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村庄实在是宁静,宁静到使人觉得沉郁、寂寞,连时间都仿佛懒得再次眷顾,使它一直定格在一个时态里。
气氛总是死沉沉的,为了对抗这种无聊的痛苦,村民们总是试图从村子的历史里挤压出一丝新鲜的、激动人心的事件反复咀嚼。不幸的是,自村子形成以来,这儿只有一件事值得一再谈起。而对于这件事来说,经历过的人都已逐渐迟暮,未曾亲眼目睹的人又过分年轻烂漫,它也一日日地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就像是一口被反复咀嚼的甘蔗,我们虽然总是试图从中汲取一丝甜腻,但也晓得越来越归于徒劳。
直到,那件诡异的事情发生。
这个村庄已经沉睡了多少年?具体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是更遥远的三十年?时间对于这个村庄来说第一次有了特殊而且实在的意义,可一切的反思仍是徒劳。
但是,诡异的事情终于光顾了这座险些垂死的村庄,在每一户慢悠悠的人家面前猛声敲击,平静的镜面终于被一块巨石震得粉碎,连极远处的山峰中都是喧哗的回声。早晨的第一阵揉搓得竹林沙沙作响的风声也有了别样的内涵,连日日报鸣的公鸡声里都是异乎寻常的意涵。
这个村庄再一次彻夜灯火通明——即便是记忆最好的人也说不清上次灯火通明的具体时间——年老的一辈再一次情绪激昂地讲述着许多年前那一庄叫他们胆战心惊的事件,眼神中浑浊不再,闪现着只有亲历者才会饱含的恐惧与激情。年轻的一代一方面战战兢兢,把任何一次可疑的动静都看做是洪水猛兽,一方面摩拳擦掌,急不可耐地要去弥补自己在历史中的那次严重缺位。甚至连那个当事人——那个可怜的无儿无女的老头子——也在伤心与忧郁中透露出一丝隐隐只属于伟大人物的自豪与骄傲。他成了整个村庄最具发言权的人,实乃一切沸沸扬扬的声音的中心——尽管他不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多。但他感受到了历史赋予他的使命感及他对这个险些垂死的村庄莫大的责任。他在过去的几天里从来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与厌烦,用自己最大的热情来欢迎每一个发问者,并且以自己60多年来积攒的名誉发誓对任何一次回答都力求客观准确,绝对没有半点私人情感的掺杂。而他的所有邻居,对此深深信服。
他的妻子——他那自二十三岁便一直没有离开他身边超过一天的发妻——在七天前的一个下午彻底消失了,消失之前他们一起吃了顿饭,那顿饭与他们过去四十年吃过的任何一顿饭没有什么不同,菜是刚从前边菜园子里摘来的四季豆与茄子,米却是去年的陈米了。
去年天气很好,水稻的收成也好,他们第一次把米仓塞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这让他们高兴了一整年,甚至在过年的那几天宰杀了一只老母鸡以示庆祝,还非常大方地把鸡屁股赏给了一个流浪到这儿的老乞丐。这足以显见他们虽然住在深山沟里的普通农民,但他们的心肠一直很好,平时也乐于帮助他人,邻里之间也保持着胜似亲人的亲密关系。
事实上,在他妻子消失那天的饭桌上,他们还不只一次提到李寡妇家的艰难处境,并一致同意隔天去她家看望她那卧病在床两年有余的大儿子,虽然后来因妻子的失踪他们并没有实现那天的谈话,但他一再说明这实在是情非得已,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而只是因为后来的这件悲伤的事情使他不得不暂时中止他的计划转而去进行另一件更加紧迫的事情,在此,他很荣幸早在第二天的早上就取得了李寡妇的谅解,并且她那卧床的儿子还一再要求即使是爬也要来向他表达真诚的谢意。由此可见,李寡妇与她的儿子实在是难得的善良的一家子,只可怜命运对他们没有多少照拂的意思。可见命运总是过分苛责一心向善的好人,正如命运也曾如此苛待他和他那苦命的妻子一样。
他与他的妻子是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之中结合的,再没有人对他们的结合有哪怕一丝丝的不满。而他与他的妻子自结合以来,没有干过一件令神明有所不快的事情,可命运却一再将他们无情作弄。他至今还能想起他们的栓儿是多么可爱机灵,年仅三岁就已经学会了一切农活的要诀,总是像个最好的庄稼人一样在前院的菜园子里除草捉虫,他们曾不止一次在祠堂、在梦中、甚至是在路上的一棵树下感恩上苍,谢谢他赐予了他们最好的儿子。可他们那最好的儿子啊,还没过完他八岁的生日就孤零零地走了。从前的从前,从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开始,他就由衷地喜欢山那边的那条小溪流,水面清澈、柔情默默,在日光的照射下总是波光粼粼,就像世间最美的宝藏。可是后来知道现在,他不知一次赌咒,要将那暗藏邪恶的河流亲手抹灭,要让它再也没办法带走他的儿子。可他的儿子还是葬送在了那个恶魔的手上,这使他至今想起依然不觉泪流,甚至恶意诅咒老天。可谁又能为此而指责他呢!毕竟他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半条命。但好在他们夫妻恩爱,才使得多年来的丧子之痛慢慢归于平静。
