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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含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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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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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迁

(一)

西伯利亚寒流与太平洋暖湿气流,在长江流域展开了疯狂的拉锯战,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短时间内双方都没后退半步的意思,刚刚你使劲推我一下,接下来我又狠狠还你一掌,双方胶着在江南的上空,互不相让。天空中乌云笼罩,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这几十年少有的天气状况,让整个长江沿岸陷入异常的湿滤、寒冷、焦虑之中,寒风夹杂着雪花哩哩拉拉的下了半个多月了。南方冬天湿冷的空气透骨冷,无处可躲,让人绝望,然而更让人绝望的是一股强冷空气,沿天山山脉一路补充南下。看样子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雪鏖战在所难免!太阳暂时无望。

一大排冬青树靠着围墙站立着,一阵寒风吹过来,刮得它们瑟瑟发抖,一幅沮丧又无奈的样子。

江医生收拾好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前段时间大部分东西都让快递寄回了上海,身边也就几件随身衣物和几样日用品,有些带不上和没有必要带走的东西都留了下来,给同事们使用。老江看了看了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突然心生不舍,这儿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他都了如指掌,毕竟这一辈子的大好时光都在这儿度过,都搁在这远离上海500公里的山沟里。虽然江医生的户籍在上海市闵行区老沪闵路,可是那里对他而言反而是个比较陌生的地方,尤其是这些年上海的开发兴建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让他每次回家都觉得换了一个地方,远不如这里的熟悉亲切,甚至连一朵花、一株草都能叫的出名字来。相比上海的千变万化,这个地方这么多年来一成不变,变化的是他自己从小江变成了老江。门前的杜仲树,长了30多年,风风雨雨陪伴了江医生30多年。这是他自己刚来不久后亲手栽种的树木,因为工作的地方性质有点特殊,树杆长了4米多高被迫控制了高度,不让往高里长,灰白的树身粗壮结实,虽然树身被小刀刻剥的斑斑驳驳,可是整棵树还是很健康茁壮,远远看去,枝叶亭亭如盖,特别是到了夏天,一树浓荫一地清凉。树下连个蚊子都没有。老江喜欢这棵杜仲树,把树下收拾的干干净净,闲时来树下看看,对着纵横交错的枝叶出神,大有相看两不厌的意思。然而这里的一切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江医生的老去,而永远的留在记忆中了,他是不会再来这里了,心有万般留恋也只能就此放下,退休了该享受天伦之乐了,想到这里江医生心里感到一丝慰藉,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办理完所有手续后,江医生特地多待了一天,反正也是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了,就再看看再转转。临走前他特意嘱咐小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的格外要求做出妥协,哪怕他是有多可怜,多痛苦,因为这样会让工作陷入到没完没了的纠缠中去,徒增烦恼。这里面的人会变着法子来博取同情,社会上的坑蒙欺骗的恶劣行为在这些人上尤其明显。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药物的安全管理是工作重中之重。江医生说完这些自个拎个小行李包上了场部采购的车子,他没让场领导安排专车送他,他认为没这个必要,场里的采购车正好顺道。高铁票上的发车时间是12:10,时间来的及。他回头又看了看这个深山里的农场。

天空中浓云密布,北风呼啸而至,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天地朦胧一片,远山黑黢黢的像野兽一样蹲伏守候在风雨中,道旁的灌木被寒风肆虐的弯下了腰。江医生下意识的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虽然车内并不冷,但一看到雨夹雪粒蜂拥而至,他心头隐约掠过一丝寒意,司机平稳的驾驶着车辆,他是个刚来不久的小伙子,身体壮实,一路上也不说一句话,江医生几次想跟他聊聊天,又担心小伙子在雨天开车分神。车子拐了一个大弯,前面就是318国道了。江医生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背后苍茫的大山。他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刚来时的样子,那时318国道还没这么宽,这么平整。场里派来的车子在尘土里一路颠簸着,拉着江医生那时大家还叫他小江向不可知的大山驶去,小江的目的地是松天湖农场,公路两边是两道巍峨峻峭的高山,山上郁郁葱葱的长满松树和大叶株,这些都是小江之前没有见过的树种,路旁各种野生的树木花草让小江兴奋不已,一直生活在上海的他犹如一只出笼的小鸟飞翔在田野间。然而此行的目的让小江大失所望,松天湖农场是安徽地域上隶属上海的一处“飞地”,方园80公里左右,不大也不小,不过放在这群山之中,还是显得微不足道。车子从两山之间缓缓开进去,两道山梁像一座巨大的石门,两边的悬崖峭壁插翅难飞。小江远远看到山顶上的松树和大叶株,说是美丽的风景,但更像是守着山门的将士,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如此惊心动魄的奇迹。小江惊叹道这么优美幽静的好地方用来关押犯人,太可惜了一川山水。后来多次小江都冒出这个想法,特别是全国到处都在开发旅游景点的时候。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关押无恶不作、穷凶极恶的歹徒这个地方确实也是再好不过,两边峭壁凌峋,前面是唯一一道戒备森严的大门,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蚊子飞过去,数十个高清红外探头,也能分辨出公母来,后面是一道8米高的混凝土墙,上有张牙舞爪的通电铁丝网,令人不寒而栗,想爬过去只能是做梦了。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一条道路通往山外,走的次数多了,小江形容它为盲肠。这里就是天生的绝好农场,当时的选址也是确实颇费一番心事的。

