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到寒露开始挖红薯,霜降至立冬收薯不放松。这就是说,“秋分”过了,地里的红薯基本定型,人们可以开挖下锅。“霜降”过了,为防霜冻,人们要抓紧把地里的红薯全部起出来。当下霜降已过,不悠然地就想起了家乡的红薯。
一
先前大集体的时候,秋分过后,生产队就开始挖掘栽种较早的“芽子”红薯。不过,那只是隔几天挖一小块,仅供各家应急、尝鲜。而到了“霜降”时节,是要男女老少齐上阵,全面开挖的。
先是大家一齐动手,拿了镰刀将枯萎的藤秧从根儿割了,折卷地衣样一一卷出地块。这时候,湿润润的地垄上会现出一道道裂缝,一窝窝红薯呼之欲出;而后,男劳力会务镢头,顺垄一窝一窝地挖掘。这时候,他们的身后热气腾腾的地垄上,就现出一串串鲜亮的红薯蛋蛋。那鲜亮鲜亮的大小红薯蛋,红嘟嘟、胖乎乎的,像极了恋人的一群小笨猪,就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了;身强力壮的妇女或拎不动镢头的半大姑娘和小伙们,便提了箩筐,将刚刚挖出的红薯连码带泥一起拾了,一趔一趔地㧟到一处,隆起山一样的一堆;爷爷奶奶和小一点的孩子们便围了这红薯山“择红薯(择掉码子,去其泥土)”。眼见着面前的“荒山”一点一点低下去了,而另一座鲜亮鲜亮的红薯山就慢慢地高起来了。
当昏黄的太阳已经或将要贴近西山的时候,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便扛了大杆秤,50(斤)、100(斤)、……一家一家地分配。劳力多的工分多,工分多的分得的红薯就多。有的家能喊到800或1000斤。而那时的我家,因为父亲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家中老小很难挣得大堆工分。因而,总是只叫到200或300(斤),再听喊声已是别家户主的名字了。
当天挖掘的若是“芽子”,接下来就是“刨红薯干”了。家人先把分得的红薯,一筐筐一担担挪到朝阳的坡头或已挖过红薯的空地。然后,在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一个地刮刨:大人坐在带凳子的刨板上,用手推着红薯在刨刀上飞快地来回滑动,下面一片片雪白的红薯片飘然而下。母亲便领着孩子们将接下的一篮篮湿薯片,均匀地撒到红薯堆和刨刀周围的地面上。待到第二天早上,再由我们踏着白霜、呵着小手,将其一片片找高地、石块或土坷垃一一摆开。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抬起头举目四望,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群群振翅齐飞的“白鸽”开始到处呼哨盘旋。
剩下不周正的、个头小的,或是在挖刨时受了伤的,挑出来拉到粉房去磨碎了。把淀粉沉出来,可以漏粉条,有宽有细,还可以做成粉皮,长期保存了好做炖菜吃。也可以把淀粉晒干,嘴馋的时候自家打凉粉儿吃。
如若当天挖掘的是“秧子”,母亲就蹲在红薯堆前如数家珍样给红薯分类。挑最好的、个头大的、没有磕碰的下窖,差一点儿的留在地面上现吃,最差的就用来喂猪。下窖时,把半大孩子用绳子栓了系下去。而后,家里大人把红薯一桶一桶放下来(不用筐,怕划破红薯皮),窖底的孩子再轻拿轻放地摆到窖窑里去。冬天吃红薯时,再把孩子放下去,一桶一桶拾出来,吃一桶拿一桶,可以吃到惊蛰前后。
