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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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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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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门廊下哭微之连载

文宗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有消息传来——在武昌的你暴病而逝。惊闻噩耗,晴天霹雳,悲从中来,老泪横流:

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

妻孥朋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

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

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灰尘;

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

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

是的,是文宗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你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突然暴病而逝。去年五十三岁。

微之啊,贤弟呀,老哥我在河南闻听噩耗,简直晴天霹雳、五内俱焚。待消息确定,不禁老泪横流!想啊,你我相逢相知、相慕相牵、相伴相助,情同手足多少年了啊;想啊,那年你五十三,我满六十,你英年早逝,我知音远去;这叫老哥哥情何以堪?这怎不叫我肝肠寸断?

微之啊,贤弟啊,你之灵柩在咸阳北原下葬,老哥我依旧肝肠寸断,依旧悲痛难抑。肝肠寸断,悲痛难抑,只有再举笔,三首挽歌,墨蘸泪泪拌墨:

铭旌官重威仪盛,骑吹声紫卤薄长。

后魏帝孙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旧;

墓门已闭茄萧去,唯有夫人哭不休。

苍苍露草咸阳垅,此是千秋第一秋;

送葬万人皆惨澹,反虞驷马亦悲鸣。

琴书剑珮谁收拾,三岁遗孤新学行!

是的,你的名字叫元稹,字微之,排行第九。人称元九,我呼微之。你本是河南洛阳人,出生于大唐安史之乱,十六年后的代宗大历十四年。八岁丧父,家贫无业,幼学之年,不蒙师训,亲母为教。德宗贞元九年,十五岁的你为尽快获取功名、摆脱贫困,选择投考相对容易的明经科,一战告捷。贞元十五年你二十一岁,初仕于河中府(山西省永济县蒲州)。

兄长我名白居易,字乐天。祖籍山西太谷,曾祖父时迁居陕西渭南,于代宗大历七年,出生于河南新郑东郭宅。年长贤弟七岁。十六岁时为应考,作习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其中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仅使当时的“中央秘书长”、“国家作协主席”——著作郎顾况,对我的指教由“长安米贵,居之大不易”,变为“道得个语,居亦易矣”。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惟元君,乃知定交难。”是的,贞元十八年,你我一同参加“招干”考试,同登书判拔萃科(破格选举的经书义理和法律人才榜)、同授秘书省掌校典籍的校书郎。从此,我与“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杆”的你相伴而行、相牵相挂、相帮相扶、相互酬唱、相互慰藉、相互勉励,情同手足,生死不渝。

初时,你我二人“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衡门相逢迎,不具带与冠。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而这相交、相随“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

“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宪宗元和元年四月,你我二人同时被“遴选”选中。你授朝廷高级谏官(左拾遗),(不久转河南尉),我为盩庢尉(西安周至主管治安政法的副县长)。那个时候,你我风华正茂,无所畏惧。虽然人不在一处,心却相印。

我作《折剑头》,借折断的剑头作比喻,理想为人处世宁肯直折,也不委曲求全。你马上作《和乐天折剑头》:“风云会一合,呼吸期万里”;我作《感鹤》:“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盗泉。”表达自己愿做宁肯挨饿,也绝不逐食腐鼠;宁愿干渴,也不作饮“盗泉”的不群之鹤。不为温饱就甘愿被人牵缚,不守节操、伤天害理。你即作《和乐天感鹤》:“吟君感鹤操,不觉心惕然。无乃予所爱,误为微物迁。”给我鼓劲打气;我作《赠杨秘书巨源》:“贫家薙草时时入,瘦马寻花处处行。不用更教诗过好,折君官职是声名。”来赞扬曾写下“三刀梦益州,一箭取辽城”的杨秘书,并为其冤叫鸣屈。你读后就作《和乐天赠杨秘书》:“刮骨直穿由苦斗,梦肠翻出暂闲行。因君投赠还相和,老去那能竞底名”。那个时候,你我可说是壮怀激烈,壮志满怀。

