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乘坐闷罐车的日子
展恩胜
题记:前几天,我乘高铁由长春去延吉,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感受着人体最适宜的23度车内恒温、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惬意地享受着高铁出行带来的便利,以前这要一宿的时间,现在两个半小时就到达了。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高铁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同样的里程,不同的心境,我想到了过去在部队时乘坐闷罐车的若干经历。
一
闷罐车也叫代客车,是利用铁路棚车代替客车运送人员的车辆,现在只要一提军列,人们的第一印象应该就是闷罐车。说起闷罐车,我想大家一定不会感到陌生,我们看抗美援朝的电影,运兵都是用的这种车。
美军和苏军是在二战期间开始使用闷罐车运送部队的,我军使用闷罐车始于1945年的辽沈战役。在抗美援朝战争、东南沿海紧急战备中,我军使用大量的闷罐车把部队输送到作战前线,保证了战争的胜利。新中国成立后,军队调整部署、集结兵力、运输物资以及支援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抢险救灾等多是闷罐车。2007年12月26日,《解放军报》刊登了一条题为《明年起铁路输送兵员全部使用客车》的消息,标志着部队官兵乘坐长达62年的闷罐车驶出了历史舞台。
闷罐车原本是用来运输货物的,车厢里没有座椅,地板由粗糙的木板铺成,有的还有不少缝隙,运输过程中在地板上面铺上苇席,就成了官兵们的“软卧”。闷罐车两侧推拉式的铁门,需要几个人合力才能打开或关闭,这是整个车厢唯一能够看到外面的地方,铁路机动中官兵们都愿意坐在门口看那一闪一闪的风景。
闷罐车没有窗户,只在车厢上端开有几个很小的通风口,刮风或下雨、雪时,还要把它遮挡住。闷罐车没有空调、没有暖气,没有上下水,夏天顶棚晒得滚烫,里面温度高的如洗桑拿,因此才被称作“闷罐”吧。冬天的闷罐车又是另一番场景,车厢内的温度比外面还要寒冷,说是“冰窖”也不为过,尽管铁路职工早在里面架上了炉子,备有足够燃烧的煤块,但不管炉火如何旺盛,热量也辐射不到整个车厢。不过,无论是夏天的闷热,还是冬天的寒冷,战士们都能乐观地面对,积极地克服,也习惯成了自然。他们以革命先辈为榜样,他们以雷锋为偶像,他们善于吃苦、敢于战斗,他们以苦为乐、以苦为荣,他们青春年华、闻战则喜,他们朝气蓬勃、昂扬向上,他们从难从严、百炼成钢。闷罐车的热、冷、苦等铸就了部队的作风、锤炼了战士们的体魄、凝聚了战友间纯真的情谊、丰富了战士们不凡的经历、也书写了军旅人生美好记忆。
乘坐闷罐车机动,如同古人出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夜阑卧听风和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组成军列的除了闷罐车,还有一种平板车。平板车主要装载火炮、雷达、指挥仪和各种保障装备等,车辆能直接开上去,装备则被牵引着爬上平板。上平板车可是个技术活,这需要经验丰富、技术过硬和心理素质好的司机来完成。司机的速度或是角度掌握不好,可能就会越位或是不到位,严重时还会发生险情,只能将车辆或装备下架,再通过人力一点点地校正,费时、费力不说,还影响梯队的装载速度。
为确保输送安全,平板车上的装备必须进行捆绑与固定,部队在出发前都组织这样的专门训练,一个梯队捆绑固定差不多需要1-2小时,时间的长短主要取决于部队的作风、骨干的经验、战士的配合及干部的组织与协调。捆绑固定后,要等驻车站军代表的验收。军代表是绝对的权威,只要有一台或一辆装备捆绑固定不合格,这个专列就不能发,必须马上返工,重新加固。军代表来回一走,时不时用锤子敲敲、拿尺子量量,看似轻松的工作体现了丰富的经验、专业的水准、认真的态度和负责的精神。验收合格后,连队干部才能组织人员携带着随行物资转移到闷罐车里,等待着专列的开动。
二
我第一次乘坐闷罐车,是在新兵刚下连的时候。
那一年的春天,旅里组织雷达、指挥仪和侦察分队到普兰店的一个机场去驻训。出发前,连队进行了铁路输送的教育,明确了行军中的注意事项,安排了沿途停靠站的警戒值班,在闷罐车与平板车之间架设了有线通话,安全员把车厢铁门推拉到一半的位置加以固定,再把梯子横过来挡住车门,防止有人跌落。