小江不是犯人,小江是医生,曾就读于中医药大学,而且医术不错。来之前在上海第六人民医院上班,为人谨小慎微,尽心尽力。颇得院领导、同事以及病人的一致称赞。按部就班的生活一直很平静,直到有一天院长找到他谈话,他的人生轨迹发生巨大的变化,一开始小江犹豫了好久,院长后来找他谈过好几次,一是因为小江医术好,二来是因为他为人正直可信。院长的诚意终于说动了年轻的人,同样都是为祖国做贡献、为病人服务,救死扶伤到哪里都一样。小江的户籍关系,单位人事关系保持不变,只不过是他本人离开上海到千里之外的大山里做起了狱医。开始了全新的人生历程。小江一开始以为干个三、五年之后调回上海,谁知一干就干了30多年,一个英俊帅气的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江,这是一开始他所没有想到料到的,只到退休才真正告别大山,回到上海。老江跟同事打趣说:也不知道有多少犯人改造出去了,我老江好像判的比他们还长。再不退休就是无期了。

松天湖农场天然独特的地理环境很适合作为一处景观区,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奇花异草广布其间,一年四季苍松翠叶,满峡谷内郁郁葱葱,此地土壤肥沃,适合植物生长,空气自然清新。诊所门前的杜仲树当年手植时不过1米左右,如今快到2层楼房高,枝繁叶茂,老江每年都会收集树叶、采集树皮晒干,配合山谷内各种草药制成杜仲茶之类,分发给农场里的同事饮用。深得同事们喜欢。偶尔也会熬上一桶让一些身体不适的犯人喝上一些。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深得江医生所爱,从一开始的陌生惊艳,到现在的了然于胸、亲切自然。有一份自己喜欢的职业,又身处一个风景如画的山野,可以怡情养性,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这也是江医生这么多年来没有寻思回到上海的理由。这里的空气清新度是上海无法体会到的,这里闲适清静也是上海所不能企及的,要不是这里是个农场,江医生肯定会让家人和朋友来这里享受一次的,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对于自由的人来说,这个地方是一处绝好的风景胜地,对于失去自由的人来说,这儿就是个牢笼。江医生来到农场实施的第一台手术就是给一个因失恋而自残的小伙子骨折手术,身陷囹圉之后远在老家的恋人断然拒绝了这份感情,小伙子一时受不了刺激,之所以被判刑,也是之前仗义为女朋友出头出手伤了别人,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气之下自己用铁锹打折了左手小臂,骨头都露出来了,被人送到诊室的时候,小伙子脸色铁灰,眼神绝望而无力。面对急诊江医生立刻显露出专业素养,检查、诊断一丝不苟,很快就确立了诊治方案,娴熟的手法,精湛的技艺,及时治疗伤者,保住了伤者的手臂,赢得了同事们的敬佩,赢得了伤者的敬重,伤者被江医生的敬业态度所深深感染,积极配合治疗。他曾对江医生说:山顶上的白云在你们看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天使,在我心里就像一团解不开,挥不去的心结一样困扰着我,之前做的许多荒唐事,想想都后悔。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以这样的身份和心情来面对窗外这样的美丽的风景。谢谢医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江医生在闲暇之余也会看看两边的峭壁,他的目光从谷底灌木丛、野草的根部顺着青棕色的石壁向上攀升。石壁上有许多裂缝,裂缝中顽强的生长着松树和刺柏,一簇簇,密密匝匝,使得光溜溜的石壁看上去有了层次感,立体感,充满了勃勃生机。远远看去如同一幅巨大的壁画。目光继续向上攀升,山顶上一连片苍翠的树木仿佛壁画的边框,特别是春秋两季,浮云压的很低,低到石壁半腰处,远远的望去虚无缥缈,变幻莫测。江医生很享受闲暇时的远望,这让他心情很放松,他想像过山顶上的模样,以及山背后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就像小时候站在黄浦江边想像对面一大排高大建筑里面都住了些什么样的人一样,好奇神秘。很多犯人把江医生当做倾诉的对象,他们把痛苦委屈苦恼的情绪、迷茫的感觉,一一对江医生诉说。江医生总是细心的给他们诊治上药,耐心的倾听他们的心声。帮他们做一些心理疏导,让他们由身体疼痛导致的各种负面情绪,逐一消散。老江认为除开穷凶极恶之徒外,这里的人都是一时糊涂、一时冲动才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改过了醒悟了,重新开始。五颜六色的人跟千奇百怪的草木十分相似,不同的属性拥有不同的性能,比如杜仲性甘、微温,可以入药,补肝肾,强筋骨,降血压。比如花椒可以调味,味麻辣,增加食欲,抗菌散寒。比如天南星本身有毒,处理不好会致命,但炮制得当可以燥湿化痰,祛风止痉……,人也一样,知人善用,人人都是一幅好药材,都可以发挥他的功效,为社会服务。比如这里的江医王和后面的包天良他们。在江医生眼中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病人与健康人的概念,他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健康的活着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

一想到退休生活江医生有些失落,也有些释然,毕竟年纪大了,该好好歇歇了,但是这么多年大山里安定平静的生活节奏无形中与日新月异的上海快节奏生活产生了很大的隔离感。上海早已不是30年前的上海了,它的发展速度令全世界头晕目眩,何况很少回来的的一个老头子怎能适应习惯得了,甚至是格格不入了。当初靠近莘庄的低矮的房子,童话一样从眼前消失,就连地铁站往西的地方一大片水湾也填平了,小时候他经常去钓鱼的地方,新建了许许多多高楼大厦,江医生的家就安在这里,远远的可以看见莘庄地铁站,只是每次回来探亲,他都会走错路,不是他老的快,是上海变化变化太大了,这次回来是真的老了。