宪宗元和二年,你为母守孝三年后升任监察御史,我也迁任左拾遗。你我二人,一个是掌管监察及弹劾官员,过失罪行的监察大员,一个是向皇帝提意见建议的亲信官员。于是,我们本着过去在诗中,相互勉励的“刚直不畏权贵,为皇帝办好政事”的志向,激情澎湃、无所顾忌地干将起来。

我作为谏官多次向宪宗上书,使其改革了当时的一些弊政,并且大胆、坚决地反对,某些大臣企图谋取宰相职位,而向宦官拍马行贿。你做为有实权在手的监察御史,所作所为更加激烈。一出手就大胆地监察了,剑南东川地方最高长官——节度使严砺的违法乱纪,并平反八十八家被其籍没的冤案。与之牵连的七个刺史,也为此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对了,你去东川时有件奇趣的事,我记忆犹新:你走后十几天,我和弟弟白行简及陇西人李建,同去长安南郊的曲江池,及池畔的慈恩寺游玩。傍晚,我们又一起到李建长安的家中。李备酒招待,喝得正高兴呢,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想到了你。于是叫人拿出笔墨,在房间的墙壁上,题了一首《醉忆元九》:“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奇怪和有趣的是,从你后来寄回的《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看,你梦见我们的那一日,正好也是我作《醉忆元九》的那一天,也是你刚好到达梁州的那一天。这岂止是心心相映、心神互通,简直就是人们传说的“心有灵犀”啊!

你在东川的大胆行为,引起了朝中某些人的忌恨。等你回朝,当即就让你“分务东台”去了。嗐,就是调你到东都洛阳去坐冷板凳。为此,我作《赠樊著作》,不仅对你予以高度赞扬(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国钧。元稹为御史,以直立其身。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伸)。并且劝解你“君为著作郎,职废志空存。虽有良史才,直笔无所申。何不自著书,实录彼善人。编为一家言,以备史阙文。”劝解你呀,职权即已削减,不如著书立传。

“如何至近古,史氏为闲官。但令识字者,窃弄刀笔权……解悬不泽手,拯溺无折旋……其次有独善,善己不善民。”你看到我的《赠樊著作》,立即对《和乐天赠樊著作》,表达你的志向和苦闷。期间,你娴熟、聪慧的妻子,韦丛盛年而逝。弟妹之死,对你打击甚大,常常夜不能寐。为此,你专门写下了《遣悲怀三首》,为世人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佳句。

“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寄君三十章,与君为哭词。”我在德宗贞元末年到宪宗元和年间,写了十首《秦中吟》、五十首《新乐府》。这些都是向高层提意见和建议的,大多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揭露了老百姓承受剥削阶级的肆意剥削、并对底层劳动人民给予深切的同情。其中就有人们熟知的《采诗官》、《寄唐生》和《卖炭翁》等。其实,那也是“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因其触及了当权者的痛处,我于元和十年,被贬为江西九江司马。对此,我还笑称这类官为“送老官儿”。

被贬后,我依然死不改悔。比如,给你写的一封长信——《与元九书》,就表明了我的态度:“……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以至于“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想勤奋尽责,别人诽谤,有着骨肉亲情的妻儿,也都认为我做错了呀!

是啊,那时你也已被贬江陵府(荆州)了。被贬的原因是,元和五年你被召回罚俸。途经华州敷水驿,已经按规定住在驿馆上房。这时,宦官仇士良、刘士元等人也赶到了此地,也要争住上厅。你据理争辩,却遭到仇士良的漫骂。刘士元更是拿马鞭,对你进行抽打。并打得你鲜血直流,被赶出上厅(时人称“敷水驿事件”)。然宪宗不敢得罪那个大宦官,竟以“元稹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对你进行贬谪。因为这个大宦官,在中晚唐跋扈了二十多年。一生杀二王、一妃子、四宰相,而且当朝圣上李纯,也是人家仇士良一手侍奉大的。这个,不知你是不清楚,还是不畏惧?后来你也没细说。

贬你到江陵做士曹参军(判官),赏罚不公朝野哗然。我亦连上三状为你申辩,但胳膊扭不过大腿啊。从此,你开始了困顿州郡,十余年的贬谪生活。你被贬的理由,面上是因为与宦官争房间,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你在洛阳监察任上,得罪、威胁了某些权贵——这是对你的打击和报复啊!

