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回忆
小时候,盼着过年。
到了腊月二十三,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鞭炮特有的烟火味道在村庄上空弥漫,孩子们都喜欢闻;沿街卖豆腐的梆子声响过,用簸箕端着黄豆出大门的妇女和老人明显多了起来,过年了人们都是要换点豆腐吃的;家里条件好的孩子,早已穿上新衣服在大街上玩耍着,条件稍差点的,也在盼望着年三十那天穿上新缝制的衣服;那时候还没有打工这个概念,但凡家人有在外工作的都着实让人羡慕,他们开始陆续返回村里,毫不吝啬地把带回来的土特产送给亲属和邻里;老人们筹划着哪些亲戚要来,哪些亲戚要走,忙碌着准备适合的礼物;谁家院落前冒着腾腾的热气,一个饭桌斜支着,大肥猪不情愿地捆绑在上面,围观的人们脸上都是兴奋表情,杀猪的人英雄般被人注视着,麻利的动作伴随着猪凄惨的叫声,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村里过年模式的开始。
奶奶和母亲们忙活着送灶王爷上天,嘴里念叨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天,小孩子们的作用也大了起来,请家神的重任就落在我们的肩上。爷爷郑重地把家谱请出来,里面夹藏着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的牌位。爷爷点燃了一柱香,告诉我:“出大门一直往南走,走到前方路口处,大声念叨,‘老爷爷、老奶奶们回家过年了,’言毕,转身,不许回头,直接回来。”我严格遵照爷爷说得话,双手高擎着那柱承载着神圣使命的燃香,顺利完成所有的程序回到家里,走进堂屋把已燃烧了小半截的香交给爷爷,爷爷再把香插入香炉里,此时列祖列宗们就正式回来过年了,家里气氛顿时庄重起来。
堂屋供奉的虽是一个个纸制的牌位,但这牌位神圣的让人对其不敢有任何的亵渎。这些人我都没见过面,或是他们曾经抱过父亲、叔叔、姑姑们,或是他们曾经抱过大姐和哥哥,或是曾经抱过我、亲过我,但我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对他们的尊敬和虔诚。年前,母亲就挨个告诉过我们,过年了,不能哭、不能闹,要说吉利话、说祝福的话,这样老祖宗们才能保佑一年的顺顺利利。头顶三尺有神明。这话我似懂非懂,但老祖宗们都回来过年了,他们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正在时刻盯着家里的每个人,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自然比平时规矩了不少,生怕哪句话、哪种行为冒犯了祖宗,不敢淘气了、不敢粗野了,好哭泣的也不说哭就哭了……,一切以喜庆为重、一切以和谐为先、一切为了过年,亲情顿时有了凝聚的力量,孩子们知道了自我约束,对先人们有了说不出的敬畏。年不仅意味着团圆、美食、新衣,更有庄严的仪式、尊老的传承、家风的教化、传统的延续。
大年三十,这是一年最隆重的日子,大人们早早起来,父亲和叔叔忙活着清扫院落,他们用扫帚扫地的声音特别地响亮;奶奶、母亲和婶子们忙活过早饭,又抓紧时间用面和水打浆糊,这是贴春联的必须品。那时候贴春联都是自己家打浆糊,从不买现成的,也不像现在用双面胶。浆糊不但能够贴春联,关键时候还能抵饿。说是有个孩子在外玩累了,回到家没找到吃的,看到桌子上一盆浆糊,一口气喝了下去,直到大人发现浆糊没了,才知道让他吃了。那时候打浆糊的面都是自己家种的,没有农药残留更没有添加剂,打出的浆糊确实能吃。
贴春联有很多规矩,一般都是年三十的上午,过了中午饭基本就没有贴的了。村里人讲究,过了春节春联也不能随便揭下来,如果风刮跑了、起边了,要及时粘好,而且贴得越牢越好,最好能够保持一年,来年春节再贴春联的时候,才把它揭下来,擦干净门板和门框,把新的贴上。也有把对联贴反的,上联和下联也就颠倒了,由于文化水平有限也就没人较真了。有一个人家不识字,错把猪圈上的横批“日长千斤”贴在堂屋的门楣上,幸亏被人发现早,没弄成笑话,但这事还是在村里传开,一说“日长千斤”家,大家就都明白是说谁了。谁家如果出了丧事,那是要三年不能贴春联的,以示对先人怀念。别人要是路过他家,看没有新的春联就知道这家人在守孝呢。
年夜饭,这是最不可少的,也是最讲究的。吃什么不用说了,过年讲究个团圆,吃饭时一个人也不能少,实在回不来的,老人们也要预留出位置,摆上他们的碗筷,意味着在一起过年了。有一年三十晚上,我跑去村头看人家放烟花,回家晚了。到家时,大家都围在爷爷奶奶屋里,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但没有一个动筷子,都在等着我。母亲着急的眼神,看到我回来的释然,父亲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这是在爷爷奶奶面前以及过年的原因,但那两道能够鞭打人的眼神,让我抬不起头,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年夜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爷爷奶奶身边守岁。爷爷奶奶开始讲家史、讲族史、讲家谱里辈份的延续;也说一些村子里的趣闻旧事,某某的祖辈好吃懒做,原来一个好端端的家业败尽散光了;某某娶的媳妇不孝顺,最后得到了报应;不要学某某,应当学某某;什么事不要做,什么事要多做,都是真实生动的例子。父亲和叔叔偶尔也插上几句,但那晚的主讲是爷爷和奶奶,他们都不敢逾越界线。爷爷奶奶讲的,就是发生在村子里的身边事,有理有据,有因有果,我们百听不厌,特别容易让人理解,以至于根深蒂固,到现在我还能记起许多。
不知不觉中,到了吃饺子的时候,母亲早就告诉我们,说吉利话,如果煮的饺子皮破了,不要说破了,要说挣开了,这样意味着来年家里能够多挣钱。那时候我淘气,也自作聪明,看到盛在碗里一个个完整的饺子时,我说了句,一个也没有挣呀。母亲那么仁慈,还是没有控制住脾气,用那有力的大手把我的耳朵拧了好几圈,吓得我一点也不敢出声,但也没有影响我的吞咽。没想到这些,反到成了若干年后人们说起我的笑柄。
饺子还没吃完,就陆续开始有人上门拜年了。大人们忙活着收拾碗筷,腾出地方。拜年的人进屋里来,先是给供奉在牌位上的先祖们磕头,给先祖们磕头要磕3个,这是对先人的礼节。然后他们再转过身给一旁的爷爷奶奶磕头,给爷爷奶奶磕头要磕1个,这是对老人的尊敬,也有"神三鬼四人一个"之说。拜年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我们这帮孩子们也困得不行了,在这个空档父亲和叔叔带头给先祖们磕头,给爷爷奶奶磕头,我们又打起了精神,也学着父亲和叔叔的样子给先祖们磕头,给爷爷奶奶磕头。由于家庭条件的原因吧,给爷爷奶奶磕头并没有红包,当时我们也没有红包这个概念。记忆里,晚辈给长辈磕头是天经地义的事,再正常不过了。磕头以示感恩,长辈在家庭中地位和威望得到确立,传统文化和家风、家规在不经意的磕头中得到传承和延续。
传统终究要有传承,民俗也并不完全庸俗,磕头也不见得腐朽。这是我对年的记忆,就写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