新来的司机把江医生一直送到检票口,才和江医生告别,江医生叮嘱他回去时路慢点开,下雪天的,然后一个人提着行李包进站检票安检。车站里人不是很多,也许离过年还早,春运还没开始,有许多学生乘客一批一批的涌进来,天真可爱、朝气蓬勃的孩子们,真是赶上了好时代,江医生心想,哪像当初从上海到这里,绿皮火车慢吞吞的开上七、八小时才到这里,下车后还在换大巴车,再换场部的车。一路颠簸折腾。学生们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芒,一点也没有因为这鬼天气显得焦急埋怨的样子,有几个女学生看着漫天的雪花说:这雪要是再下大点才好玩,可以拍雪景,堆雪人。江医生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车才到,他有点无聊,走到候车室高大的玻璃窗户前看着苍茫灰暗的天空,无数的雪花像蝴蝶一样从高空翩翩落下,旋转着,翻滚着,追逐着,水泥地面上防滑方格子已经看不见了,配电房的屋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下的真大。司机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怎样了?路滑,得小心才是。江医生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回到候车厅空荡荡的长椅上,看人来人往。认真地听着每一声广播车次信息,生怕错过了似的。这是多年来往返沪皖两地之间形成的习惯。

想到年前就可以回到家里,一家人开始全新的生活,江医生又微微兴奋起来,他甚至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把回到上海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都做了详细的规划安排,像给病人做手术之前准备工作一样,有条有理,细致入微。有一家私立诊所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去主持中医保健这一块,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他最首要考虑的问题是自己要尽快地融入到上海的生活中去,而不是急着去找一份工作,退休金足够他颐养天年的了。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和谐不是妥协,和谐是包容、是尊重、是理解。

高铁准时进站。长长的车身像一条矫健的长龙,悄无声息的驶入站台。大家依次上车,江医生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还有3个半小时就可以到家。此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铁轨旁的隔离墙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车窗外无数的雪花扑天盖地而来。江医生心里在想着他的那棵杜仲树是不是已被白雪覆盖,前段时间剥皮的地方包裹的草帘子会不会被大风给刮走了,剥皮的地方最怕寒冻……,唉,我走了,他们会不会好好爱护他,给它除草,给它施肥,或许这是安徽唯一让他牵挂的东西了。车厢里满是宁静详和的气息,没有一丝喧哗吵闹,就连刚才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也安静下来静静看着窗外,有的还拿拍着窗外的雪花,有点在低头看着手机,有的在闭目养神,与车窗外凌洌的寒风比起来,车厢里温暖如春。经过了二个小站,站站都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忽然车顶的喇叭里播报信息,打破车厢里的安宁,“各位旅客请注意,由于受暴风雪天气影响,前方道路运行受阻,本次列车下一站停靠南京西站。具体开行时间将根据天气情况进行调整,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行李,在南京西站耐心等待!如有需要帮助的旅客,请联系站台工作人员”。甜美的声音滚动播放了3次。江医生有些沮丧,原本跟家人说好回家一起吃晚饭的。他看了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没完没了从青灰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飞舞在天地间,落在枝头,草地,行人的头发上,马路上的汽车顶上,路两旁的房子顶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远处的山顶戴上白色帽子,与天色连成一体。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了灰白两种颜色。车子缓缓驶进站台,中国所有的城市千篇一律,只有高铁的造型各有千秋,美仑美奂,绝无雷同,美不胜收!由于不知道要等多久,许多人都下车去买吃的东西去了,江医生没有打算下车的意思,他索性靠在椅背眯盹起来,等吧,等雪停,等前方畅通。可是还没等他阖上眼睛,乘务员走过来告诉他:为了旅客的安全,请您到车站内换乘区内候车,候车区内有空调,还有热水提供。江医生本不想下车,可大雪一时也没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从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包,随着大家一起走向候车室。这座省会高铁站,宏伟高大,十分气派,南来北往、东进西出的高铁都集中在这座现代化的车站里。高空上看下来,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米字形状。基建狂魔的称号真的不是浪得虚名。由于多趟列车运行受阻,车站内的人流比平时要多出几倍,大家都在等待着总调度的安排,耐心地等候着属于自己的一趟高铁,大家嘴里在指责咒骂着这鬼天气,但没有一 个人指责车站,车站内井然有序。进进出出没有一丝混乱,上车的人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候车的人在座位上做各自的事情,有人在给家人打电话,告诉现在的情况,有人在联系是不是可以派个小车来接一下,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埋头在手机前玩着游戏,小孩子不停的往嘴里塞东西,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漠然的看着苍灰色的天空,等待着广播里播送发车的消息。

候车室高大,畅亮,靠近左侧的墙边是服务区,有商店和休息按摩区,挨着按摩区有一排可供旅客手机充电的插座,许多人站在那里给手机充电。老江转了一圈,找了个后排的位子坐下来,这个位子视线比较好,可以可以看见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的信息,还不吵闹。

(二)

