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铺

展恩胜

我是一九八七年冬季入伍的，在部队上习惯都被称做八八年兵。

刚入伍的时候，旅部机关和直属队住的是楼房，其他所有的连队都住平房。走进营区，大门口两名哨兵持枪站立神情庄严不可侵犯，一排排平房红砖红瓦整齐有序，道路旁一行行白杨树笔直挺拔，炮场上一门门高射炮成排列阵，军营里的一切对我们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的新兵们来讲，新奇、新鲜，神圣、神秘，光荣、自豪。

当时，住在平房的连队，干部们都住床，班排全部住大通铺，取暖烧的是火墙。

大通铺是用木桩和木板之类的搭的很长、很宽的大床，大通铺很平整，也很结实，每人发了一个草垫子，草垫子上面铺上各自的被褥，就成了我们全班十三个新兵与班长共同休憩，承载梦想的温馨港湾。

大通铺上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睡觉人挨着人，咬牙、放屁、打呼噜、嘎巴嘴、蹬被子等时有发生，被窝子味、臭脚丫子味充斥其间，也没有感到难闻，早就适应了，那时候就是这么一个条件。晚上起个夜、翻个身随便就能碰到旁边的人，站岗回来的、准备去换岗的无论怎么小心翼翼都免不了发出点动静。有不讲究的半夜开灯找鞋、找帽子、找手套等，那“啪”一声灯开的响亮声音足以惊醒所有的梦中人，灯光耀眼直刺个个紧蹙的眉头，大家嘴上不出声内心却烦燥的不行，偶有忍不住爆出几句粗口，旋即又翻身睡去，第二天又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如此日复一日，六个月的新兵生活转瞬已过，大通铺记录了战友们的冏事、羞涩、青春、欢乐。

出门看正步，进门看内务。这是连队干部的口头禅。早操回来要整理内务，所谓整理内务就是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抻平，不能有一点褶儿……最后全班所有人的被子、帽子、手套、腰带甚至大通铺下面的脸盆、牙具缸、拖鞋等都要在一条线上，这是每天的必修课。

新兵连特别重视内务评比，各级要求的都比较严格，标准也比较高，基本上天天讲，周周有检查。班里如果能拿到连队颁发的内务评比流动红旗，不苟言笑的班长脸上就会特别的灿烂，全班的战友都为之心情舒畅，站队、喊口号热情高涨，集体的荣誉带给每个战士发自内心的向上动力。新兵连养成的习惯吧，我当连长的时候，也是把内务建设做为连队日常主要工作来抓，这不但能培养战士的良好作风，同时更能强化集体观念和统一意识，某种程度上来讲，抓作风就是抓连队的战斗力，一种不可忽视的战斗力。

部队为什么能够锻炼人？动若脱兔，静若处子，用在战士们身上再合适不过，出操时个个生龙活虎动若脱兔，整理内务时精雕细琢静若处子。《三国演义》记载，猛张飞当阳桥头三声怒吼，夏侯杰肝胆碎裂，吓退曹兵百万。新战士刚入军营理想滚烫、个性刚强，勇猛有余、沉稳不足，整理内务要把一床软绵绵的被子整饬得棱角分明、四四方方，练的是张飞绣花的功夫，修的是大事前的静气，强化的是实力和格局。通过整理内务，磨练心智，提升自我，新战士们学会了再急的事，也要慢慢来做。拿破仑说，能控制好自己情绪的人，比拿下一座城池的将军更伟大，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整理内务不仅仅是紧张训练后的休息，这是我军优良传统的继承与延续，直线加方块体现的就是步调一致、整齐划一。战友们动静结合，在大通铺上盘腿整理内务如禅定般专注，希望与成就并生，内务的质量折射出一个战士的工作标准、生活态度、思想悟性以及所下的功夫，这是每一个战士军旅人生的必然经历，我总以为能把内务叠好的战士，将来做什么都错不了。

大通铺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组织召开班会，班长尊严地盘腿坐在把头的一侧，有的新兵说什么也盘不上腿，坐不是坐，躺又不敢躺，只好在大通铺上蹲着，其不时地换腿的动作引起阵阵哄笑。现在想来，我能随时盘腿坐下，就是新兵六个月打下的基础。我们趴在大通铺上整理学习笔记，给家里写家信，几个人围在一起看《解放军报》《前进报》等，甚至半夜有战友在被窝里偷偷地干嚼方便面，大家听到了也都默不作声，但都清楚是谁在给自己悄悄加餐。

连队规定晚上九点熄灯，到八点五十分，连队值班员就在走廊里督促，要熄灯了，快点洗漱，上厕所的抓紧。九点熄灯号准时吹响，你想啊，年青的战友们来自五湖四海，这么多人躺在一个大通铺上，大脑神经正是兴奋的时候，怎么能说睡就睡着呢？随着熄灯后吹响，室内顿时黑暗下来，少顷我们又活跃起来，开始了小声的交谈。我们班长是山东淄博人，淳朴、厚道、仁义、自律，他静静地躺在一头从不参与、也不制止我们的说说笑笑，也许他也愿意听战士们的神聊与胡侃。我们这些新兵躺在一个大通铺上，一个个瞪着大眼睛，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讲述个人的经历、议论连队的伙食、品评遇到的卫生队女兵、盘算着什么时候打靶、还有几天下老兵连……火墙温暖、室内温馨、氛围和谐、战友相亲。

晚上的卧谈，也遇到过紧急刹车，大家谈兴正浓，走廊里突然传来值班员皮鞋的脚步声，全班默契地压低声音，待那脚步声走远，又恢复了常态。但有一次，我们班集体走了麦城。有一天，连长查铺，他那天穿了一双布鞋，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大哥在外面听了半天的门缝，猛地推开我们班的屋门，给我们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他命令，班长组织全班紧急集合。有人下意识地开灯，连长又命令关灯。室内黑灯瞎火，大通铺上手忙脚乱，有两个人同时抓起一根背包绳，有一个人把裤子前后穿反，还有一个人说什么也打不上背包，最后夹着背包跑出门外，回来时还有一个人掉了一只解放鞋，那一次，我们班洋相百出，班长竟然没有生气。

大通铺记载了我们太多的欢乐，消除了身心的疲劳，凝聚了战友的情谊，洋溢着集体的温暖，我们也体会到连长的铁面温情，不忘他深夜打着手电为我们掖被角、捡枕头。也难忘，我曾经仰面躺在大通铺上，头枕着父亲的家书，在战友们的鼾声中，默默地任凭思乡的泪水横流……

当年和我一起睡过大通铺的战友，如今能联系上的还占大半，在微信群里经常能够收到或是看到他们的信息，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做得很好，真心祝福我的战友，祝福我的兄弟。

我经常梦见，又回到了新兵连，战友们在大通铺上整理内务，准备迎接连队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