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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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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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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红薯如父母

儿时,和我最亲的除了父母,就是亲亲的红薯了。它土生土长,有甜有面,有圆有长,说不上多么地好吃,但它却是往昔众人的保命食粮。

“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相对于米面,红薯算是粗粮。然而,在往昔缺粮少食的日子里,一日三餐,红薯实际上是农家救命的主要口粮。先是在秋冬红薯刚刚挖出来时,早饭是红薯面糊涂或玉米糁汤煮红薯块。饭时每人端了一海碗狼烟四起的红薯轱辘,蹲在老饭场的一角。一边板着凉腔(说些没意思的话),一边狼吞虎咽热热地吃着。想必那热红薯赶得上了大米白干饭;中午是蒸红薯。洗上一篮子红薯囫囵个蒸透了,拿起一个热得左手换右手。捏去薯皮露出沙棱棱的瓤,咬一口噎得你直瞪眼。这时你得赶快喝一口稀面汤也或酸菜面条汤;晚上呢?晚上多半是白水煮红薯片,喝起来甜滋滋的,只是不耐饿。

平时缺食少油,脸色大都带着菜青色,入冬后吃上一阵子红薯,便一个个脸色红润起来。白馒头、白米饭呢?那只是偶尔的事,即使隔三岔五吃上一顿,也是离不了红薯的,而且多半是红薯多米面少的。

由于没有其它较多的粮食搭配,往往是冬天还没过完,储藏的红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时不多的红薯,便成了爷奶及其病号的细粮。在漫长的荒春里,偶尔吃到一点窖里久藏的红薯,那也是不小的改善。

“红薯干,红薯面,红薯轱辘黑馍蛋,上边胀,下边酸,一肚子酸水吐一天。”吃“三红(红薯、红薯干、红薯面,)”久了,人们就会肚子发胀口吐酸水。为了改善口味,巧为无米之炊的母亲,在做红薯饭时,就会变出许多花样来。譬如:用干红薯面搦了剁碎的酸菜,做成秃耳朵饺子;把红薯面打成面糊,熬熟了放凉,做成红薯面凉粉;也有把红薯面用开水烫了,挤些红薯面面条蒸了吃;还有就是,把红薯切成条蒸了,浇上蒜汁当饭吃。把红薯切成片蒸了晒干,当点心吃等等。

每年“惊蛰”刚过,人们便在自家房前屋后,找一朝阳的空地,挖一深不过尺的大池子打平底子。而后将保存一冬的红薯种一个挨一个地码放进去,均匀地撒上一层草木土粪。有条件的上面再罩上一层塑料薄膜,没条件的就用草苫遮盖一下。有雨雪时盖上草苫为池内保温,天晴日出掀去草苫为池内加温。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中池内的薯芽已由紫嫩到青,并且绿拥挤不堪了。

在下种育苗的同时,人们冒着初春的寒冷,早早地把炕了一冬的旱、坡地(干旱坡地不能种麦子,上年红薯挖后便撂荒闲置)翻犁了,宽阔地拢起条条长龙样的地垄。地头窄的,就拢起一个个坟堆似的土堆。到了农历三月末四月边,天气变暖的时候,育成的红薯苗正好下地。

“谷雨栽上红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春风里,人们从育种池内半尺有余、拥挤不堪的芽苗中,剔剪出成把成把的嫩苗,带到坡边地里一棵棵,均匀的栽入地垄或土堆。再从老远的堰潭或山沟里担上几担混水,一窝一窝地点上一点。然后,将窝边的干土拥到刚浇水的苗根(这叫封土保湿)。当然了,倘如遇到下雨天,只需将剪来的芽苗照地笼上一戳也就完事了。三两天的功夫,栽下的薯苗便返青成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绿油油的薯藤便爬满了整个地块。

这时栽下的红薯,因其是从种薯上剪下的芽苗,所以叫“芽子”。芽子红薯因下地早、生长期长,所以水分少淀粉多。蒸煮熟了异常的面,吃起来噎得人们瞪眼伸脖子。它不易储藏可晒薯干,是制作粉条的上等原料。芽子红薯的栽种几乎没有时间限制,自农历三月底到五月间麦收前,根据种苗的供应(种薯可剔剪多茬幼苗)和人们的闲忙一直栽种。