进入闷罐车,有的老兵直接把背包打开,躺了下来。我和几个一起入伍的新兵都是第一次坐闷罐车,地板上崭新的苇席平整宽敞,铺上被褥完全可以满地打滚,新鲜、新奇,我们几个新兵围在一起,没完没了的聊天。偶尔想起自己挎包里的面包、火腿肠和榨菜,这是连队统一配发的口粮,计划着这顿吃啥、那顿吃多少,对于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战士来说,少有的放松、兴奋、知足、满意,幸福感油然而生。如果有谁在挎包里掏出瓶鱼罐头或是午餐肉,那真是一个“美”字了得。
列车开动了,闷热的车厢逐渐有了风,战士们有的打扑克,下军棋、象棋,有的静静地看书,有的挤到门口看风景,也有的直接闭上了眼睛。听站长说,他原准备组织大家政治学习,但“咣当咣当”的声音实在是大,只好作罢。
闷罐车开了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新兵要小便,站长说,你要是实在憋不住,就站在车门口往外尿吧,反正也是天黑,没有人。这新兵如泥鳅般挤到门口,很快就尿完了,一脸轻松。有一个老兵也要小便,他紧贴着门框,刚想往外尿,在门口的人堆里,不知道是谁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这老兵一时紧张,说什么也尿不出来了,站了挺长一会还是不行。站长说,你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不紧张就出来了。车厢里双双眼睛盯着那个老兵,有的鼓励他,有的给他开玩笑,还有的在他正要释放时又突然发出了个声音,他愈发尿急而又无奈,脸憋得通红。站长生气了,大声喊着,别人撒尿时,谁要是再出怪动静,我就把他扔下车去。然而,那老兵依然尿不出来,过了很长时间,总算到了一个临时停车点,他几乎纵身跳下车去,才解决了问题。
站长说,在车上人多的地方撒尿,不要有杂念,别怕外界干扰,静下心才能尿出来,你们都要练一练。几个新兵吐着舌头,捂着脸笑,心想真是大学校,啥都得学、啥都练呀。有一个老兵,也是贴着车门框撒尿,列车速度虽然不快,但那天风很大,待他朝外尿完,转过身来人们发现他的半条裤子都被尿湿了,大家一阵哄笑。这老兵面红耳赤地解释道,妈的,没想到是顶风。
闷罐车里没有列车时刻表,不知道到哪个站停或哪个站不停,也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停,与世隔绝一般。到了晚上,车厢顶上那一盏马灯昏昏暗暗、朦朦胧胧、摇摇曳曳,人们没有了精神,无聊、寂寞……
在闷罐车上,小便问题还好解决,遇到上大号麻烦可就多了。站长说,我们要注意形象,尽量选择在远离城镇与村庄的时候。有个战士因为肚子痛要上大号,他把屁股撅在梯子上,还要两个人拉住他的手臂,这样才能防止他掉下去。待他酝酿好了情绪,准备开始时,风一吹屁股,肚子一阵收缩,他又拉不出来了。他撅着屁股走了几十公里,过了好几个村庄和城镇,最后是两个拉着手臂的人受不了才停止,后来他又要大号,又是一番痛苦的折腾。战士们解决大小便的问题,多数是在列车停稳之后。面向车厢,背对着行人,队伍一字排开,干部也幽默,大喊一声放水,倾盆般痛快。也有上大号的,刚蹲在列车平板下,可没过一会儿,闷罐车突然开动了,他赶紧提上裤子追了上来,幸亏门口的两个战士一起把他拽进车厢。
那时候没有瓶装矿泉水,渴了都是喝水壶里的自来水,几天喝不上热水,吃不上热饭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直到有一天,我们在长春下了车,到兵站去吃午饭。兵站离车站很近,走路十几分钟。兵站准备了东北名菜,猪肉白菜炖粉条和尖椒干豆腐,主食是米饭、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汤。当时这算是很好的伙食了,幸福来的突然,每个战士都洋溢着笑脸。我第一次体会到三军联勤、军地保障的便捷服务,过去参战支前也不过如此吧。
当天晚上,在闷罐车里吃饭时,我们班长变戏法似的拎着暖瓶,给每个人倒了一小碗西红柿鸡蛋汤,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往里面装的,顿时感觉身上热量升腾,惹来了其他班战友的羡慕。我们班长复员时,班里的同志都给他买纪念品,影集呀、笔记本什么的,我花15块钱(一个月的津贴费)给他了买了一只烧鸡,让他在路上吃。现在想来,那只烧鸡不出山海关就吃没了,而影集或是笔记本,放到今天也不会坏。
