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当然姓韩,六十多岁,说老不老,不老也老。说他不老,是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说他也老,是头发花白,皱纹纷纷。
他走进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前台恰巧不在。他径直进入办公区,环顾四周,不知冲着何方,大喝一声:李律师在哪?
后来据同事说,老韩声音洪亮,底气浑厚。那气势,那架势,犹如在自家的胡同,喊了一声张大妈在家吗?
他是通过朋友介绍过来的。朋友说,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大的矛盾,你劝劝他,能不离,尽量别理。孩子在北京,离了就他一个人了,孤苦伶仃的。我苦笑,六十多岁的人了,哪是那么容易劝的。
坐定,我笑着对他说,“怎么回事啊,这大岁数了?”
“坚决离,必须离,咱办手续吧。”
这么急迫的当事人还是少见,我不由得一笑,“办手续不着急,咱怎么也得把事情聊聊啊,我们得知道情况啊。”
“我这事都上《今晚八点半》了,他们都调解好几轮了,没用,你就给我离了就行。”《今晚八点半》,是我们这个城市电视台的都市频道栏目,大多数是一些房产继承、婚姻等方面的纠纷,有主持人和律师、调解员、心理咨询师等参与调解。老韩颇有些不耐烦,估计是被调解几轮后的后遗症。
“给你代理可以,但你怎么也得给我们介绍一下情况。法院审理离婚案件需要确定感情是否破裂,破裂的原因和表现,以及是否有和好的可能。我们写诉状也需要了解这些情况。”
老韩耐住性子,喝了一口水,开始诉说。
“我们是二婚。她有个儿子,我有个闺女。他儿子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共出了三十多万,还不算她私下给的。我闺女结婚,我说给个十万块嫁妆,她说嘛也不同意。你说,我该不该和她离?”
他目光炯炯,看着我,像是问我,又像是自问。我无奈地笑一下,没办法回答,只得冲他点几下头,示意他接着说。
“就这点儿事,对了,还有,就是房子。她偷偷地把她名下的房子,过户给了她儿子。我要把我名下这套过户给我闺女,她不同意。我的房子我爹给我的,我要。她的房子是他叔叔留给她的,我不要。”
说完,他又看着我,不再说话。
“还有没有其他的情况?”
“没有了,就这点事,”他干脆利索,一点不拖泥带水。
“能不能调调?”我试着说。
“不用,电视台给调了好几轮了,没用。她把钱看的比命都重,跟我就是凑合,图我的钱”,看得出,他也很无奈。
见过很多二婚的当事人,都已经不再相信感情。他们大多都说,人靠不住,靠住的,只有钱。都在留一手,多留一个退路,这是和初婚最大的区别。
老韩的话茬子逐渐聊开,我了解到:两人二婚十几年了。孩子小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双方上班挣钱,一起养家,钱都交给女方管着。现在孩子大了,面临就业结婚等,因为对待子女是否一致的问题上,双方分歧颇多。老韩的要求不高,对儿子可以标准高一些,但不能差的太多。而偏偏女方一心向着自己的儿子,对老韩的闺女,就差了许多。尤其让老韩爆发的,就是在闺女结婚这件事上,女方只是象征性的同意给两万块钱。而为自己儿子,足足花了三十多万。双方矛盾爆发后,老韩又知道了女方已经把自己名下的房子,过户到了儿子名下。于是老韩要求把另外一套房子过户到闺女名下,女方不同意,导致双方冲突更甚。
“肯定不过了,太伤人心了。我一心对她,没想到她现在一边说没有钱,一边背着我过户房子,”看得出,老韩很伤心。
“如果说,她同意给你闺女十万块嫁妆呢?还离不离?”
“不用如果,她肯定不给,”老韩很肯定。
“咱假定她同意,那还离不离?”
“那她得配合房屋过户给我闺女,俩孩子一人一套,”老韩不容置疑。
“如果这样就可以不离?”
“嗐,别瞎想了,她嘛也不会同意,”老韩很不屑了,有些不以为然。
“她都同意了,那就不离了?”我追问。
“那也得离,非离不可,”老韩斩钉截铁。
“为嘛呢?”
“嗐!”老韩一声长叹,“我算看明白了,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在算计我。先前,他有个叔叔瘫着,身边没有人,一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后来,老人临了的时候,说后半生全靠我了,说是把房子留给我的。结果,她非要写她的名字。写就写吧,我也没有多想。收入也全在她那,她负责日常开销,最起码也有几十万存款了吧,可现在告诉我一分存款也没有。太伤心了,一点感情都不讲。现在我们分居了,一个电话都没有。房子她占着,钱她攥着,对我是不管不顾。我就是养的一个牲口,不也得喂把草料吗?”他说着,有些动情,眼圈有些红。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看到没有烟灰缸,又揣回兜里。他斜着头,望着窗外,目光迷茫。
我处理过很多离婚案件。年轻人,初婚离婚的多。二婚,上岁数离婚的多。其中最大的一对,双方加起来,已经一百五十多岁了。离婚的原因,大多数是为了财产。子女怂恿有财产的老年人离婚,以便将来继承遗产的,不在少数。老人,为了给子女多留一些财产,宁可选择离婚。
这个女方,何尝不是?老韩,何尝不也。
老韩的婚姻,最终以离婚告终。正向他说的一样,女方无论如何也不让步,坚称没有存款。法院最终查明了存款的去向,将女方转移给儿子的五十万元,作为婚姻共同财产予以分割。
老韩很满意,给律师送来的锦旗,表示感谢。他开怀的大笑,憧憬将来的生活,表示以后到养老院去养老,坚决不给女儿添麻烦。他很兴奋,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伟大,感到自豪。
离去时,我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孤独的远去,不知是悲是喜。我陷入沉思,中国的老年人,为了子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究竟是伟大?还是另外的一种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