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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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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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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一座山

一条河,一座山

展恩胜

在呼伦贝尔市海拉尔区北侧,有一条自东向西蜿蜒流淌的海拉尔河,海拉尔河在北山脚下汇集了由南向北穿过整个市区蜿蜒流淌的伊敏河,一路壮大着汇入额尔古纳河、汇入黑龙江,最后奔向大海。北山如同盘古开天辟地一样,在女娲造人之前,就给人们留下了丰富的矿产与资源等待着开发利用,北山没有金银铜铁但有的是石头与黏土,那是盖房子修地基、砌围墙等不可或缺的原材料,在海拉尔河沿岸北山的脚下,分布着大小不等的采石厂、制砖厂。

一九五零年代的山东农村已完成了土地革命,农民们翻身做主人的微笑仍然掩饰不住苦日子的窘迫,为了让子女们生活的更美好,爷爷有了闯关东的念头,那里黑土地、那里养穷人、那里棒打狍子瓢舀鱼……爷爷没有文化,他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吃苦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特长。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拽不回来,这是我长大懂事以后,常听奶奶说的话。

爷爷先到哈尔滨,后到齐齐哈尔、扎兰屯,最后走到海拉尔,扛麻袋、赶马车……选择与被选择,雇佣与被雇佣,说好听点是打工,过去这就是跑盲流子。说不上是哪一年,他在北山采石厂落了脚,采石头挣的多,性命却是挂在裤腰带上,在安全与防范措施远不如现在的山上作业,或被雷管炸了或被石头砸了或断根胳膊或缺条腿……时常发生的工伤事故,爷爷见多了,习以为常了,麻木了。归根到底挣钱的愿望大过了对自身安全的担忧,侥幸与小心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福大命大的人。不干不行么?不干谁给钱啊,一大家子的老小都在等着他,都在盼着过个好年呢。爷爷与他的工友们羊皮袄、棉靰鞡、安全帽,钢钎、大锤、撬棍,打眼、装药、放炮,风餐露宿,栉风沐雨,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公私合营改变了社会进程,影响了千万人的命运,爷爷也因此成为采石厂的第一批国营工人,他带过的徒弟一个个成长进步,有的调换了工种,有的成了厂领导,有的去了市里单位任职。爷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只会打石头,他技术好、威望高,是厂内有名的展师傅。

有一批老干部在“运动”期间被安排到采石厂进行劳动改造,平时很少参加体力劳动的他们根本就拿不动大锤,也握不住钢钎。负责管理的年轻工人,大声呵斥着,甚至用镐把强迫他们到山上作业,他们腰里竟然连一根简陋的安全绳都没扎。爷爷看不过去了,山东人的犟脾气上来了,一向温厚善良的爷爷变了个人似的,他夺过镐把,冲着胡来的年轻工人一阵子挥舞,嘴里谩骂着,年轻工人为自己的无知与无良躲闪着,老同志们感激地看着爷爷,心里也记住了这个仗义的、满脸络腮胡子的展师傅。

爷爷待人真诚,在他眼里没有坏人,他同情弱者,愿意接济需要帮助的人。海拉尔的无霜期一年只有一百多天,采石头受季节限制,冬天作不了业,这时候工友们就都盘算回老家过年。有一个关内的工友,找爷爷借钱,说是回家娶媳妇,开春回来挣了工资就还。交情处到了份上,不借不够意思,爷爷留下自己回家的路费,余下的辛苦了一年的工资全都慷慨地借给了工友,然而,那个工友第二年却没有回来,自此人间蒸发。

爷爷采了一辈子的石头,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危险的降临。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在北山被开采成巉岩的直立面上,爷爷与工友好不容易找到立足点,一个握着钢钎,一个抡着大锤,配合默契,叮当作响。在他们脚下,海拉尔河缓缓流淌,一直以来爷爷与他的工友们都依赖着河水洗衣做饭,站在河边能够清晰地看见成群结队的游鱼。河水炖河鱼是他们的最爱,收获的多时就晾成鱼干留着带回老家。钢钎一寸寸深入,装药的炮眼逐渐变圆变深,爷爷与工友说笑着,这个炮眼完成了,当天就可以收工了。突然一枚铁屑飞进了爷爷的左眼,爷爷顿时满脸鲜血,工友们扔掉了大锤与钢钎,紧急把爷爷护送到医院,后来爷爷又转到哈尔滨治疗,最终还是取下左眼,换上了一只义眼。

爷爷回老家疗伤时,我还不懂事,我眼里的爷爷与常人并没有不同,不知道爷爷在外经历的艰辛、失去一只眼睛的痛苦以及由此给生活带来的不便。

爷爷一只眼睛骑自行车,一只眼睛打草,喂牛养猪,见客赶集,爷爷直到办理退休、临终去世,再也没有回过海拉尔,他没给我们说过海拉尔河,也没有说过北山。

父亲接爷爷的班当一名采石工人,肯定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做出来的艰难抉择。当时,父亲已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尽管家家都不宽裕,但老婆孩子热炕头、三亩地一头牛,却是实实在在眼前的幸福。已过而立之年的父亲,要到一个遥远的、寒冷的、陌生的城市,去从事爷爷曾经经历的带有危险与风险的工种,这何尝不需要一种勇气、一种闯劲、一种信念、一种破釜沉舟,甚至一种搏,一种赌。