有一天夜间,一个战士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哎呀,你烧着我了。原来是一个老兵抽完烟后,把烟头扔到了另一个人的脖子里,把他烫醒了。车厢里一阵骚动后,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有节奏的轮轨碰撞,轰隆隆的巨响传递着钢铁的硬度,伴随着剧烈的摩擦声音,战士们已经酣然入眠。外面万家灯火,祥和安宁,雪亮的车灯把大地和时空划开,前进,前行。
三
从军28年,我乘坐过十几次以上的闷罐车,每一次乘坐都是一次经历,每一次乘坐都是一次成长。
我当连长时,有一次在大连车站组织连队卸载。连队的战士们在平板车上找到了各自的装备与车辆,紧张有序地解除捆绑和固定。我在站台的最前端,指挥着第一台炮车缓缓驶下站台,后面陆续跟进,马达轰响,场面壮观。
这时候,通信员背着电台走到我身边,说,炊事班的车打不了火。我跑到装载炊事班车辆的平板车上,炊事班长和几个战士正轮流摇动解放牵引车的摇把,个个满头大汗,急得不行。司机小王在驾驶室里掰开关、拍仪表,还不时地踩几脚油门,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然而车辆毫无反应。后面连队的连长过来了,营长过来了,随营指挥行动的旅副参谋长过来了,这台车依然启动不了。我问小王,这是什么原因?小王怯生生地解释,他找不到原因。
车辆不能按时启动,影响了整个梯队卸载的进度,所有领导的关注和他们脸上些微的表情变化,都使我感到尴尬与窘迫。但是生气、着急、发火解决不了技术问题,幸亏修理所的技师赶到,他上下检查一番,很快找到了原因,原来是小王忘记了连接驾驶室踏板下的电瓶线。车辆启动的那一刻,不是顾及到营长、副参谋长在旁边,我真想把小王好好教训一番。联想到有一回我坐小王的车,水温表猛然升到了峰值,我问小王,你是不是风门没打开。小王辩解,水温表不好使。但小王还是下意识地拉开了风门,这时看到水温表针直线下降。这不是好使吗!我狠狠地看着小王,小王紧张的冒汗,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那时候连队缺驾驶员,遇上小王这样的司机,真没少操心。
我当营长的第一年,全营一个梯队到大连进行实弹射击。3连的指导员刚提拔不久,他为了在检查评比时,在全营拿个好名次,就让战士们从闷罐车里把空被囊送回到平板车上,闷罐车厢里物资少,就显得干净整洁。然而,他没有想到在终点卸载时,还要把被囊从牵引车里重新背回来,那样会更耽误时间。当他意识这个问题,也可能是有人提醒他,他又重新组织战士们到牵引车上去取被囊。这时,营部和其他两个连队已全部就绪到位,而闷罐车里、平板车上、列车下边以及货场的路上到处都是3连的人,军代表的哨音不停地响起,这是列车马上进行编组的信号,整个3连紧紧张张,忙乱不堪。
记得有一次部队在黑水演习,返回佳木斯营区已是11月26日,12月1日老兵复员工作就要开始了。闷罐车越往北走越冷,战士们在零下十几度的闷罐车里,只能穿着棉袄、棉裤戴着棉帽子睡觉,被子上面还要盖着军大衣,早上起来闷罐车厚厚的一层冰霜,官兵们的眉毛、鼻孔和帽子都结满了冰碴,水壶早就冻得瓷瓷实实。回到营区后的老兵,洗得衣服还未晾干,就宣读了复员命令,他们默默地摘下了军衔和军种符号,毫无怨言地踏上了返乡的旅程。
也是在那次铁路输送中,营部干部小李买了个西瓜,他要带回家给怀孕的妻子吃,为了防止西瓜冻坏,他用自己的军大衣包裹着西瓜,如同抱着一个孩子。当时物流不发达,黑水虽然出西瓜,但很少能保存到冬天。小李是委托房东找到当地一家种瓜的,把人家准备过年时留着自己吃的买了回来。那天晚上闷罐车里特别的冷,小李睡梦中扯过军大衣盖在身上,忘记了里面的西瓜。第二天早上醒来,那个西瓜滚落在车厢的一角,泛着白霜冻得如冰疙瘩一般,小李生气直接将那个西瓜扔到了闷罐车下……
闷罐车里的故事太多,如:两个人早上起来,相互穿错了裤子。有个连队把枪掉在了地板的缝隙里,那个紧张。途中路过谁的家乡,远远地望上一眼,已是极大的满足。有的方便时没有上来车,买客车票才追上了专列。官兵团结友爱的故事更是不胜枚举,相信每一个乘坐过闷罐车的战友,都能讲述出自己不同的经历。
今天,我们欣喜地看到部队机动已经从普通列车到高速铁路,用民航飞机运送新老兵的报道经常见诸报端,捆绑固定也用上了制式器材。交通工具的变化,反映了我军军事交通运输系统的发展进程,更是我国综合实力强大的象征。
闷罐车驶进了历史,而我曾经乘坐闷罐车的记忆却是愈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