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

朋友约，一定要吃饭，说有事，边吃边聊。辞不过，允。

酒店很高档，花园式的，小桥流水，绿植环绕，环佩叮咚。大厅内灯光璀璨，散发着逼人的贵气。贵气，我总结就是贵得气人。

朋友说，她同学定的地方，大老板的媳妇。有钱人，不吃白不吃。我一乐，她看来是准备吃大户了。既来之，则吃之吧。

我和朋友进入雅间的时候，她同学已经到了，连忙站了起来。朋友替我吹嘘，说这是鼎鼎大名大名鼎鼎的大律师，平时不轻易见人。她很激动，急忙伸出手来。我们轻轻地握一下，蜻蜓点水一般。她的手指很细腻，指尖有点凉。朋友好像以前说过，每一个手指冰凉的人，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对于这个说法，我不值一哂。

朋友介绍，她叫亦真，是微信名。我们都叫她亦真，你也这么叫吧。朋友很随意，显然和她很熟络。

亦真说，她自行安排了菜品，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不知是否合乎口味。朋友代我回答，他兰州的，有碗牛肉面就行。亦真认真地说，我问问，看有没有？朋友说不用，咱俩剩下的给他就行。她的蛮不讲理，到符合我的胃口。太客气了难免会让人拘谨。

亦真问朋友，喝什么酒？亦真说，你不是喝红酒嘛！周末了，我们俩喝点白的！亦真迟疑一下说，那就都白酒吧，我现在也喝白酒。朋友说，呵呵，行啊，你们家那位不是不让你喝白酒吗？亦真没有回答她，招呼服务员，把酒打开。

冷菜，被服务员次第摆上。量不大，但造型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

“什么事？说吧，还这么神秘，提前都不说一下。你该不会和你们家那位大老板离婚吧？如果真离，提前告诉我。我抓紧时间离婚，然后去接班”，朋友没心没肺的，嘴巴像连珠炮一样，一出来就一梭子。

亦真有些窘迫地端起茶杯，双手捧着，啜了一口。她的姿态很是优雅，仿佛没有经过生活的烟火气。她的气质是淡雅的，着装是精致的，但又有一种自然朴素的感觉。

“不怕你们笑话，我和爱人假离婚，几年前办的离婚，”亦真似乎是刚刚下了决心，说。朋友听了诧异的睁大眼睛，忘记了张着的嘴巴，不停地念叨，“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亦真不自然地笑一下，“几年前，我爱人说要买一套房屋，他非常喜欢那套房子。但是我们已经限购了，没有指标。所以，他说办个离婚，然后就可以买那套房子。所以，我们就办理了离婚，但其实是假离婚”，说完，她又害怕我们没有听明白，又赶紧补充一句，“我们离婚没离家，其实真的是假离婚。”

“那你复婚了吗？如果没有，赶紧抓紧时间复婚啊，别让小妖抢走了。现在外面小妖精乌央乌央的，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你们家那位，放出去就是绩优股。自己拿着都不保险，你真是的，”朋友替她操心，火急火燎，埋怨她。

亦真无奈地笑笑，“那倒不会，他对我对孩子都挺好的，所以，我们也没有着急办复婚手续。可是，最近这一年来，他开始夜不归宿。最初我也没放在心上，他应酬多，单位忙，有时候就住在公司。可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还发现他有时候其实没有在公司，开始骗我。我就催他抓紧时间办理手续，他总是推三阻四的，一直拖着。”

朋友替她着急，“那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据我观察，应当没有，我也没有那种感觉”。

“他有人能让你看出来吗？我说你就是傻！”朋友愤愤不平。“我说你就不该办离婚，你们好几套房子吧，还多买一套干什么？那套房子他买了吗？肯定是他的名字，这就算他个人财产了。他就是骗你！”又转过头来给我说，“他们是假离婚，你替她起诉，确认他们离婚无效，这样他就不能得逞了。”

我苦笑一下，“你能不能等人家把话说完了？”

“这不都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朋友笃定地认为。

我转过头，问亦真，“你现在怎么考虑的？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份离婚协议，是不是有效？”

“你带离婚协议了吗？”我问。

“我手机里有照片”。

“让他看看，找找毛病，最好是无效的，这样他就老实了，”朋友快言快语。

我们俩加了微信，她把离婚协议的照片传给我。

点击下载原图后，我打开照片，看到双方名字，不由得一愣，“啊”了一声。她们俩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马上发现了我的异常。朋友问，“怎么回事啊？有嘛问题吗？”

