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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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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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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逝去的亲人

致我逝去的亲人

我开始对死亡有概念,大概是4、5岁时的年龄。

一向痛爱我们的大爷爷走了。

大爷爷是爷爷的亲哥哥,他的离世使我第一次知道了人有出生也有死亡。他走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幼时的记忆虽然模糊,但那个场景却一直在脑海中深藏。

大爷爷走的那天晚上,天出奇的黑,风卷起的落叶在院子里盘旋飞舞,刮的人们都睁不开眼睛,以至于多年以后我接触到“月黑风高”这个词时,才感觉到用在那个特别的夜晚特别的合适。

大爷爷会做饭,这在四乡八邻有名,村里村外的红白喜事多是请大爷爷掌勺,放到现在大爷爷就是俺村里的“网红”。在大街上遇到大爷爷,他总是变戏法似的掏出点好吃的,递给在场的每一个小孩子,我们接过吃的又都蹦蹦跳跳地跑开,他笑眯眯望着我们,习惯性抚摸着胸前飘荡的白色胡须,慈眉善目的样子。

大爷爷走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差不多全挤在大爷爷家那座还算宽敞的院子里,肃穆低沉,喧嚣悲哀。那时,我还不懂得悲伤,只是远远地看着大人们的忙碌。很晚了,母亲撵我回家去睡觉。

我一个人走在没有路灯的土路上,房屋、树木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越走越害怕,越是感觉到后面有个人在跟着我,我走他就走,我停他也停,往回瞅没有人,往前走还是有人跟着,再回头依旧没有人,我愈发紧张,由走变跑,极力想甩掉他,直到气喘吁吁跑回家咣当关上大门,嘴里还在喘着粗气。第二天我给母亲学这事,母亲说:“小孩子啊,总是在自己吓唬自已。”

大爷爷走了,看到他们家门前的那棵垂柳,我就自然想到了大爷爷,想他鹤发银髯,飘飘欲仙,亲近感怀。

爷爷去世的那天,我正在村里的小学上课,老师告诉我:“展恩胜,别上课了,赶紧回家看看吧,你爷爷死了。”我哇地一声大嚎,冲出班级的门,跑回到家里。

我回到家时,院子里到处是人,出出进进。爷爷已经安放在堂屋中央正对门的位置,他脸上的蒙脸纸,从此隔开了阴阳两个世界,我没有了爷爷。我分明前一天还听到给爷爷在打吊瓶时,他那铿锵的声音:“这瓶子药,打下去相当于吃了两个馍馍。”

爷爷没有文化,他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他出了一辈子的苦力,说话嗓门大,甚至他打个喷嚏半个村子都能听到。正如有一天,我碰到我楼下的邻居,邻居说:“你在家,我们都知道。”我惊讶:“你怎么知道?”邻居说:“你的喷嚏特别响。”这点,我像爷爷。

爷爷走后,不久的一天,我在村里苹果园玩耍,远远地看见马路的尽头过来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人,他穿的衣服、他的脸庞、他的头型、他骑自行车的姿势,我越看越像爷爷,俨然就是我的爷爷,我大声地喊着“爷爷,爷爷。”那老人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从我面前驰过。回到家,我与母亲讲。母亲说:“你是太想爷爷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幻觉这个词,而我认定,从我面前骑车过去的就是爷爷,他不理我了。

爷爷没了,我也在一天天长大。

我入伍后的每次探亲,总是预留出给爷爷上坟的时间,这是我回老家行程安排的主要内容。慎终追远,缅怀爷爷,对我来讲这是一个仪式、一个心愿、一种期盼,尤其在结婚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上坟则变成了一种传承,一种示范,一个念念不能忘记的主题。

老家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他们习惯在上坟时与长眠在地下的老人说话,嘴里大声地喊着:“谁、谁回来了,谁、谁来看您了,谁、谁给您送钱来了。”仿佛地下躺着人的能看到、听到、收到似的。我也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我张不开嘴,更喊不出声,我只是默默地按照长辈们的安排,上香、烧纸,履行着所有的程序。

每一次离开爷爷坟地的时候,我总有一种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义无反顾,仿佛得到了解脱,找到了力量,激励着我走好接下来的路。

奶奶以98岁高龄,创下了家族最长的寿命纪录。她在弥留之际,给了我留下了整整10天的陪伴时间,那是我入伍26年以来休的最长的假期,也是我离开老家后,唯一的一次在老家长住。