拿到工资后,老包不假思索地让木工刘三用微信给自己买了一张高铁票,高铁票要比平时坐的大巴车贵出70块钱,换做平时老包绝对是不会坐高铁回家的,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从上海回安徽老家了,就当平时多抽了几包烟吧,可是老包不抽烟,这句话他是咬着牙说的。老包抖抖索索从一沓钱里抽出一张100的,一张50,一张20的递给李刘三,刘三是老包的工友,是上个工地上认识的,刘三是一个来自河南信阳的中年人,看上去显老,喜欢喝酒、吹牛、打游戏,别看他年龄不小,什么新出来的游戏他都要上手一试,就像工友说的那样:就你那拿铁锤的粗指头,有多少钱都不够游戏充值的。刘三不管这些,一有空就玩游戏,一个月工钱不几天剩不了多少,一年下来也存不了几个钱。他与老包不一样,他只会装模板,拆模板,都是力气活,其他的不会。老包65岁了,除了牙膏牙刷劳保鞋这些必需品,就没见老包花过钱,别人问他活儿又苦又累,还这么节省干吗?老包说:给儿子买房。老包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刚下车时就大吃一惊,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他,被无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惊呆了,以前在电视上、新闻里见过上海的画面,以为拍的好看,想不到真是这样的繁华热闹,震憾到他了,这么多房子得有多少人住,包家庄在巢湖边上也是算是一个大庄了,男女老少加起来也有1700多口人,老包都觉得非常多了,想不到上海不但楼高,还人多,多的跟巢湖里的鱼一样,一群一群的。老包家在巢湖边上,开门就是一望无际的湖水,一年四季都一样,用他儿子的话说:烟波浩渺,横无际涯。

老包擅长的手艺是木匠活,农村人叫木匠,人家老包可是正儿八经的拜过师学过艺,吃过三年苦苦出来的手艺人,什么水车风扇、犁耙农具、面盆木桶之类的家伙什全都不在话下,不像刘三是半道上跟人学的二把刀的功夫,当时流行的大衣柜、组合橱之类的新婚家具,他可以翻着样的变化,成了不少新婚夫妇的首选。老包当时可红火了!包家庄无人不识,各家的桌子椅子凳子小马扎都留有包师傅的手印儿,刚学徒的时候还有人家上梁、立柱、架椽之类,四平八稳、中规中矩,那叫一个规整,包师傅声誉那时声振一方,满身的扎实手艺真不是吹的,包师傅也由此过了几年顺风顺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家境殷实。 路上有人见到,马上会让出一颗烟:包师傅我家那二楞子要结婚了,你看啥时有空,到家整套组合柜。有时候骑自行车的人遇到了,远远下车热情招呼:包师傅抽个烟,我家老爷子明年70大寿了,年后正月里可有空,我们请你到家把老爷子宝库办了,这也是做儿女的必须孝心。包师傅为人厚道,满口应承:你家日子看好了没有,看好了提前说声我就来。包师傅人品手艺没的闲话说,赢得了全庄人一致好评。

可是渐渐的年青人不喜欢住木梁板壁的平房了,找他打组合家俱的也少了,后来慢慢的箍水桶的活儿也稀稀拉拉起来,一开始包师傅还纳闷:现在人不过日了了,还是自己的打制的木器太经用了。时间一长,渐渐地他明白了,农村人已不时兴他的传统的手艺了,房子用钢筋混凝土盖的,家具是从城里家具店一整套买的,时尚大气,包师傅看过多次,拉开家具外面的泡沫包装纸家具贼亮贼亮的,照得见人影。打个一整套家具老高肯定不在话下,要是做到亮光锃锃的包师傅还真不行,听人说整套家具都是机器里下来的,用的也是三聚氢胺板、密度板之类的材料,老包没见过整张的板材,不知道长什么样,连家里的小盆水桶全是一色塑料做的,轻便又结实,南风天不漏水。包师傅坐在新式沙发上感叹:时代不一样了,自己恐怕也老了,坐在这松软的沙发都不想起来了。

包师傅不老,才四十出头。一头黑发油亮油亮的。活儿越来越少,他一身手艺怕是要荒废了,他有些焦虑。焦急也没有用,老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可现在不是荒年,他这个手艺人,也无用武之地了。路上的年青人也不再递烟给他,很多小伙子,他都不认识了,之前从东家做到西家,前庄做到后庄,谁家有几个儿子几个闺女他都清楚。更让他焦急的是家里要开支,大儿子在读初三,小女儿读小学五年级,一家子的吃喝拉撒都是靠包师傅一斧头一斧砍下来的,整个庄里虽算不上数一数二,但一定是中上等的,日子过的畅快。现在一身的手艺不灵了,包师傅能不焦急吗!一焦急就掉头发,还越掉越多。为了应付家里开支,他也会到镇上接一些装模板的活儿做,装模板要能看的懂图纸,一开始不适应,逐渐就熟络起来,这活儿远远比不上家具复杂。包师傅心里有谱,比起细致家具活儿,装模板简直就是对木匠的污辱。装模板是个人就能干的,有力气就行,没什么技术含量。虽然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甚至觉得对不起祖师爷鲁班,丢了手艺人的脸。可是不装模板也就没什么活儿干,咬咬牙!一天天干下来,饿死自己事小,饿坏了二个孩子就不值得了。有时候收工回来坐在巢湖边上发呆,望着水汽缭绕的水面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自己的手艺可是几千年传下来的,上至皇宫大殿雕龙刻凤,下至百姓木床榻几,哪个朝代离得了木匠?!一辈一辈的传到他这里眼见就要要绝后了。想当初木匠师傅带三、五个徒弟是常事,多的七、八个的也有,好风光,走到哪里都能得尊敬,酒桌上非首席不坐。农忙的时候田里的农活全是一大帮徒弟在干。如今他连一个徒弟也没有,心里有些惭愧。工地上领班的账本上写的是:包天良,大工,出工一天。这真是无颜见列祖列宗呀。惶恐归惶恐,日子还得过,开支压力越来越大,哪里都需要钱!越想越胸闷,老包一脚踢飞一只刚从水里钻出来,正要蹦跶上岸的青蛙,在浓浓的暮色里回家了。

