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

“执着”人未进办公司，“嘎、嘎、嘎”的声音先到，那是高跟鞋亲吻地砖的赞歌。我不由想起苏东坡笑逗小妹，“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现在是佳人未至，嘎声先到。

执着，是她的微信名字。朋友推过来的，说她涉及离婚，详情面议。

白领丽人！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据我多年接触当事人的经验，条件反射般地做出大概判断：受过高等教育，管理岗位，收入不错，遇事冷静，理性思维。这样的当事人，个人条件还是不错的，估计是她想离婚。也难怪，无论男女，很多人难免厌弃糟糠！

助理沏好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会议桌上，掩上门，退了出去。

她怀里抱着一个名贵的包包，神情中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一些豁出去的无奈。婚姻，是人最隐秘的港湾。现在由于离婚，不得不将全盘敞给一个陌生人。就像裸体一样，让人有些难堪。

我拿着笔，拿过日记本，坐在她对过。习惯性地一边说着喝水别客气，一边说介绍人是我好多年的朋友了。说他一喝就多，多了还不承认，比鸭子嘴还硬。我们相视哈哈一笑，尴尬就这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也打消了她的拘谨。她明显有些轻松了。

她说，朋友介绍我很有经验，所以让我帮帮她，她不想离婚。

随着我们交谈，我逐渐了解到：男方现在已经起诉了，直言双方已经分居一年多了，感情确已破裂，无和好可能。诉状写的很简洁，格式版本，公文一样。诉讼请求很简单，就是要求离婚，没有涉及财产分割。

她说，我坚决不离。

我说，那你们婚前基础、婚后感情怎么样？

我从她稍显凌乱的语言中，总结出来：双方是大学同学，男方爱好文学，喜欢写诗。大学期间，他几乎是天天给她写。一段又一段浪漫的文字，敲开了少女的心扉，俘获了她的芳心。大学毕业后，她继续考研深造，男方决定走文学之路，研究写诗，四处投稿。她支持他，无怨无悔。研究生毕业后，她入职一家跨国公司，而他还在写诗的道路上苦苦徘徊。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我问她，男方的诗写的怎么样，收入如何？她苦笑一下，说他就不是那个材料，天天写，天天投，偶尔会发表一个小小的豆腐块，已经是被编辑大刀阔斧改的面目全非了。他愤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怨天尤人，编辑们不能慧眼识珠。

男方以写诗为业，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家里所有的负担，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劝他，踏踏实实找个工作，可他暴跳，认为自己必将成为伟大的诗人，必有大放光芒的一天。有了孩子后，他仍是甩手掌柜，认为伟大的诗人，不能受羁于家庭。他天天去一些文学社，和一些年轻人高谈阔论。他嗜喝酒，说伟大的诗人，都是与酒相伴。比如李白，苏轼，竹林七贤等等。也经常性的酒后醉卧绿柳下，害的她抱着孩子风里雨里地寻找。

我说，你们结婚十年了，他就没有管过你和孩子。按说，应当是你要和他离婚啊！现在，他嫌你耽误他，自己搬出去租房，还是你给他交租金！你就这么纵容他？你认为，他写诗有前途吗？她苦笑着摇摇头。

她的眼圈泛红，说，他都不知道，我一个女人，为了维持这个家，有多累，有多难，他从来没有问过。

我问，那你图什么？为什么还维持？

她说，我就是不离！

我无语！

她的水已经喝完，不知道是因为口渴，还是掩盖对于离婚的惶恐。我为她添上一些水，问，你父母什么意见？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婚姻是绕不开家庭的，更是躲不过父母的。

她小心的啜了一口，有些黯然，声音潺潺。说她从小是家里的乖乖女，父母的掌上明珠，一直到大学，都是父母的闺女儿，从来没有忤逆过。只有谈男朋友这次，父母最初没有反对她交友。但见到他本人后，坚决不同意她结婚。认为他不切实际，不能托付终身。而她正徜徉在他的那些无甚文采的诗中，认为找到了最美的爱情。她毅然决然从家里搬了出来，和他住在了一起。当她再次回到家中时，挺着的大肚子似乎在宣告独立。

我问，那父母算同意了？

她的神情有些溃散，眼角有些晶莹：我当时说，不给迁户口，就是两条人命。父亲听后，长叹一声，无奈地起身。他从抽屉里拿出户口本，犹豫一下，放在桌子上，没有说一句话。他返身走进卧室，留给她一个背影。当时，光线从阳台穿过来，迎面照在他的身上。猛然间，她感觉，他原本青松般的背影已经不再挺拔。这棵青松，是她幼时徜徉集市的大马，是她困了累了时酣睡的摇篮。当她胜利的拿着户口本走出家门时，听见屋内母亲凄厉的哀嚎，你一定会后悔的。那声音，和她多年后，看到失去幼子母狼的哀嚎，如出一辙。

她抽出面巾纸，擦擦眼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能感到，她心碎地声音，一瓣，又一瓣，亮晶晶地掉在地上，化成齑粉，随风散去。

孩子会说话后，问她别的小朋友都有姥姥姥爷，我的呢？她才第一次带孩子回家。看得出来，父母还是非常喜欢孩子的。他们不仅给孩子买了好多零食，还包了一个大红包，还有一套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银碗，银筷子。说这些时，她的眼角又频频的晶莹起来。

男方却从来没有去过她父母家，他说，不混出个样子来，绝不登门。现在，他还没有登门，却要跑路了。

我的职业是律师，同时，还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我知道，现在的她，心里是后悔的，无论是和他结婚，还是和父母闹翻。只不过，这是她选择的道路。她不敢承认错了，不敢说后悔了。天天强撑着，打碎了牙自己咽，无非就是想证明自己地选择没错。她如果承认错了，就是对自我的否定，就是证明了这么多年来婚姻的失败，是不听老人言的魔咒。她坚持不离，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没有错。她强撑着，是虚荣的面子？还是继续和父母斗气？

她说，维持这个家，好累。但这样的家，还有必要维持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感觉爱莫能助。她不是需要法律帮助，而是需要打开心里的结。

最后，我说，你还是听听父母的意见吧！

她点点头。

看着她出去，打破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外表光鲜亮丽的她，内心支离破碎。我不知道她会如何选择，是否，还如她的微信名一样，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