父亲接班的事,源于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当年爷爷曾经关照过的一个老同志回到领导岗位后出差到山东,专程来家里看望爷爷。当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客人与爷爷、爸爸、叔叔等围座在煤油灯下吃饭、喝茶,聊过去,聊东北,也聊到爷爷退休接班的问题。谁去接班?叔叔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十里八村颇受乡亲们的敬重;两个姑姑出嫁多年,孩子们都已出生。不去,那可是国营指标,吃国库粮啊,外面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也充满了召唤。

三十不学艺,四十不改行。父亲接爷爷的班,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岗位啊!离家千里,茫茫荒山,滴水成冰,重体力劳动,睛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经常吃不上热饭,喝的是没烧开的河水,衣服脏了自己洗,衣服破了也得自己缝,遇到下雨阴天或是大雪封山,没有报纸、没有图书、没有电视、没有基本的文化生活,个个大眼瞪小眼,寂寞、孤独、思亲、想家,可想而知。

我走进过父亲与爷爷都曾居住过的集体宿舍,那是几十个人居住在一起的板加泥的屋子,窗户不大,四处漏风,一进屋就是一个大通铺,除了大通铺就是一只看不出原来模样的木头箱子,那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论条件甚至比不上今天的农民工,也可以说是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然而为了子女们的幸福,为了家庭的美好,他们一住就是几年、几十年。每到年关,我们才难得看到他们一次,我们看到的是他们辛苦一年的所谓“丰厚”收益,见到亲人们发自内心的幸福笑脸,孰不知他们光鲜和靓丽外表的背后,又有多少辛劳、多少汗水甚至鲜血的付出。为了这个家,爷爷与父亲曾经那么坚强、那么努力,那么隐忍。

父亲顾家,他好了,也在想着远在老家的亲戚朋友、堂叔兄弟们。表叔到采石厂做临时工,表叔脑子灵活手也巧,原来是村里的铁匠。采石头与打铁相比,简直没什么含金量。一次工友们休息,为了一瓶白酒,表叔与人打赌,他能一口气从河的北岸游到南岸。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海拉尔河里刚刚过完冰排,迎春花和小草都还没有发芽。表叔脱下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河里,顿时不见了人影。听到消息的父亲跑步赶到了河边,父亲这个后悔啊,一是后悔不该让表叔来做临时工;二是后悔休息时没与表叔待在一起;三是抱怨现场没人制止表叔的蛮干;四是破口大骂与表叔打赌的人,威胁着如果……直到,表叔从远方河道里露出头来,父亲才算缓了一口气。见到上岸的表叔,父亲气得直接给他了两个耳光,在别人的劝解下,父亲又心痛的扶着表叔回了宿舍。表叔着了凉三天都没下来床。待他稍好后,父亲给他买了回家的车票,送走了表叔。但,父亲并没有因此汲取教训。此后,老家又陆续来了几个亲戚,长的干个一年两年,短的干上一个月或是几天,最后,谁也没有留下。他们遭不了那个罪,也吃不了那个苦。

父亲在采石厂的高光时刻,是经过多年的努力之后,被提拔到厂子里管安全生产。父亲敢出头、不怕事,原本一项谁也不愿意干、谁都害怕担责任的工作,愣是让他做的轻松愉快。用他自己的话说,溜溜达达、两块七八(元),看山见水,惬意知足。管安全核心是预防,手段是防护培训检查,宁听骂声、不听哭声,这是父亲工作的体会与感悟。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管了四年的安全生产,厂子里没有出一起大小事故。后来他把全市“安全生产先进个人”的奖状领回了家,那是当时我们家得到过的政府最高奖励。

父亲吃苦耐劳、真诚善良、豁达乐观。他目光高远,无论家里如何困难,他都坚持让我们读书学习;他严厉,但从来没打过我们;他慈爱,总是力所能及给了我们最好的吃穿;他执着,不达目标绝不罢休;他豪爽,一大碗白酒,可以一饮而尽;他仗义,爱打抱不平;他善良,总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真诚,走到哪里都有他的朋友。

父亲晚年稍有不如意,就扬言要回海拉尔去。第一个反对他的是母亲,电梯楼住着,地暖供着,不缺吃穿,好好的日子你不过,回去干啥?这时候,我也纳闷,老头子不安分,他这是要做啥,还是有什么留恋和不舍。我如此说,父亲似乎打消了念头,理亏般不再说话。

