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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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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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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太史公

因为羞于描述和无法表现之故,长久以来很多人一直认为,那个“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在著就“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时,只是受了杖刑被打断了腿,或者受了和孙膑一样的膑刑被剔去了膝盖骨——因为故事里只是说他受了宫刑,电影里看到的他总是瘫坐着。

“千秋太史公”为什么总是瘫坐着?宫刑到底是怎样的刑罚呢?

“宫,淫刑也,男子割势,女人幽闭,次死之刑”。说明白一点就是,阉割男子生殖器、破坏女子生殖机能的、次于死刑的一种肉刑。宫刑又称蚕室、腐刑等,所谓蚕室,“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宫刑称腐刑,是因为它不仅给受刑者肉体的痛苦,更辱其心灵使其成为腐朽之人。

宫刑出现于何时已远不可考,相传在远古的夏禹以前已有之。它最初是用来惩罚男女之间不正当的性关系,在奴隶主阶级和封建统治者残暴的统治下,宫刑的施刑范围扩大到与初意完全不相干的地步,成为镇压异己者的一种残酷手段。它与太监被阉不同。太监被阉是为了进宫谋生,多是“心甘情愿”,有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然而,对于被迫受此刑的人,尤其是很讲脸面的士人则是奇耻大辱,生不如死的。

“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没有什么灾祸比贪图私利更惨的了,没有什么悲哀比伤创心灵更为可悲了,没有什么行为比使先人受辱这件事更丑恶了,没有什么耻辱比遭受宫刑更严重了)。”这奇耻大辱对于大汉王朝一位堂堂的国史馆馆长来说,“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每日忧伤满腹,在家中心神不定,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出门则不知道往哪儿走。每当想到这件耻辱的事,冷汗没有不从脊背上冒出来而沾湿衣襟的)”。因为它“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虽累百世,垢弥甚耳”(被乡里之人、朋友羞辱和嘲笑,污辱了祖宗,即便是到百代之后,这污垢和耻辱会更加深重啊)!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正当司马迁全身心地撰写《史记》的时候,却遇上了飞来横祸。这就是李陵事件。

那年夏天,刚愎自用、穷兵黩武的汉武帝,派李广利领兵讨伐匈奴(另派李广的孙子、别将李陵随从)。李陵率领步卒五千孤军深入浚稽山(阿尔泰山脉中段),遭遇八万匈奴骑兵围攻。经过八昼夜血战,斩杀匈奴一万多,最后弹尽粮绝不幸被俘。李陵兵败的消息传到长安,武帝愤怒万分。满朝文武官员察言观色,趋炎附势,纷纷附和武帝大斥李陵。

这时,原本和李陵非亲非故、“趋舍异路”,也不曾“衔杯酒,接殷勤之欢”、更没有谏言之责的史官司马迁,却以“款款之愚”、“拳拳之忠”全盘托出他个人的看法:李陵只率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孤军奋战,杀伤了许多敌人,立下了赫赫功劳。在救兵不至、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仍然奋勇杀敌。就是古代名将也不过如此。李陵自己虽陷于失败之中,而他杀伤匈奴之多,也足以显赫于天下了。他之所以不死,而是投降了匈奴,一定是想寻找适当的机会再报答汉室。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伟大的汉武帝竟然从一句无意的“救兵不至”中听出了(讽刺劳师远征、因李广利而战败)弦外之音,于是立时下令将其打入大牢。

被关进牢房后,案子落到了当时名声很臭的酷吏杜周手中。司马迁面对酷吏各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残酷一头雾水,反复不停地问自己“这是我的罪吗?这是我的罪吗?”他那里晓得那个未能如期会师、致使李陵孤军奋战、兵败而降的李广利,是人家大汉天子心爱的美人的兄长(好笑地是,在司马迁受以宫刑后不久,那个李广利自己也投降了匈奴)!。

不久,有传闻说李陵正在帮匈奴练兵呢(后证实是误传)。汉武帝信以为真,便草率地处死了李陵的老娘、妻、子。由是,司马迁也被判了死刑。据汉朝的刑法,死刑有两种减免办法:一是拿五十万钱赎罪,二是受宫刑。司马迁官小家贫,自然拿不出这么多钱赎罪,拿不出钱赎罪就只有接受宫刑。

宫刑既残酷地摧残人体和精神,也极大地侮辱人格。因为这种可耻的刑法,施之于司马迁这样的“士可杀而不可辱”文化人身上,所承受的痛苦之巨大是今人难以想象的。他悲痛欲绝,他想“引决自裁”。但他转念一想“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如果就这样“伏法而死”,就像牛身上少了一根毛一样毫无价值。

忍辱负重地活下来做些什么呢?苟且偷生、残喘余年?不,他要提起笔大书明君贤臣,他要现出一切魑魅魍魉的原形!“做人君、人父若不通晓《春秋》的要义,必定会蒙受罪魁祸首的罪名;做人臣、人子如不通晓《春秋》要义,必定会陷于篡位杀上而被诛伐的境地。其实他们都认为是好事而去做,只因为不懂得《春秋》大义,而蒙受史家口诛笔伐的不实之言,却不敢推卸罪名”。

“先人(他那个亦做过史官的老爹)说过‘自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五百年,有能继承清明之世,辨正《易传》,接续《春秋》,遵奉《诗》、《书》、《礼》、《乐》精义的人吗?’他的用意就在于此,在于此吧!我又怎敢推辞呢。”于是啊,下体溃败、阴部朽坏、脓血弥漫、恶臭糜烂的司马迁,在充满血腥味的污秽“蚕室”中,发愤著就了一部上自黄帝下至武帝、3000年的通史——《太史公书》(《史记》)!

自此,三黄五帝、秦皇汉武、王侯世家,将相忠臣、奸佞酷吏、游侠商贾等,全都清晰地摆在了那里;自此,所有王侯将相、游侠商贾、文人墨客等,做事时不能不想到身后高悬的如椽史笔,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行事时,不至于毫无敬畏、肆无忌惮!

革命战士保尔柯察金说:“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科圣张衡说:“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伙,而耻智之不博。”百姓说“为了活着要吃饭,不要为了吃饭而活着。”

对于那个万恶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封建王朝,对于那个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的汉武大帝,不想、也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但是,来到世上走一遭,原本就没啥意义的一个人,是否要尽力使自己充实一些呢?我想,拘羑里推《周易》的周文王,困陈蔡作《春秋》的孔子,放逐著《离骚》的屈原,目失明撰《国语》的左丘,受膑刑论《兵法》的孙子,及其受宫刑著《史记》的司马迁一干人等,应该给有很好的答案吧!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记着吧,是那个受了宫刑的人,使人们在行事时不至于毫无敬畏、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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