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今宵看碧霄

800多年前,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一位南宋才子随意漫步到绍兴城外禹迹寺的沈园。在园林深处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绵衣女子。低首信步的男子猛一抬头，迎面走来的竟是阔别多年的前妻。那女子轻举红袖，慢伸酥手，优雅地为其斟酒一杯。那男子举起酒杯一仰二尽之后，潸然泪下，涕泗滂沱。随即他举手在粉墙之上，留下一首千古绝唱：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方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

留下千古绝唱者叫陆游，词名《钗头凤·红酥手》。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汉族，越州山阴（今绍兴）人，南宋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

那个在沈园为陆游斟酒的女子，名字叫唐琬，是陆游的首任妻子。不过，作为陆游的首任妻子，已是（陆游作《钗头凤·红酥手》前）十几年前的事了。

据说唐婉是陆游舅舅的女儿，二人从小青梅竹马。大约在陆游20岁时，二人“亲上加亲”成为事实。婚后，二人是你欢我爱、你诗我和，整天沉醉于二人爱的天河。以至于陆游把科考课业、功名利禄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封建社会的陆母很封建，她不仅希望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庭，更看不惯儿媳的才情外漏、儿子的儿女情长。但两位新人只顾你欢我爱，那顾得了这些。于是陆母由嗔怪到反感，由反感到迁怒。

就在他们结婚将近三年，仍无一男半女的情况下，陆母偷偷跑到到郊外无量庵，请庵中尼姑为儿、媳卜算一卦。尼姑见陆母满口怨气，便煞有介事地说：“二人八字不合，先是误导男方，后恐伤男方性命。”陆母闻言，吓得魂飞魄散，急匆匆赶回家叫来陆游，强令他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同时，定是哭天抹泪地说了些“老身不活了”之类的话。

一双情意深切的比翼鸟，行将被无由的孝道、世俗，和虚玄的八字活活拆散。陆游不忍就此一去，相聚无缘，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唐婉。一有机会就前去探望，互诉衷肠。然纸里包不住火，精明的陆母很快就察觉了此事。严令二人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妻。从此，一对鸳鸯被棒打，陆、唐二人劳燕分飞。

二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钗头凤·红酥手》是一首好词，更是一篇风流千古、催人泪下的好散文：你红润酥腻的手里，捧着盛上黄縢酒的杯子。满城荡漾着春天的景色，你却早已像宫墙中的绿柳那般遥不可及。春风多么可恶，欢情被吹得那样稀薄。满杯酒像是一杯忧愁的情绪，离别几年来的生活十分萧索。遥想当初，只能感叹：错，错，错！

美丽的春景依然如旧，只是人却白白相思地消瘦。泪水洗尽脸上的胭脂红，又把薄绸的手帕全都湿透。满春的桃花凋落在寂静空旷的池塘楼阁上。永远相爱的誓言还在，可是锦文书信再也难以交付。遥想当初，只能感叹：莫，莫，莫！

“错、错、错”是千错万错，悔不当初；“莫、莫、莫”是悔恨莫及，痛心疾首！

唐婉看到陆游的题诗，紧随其后和做一首《钗头凤·世情薄》：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难、难、难”是难回首，肝肠断。“瞒、瞒、瞒”是不堪言，无留恋！

之后不久，唐琬便郁闷愁怨而死。而陆游也北上抗金，后转川蜀等地任职。数十年几贬几罢、风雨兼程，陆游心中之痛始终无法排遣。他六十三岁“偶复来菊缝枕囊，凄然有感”，写了下了“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及“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两首情词哀怨的诗。

陆游六十七岁重游沈园时，看到当年题写《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又写诗感怀：“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陆游70岁时复游沈园，人已老，情依旧，作诗道：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陆游八十一岁时又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是陆游临终的前一年，写下的《春游》。

三

陆游生逢北宋灭亡之际，少年时即深受家庭爱国思想的熏陶。宋高宗时，参加礼部考试，因受秦桧排斥而仕途不畅。宋孝宗即位后，赐进士出身，历任福州宁德县主簿、隆兴府（今江西南昌）通判等职。因坚持抗金，屡遭主和派排斥。乾道七年（1171年），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投身军旅，任职于南郑幕府。次年，幕府解散奉诏入蜀，与范成大相知。宋光宗继位后，升为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不久即因“嘲咏风月”罢官归居故里。嘉泰二年（1202年），宋宁宗诏陆游入朝，主持编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和《三朝史》，官至宝章阁待制。书成后，陆游长期蛰居山阴，嘉定二年（1210年）与世长辞，留绝笔《示儿》。

陆游一生笔耕不辍，诗量极多，经他自己删汰之后仍有九千三百多首（实际上有一万三千多首）。即使诗风前后转变了三次，但始终充满着爱国情感“气吞残虏”。譬如：“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鍔”；“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莫笑蓬窗白头客，时来谈笑取幽州”等等。最为真挚和感人的当为《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个人在病榻弥留之际，回首平生，百端交集，环顾家人，恋恋难舍，要抒发的感慨、要留下的语言千头万绪。而诗人却以“北定中原”来表达其生命中的最后遗愿，以“无忘告乃翁”作为对亲人的最后嘱咐！因此，现代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朱自清说：“过去的诗人里，也许只有他才配称为爱国诗人”！

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每当我们吟诵此等朗朗上口的妙言佳句时，内心深处总会不觉地感知，诗人那“错、错、错”、“莫、莫、莫”的切肤之痛、断肠之恨。一错恨千古，痛失唐婉是陆游的终生之痛，亦是世人永恒之痛。

在“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及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时代，唐婉是不幸的。然而，能让一个多才的男人，思思念念长达半个多世纪，甚或至死不忘，也不谓不幸运矣——这种爱赢得了天长地久！

人们都说《牛郎织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孟姜女哭长城》，是中国四大爱情故事。然而，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与才女唐婉的爱情，亦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一年一度的七夕节就要到了，但愿陆、唐二人也有一座鹊桥，能够一年一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