父亲走了,我后悔没有与父亲进行过好好的沟通,没有尊重他的意见,没有顾及他的感受。我想,他一定是在惦记着他一砖一瓦亲手盖起的房子,开门就能望见的北山,抬腿就能走到的海拉尔河……

小子,你出门解手时,要准备一根棍子。准备棍子,干啥。冬天冷,撒尿冻上时,需要拿根棍子敲敲。这是我随父亲初到海拉尔时,父亲的工友见到我的戏谑之言。那人说的夸张,事实上没有撒尿成冰,但人出门解手回来,常常是连蹦带跳地跑进屋,没扣好扣子、没系上腰带,确是常有的事,外边确实太冷了。那冷不仅彻骨而且刺心,解开腰带蹲下的刹那间深入骨髓的冰凉,所以出去解手必须要快,最好像鸟一样边飞边拉,不用担心拉到一半还要进屋暖和暖和。这场景绝不是现在的孩子们蹲在智能马桶上能够想象到的。

大姐在市里读书,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几十公里,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骑车没走几步身体就开始出汗,哈气与汗水在头顶凝结成白霜,围巾与头发的粘连在一起,睫毛冰冻的晶莹如挂上雾凇般遮挡住视线。母亲不知出门望了多少遍,才终于看到大姐回家的身影。全家人围上去,帮她支自行车、拿书包……解开围巾时才发现大姐的两只耳朵一边冻出了一个大水疱,父亲赶忙用雪帮她搓,直到耳朵变红、变热。第二天耳朵上的水疱还没消肿,大姐骑上自行车,又开始了求学之路。

我到河边去玩,遇见了在老家就已经辍学的哥哥,为此小时候没少挨爷爷的打。哥哥现在在厂子里做临时工负责给食堂挑水,他站在河道上在用撬棍一点一点砸碎冰窟窿里昨夜的结冰,他这是为取水做准备工作,冬天我们喝的水都来源于这个冰窟窿,望着哥哥负重前行晃晃的样子,我心莫名的一动,对熟悉而又亲近的哥哥第一次产生了陌生的感觉。若干年后,我与同在一座城市的哥哥,依然是聚少离多,二姐无意中告诉我,哥哥(哥哥不会使用微信)每天微信运动都显示在二、三万步以上,可想而知他的劳动强度,他本应含饴弄孙的年纪,至今还在为了生活挣扎,偶尔我给他拿点东西,他接过手时说的那一声谢谢,让我听得无奈、心酸。

寒冷赋予我灵感快乐与收获。有一年海拉尔河上修新桥,工地上灯火通明,搅拌机日夜轰鸣,发电机、大帐篷,装载机、运输车,筑桥墩、浇桥梁,大桥天天在变化,而让我惊奇的是工人们一个个穿得并不多,但他们个个都热火朝天,都在说笑着工作,严寒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看到施工的工人们乐观敬业,我在课堂上写了篇小作文,大意是赞美这些不惧严寒夜以继日的修桥工人们,后来这篇作文获了奖,学校颁给我一个小茶缸,父亲骄傲的不行。

父亲时常从厂子里借回家《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呼伦贝尔报》以及《中国青年》等报纸、杂志让我们阅读,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这无疑是最好的精神食粮,是我们了解外面的、变化了的世界的窗口,到现在我依然保持着阅读报纸,看纸制书的习惯,主要得益于那时的养成。父亲厂子里有位老师傅,他家有一本《七侠五义》,我磨着父亲找人家借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阅读的第一本中国古典小说。没用一周的功夫,我就把书还了回去。老师傅惊讶我阅读的速度,问我书中的几个人物和故事情节,我都能一一作答。老师傅夸奖我,父亲倍感有面子,这也让我体会到了读书的快乐,激发了更加浓厚的学习兴趣。读书不一定功成名就,不一定有锦锈前程,但一定能够使人说话有道理、做事有尺度、遇事不迷惑、做人有尊严。

我愉快的少年生活是与海拉尔的、不同民族的同学们一起度过的。他们不欺生,我融入他们也快。我们同学习、同娱乐,阳光少年,天真烂漫。每逢周日或假期,同学们结伴到我家来玩。我们家屋子小,可是我们能够出去爬山,看谁先到达山顶上的那几棵老榆树,看谁采撷到的野玫瑰花多,不时薅起一把野韭菜或野山葱塞进嘴里。我家里的那条大黑狗激动的在草丛中像山羊跳来跳去,兴奋的俨然已成为我们其中的一员。我们采山丁子、稠李子、刺梅果、山杏……到河边去看人捕鱼、钓鱼,打水漂……几只野鸭子从我们头顶飞过,翅膀拍打着鲜艳的脚掌,滑翔着降落在河里……

人总是这样,只要活着,记忆就会随着岁月的变化而愈加清晰,最近我不仅想起了个人的大量往事,也回忆起小时候爷爷与父亲说过的只言片语。我似乎是个局外人,我看见过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而用文字复原并记录下来则是我的责任和使命。有那休戚与共的、心心相连的一条河、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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