我打个哈哈，掩饰地说，“不是不是，是我发现他们房子挺多的啊！”

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们不知道，我之前就见过这份离婚协议，甚至是公证后的版本。公证处证明它是真实的、合法的。我对它相当的熟悉，曾多次逐字逐句的研读，甚至还组织其他律师进行研究，想要确定它是无效的。没想到，在这里又陡然见到了它。

所有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她们明白的我明白，甚至她们不明白的，我也比她俩明白。

我沉思着，脑子飞快地旋转，想要不要给她和盘托出。而她们，则认为我在研究这份协议。或许害怕打断我的思路，一时间，大家都静默了。屋内沉静下来，刚才不知藏在哪里的音乐，此时跳了出来，流畅的叮叮咚咚，就像一条欢快的小溪，潺潺流动。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份离婚协议签后不久，她丈夫的公司就签了一份对赌协议。对方强烈要求，除公司外，她丈夫必须做连带责任保证。而对方，就是我做顾问的那家公司。当时了解到，他家有数套房屋，所以我们这边的公司，坚持让他做连带责任保证。这样，即使对赌失败了，将来还可以执行他的房产，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对赌失败了，他的公司无力承担损失。当这边的公司准备起诉他的时候，他拿出来了这份离婚协议，还是经过公证的。证明签协议之前，他已经离婚，所有的房产、存款，全部归女方所有。从法律上来说，与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边公司迫于无奈，决定接手他的公司。但是，他坚持由他进行经营，以东山再起。最终公司同意了他的意见，但控制了所有的财权。

我清楚的知道，他绝对没有什么外遇，而是在飞翔的过程中，意外的折翼。他拼命地挣扎，就像受伤坠地的雄鹰，在努力地扑棱着。

我做若无其事状，沉吟一下，“协议没问题，合法有效，所有的财产都归你，谁也抢不走。”

“当时他说他名下不能有房子，才能去买那套房子，所以，才这么写的，都是他写的，”亦真进行解释。

“房子买了吗？”

“他后来说，没有买成，被别人抢先买了，”她说。

她哪里知道，买房子本就是一个借口，根本目的就是通过离婚协议，把所有的房产、存款都约定归她。他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然后，独自去面对风雨。

“当时约定所有存款也都归你，也是他写的？”

“是他写的！他还开玩笑，说万一他哪天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娘俩也有个保障，”她无奈地笑一下，但哪里知道，这根本就不是玩笑，而是一个赤裸裸的可怕的现实。我们现在在这个高档的酒店，享受不菲的晚宴，这全拜他所赐。而他，此刻很有可能还在办公室，点一份简单地外卖，筹划着明天。

“这事做的还是挺爷们的，”朋友在旁边赞叹。

“他是一个好人，”亦真说。

我斟酌一下，“假如啊，我说的是假如，他外面真有人了，你会怎么办？”

她沉思一会儿，显然在认真的思考，然后抬起头，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再假如，他在外面赔钱了？你会怎么办？”

她展颜一笑，不假思索地说，“赔钱了，就赔人家啊。单位不够赔的，我这里还有存款呢。如果不够，还可以卖房子，怎么也能扛过去。我父亲曾经说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她说这话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春华秋实一样自然。我感到，这显然发自她的内心。

我不禁有些感动，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傻的女人，是多么的幸福。有一个爱她的老公，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家，给她足够未来的存款。而他自己，独自扛着所有的艰难困苦，砥砺前行。多年诉讼，见惯了人性的自私和丑恶，我为这些温暖而感动。

我不知道，他爱人这样做，是自私还是高尚，是残酷还是慈悲。是应该让她在假象里幸福，还是面对生活的残酷。其实，一辈子被骗，假象何尝不是另一种真实。

我仿佛是偷视天机的窥探者，掌握了搅动别人命运的钥匙。我无论将他的情况告诉她，还是将她的情况告诉她，都会搅乱他（她）们现在的生活。可即使我不说，她的生活也已经发生改变。但是，我不能去干预，得由她自己做出选择。就如同，喝红酒的她，开始选择白酒。

“你相信他吗？”

“信！”她毫不犹豫。

“那就继续相信他！”

　朋友还想说什么，我冲她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