到了五月间麦收后整好麦茬地,红薯种过了育苗期便开始腐烂。再栽种的红薯,就是“秧子”了。所谓“秧子”大抵上是因了栽种它的薯苗,是从早期栽种“芽子”红薯的秧(藤)上剪截而来的缘故。其栽法是在早期栽种“芽子”红薯的藤秧中,拣茂盛的剔剪若干。然后,将剪下的薯秧再剪作五、六寸长的若干段,每段即为一棵,同先前栽种“芽子”一样栽下即活。虽然栽种的同样是旱坡地(好一点的水地,麦收后是要栽种水稻的),但能种植麦子的旱坡地,多为地势相对较低的黄土、黑土也或砂土地,其土质相对潮湿、松软一些,相对于沙盘地算是肥沃的了。因而,“秧子”红薯水分和糖就相对较大,吃起来软甜可口,易下窖长久储藏,可作来年的红薯种。

“陆月陆(六月六)红薯鸡蛋粗”。这时的红薯地已是秧藤蔓地了,密匝匝严实实。远远望去,蜿蜒起伏的山地里犹如铺上了一块块绿油油的地毯。这时,也只有这时,才需要人们把胡乱蔓延的秧藤翻倒一下(秧藤处处可以扎地生根,“翻红薯秧”可避免给养分散),随手薅拔薅拔秧藤下薯根处的杂草,翻拽断的红薯秧可以拿回家去做菜吃。一根红薯秧长达八九米,最短的也有二三米。翻倒的藤秧顺着地垄一边倒捋直了,像极了少女刚刚梳理过的长长秀发,很有动感,煞是好看。

在这之后,人们总是忙着插秧种菜、收稻摘果,再没有侍弄它的工夫。直到寒霜降过,秋风快要把树上的黄叶扫光了,满坡遍地的红薯藤由绿变黄、由黄变枯时,人们才想到地理的红薯该挖了。于是,人们就扛了镢头,挑上箩筐来到红薯地里。

每年的这个时节,都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先是大家齐动手,拿了镰刀将枯萎的藤秧割了,折卷地衣样卷出地块。割去藤秧的地块湿润润的,地垄上现出一道道裂缝,一窝窝红薯呼之欲出;镢头下去用力一提,红嘟嘟、胖乎乎、鲜亮鲜亮的一嘟噜红薯,就呈现于你的眼前了。看着这三五斤一串的鲜红薯,人心们全都心花怒放,喜不自禁。于是,丰收的喜悦便化作串串笑语,洒满了一道道山坳和一块块田地。

男劳力挥着镢头一垄一垄地挖掘,身后热气腾腾的地垄上,一串串鲜亮的红薯,像极了恋人的一群小笨猪。你挪一步,它跟一步,始终跟在挥镢人的身后;身强力壮的妇女或拎不动镢头的半大姑娘和小伙,便提了箩筐将刚刚挖出的红薯,连码带泥一起拾了,一趔一趔地提到一处,隆起山一样的一堆;爷爷奶奶和小一点的孩子们,便围了这红薯山“择红薯(择掉码子,去其泥土)”。随着面前“荒山”的逐渐降低,另一座鲜亮鲜亮的红薯山就慢慢地高起来了。

深秋初冬,昏黄的太阳正要或已经落下山去。生产队的队长、会计扛了大杆秤,“50(斤)、100(斤)、……”一家一家地分配。这个时候,“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体现的最为分明。有的家能喊道800、1000,而对我家总是只叫到200或300,再听喊声已是另一家户主的名字了。

当天挖掘的若是“芽子”,接下来就是“刨红薯干”了。家人先把分得的红薯,一筐筐一担担,挪到朝阳的坡头或已挖过红薯的空地。然后,在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一个地刮刨。大人坐在带凳子的刨板上,用手推着红薯在刨刀上飞快地来回滑动,下面一片片雪白的红薯片飘然而下。母亲便领着孩子们将接下的一篮篮湿薯片,均匀地撒到红薯堆和刨刀周围的地面上。待到第二天早上,再由我们踏着白霜,呵着小手,将其一片片找高地、石块或土坷垃一一摆开。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直起身举目四望,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群群振翅齐飞的“白鸽”正在到处盘旋。

