕,没有将先前吃进去的蚯蚓吐出来。

这时候,他们同时感觉到大地在震动,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

温阳浑身颤抖,绝望地说:“玲……大、大地震又……又来了,这下,我们完……完了。”

梦玲说:“别怕,用胳膊……护住头部。”

只听见上面的沙粒和小砖块唏哩哗啦地往下落。温阳试图举起胳膊来护住头部,但举了几次都没举起来。他闭上眼睛,斜靠在一块预制板上。这一刻,他的心反而坦然了,像在从容地接受一种命定的安排。大地的震动和隆隆声一直持续着。头顶的预制板并没有塌下来。一个声音隐隐传来,好像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向他们呼喊,声音依稀仿佛。梦玲屏住呼吸,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语:废墟下……同胞……解放军……救你们来了……坚持……挺住!”

梦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喊道:“温阳——不——不是地震,有——有人——救我们来了!听,这是挖掘机的声音!”

温阳突然哭了,他喃喃地说:“恩人啊,你们……终于来了。”

梦玲也哭了,她两只手紧紧地握在胸前,此刻似乎充满了力量。她对温阳又像在对自己说:“我们终于……挺过来了!”

许多天过去了。在省城某医院的绿化区,一对年轻男女在小径上散步。他们都着穿着病号服,男的杵着一付拐杖,左腿被截了肢,裤管折了起来。女的一只手搀扶着他,很小心的样子。

男的说:“我现在这样子了,趁还没有办婚礼,我们离了吧。”

女的生气地说:“你可别反悔,我们在废墟下定了的,腊月初八,风雨不改。”

这时,两个年轻的护士和他们迎面走过。一个护士扯了一下另一个的衣服,示意她看这对恋人。

一个说:“瞧这对恋人,他们在废墟下熬了八十多个小时。”

另一个说:“哇!他们真了不起。”

两个护士目送着那对恋人慢慢悠悠地朝一个开满鲜花的地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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