再说你从洛阳被“罚俸召回”的原因,那是因为弹奏河南尹(省长)房式不法事:那时你虽被排挤洛阳,但仍旧不改秉性,不畏权贵。不仅上书皇帝弹劾当地豪门权贵,违法事件十余起。而且还对河南尹房式,的贪污行为进行监察。你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将其停职并带到东台讯问。这本是御史的正常职责,但朝中权贵们却认为你目无上级。因此,你不仅被扣发俸禄仨月,而且被调回京城听候处理。因为房式是开国重臣房玄龄之后,同时河南尹不仅仅只是一方大员,还是有资格参与朝廷大事的高官啊。

在返回京都的路上,你与朋友见面忆旧,潸然泪下作《元和五年予官不了,罚俸西归》:“……拾遗天子前,密奏升平议。召见不须臾,憸庸已猜忌。朝陪香案班,暮作风尘尉。去岁又登朝,登为柏台吏。台官相束缚,不许放情志。分司在东洛,所职尤不易。罚俸得西归……”啥意思呢?我清楚:我当了天子面前的谏言官,常向皇帝密奏各种,使国家兴盛的意见和建以;皇帝面见我听取汇报的时间虽然很短,可一些小人已经对我心生猜忌;我早上还在朝上班,傍晚就被贬为河南县蔚;去年好不容易才召回长安任监察御史,可史台的领导约束着我们,不许讲实话;分管东都洛阳、执行职务却更加困难,结果被落得个扣发薪水,调回京城听候处理!是这般意思吧?

初因弹劾死东川,又为亲情弄化权。

百口共经三峡水,一时重上两漫天。

尚书入用虽旬月,司马衔冤已十年。

若待更遭秋瘴后,便愁平地有重泉。

看来,你对自己被贬东都、江陵等地的原因,也是十分清楚的:我当监察御史之初,由于弹劾严砺而差点死在东川。后来又因为劾奏了宰相亲戚违法,宰相利用权势害我(你自己也在你这首《酬乐天闻李尚书拜相以诗见贺》中注释“予为监察御史,劾奏故东川节度使严砺,籍没衣冠等八十余家。由是操权者大怒。分司东台日,又弹奏宰相亲,因缘遂贬江陵士曹耳。”)……李尚书当宰相虽刚满一月,可我这个通州司马自从元和五年含冤被贬,迄今已近十年了。如果要等我遭受此地秋时,瘴气的侵袭后再被召回长安,我可能早已埋到,深达两重泉水的坟墓中了!

按咱们当时的制度,被贬到外地的官员。在皇帝诏书下达之时起,便须立即上路,甚至来不及与家人告别、收拾行装。你被贬江陵的诏书下达时,我正在翰林院值班,下班时你已上路。你我在长安街上不期而遇,从永寿寺南相伴东行,一直到延兴门内的,新昌坊才不得不分别。我只能勉励你,要保持不畏权贵、敢于揭露一切,贪暴不法的志向和气节,莫要因为被冤枉就消极忧伤——别的说些什么呢?没啥好讲啊!

那天是宪宗元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当天晚上你住在山北寺(商山上的驿馆)。我因为值班没法送你,只好吩咐我的弟弟行简前去送行。并送上我写的二十首新诗,好让你路上不孤单。你收到我的诗百感交集,夜不能寐,并成诗一首——《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 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

由于牵挂,我在晚上做梦梦到了你。待到惊醒,使者正好送来了你的,书信和你写的《桐花》诗。怅然中,我提笔写下一首五言长诗,作为回信:“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是这样,我说的没错吧?!