若是遭遇连阴雨,成片成片的薯干儿就会被浸泡得“血色”全无,一如干底河床上的小鱼。日子一久,便会渐次烂掉。于是,家家户户的住房、牛屋、灶台、桌椅甚或床铺之上,都是晾着的薯片。自然,每个窗户的每根窗棂间,都会被薯片插得满满的。虽然,家家户户都在一边想尽办法晾晒,一边一日三顿蒸着煮着当饭吃。淋湿或原本未干的薯片,还是一片片地开始霉烂了。先由每片的中心烂开,之后便成了没有镜片的眼镜圈,再后就是全部坏掉。那境况很是让人,好好心疼和无奈的。

如若挖掘的是“秧子”,母亲就蹲在红薯堆前,如数家珍样给红薯分类。挑最好的、个头大的、没受伤的下窖,差一点儿的留在地面上现吃,最差的就用来喂猪。下窖时,先把半大孩子系到两人多深的红薯窖里,而后把红薯一桶一桶系下去(不用筐,怕把红薯皮划破不能久藏),孩子再轻拿轻放地一一摆摞(节省储藏空间)到窑瓮里。冬天吃红薯时,再把孩子放下去(也有用独木梯的),一桶一桶拾出来,吃一桶拿一桶,可以吃到来年惊蛰前后。

一九八零年没啥特别的秋天,我跨进了高中校门。每周的伙食,都是自己背了粮食到学校兑火。当时学校规定:学生除了拿粮食兑换饭票外,可以自带红薯到学校食堂加工——蒸熟。由于人多和每个学生所带的红薯好坏不一,食堂不管收集、储存、淘洗和零星分卖。蒸时,每个学生提前把各自要蒸的红薯,用网兜装好,并在网兜上绑上写着各自名字的布条,送交食堂。食堂收到学生们送交的红薯,不分好坏、多少和是否淘洗,只管把学生们送交的红薯兜,胡乱地放到蒸笼里一顿海蒸。饭时,食堂师傅按每个网兜上的名字分发。也有干脆把蒸笼抬到食堂门外空地上,由每个学生自己挑拿的。

学校蒸红薯并非免费,而是每斤要收取一分钱的燃料费。有一次,我身上没了零钱(大钱更没有,每顿连2分钱一调羹的姜汁都买不起),趁学生们挤拥过称之际,就把自己的红薯兜从门缝(过称在窗台买饭口),偷偷地抛进食堂里已经过了称的大堆。但有个眼尖的师傅,随即捡起就抛了出来。抛出来,我也不管不问(其实那时好多学生都这样做,师傅们看到没人捡拾也就捡回去蒸了)。有一次,校长监督,把认准没过称交钱的红薯兜,挂到食堂门口的大树上。但学生们都一口咬定自己的红薯过了秤、付了费。于是,还发生了小小的“学潮”,口号是“还我红薯,还我红薯!”

稻谷与麦子金贵得如同豪门里的千金,总是占据着肥沃的良田,而且一直在化学肥料、药剂的呵护中艰难地生成。而红薯不然,红薯向来命贱,从不矫情、娇气,无论是陡坡、荒岭也或旱坎、沙盘,甚或是石头笼中间的一抔薄土,从不挑剔土地肥沃抑或贫瘠。只需要在沙土中刨个小坑,栽上一个芽或者插上一段藤,浇上一勺水。除此之外,几乎再不依赖人们的侍弄就能顽强生长。它从不哗众取宠、炫耀自身,只知道匍匐在大地上,不开花只结实,结果也是藏在深深的地下……

低贱的红薯不似高贵的细米白面、大鱼大肉,能够让人大快朵颐,幸福满满。但它像极了我们平凡的父母,虽然不能给我们以大富大贵,但总能够保证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一顿又一顿的家常便饭;虽然不能给我们以山珍海味,但总能够在我们饥肠辘辘、奄奄一息时,得以及时的裹腹和有效的续命……

亲亲的红薯如父母!我深深地爱恋着我平凡的父母,也深深地爱恋着一如父母般的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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