当我赶回老家时,奶奶安静地躺在床上,她有意识但已经发不出了声音。我拉着她的手,念叨着:“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奶奶的双目涌出了泪水,她虚弱的已经无力睁开眼睛,她的手温暖但已经没有了任何力量做出一点点的回应,她知道我回来了,她感受到了我试图唤醒她的所有努力。她在外当兵的孙子回来了,这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当官的孙子啊。她流出了眼泪。我哽咽着,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双眼紧闭的样子,不愿、不舍,无奈、无助……

奶奶曾经是我们一度的骄傲,我手机里的屏保用的就是奶奶的照片。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老神仙一般聚集了展家五世同堂,满满60余位子孙后代,除了刚刚出生的几个月大的来孙以外,我们每一个都曾经在她怀抱里成长,我们每一个都曾经吃过她做的饭,我们每一个都曾经穿过她缝制的衣服、纳过的鞋底……

奶奶躺在病床上,看着她气息奄奄的样子,我心中的痛苦之深切无以言表,上空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时钟,在滴答作响,随时都在提醒着、倒数着奶奶生命的最后一刻,无望的期望,失望后的绝望,我的心在滴血,我的眼睛在流泪,凄凄、切切。

刚回到家时,我不理解,奶奶在床上痛苦地躺着,家里的亲人们与诸多的亲戚在客厅里正常喝茶、吃饭、饮酒,甚至谈笑。我暗暗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吃饭,喝酒?你们叫我吃饭,我怎么吃得下?可是奶奶已经98岁的年纪了啊,人到最后不都是有这么几天吗?你生气,你在老家又待过几天?我自问自答。

我到村里去走,围绕着马上就要收割的麦田,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感觉不到天气的炎热,也意识不到汗水早已浸湿了上衣,脑子里除了奶奶,还是奶奶。

这么多年以来,我不只一次参加过战友或是朋友家老人的葬礼,也说些“节哀顺便,保重身体”等类似的语言,但战友或是朋友痛失亲人的感受,我体会的并不真切。事实上无论多么隆重的葬礼,也不论有多少高官显贵的到场,这些都抚平不了活着的亲人的悲伤,不幸与痛苦只能是慢慢消化,靠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淡。

我身边的这大片麦田,同一块土地上每年都在重复着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四季交替,生命流转。奶奶即将离去,我们也要变老。人们害怕死亡,又不可避免地死亡。史铁生说过“人什么都可能躲过,唯死不可逃脱。”“死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我意识到我的浅薄,对于生死生活在村里的亲人们比我经历的更多。我应该为这些平时聚少离多、难得相见依然健在的亲人们做点什么。

我无数次想到大爷爷家门前的那棵垂柳,垂柳每隔一年就要把树头锯掉,次年爆发出更加旺盛的生命力,长出更加青绿柔软的柳枝,郁郁葱葱,随风飘动,根本看不出曾经被锯掉的模样。人间百态,悲欢离合,垂柳无语,默默见证。汉代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意思是说,薤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会被晒干,可是呢,今日晒干了这颗露水,晚上会有新的露水落下,我们人一旦死去,为什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人啊,甚至不如一棵树、一颗露珠。

我恍惚记得,爷爷在世时开过一个玩笑,他要在活着时给自己开一个追悼会。届时,哪个孩子哭得悲切伤心,爷爷就能知道哪个孩子没有白痛、白养;爷爷还要看看哪些亲戚前来参加他的葬礼,那时候他就能分辨出亲疏远近,他就能看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爷爷还断定,你别看某人平时来得勤,一旦爷爷没了,他连咱家门都不会登……爷爷说不出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成语,但他告诉我们,记人好处、帮在难处和救急不救穷的道理。

父亲没有以后,妻子对我说:“你小子真行,葬礼上没见你落一滴眼泪。”我说:“平时我做到了,我落什么眼泪?”我回应妻子理直并不气壮。谁说我没落眼泪,只是没有让她看到而已。作家梁晓声说:“如果最亲的人去世了,最初你不会那么痛,因为你缓不过来。”我始终感到父亲没有离去,他在某个地方一直在关注着我。事实上,他刚去世时,我还有点恨他,恨他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恨他走的太早,恨他给我们留下了太多未尽的遗憾。

陶渊明有一首诗叫做《荣木》:“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荣木就是木槿花,木槿花朝开夕落,它的生命只有一天之久,所以又叫瞬花。陶渊明告诫人们,人生就像匆匆过客,生命短暂,到时自然会憔悴、衰老、死亡。我们对生命、对死亡有了这种觉知,才能反过来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

谨以此文,献给我逝去的亲人。

死而不亡者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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