回家后听孩子妈说她娘家那边有好多人都到上海打工找活了,搞装潢的特别多,听说上海人有钱,活儿又多,挣的肯定比镇上挣的多,有个叫李非的一天木匠也没学过,居然也开了个装潢公司。李非这个人老包是知道的庄里都知道,以前就喜欢到湖里电鱼药虾的换钱,派出所抓了他好几次,还是死性不改,还不是因为要吃饭!谁知道这小子一到上海就摇身一变,换了一个人,连名片也印起来,上面赫然写着:项目部经理李非,认识的人都知道是他自己封的官,不过这玩意儿对外接活什么的还挺管用。一开始腰里别的是BP机,后来换了个结实耐摔的诺基亚砖头,好威风的,没事就拿起来:歪!张经理吗,你让人送5包水泥,15包黄沙,300块红砖到78号2楼。要不就是:歪!陈总啊,我是小李啊,有空一起去唱个K啊,上次的漏水的事多亏你帮忙。要不就是:王老板啊,你缓我二天,最近手头紧,接了三个工地,一时车不开身,下周五货款一定给你,相信我,李非跟你又不是一天二天的交情了!……越是人多的地方他的电话就越多“歪”声不断,忙的跟副总统一样。一身行头笔挺笔挺的,可精神了!着实让人羡慕。

连李非这样不三不四的人,包家庄的人对不务正业的对这么称谓,都能混得人模狗样的,凭我老包这身手艺,也不至饿死在街头吧,这一想老包就动了心,决定到上海打工。为了挣钱的梦想,于是老包就跟邻村的人一起到了上海。刚到上海老包就惊呆了,大上海果然名虚传,比电视上拍的还要好,还要大,还要光鲜。巍然耸立的楼房,纵横交错的马路看的老包是头昏目眩,口不能言。战战兢兢不敢过红绿灯,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老包说这很像巢湖里的春鱼上水一样,一拨一拨的,这不像包家庄,他可以横着走,顺着走,斜着走,倒着走,爱怎么走怎么走,没人管他,上海可不行,红灯停,绿停行,不得乱窜,要不就会有被车撞上的可能,要不警察就会过来狠狠训你一顿,开个条子给你让交钱。包家庄没警察,老包也很少见到警察,一看到警察骨子里怕。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包都是混在一拨人群中过马路,公交车也不会坐,不是没到地方就下了车,就是坐过了站,后来老包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图方便,可房子和街道长的差不多,记不住老迷路。不久车还丢了,不如坐车,大方向不错。一开始人生地不熟,老包吃不了苦头闹了不少笑话,上厕所怎么也不习惯坐着方便,老脸憋的通红也不舒畅。最让他不适应的还是上海话,一句也听不懂,叽哩哇啦的,远不如巢湖岸边芦苇丛里水鸭子叫的好听,问个路半天双方都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让人着急,有些上海人根本不搭理老包一样的外地人。不过这些困难和尴尬都被老包给一一克服了。因为上海工钱给的是太高了。没有理由不应。

老包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扎实的功底让他在装潢家具这一块如鱼得水,多年的操练让他的水平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消磨已久的自信心又回来了,用老包自己的话说:涨春潮一样。电锯、电钻之类的工具,一琢磨全懂全会,三天过后得心应手,比凿子打孔、丝锯榫头轻松方便多了。老包仿佛得到新生一般,浑身是劲。一天下来工钱有180元,比镇上包工头给的二倍还多。钱让老包觉得踏实亲切,在老包眼里钱就是希望和未来,是维系一个家庭和孩子成长的必要保障,或许这也中国农村人的共同想法。有了钱就有了力气,干活也愿意舍力,房东一个劲的夸他手艺好,活细,人实在。老江在莘庄地铁站旁边小区里的房子就是老包做的木工活,老江跟老包见过次面,彼此都不记得对方的模样,印象中老包只记得的这个房东很挑剔,也很大方,相比其他上海房东来说要大方很多。不过这与20年后他们再次相遇毫无关系,只能说是巧合而已,是彼此的过客罢了。

老包挣了钱,有样学样也买了一个小砖头掖在腰里的皮带上,感觉腰身挺直了许多,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时间,没有重要的事他基本不打电话,再说在巢湖老家的老婆也没有电话,要接个电话还得跑到镇上去不方便,费半天功夫不值得,重点是话费贵,这一分一分的都是血汗苦出来的钱,一句句浪费在空气里,划不来。小砖头搁腰里做做样子,仿佛是在向别人宣示:我老包也混得不差!,门面还是要的,当年在包家庄我好歹也算个人物。老包手艺没得话说,那是过硬的功夫,自然为他赢得了口碑,什么陈老板丁老板刘老板经常打电话给他,找他干活,工钱也一直向窜升,老包心中高兴,终于在上海找到第二春了,古话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还真有道理!在巢湖混不下去的木匠,到上海成了抢手货。现在这感觉就像当年在包家庄吃香的时候一样,不,比那时感觉还好,包家庄才丁点大的地方,上海多大,知道吗!这是国际大都市。能比吗!