二
红薯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只不过有的叫地瓜,有的叫山药而已。大江南北,南国北疆处处都有生产。然而,我总觉得还是自己家乡的红薯最好、最亲。我的家乡在豫西南南阳盆地西北盆沿、伏牛山南麓。那里崇山峻岭,山多地少,很少栽种花生、大豆之类,少有的坡地多用作栽种红薯。
每年“惊蛰”刚过,人们便在自家房前屋后找一朝阳的空地,挖一深不过尺的大池子,打平底子,将保存一冬的红薯条子(光溜、脱条、没有坏斑)一个挨一个地码放进去,然后均匀地撒上一层草木土粪。有条件的上面再罩上一层塑料薄膜,有雨雪时盖上草苫为池内保温,天晴日出掀去草苫为池内加温。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中池内已由紫嫩到青绿拥挤不堪了。
在下种育苗的同时,人们冒着初春寒冷,早早地把炕了一冬的旱、坡地(干旱山坡地不能种麦子,上年红薯挖过以后便一直撂荒闲置着)翻犁了,相对宽阔一点的就拢起一条条长龙样的地垄,地头较窄的就拢起一个个馒头似的土堆。到了农历三月末四月边,天气变暖的时候,育成的红薯苗正好下地。
春风里,人们从育种池内,半尺有余、拥挤不堪的芽苗中(种薯原本就个个紧挨,一个种薯又生出许多芽苗),剔剪出成把成把的嫩苗。将其带到坡边地里,一棵棵均匀的插栽到地垄或土堆中。再从老远的堰潭或山沟里担上几担水,一窝一窝地点上一点。最后,再一一地将窝边的干土,推拥到刚刚浇了水的幼苗根部(封土保湿)。当然了,倘如遇到下雨天,只需将剪来的芽苗照地笼上一戳也就完事了。三两天的功夫,栽下的薯苗便返青成活了。不到一个月,绿油油的薯藤便爬满了地块儿。
这时栽下的红薯,因其是从种薯上剪下的芽苗,所以叫“芽子”。芽子红薯下地早、生长期长,水分少淀粉多。吃起来直噎人,异常的面。但不易储藏,可晒薯干,是制作淀粉及粉条的上等原料。它的栽种几乎没有时令限制,从农历三月底到五月初麦收前,根据种苗的供应(种薯可剔剪多茬幼苗)和人们的闲忙一直栽种。
到了五月间麦收后、整好麦茬地,这时红薯种已过了育苗期开始腐烂了,再栽种的红薯就是“秧子”了。所谓“秧子”大抵上是因了栽种它的苗子,是从早期栽种“芽子”红薯的秧(藤)上剪截而来的缘故。其栽法是,在早期种下的“芽子”红薯的藤秧中,拣茂盛的踢剪若干。然后,将剪下的薯秧再剪作五、六寸长的若干段。每段即为一棵,同先前栽种“芽子”一样栽下即活。虽然栽种的同样是旱坡地(好一点的水地,麦收后是要栽种水稻的),但能种植麦子的旱坡地多为地势相对较低的黄土、黑土也或沙土地,其土质相对潮湿、松软一些。因而,“秧子”红薯水分和糖就相对较大,吃起来软甜可口,易下窖长久储藏,可作来年的红薯种。
“陆月陆(六月六)红薯鸡蛋粗”。这时的红薯地已是秧藤蔓地了,密匝匝严实实。远远望去,蜿蜒起伏的山地里犹如铺上了一块块绿油油的地毯。这时,也只有这时,才需要人们把胡乱蔓延的秧藤翻倒一下(秧藤处处可以扎地生根,“翻红薯秧”可避免给养分散),随手薅拔薅拔秧藤下薯根处的杂草,翻拽断的红薯秧可以拿回家去作菜吃。一根红薯秧长达八九米,最短的也有二三米。翻倒的藤秧顺着地垄一边倒捋直了,很像大姑娘刚刚梳理过的长长秀发,很有动感,煞是好看。