可如今,他那恩爱白头的妻子不知所踪,在与他吃过一顿在寻常不过的午饭之后,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那头不知感恩、也像命运一般将他无情捉弄的老牛。他从前是何等珍爱这头牛啊!花了大价钱把它从一个牛贩子的手中赎回来,每天漫山遍野地找最新鲜多汁的草来喂养它,每天只让它干一个时辰的农活,他对它是如何的慈悲啊!简直像一个最慈祥的父亲对待他最爱的儿子。
可这逆子,这活该被千刀万剐的逆子却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趁着他的父母亲沉醉在甜美的梦中的时候,从它那精致的、舒坦的小屋偷偷溜走了,使它那年迈的母亲不得不趁着天色未暗出门寻找它,从此不见踪迹,而它却又大摇大摆、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似的赶着月光回来了,还兴致勃勃地咀嚼着美味的鲜草。
他者一生最后悔的大概就是从牛贩子手中解救了这只畜生,给他最好的住房、最可口的食物,他恨不得今天就把这忘恩负义的畜生卖掉,卖给一个脾气暴躁的农人或宰牛场主人,它活该受到最严苛的打骂,被世间最严厉最恶毒的词辱骂,最后把它的头颅置于刀片下一刀切下。它不配得到他的爱,它就活该走失在荒山野岭,被野兽分食瓜分。
而现在,他的妻子,他那陪伴了他整个生命的发妻正在深不见底的森林里受苦,甚至可能已经殒命,这使他绝望到想杀死他自己。
他依稀记得从前他俩是如何一起快乐地长大,他请求他的父亲上门提亲,他把她迎回他们共同的家,可是现在,她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冷得瑟瑟发抖,饿得饥肠辘辘,甚至可能已经死去......
这可怜的老人儿终于说不下去了,但好在四周围拢的人们并没有对他有哪怕一个眼神的苛责,相反,他们怜悯、同情,与他共同悲伤,仿佛那件可怕的事情也正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甚至没有办法用哪怕一个字眼来安慰这位悲痛欲绝的老人。这件事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打击,这太令人痛苦了。他们唯有陪着这位老人一块儿沉默、一块儿消化着巨大的悲伤。
时间啊,这夹杂着无尽的苦涩的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个巨大的以忧伤为食的屏障,把他们隔绝在这一方屋檐之下。渐渐地,远方有瑟瑟颤抖的风穿过敞开的大门一阵阵扑向屋内,逗弄得昏暗的蜡烛怯生生地左右躲藏。一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仿佛也感受到了蜡烛的恐惧,随着幽冷的烛光怯怯地抖动了一下双肩,这一下何其迅速,仿佛什么也没有来过,可是时刻提防着的人们还是察觉到了,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从凝固的时间中回过神来,于是,众人的责备纷纷落在了这惊慌的年轻人稚嫩的肩头,但最终因为他的过分年轻也原谅了他。
既然时间的禁令已经被打破,现在,他们不得不一一辞行,并再三表示明天的同一时间还将再次叨扰。随后,这些人如昨天如前天如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匆匆隐退在门外那鬼森森的夜色里,但村里的喧嚣不会就此轻易散去,实际上,宁静在此刻只属于这可怜的小老儿一个,只有他,即便在过去的几天里坚持不懈地制造了一次又一次的盛会,但当夜来四合的时候,人们还是无情地将他抛弃在这寂静之中,仍由孤独这头野兽将他撕裂。而在村子的其他地方,人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件可怕而诡异的事情,甚至比在老头儿那里更加的激烈。他们终于完全释放自己因体谅老人而不得不压抑的激情,开始可以肆意交换声音,发表意见,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