老包就这样从徐汇区做到静安区,再做闵行区这样一路做下去,浦东新区活儿最多,连着夜里加班做,要不是邻居投诉居委会上门找茬,老包24小时都不带歇的,打了鸡血样的,老包心里美的跟巢湖里的波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上海除了崇明岛没去干过活外,哪个区都留下了这个来自外地身材壮硕、一身腱子肉、皮肤白白的老木匠的脚印儿。做完一家换一家,钱没少挣,家里的房子也翻了新,老式木头穿枋屋,换成混凝土红砖二层楼。有人说老包你手艺好,人脉广,路子多,你也注册个装潢公司接工程挣大钱,老包总是回道:嘴不如手,干活行,接活得靠嘴上功夫,一套一套的摆谱,说得天花乱坠面不改色才行,我就是根竹子,做根钓鱼杆行,钓鱼可不行!老包没这胆。这些年来老包没有分包过什么活儿,都是点工做的,他没有分包的能力与管理的能力,要管事还要干活分不了这个神,所以技术再好也没有李非他们挣钱多。十多年来在上海的木工活中,老包绝对是叫得响的其中一个,但大部分的钱都让各个小老板们赚走了,老包不眼红:那是人家的本事,蛇有蛇路,鳖有鳖路,螃蟹无路横爬。老包的手机一直没换,他舍不得花钱,儿子上大学要钱,女儿中专快毕业了,上半年出去实习也要钱。除了草绿色的劳保鞋外,老包添置了一双黑的发亮的圆头皮鞋,上下工路上来回时穿的,要有点人样,要不上海人瞧不起外来打工的,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每次坐车的时候他到体会的到,干活时一直劳保鞋,结实耐穿还便宜,是老包的标配,老包喜欢。

可是风光了几年后,老包又迎来了事业低潮期。用老包自己的话说:我这手艺点背。眼看着风生水起的装潢业务,说不行就不行了,跟断电了一样,说不亮就不亮,连闪都不闪的。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不装修房子,新房子是越来越多,许多房子都住进了人,第二套房子、第三套房子根本没考虑到装修,囤在那里等涨价,大形势好,房子比印炒机还来钱。有些房东随便贴个壁纸,铺个地板革的出租出去,挣房租钱,反正早晚都要卖出去的,没必要装修好,再说接手的房主也不一定看的上你这装潢。大家都这样想,装潢的活迟早得凉。房子是越造越多了,老包们租住的民房都换了好几回了每搬一次就离市区更远一点。东边造到了临港新城,而西边造到靠近昆山的花桥了,老包笑着说:再要搬家,不是搬到海里去,就搬到山上去了。木工活越来越少了,这让老包很纳闷。老包当然想不透,他要是想的透,老早在嘉定或松江按揭一套房子,老包那可就咸鱼翻身了,当初花桥的房价才6000/平,现在要18000/平,真要是这样,那可得让巢湖里的鱼儿好好看看我老包是怎样翻身的!

装潢的活儿越来越少,老包又惶恐起来,他是干惯了的人闲不住。没活儿干全身疼,成天尽吃喝不干活,费钱心又疼。上海这地方可不比老家,啥都贵,睁眼就要钱开支,巢湖边上一网撒下去,几斤鱼是没有问题,在上海不找活儿干待不了3个月准滚蛋。一些工地上的装模板的活也只好接了,好在工钱不低,但进度大,后来索性跟一个工程队后面干了,这样免得天天诚惶诚恐的天天联系人了,跟之前搞装潢时的境遇掉了个儿,那时天天电话不断,现在是天天要求人。

以前在巢湖城里干过装模板的活儿,手熟,现在不过是重操旧业,再作冯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上海这地方好养人,只要换个想法,总是能活下去的。这不正赶上龙华大开发,说是国家级的产业区,据说还有外国的投资项目,需要大量人手,基建工程总少不了老包这样的工人参与,这一地方足足让老包他们干了整整三年,装模、拆模跟庖丁解牛、老婆杀鱼一样娴熟。在一个好木匠眼里,所有的木头都是可以利用的,大者为梁为栋,中者为门为窗,小者为桌为椅,最不济的小木头,也可以做成楔子,一样可以发挥它的价值,锯木屑还可以压制成板。老包就是秉持着这样的行业精神,无论是精细木工,还是穿梁立柱抑或模板木撑,都不可或缺。工作没有高上低下之分,手法各异,行业不同,分工协作而已,所以他为人处世也基于这样的想法,不做精工细雕,我一样可以钉模装板。一天天看着滨江边高楼大厦林立,从一个曾经的垃圾填埋场,到如今的CBD,天翻地覆的变化。老包吃在工地住地工地,与楼房一起成长,他反倒没什么感觉日新月异的变化,他只在乎钱包是否鼓起来了。工程队有门路,活多,老包自然也就没闲着,之前白脸如今黑的跟非洲人样的。他不在乎。有一天领队跟他们说接下来有一个大工程让你们做,“知道吗?上海第一高楼,600多米高,在世界上都是数一数二的,是考验我们的能力的时候到了,大家有没有信心!”大家都说有,老包也跟着说有信心,他心里的点迷糊起来,这几百米高的大家伙,是我们这些人能干的了的?我们这些手艺能用的上?老包心里没底。不管它,有了这活,至少三年内不愁没活儿干了,这是最重要的。当然啦,现代化的建筑方式、建筑理念是老包们完全不能理解领会的,在偌大的工地老包们充其量也只是个一个钉子,甚至连钉子也算不上。算钉子顶天也就是装模板的钉子。眼看着高楼一天一天从地底下几十米深处长出地面,这长势比巢湖边上的春天时芦苇拔节还快,渐渐可以看到黄浦江了,远远看过去,黄浦江像条大黄鳝一样的,扭曲着腰身,从无数的楼房中间滑溜而过,老包没见过这么大的气势,听人说巢湖大,老包没什么比较印象,一望无际水面而已,没法比较,呆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上海真有钱!。这幢建筑是上海市的地标建筑,它的规模是不言而喻的,无论从工程进度还是工程质量都受到社会全方位的关注。长住的上海人,路过的游客无不对此啧啧称赞,全世界的目光一度聚焦这里,建筑规模宏伟壮观,建筑速度日新月异。老包不懂得什么叫地标?每天从工地大门进来进时,都能看到围墙上面的大幅画图,应该就是它建成后样子,它光鲜亮丽、神采熠熠的精神样,怕就是神话里才有的仙境吧!这么粗壮、这么高大,要搁在巢湖里估计一大半都会露出水面。

