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亲身经历一件小事,对于我无所谓意义,但总是忘记它不得。
那是唐乾元二年的春天。当时我由左拾遗(从八品上的官职,职务是供奉皇帝,为皇上提意见和举荐贤良)贬为华州司功参军(陕西华县管理祭祀、学校等文教工作的一个小职员)。
关于被贬原因需要交代几句:唐肃宗即位后,房琯(玄宗逃往蜀地途中才任命的新宰相)奉玄宗之命前往灵武册封并辅佐李亨(唐肃宗)。肃宗便委以平叛重任,但因其不通兵事、用人失误等,在陈涛斜(陕西咸阳东)大败而回。肃宗问罪,我上疏援救,引起肃宗愤怒被审讯。虽然在他人营救下,最终被宣告无罪,但肃宗便认为我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就命我离开凤翔行在(肃宗所在的地方)回乡省亲了。
唐至德二年十月,长安收复,肃宗还京,我才又回到长安。回长安后,仍做皇帝的供奉官左拾遗。谁知到次年六月,房琯称病请假还胡乱讲话,引起肃宗不满被贬邠州(陕西彬县),我也因此牵连被贬华州。
我离开洛阳西去华州的途中,傍晚投宿河南陕县东六七十里的石壕村。石壕村是洛阳通往西安、咸阳的必经之路,它夹在南北两座大山中间,既像小街又像驿站。那晚我就投宿在村东的一个老翁家中。
是时春暖乍寒,山村的夜晚更是清冷和凄凉。那晚胡乱地吃点东西,刚刚躺下准备休息,就听到门外吆喝阵阵。起身察看,还没弄清咋回事,就看见这家的老汉失急慌忙地翻墙逃跑了。与此同时,这家的老妇人已经惊慌不跌地打开了小院的柴门。
柴门刚一打开,就有两三个男人吼叫着闯进了小院。他们凶狠地一通吼叫,把个老妇人惊吓的哭将起来。仔细听了,这几个男人是夜间突击进村,强行抓兵丁的差役(从这家老汉慌忙翻墙逃跑的情形看,这些个差役白天是已经来过了的)。
老妇人哭着对凶狠的差役说:我的三个儿子都去邺城(安阳)服役了。其中一个儿子捎信回来,说有两个儿子不久前已经战死了。死去的再也不能复生了,活着的也只是活一天算一天。我家再也没有可出的兵丁了,只有个正在吃奶的孙子。因为有孙子在,娃子的妈才没有离去,只是没有一件像样的遮体衣裳,没法出来见人。实在不行,就让我这个年老体衰的老婆子,跟从你们连夜赶去军营吧。到了那里,或许还能够为军队做做早饭呢(她这样做,可能是怕抓着她家老汉、抓走媳妇吧)!”
夜深了,吵闹声音消失了,隐隐约约听到有低微、断续的哭声渐渐远去。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天亮,临走的时候,只同那家的老汉告别,老妇已经被抓去服役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差役们为何这般凶急呢?当时啊,为平息“安史之乱”,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位节度使,率兵20万(号称六十万)围攻安庆绪(安禄山的儿子)所占的河南安阳(邺郡)。眼看胜利在望了。谁知史思明派来援军,加上唐军内部矛盾重重,形势发生了逆转——在敌人两面夹击之下,唐军全线溃败了。郭子仪等退守河阳(河南孟州),并四处抓丁补充兵力。所以,差役们才在洛阳以西至潼关一带,强行抓人当兵。
有人可能会说我“你既然愚见此事,为什么不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呢?”这是朝廷的官差呀,也是当时前线的实际需要啊。我一个小小的、落魄的、外地的职员,实在是无可奈何呀!对此,我不能怪怨玄宗及其朝廷的昏聩,只能自我愧疚和心酸!只能用无力的文字,把这件亲身经历的小事记下来、告诉你,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我的名字叫杜甫,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老家河南巩县的。早年虽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但造化弄人,一生除了胡诌一些闲诗外,几乎一事无成。在那件事情之后不久,我不仅饿走半九州,并于大历五年(770年)冬,客死在长沙与岳阳之间湘江上的小船之上,终年5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