你到江陵后,将自己在旅途上,新写的《思归东》、《春鸠》、《春蝉》、《兔丝》、《古社》、《松树》、《芳树》、《桐花》、《知稚媒》、《箭簇》、《赛神》、《大嘴鸟》、《分水岭》,及其《四皓庙》、《青云驿》、《阳城驿》和《苦雨》等,十七首五言长诗寄给了我。我非常高兴地一一读了,感到每首诗都很有主旨,所说的又都有道理。同时,感到这些诗的音节、格律和体裁,都形成了你自己独特的风格。但是,鉴于牛僧孺直言获罪的教训(也就是元和三年,牛僧孺以贤良方正应考。在试对策时,直言批评朝政的失误,并且涉及到当权的李逢吉。李逢吉大怒,不仅将以第一名录取的牛僧孺黜退,而且连主考官杨于陵、韦贯之等,都被贬到外地了),我不敢给别人欣赏。只与李建、李复礼等,几位好友一起吟读。

后来,我从这十七首中,选取最佳的十首,各和作了一首。这便是《和答诗十首》,其中包括《和恩归乐》、《和阳城驿》、《答桐花》、《和大嘴鸟》,及《答四皓庙》《和雉媒》、《和松树》、《答箭镞》和《古社》及《和分水岭》等。

其中你作的《箭镞》,将身任监察御史的自己比作箭头。认为既然是箭头就要研磨锋利,并且无所畏惧地去射杀害人的“强盗”。可是,这自然地、正直的举动,却遭到了皇帝的恼怒。你在诗中直率地讲说皇帝的不是。这种敢于把矛头直指当朝天子(宪宗)的做法,是相当胆大的。并且在诗的结尾说:“君王不忍杀,逐之如迸丸。仍令后来箭,尽可头团团。发硎去虽远,砺镞心不阑。会射蛟螭尽,舟行无恶澜”。不仅批评了圣上,还表明了你“死不改悔”的决心。

我作《答箭镞》,劝解你不要与那些宵小,和奸佞直接争斗。那样,反而弄污了你自己。劝你应该看远一点、多干事实,韬光养晦,进而找机会从上层着手革新,这样才意义重大、方见功效。

你在《大嘴乌》中,将奉公守法的官吏比作慈乌,虽有慈孝五伦,却反遭欺负。把凶残的贪官污吏比为大嘴乌,把妖言获宠者比作“老巫”,他们总是因宠得到庇护,而长久不死。

我在《和大嘴乌》中,对你分析了凶残贪婪的“大嘴乌”、蒙蔽主人的“老巫”,及其不知是非之“主人”的成因。并在痛心疾呼的同时,以此等终究不会有好下场等,给你以劝解和宽慰。

“昔公怜我直,比之秋竹竿。秋来苦相忆,种竹厅前看。失地颜色改,伤根枝叶残。清风犹淅淅,高节空团团”。你看到老哥对你的一些勉励,作《种竹》以释怀。其中说到你这个被我称秋竹竿的人,由于受到打击,身体受到摧残而面色灰败。但依然保持清高而不随俗,且坚守节操、心无杂念。

我对此非常赞赏,作《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

昔我十年前,与君始相识。

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

中心一以合,外事纷无极。

共保秋竹心,风霜侵不得。

始嫌梧桐树,秋至先改色。

不爱杨柳枝,春来软无力。

……

分首今何处,君南我在北。

吟我赠君诗,对之心恻恻。

勉励你我二人,心志既相同,就不怕纷扰多端。我们共同保持正直、有节操之心,不怕风霜雨露的侵袭。不学梧桐树,秋天刚到就变了颜色。也不羡那杨柳枝,春天时柔软无力、随风摇摆……虽然如此,每当我重吟《赠元稹》这首诗时,心中还是非常凄凉和悲伤的啊——因为你正直在遭受贬谪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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