工地上各个工种相互协作,各司其责,拿着图纸的工程师、施工员、监管员指指点点,拿着工具的工人蚂蚁一样穿梭在各个机器各个岗位上,整个工地忙而有序。老包打心底佩服搞设计的人,搞出这么大的工程,脑子得多厉害!高楼一天天在向上攀升,视线也一天天开阔起来,大多数的房子的屋顶都在老包的脚底下了,四周全是层层叠叠的楼房,望不到城市的边际线。一年多的时间里,黄浦江的四季基本没有变化,每天依然是无数的轮船逆流而上,顺流而下,它们承载着无数的梦想与希望。为城市带来了繁荣兴旺,生机活力。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老包不知流了多少汗,加了多少班。他觉得一切都值得的,这与之前简单的想挣钱不一样,之前在各个工地上只是一门心思干活挣钱,在这里他心里涌起自豪感,这种自豪像这幢大楼一样与日俱增。高空强劲的风吹过来,凉飕飕的,老包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巢湖里大船的船头迎风破浪,好惬意,好舒爽。等高楼盖好后,回家时一定要向老婆,不,要向包家庄的人,整个巢湖的人吹吹牛,上海第一高楼是我老包亲手盖的,厉害不?!我老包不但在包家庄风光过,在上海一样也风光!这十多年在上海浦东浦西风风雨雨,为上海付出了无数的血汗,然而最大的贡献这是个工地了。

大厦快封顶的时候,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稳步推进。各个部门各个单位积极协同配合,进展十分顺利,各项安全措施进行了周密的布署安排,连天气情况都考虑进来了,凡是能想到的都做到了。可是偏偏这时出事了,塔吊在吊装一块5米宽8米长的钢板时,被突然刮起的大风吹偏倒向一边,巨大的钢板像船帆一样,偏离原本的位置,迅速倒向一侧,不偏不倚的砸在来自池州朱塘陈的木工陈善水身上,陈善水一下子翻倒掉在下一层的脚手架上,一开始大家以为没什么大事,纷纷围拢过来,到跟前一看,陈善水当时就咽气了。眨眼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消逝在几百米的高空中。老包当时就站在陈善水的旁边几步远的地方,钢板倒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的用左手挡了一下,当时没觉痛,等到有人看见他左手在流血时,才发现小指的第三个指节没有了,血汩汩的流。大家赶忙把老包送到升降梯里,送往附近医院包扎救治。突然其来的事故,让老包心有余悸,冷汗直流。

没有参与大厦的封顶,老包一直觉得是件大憾事。原本计划封顶结束时,拍个照留个念,以整个上海做背景,那得多风光,多骄傲,足够旁人羡慕的。庆幸的是老包只是伤到了手指,这伤不影响他以后做装模板拆模板的工作,但是要做些精致的家具活,伤残的手指是要大打折扣的。比起可怜的陈善水,老包心想一定是自己烧了几辈子高香才换来的福报。直到整栋大楼封顶,基建完工,到装潢完成,老包都没有回过一次第一高楼,有时路过大楼附近,远远看过去,蓝天下光彩夺目的大楼,鹤立鸡群一般立在黄浦江畔,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如同在巢湖里摸鱼时被水蝎子咬了一口一样难受。

没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关心你从哪里来?做什么事?有事发生了,一帮人就会围上来问你有没有签合同?有没有缴社保?老包懒得理他们。手上的伤口愈合了后,老包又来到了上海,好在伤指不影响干活,趁自己身体硬朗还能干点活,多挣点钱,这次回来养伤,儿子吵着要在巢湖市买套房子,包家庄好多人都在市里买了房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再说现在年轻人要结婚都想着住在城市里。老包自然不能丢脸,好歹老包也是有头有脸见过大码头的人。付了首付之后,装修还要钱。还要添置家具,老包本以为自己手艺好,打算自己来装修,打制家具,毕竟在上海干过多年装潢活。可儿子不让,说:你那手艺都是几年前过时的了,不适合现在城里的格调。嫌他土,老包心里堵的慌,行行行,房子以后是你们的,我老包老了还是回包家庄的二层楼住。你爱怎么装修怎么装修!这不老包只好断了自己收拾新房子的念头,又来到了上海钉模板了,只要家人开心,自己苦点累点又算得了什么。天下做父母的为儿女都是一颗心。为了省钱老包把抽了30多年的烟瘾都给戒掉了。

于是常年只有二套行头的,一套劳保服,一套藏青西服加一双黑皮鞋的老包,到了一个小工程队开启了新的生活。生活就像在水里划船,如果你不努力,小船不是被惊涛骇浪打回岸边,就是被暗流漩涡把小船掀翻在水底。只有不停地划船,才有可能到达生活的彼岸。用老包的话说:得不停地划,划到鱼多的地方,才能捕捞到更多的鱼。