在这之后,人们总是忙着插秧种菜、收稻摘果,再没有侍弄它的工夫。直到寒霜降过,秋风快要把树上的黄叶扫光了,满山遍地的红薯藤由绿变黄、由黄变枯时,人们才想到地理的红薯该挖了。于是,人们才扛了镢头、挑上箩筐来到红薯地里:一镢头下去用力一提,红嘟嘟、胖乎乎、鲜亮鲜亮的,一嘟噜红薯就呈现到了眼前。看着这金元宝一样的串串宝贝,丰收的喜悦便化作串串笑语,洒满了一道道山坳和一块块田地。
三
红薯算是杂粮、粗食。但在些缺粮少食的日子里,几乎一日三餐“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红薯实际上就是农家救命糊口的主要口粮:在秋冬红薯刚刚挖出来时,早饭是红薯面或玉米糁汤煮红薯块。饭时每人端了一海碗狼烟四起的红薯轱辘,蹲在老饭场的一角,一边板着凉腔(说些没意思的话),一边狼吞虎咽热热地吃着。想必那热红薯赶得上了大米白干饭;中午是蒸红薯。洗上一篮子红薯囫囵个蒸透了,拿起一个烫得左手换右手。捏去薯皮露出沙棱棱的瓤,咬一口噎得你直瞪眼。这时,你非得赶快喝一口稀面汤也或酸菜面条汤不可;晚上呢?晚上多是白水煮红薯片,喝起来甜滋滋的,只是不耐饿。农家人平时缺食少油,脸色大都带着菜青色,入冬后吃上一阵子红薯,便一个个脸色红润起来。白馒头、白米饭呢?那只是偶尔的事。即使隔三岔五吃上一顿,也是离不了红薯的,而且多半是红薯多米面少的。
由于没有其它较多的粮食搭配,往往是冬天还没过完,窖里储藏的红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时的红薯就成了“细粮”,是要同红薯干、红薯面窝头搭配着吃的。在青黄不接、漫长的荒春,偶尔吃到一点窖里久藏的红薯也算是很解馋的了。
当然了,为了改善口味,父母亲们在做红薯饭时,总会变出许多花样来的。譬如:用干红薯面搦了剁碎的酸菜,做成秃耳朵饺子;把红薯面打成稠面糊,熬熟了放凉,做成红薯面凉粉;也有把红薯面用开水烫了,挤些红薯面条蒸了吃;把红薯切成、蒸了浇上蒜汁当饭吃;把红薯切成片,蒸了晒干,当点心吃等等。粗粮细做,那味道还是满稀奇和可口的。
好吃、常吃的算是“烤红薯”了。把一个粘有泥土的红薯,放入刚燃烧过的柴草灰烬里面,过上一顿饭的工夫巴拉出来。拍掉灰、剥去皮香气扑鼻,咬一口又香又甜、又软又滑,美不胜言。要不然,不管再大的城市,其街头巷尾总会时不时地有声声的“烤热红薯”声传来呢?
四
稻谷与麦子金贵得如同豪门里的千金,总是占据着肥沃的良田,同时还要在化肥、农药的呵护中艰难地生长。它们所产的颗颗粒粒,可都是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而红薯向来命贱,从不矫情、娇气。无论是陡坡、荒岭也或旱坎、沙滩,甚或是石头笼中间的一抔薄土,从不挑剔土地肥沃与贫瘠。只需要在沙土中刨个小坑,栽上一棵芽或插上一段藤、浇上一勺水。除此之外,几乎不再需要人们的任何侍弄,全靠自己的坚韧和顽强。它从不自我张扬、哗众取宠,匍匐于大地、不开花只结果,结果也要藏在地下。成熟了,他甘愿以低廉的价格,为人们所随心食用……
时光如水,无声无息而流淌不止。在这无声息的流淌中,许许多多的事物被人们一一识记,而后又渐次地逐一忘去。忘去的依然忘去,记忆的总是难以忘怀,有的甚或随着时光的推移愈加清晰。譬如家乡的红薯,它犹如儿时亲密而无猜的伙伴、一生中至亲又纯朴的爹娘,总是挥抹难去,且时时萦绕于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