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窗尚且然黑糊不清,惦记牲畜的爷爷们,就窸窸窣窣地下了床,摸摸趋趋地走向牛棚,开始给牛或驴们添草加料上早餐了;不大一会儿,做父亲的便在爷爷们“呼啦、呼啦”的扫院声中离床了。先是钩担和水桶的叮咚之声,接着就有“扑通、扑通”坚实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桶鋬与担钩发出的“吱扭”声响起。还未分清是来自哪一家,这响声已在庄里和通向村头水井的路上响作一片了;紧接着就是各家鸡呀羊呀,迎接光明的欢叫声。顷刻间,扫地声、担水声,鸡鸭牛羊欢叫声,及其妇女们做饭弄出的锅碗瓢勺声交错而起,一首优美的乡村晨曲便在整个村庄奏响了。
清早,多数时候是不做公活的。各家的男人们都在自家的自留地里摆弄着。比如往地里挑点大粪、刨持刨持地块、倒栽倒栽葱蒜什么的;小伙子和妮子们多是懒洋洋地起床将牛羊赶上山坡,或是到山坡上盘(由远之近倒挪)几趟先前砍拾的柴禾;爷字辈的多是拎了粪叉挑个烂箢子(竹子编做、带襻、盛粪土用的萁子)满庄转悠,一边捡拾捡拾牲畜随意拉下的粪便(人们叫拾粪),一边哄撵哄撵跑进庄稼地里的大小禽畜;孩子们呢?他们多是缩在奶奶床上睡懒觉,不到日头晒着屁股是不会挪窝的。
当炊烟越飘越高、牛羊越走越远时,门前的坡嘴头上便有“爹(叔、大姐、二哥)呀,吃饭喽……”的喊声此起彼伏。其实不喊,他们也知道啥时该回家吃饭,既是回晚点也是手头活不够茬。只是那悠远顿挫的声声呼唤,充满了家人间无尽的关爱。虽然,两口子在呼喊时只是那么一声:“喂……吃饭了……”。
农村饭八点半。门前坡嘴头上的呼喊声渐次稀落了,村子当中的碾盘也或是生产队的老粪场四周,便陆续地热闹起来:一口口狼烟四起的海碗,一蹭一挪地围到了一起。海碗里盛着的是黏糊糊的红薯面汤或棒子面粥,汤粥中间是一块块红薯干儿或好大几轱辘红薯。碗边某一处黑黢黢的可能就是剁碎的酸菜也或是泥状的韭花,碗后则是一个个呲牙咧嘴的歪脖子脑袋(歪头吃饭啊)。
到这里来的没有一个带凳子、搬椅子的。有的围着碾盘而立,有的凑在墙根石上,有的干脆在饭场当中一蹲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吃馍的,饭碗就搁在眼前的地上。
“噫,萝卜丝掌香油!来,来来,尝尝,尝尝!”不大一会儿,莫个人碗中的香油萝卜丝就传遍了饭场的好几个人。饭场上是没有人扯“老婆舌”说李家长道张家短的,生产队长讲的是当天的农活安排,小伙子们谈的是县城、公社的新鲜事,也有没话找话的呱哒些十里八乡的奇闻怪事,说个“没腔话”、丢个酸儿啥的。妇女们一般是不串饭场的(在屋戳锅攮灶、哄孩子哩),要是到了,那一定是她家的鸡鸭走丢了、葱蒜萝卜叫人偷拔了,要不就是想当着大家评说自家婆婆、公公如何不是,儿子、媳妇不孝怎地……不管讲些啥道些啥,那无座无位的老饭场,总是那样地叫人肆无忌惮地开心快活。
晌间,集体劳动是无需过多吆喝的,一则生产队长在饭场上已作了安排,一则“工分,工分,农民的命根”。劳力大致分为12分的壮劳力(包括使牛的技工),8分的半劳力(包括强壮妇女和半大小伙),和3、5分的老、小、病、残弱劳力。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不像单位机关领导偏偏比干活的拿得多,同志们永远是干好干害一个样。劳动时,经常壮的壮的一起,弱的弱的一群,没有嫌弃,没有压制,更没有什么打击报复。没有妒忌、没有猜疑,也无需献媚殷勤,干起活来有说有笑全都“没心没肺”地傻乐疯笑。
日头落狼下坡。日头擦山妇女们便提前放工,回家做饭去了。男人们到四周擦黑了了才开始收工,有的拿镢头锄撬了装满红薯或玉米的担子,有的脑着(头抵肩扛)一大箩筐猪草。牛把式则扛着犁耙跟着牛屁股,走着吆喝着。这时候,门前的堰潭内就倒映出一帧帧晃动的各样影像,家后坡就有阵阵的牛羊叫声传来。村头老井边上围着的是一堆提水淘菜的“野女人”,坡嘴头黄楝树下疯一样的孩子正在追逐嬉耍……黄昏下,一幅“饥鸟索哺随雏叫,乳牸慵归望犊鸣”的乡村画卷,清晰展现又慢慢合围。
月亮和星星是那样地亲近乡村和乡村的人们,它们总是最早地洒满乡村的天空,最早地照亮乡村的每一角落,甚或各家的灶台上都洒着一片银白的亮光。上眼一看,是那么的踏实和温馨。明亮的星月下,一切缘于妖魔鬼怪的恐惧全都荡然无存。锤布石四周,有着奶奶或妈妈永远也讲不完的“瞎话儿”、古经。
乡村的夜晚永远是空旷和漫长的。当夜幕四合,一切物什都模糊不清了,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草草地喝了汤(吃过晚饭)就倒头睡下了。他们没有升官上台、下台的揪心、没有贪污受贿的惊惧,没有欺上瞒下的算计,更没有可想的爱恨情仇。有的只是困乏,一会会儿的功夫便鼾声大作了。
“屋里人”摸黑收拾罢锅碗瓢勺、喂了牲畜,才打着哈欠、挤挤抗抗地躺到了男人的另一头;鸡鸭鹅是早早地就归宿了的,只有大猪小猪们呱吞了主人刚刚倒下的“恶水(洗碗刷锅水)”,吃饱吃不饱哼唧几声也就卧下了;瘦狗呢,虽然整日地热恋着家中的每个人,但在农村是没有专门喂养的。它们在饭场拣食几口人们歪洒、也或有意无意吐给的残渣剩饭(比如人们看到它可怜巴巴的双眼,把将要下咽的留下半口;正吃着被沙粒硌着了牙齿,也或太咸、过烫,兴许是咬着了坏红薯等,猛不丁吐一口出来),也或偷蹭几口猪食便心满意足地到门口卧着了,没有惊动是再不吭声的;疯娃子们玩足疯够了,回到家也不叫大人,门缝吱呀一声就是他们回屋了。从此,整个村落再无响动。偶尔有点动静,那是哪个晚上喝汤太多起身撒尿呢,稍时就会复归平静,万籁俱寂的。一切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沉寂了,那空旷,那漫长,一如回到了万古洪荒,所有的人们都会睡死一般淋漓酣畅……
梦中的家乡哦,为什么魂牵梦绕,时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