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老家村前老井下边有一块稻田,稻田的北边、高高的老粪场外崖长有一棵果树。
那果树叫杏树,那果子叫“杏”。因为它的果子成熟于麦子黄稍时,因此,村上人都叫它“麦黄横(乡下人嘴懒,好多字念起来都转音儿。如“牛”念“吽(ōu)”,“药”念“约(yuē)”,“回来”念“胡来”,“中国”读“中乖”等等。“杏”在俺们那叫“横”)”。
长在村前稻田边的麦黄杏,据说是野生的,生于何时不得而知。我记事时它已经两丈来高,主干也有大瓷碗口粗。树冠不大,但枝繁叶茂。它虽然一年到头就矗那一动不动,但终日里进出村子的、打井水的,及至在树下栓牛解牛的人们,几乎视它如不见。直到春二三月,老树还没来得及发新芽、一朵朵小花挂于枝头的时候,人们才随口夸赞两句“横花开哩!”“小花怪好看呢!”
杏花的花萼鲜红外翻,小花多瓣,花瓣圆形至倒卵形,色白微红。颜色浅是浅了一点,但每朵小花都似描一点腮红的少女,粉嫩粉嫩的,既娇俏又可人。细细的花芯一片灿烂的黄,让人上眼一看,顿觉温暖和舒朗。真真是:满枝杏花一树香,小家碧玉待人寻!
许是“深挖洞广积粮”的缘故,也许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缘故,那时生产队没有任何经济林。一年到头,除了地头的“脏脏柴(野蔷薇)花”、河堤上的桐油树花,及至山坡上的野梨花之外,几乎看不到其他好看的鲜花。小小的杏花挂满枝头、挂满村头杏树的枝头,无疑是村中一大快事。不说奔走相告,总也扫除人们心头不少苦愁。
一树的鲜花倒映在村前的水田里,水田便活泛起来。簇簇花朵一如生于水底,春水荡漾,花树水天。因而,全村子的人全都欢乐开怀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这般讲,想必是杏花娇小可人,比桃花、梨花更好折卖;而大诗人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想必唐时那个“杏花村”有很多杏树;而我们河南南召的“杏花山猿人遗址”,可是早在五六十万年前呢。
在《庄子》记载中,杏本是具有神圣气息的。作为孔夫子讲学的杏坛,应该是一片杏林。杏树环绕,花香在上。弟子们在香花中读书,夫子在花影中抚琴。书声、歌声、花落、香雪。尽管顾炎武考据以为,“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然而,读书能有这般一个“绕坛红杏垂垂发,依树白云冉冉飞”的环境,总归是令人神往的。
还有,《神仙传》记载,三国时吴国人董奉隐居庐山。日为人治病而不取钱。凡来乞医而治愈者,重症令植杏五株,轻者植杏一株。数年计十万余株,郁然成林,自号“董仙杏林”。董奉每年用杏子换谷3万余斗,“赈救贫乏,供给旅行不逮者”。后来,人们在董奉隐居处修建了杏坛,称“真人坛”、“报仙坛”,以纪念董奉。久之,“杏林”便成了中医的代名词。而“杏林春暖”、“誉满杏林”等,就成了对具有高明医术和高尚医德者的最高褒扬。
再者,唐中宗时,每年三月,新科进士放榜后,朝庭便在长安广植杏树的曲江公园,组织一场庆祝宴会——“杏园宴”。宴会开始前,在新科进士中选年少俊美者骑马采花,以助喜庆,遂称为“探花郎”。南宋以后,“探花”特指为殿试第三名(与第一名状元,第二名榜眼合称“三鼎甲”),故而杏花又有“及第花”美称。而“杏林得意”,指的就是进士及第……
“杏花看红不看白,十日忙杀游春车。谁家园里有此树,郑重已着重帏遮。”杏花饱蕾未放时蓄红,称“红蜡半含萼”,夸张一些就是“蓓蕾枝梢血点干”。然后,刚一绽放就变浅而成淡粉,但含蕊中仍保留一点胭脂色,这便是“似嫌风日紧,护此胭脂点”了。
岁月渐丰,花色会越来越淡,及至凋谢雪白一片。像历经困苦的女子,昙花一现便又素净下来。小花飘落的季节,花瓣如雨纷纷扬扬,弄得老粪场、土崖、水田,及至井台、出村的小路全都落英缤纷,胭脂万点,香花满地。
杏花与桃花、梅花相仿。杏花白色短梗,花蕊为黄白色。大多成簇状开放,开败了发芽;而桃花无柄(直接长在树枝上),其色为粉或者接近红,花蕊为紫红色。开时枝端已有叶芽或嫩叶,且先于杏花开放;梅花和杏花一样,先开花后长叶,但其花瓣较多,花朵分布比较密集。花瓣深红色和浅红(也有其他颜色),但比桃花要艳丽,又比桃花开得早些。
梅花、桃花媚艳妖冶,但有关杏花的诗词并不比其少。比如韩愈的《杏花》:“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曲江满园不可到,看此宁避雨与风”;吴融的《杏花》:“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杨万里的《咏杏五绝》:“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范成大的《繁杏》:“红粉团枝一万重,常年独自费东风。若为报答春无赖,付与笙歌鼎沸中”等等。而南宋叶绍翁的《游园不值》最为有趣:“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杏花因春而发,春尽而逝,既有绚丽灿烂的无限风光,也有凋零空寂的凄楚悲怆。不同的人因不同的人生际遇,对杏花的联想与感慨,也是千差万别:有人因坎坷、别离,而感叹杏花飞落的凄凉。也有人因顺心如意,而“春风得意”……
“叶底青青杏子垂。枝头薄薄柳绵飞。”在南风的吹拂下,随着麦子的泛黄,杏儿也从阳春三月的小白花骨朵,长到手指盖那么大的青疙瘩儿,再由青疙瘩儿长到乒乓球大小。
到了农历四月半以后,田间的麦子黄稍时,一树的果子就逐个成熟了。那果子圆滚滚,胖乎乎,黄腾腾,一如躲猫猫的小孩儿,又似夏夜的星星。一个个躲在浓绿的树叶下,半露半掩,忽隐忽现。仅仅五十多天的样子,提留滚圆的小杏果,就长成了金黄的小金桃。站在树下,透过浓郁枝叶,看一眼就嘴酸腿软。倘若嫌刚采摘的过酸,拿回家放到米缸或被窝棉套中,捂上三两天,微酸浓甜,口感极佳。
它们先青后黄,黄里透红。待到熟透了,一半红一半黄,上眼一看就口水直流;捡拾一枚熟透了的,上手轻轻一拘,杏肉一分两瓣,杏核干净可取;俯首深嗅,扑鼻香心;小口少嘬,酸香、沙面,糯软……
老家村前唯一的那棵杏树,大约是毁于八几年分产到户前后。有的说,一顽皮的孩子爬树,偷摘杏子而摔断胳膊,被摔断胳膊的孩子家长砍伐了;有的说,一顽皮孩子拿石头砸杏子,石头打到树干上反弹回来,砸破了孩子的脑袋,被砸破了脑袋的孩子家长连根拔了;也有的说,是分产到户时,因为无法分配而毁掉的。
总之,老家村前唯一的一棵、野生野长的麦黄杏,最终是消失了的。唯一的一棵杏树消失了,寂寥的村庄再无胭脂万点、香花满地,再无杏果累累、花果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