老包进到的这家公司,据说是总部设在嘉定的一家土建公司。工地遍布上海各区。老板国字脸,浓眉大眼,五短身材,一看就是个好人,一个成功的好人。听说之前是工地上的包工头,后来活儿接的多了,就注册了一个公司。年龄不大,有公司,有几辆车,有项目就了不起,现在很多年轻人勇于创业,上海这个地方真是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的好地方。这几年跟他后面的农民工可不少,因此名气很响,半个嘉定的土建模板活都是他的公司承接的。老板年轻有为,老包只见过老板一面,对老板印象不错,老板随口问了几句老包这几年在哪里哪些工地上干过活,工钱待遇什么的,老包一一回答。临了老板胖手一挥:明天就过来上班,几个工地同时开,人手紧。日工资300元。老包一想,这工资开的可不低,老板真是传说中的大方。于是老包就来到了这家公司开始干活,干了半年多,只发了一次工资,老板说,农民工在外身上揣钱不安全,万一有个闪失,血汗钱就白费了。平时就给1500块生活费,剩余的钱先存放在公司,到年终回家时一次结清。老包想想也有道理,这么大公司还怕赖账不成,再说自己一个月无论如何也是开支不了1500块钱的。从马陆工地干到青浦工地,由于闸北区和静安区合并成一个行政区,许多工程上马,活儿多的是,从夏天到初冬,就没见老包休息过,除了重大节日,市里的活动不让施工外,基本上天天在工地上钉模板。

受害者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坏消息来的太突然了,老包一开始不相信,这么大公司还少我们农民工几个工钱?!后来几个家里有事要花钱的工友去公司 结账,公司前台说老板不再,你们等等,有事跟你们的包工头联系。等几天老板还不在,工友们着急了,儿子要结婚,女儿要出嫁,谁家还没个事啊,都得花钱。找不到老板人,电话也关机,包工头也是一脸苦相,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老板去了哪里?这几天工地的木方不够用了,我也在找老板。于是大家约好一起去找公司的财务。财务是个40多岁的本地人,一脸漠然的说:没有老板的批准我可不敢随意动作公司款项,你们再等等吧。

眼见得北风一阵猛似一阵,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工地上的土渣上覆了一层薄霜。老板还是联系不上,大家都坐不住了,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年关将到,家里各种用度开支,人情往来都需要钱。老板是不是跑路了,或者公司亏本没钱了。此种风声一起,大家都急了,一致决定报警,警察来了也是无济于事,最后告诫大家要稍安勿躁,不要做违法乱纪的事,你们可以去劳动监督部门或市场管理部门去咨询相关情况。

一番折腾下来了解到,老板跑路了,音信杳无,也就是说大家辛辛苦苦一年的工钱要泡汤了,工友们有先来的,有后来的,大家的工钱或多或少,都是甩开膀子拼命干出来的,但此时大家沮丧乃至绝望的心情是一样的。大半年来老包除去每个月1500块钱生活费,还有7000多块钱,总的算下来有近60000万块钱,这对老包来说,对大多数农民工来说都是一大笔钱,这可怎么办?老包急的要快哭出来了。所有的人一筹莫展,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一边安慰大家,一边积极和其他部门协调。这是在上海还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糟心的事,老包的心情灰暗的跟天上的乌云一样。

快临午的时候,劳动部门负责人出来说:大家先回去歇着,下周二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一帮人无奈的回到了工棚里里,说是工棚其实就是一节废弃的火车厢,侧面开个门,左右各开一孔窗,夏天里面热的像烤箱,冬天里面冷的像冰柜。老包不在乎这些,只要不住在露天里就行,出门在外打工,就是为挣钱来的,能落脚就好。他看着铁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原先的亲切感全部因为老板跑路而变得隔离起来,霓虹灯照出冷漠的光。一直以来老包对上海这座城市充满感激之情。让没有文化的外地人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让他可以养家糊口,给儿子买房,给女儿配置嫁妆,给妻子看病……,虽然活儿苦累脏,但他们不在乎这些,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毕竟他没亲眼见过,要想比别人过的好,就要起的比别人早,走的晚一湖好鱼都让别人给捞光了。要想在人前获得尊严,必须人后百倍的付出。纵使在上一个工地里,老包丢掉了一小节手指,他也没有一句怨言。上海让他的家庭完整、稳固,且逐渐富裕起来,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它呢!但一想到老板跑路下周二才有一个是福是祸的答复,老包的嗓子里就像卡了一根鱼刺一样难受。他默默的忍受着寒冷与委屈,缩在被子里听寒风吹过铁皮屋时呜呜的响声,怎么也睡不着。过了这个年就63岁了,工地上力气活只怕自己想干,人家老板也不愿让他干了,想到这是老包眼里一阵一阵的发痠。好在儿子已经结婚,女儿也已出嫁了,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在焦急的等待中,熬过了4天,这几天又冷又无助,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工友情绪十分低落。快过年了,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星期二一大早,包工头就打来电话,通知大家10点钟之前赶到劳动监督管理局去处理工钱问题。天空中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冷风一个劲的往袖口里、领口里钻。天空阴暗低垂。老包打了一个寒战,跟在大家后面出了门,大家都没有带伞,迎头风雪向前走去,一只流浪的猫儿“嗖”的一下从大家身边窜过,一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没有人说一句话,或许大家几晚都没睡好。老包脸色有些灰,脸颊僵僵的,胸口发闷,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怕是要感冒了。

然而等待着一行人的是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对大家说:经过各方协调后,上报到区政府,区政府回复说天寒地冻的不能让农民工们心寒,欠农民工兄弟的工钱由区政府劳动保障备用金先行垫付,具体工资按实际出勤天数计算。大家不要乱,今天就把所有的工钱结清给你们,让大家开开心心回家。天上掉饼的事真没见过,这回是砸到老包头上了,原以为要点路费回家算了,作生意还有赔本的风险,打工也没那好事。有钱拿,而且还一分不少,这爽快如同打了一针强心针一般。老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刚才还堵在嗓子里的一口痰这时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呼吸顺畅多了。接下来一番繁忙的计算核对之后,大家都如愿以偿的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收入同,别提多开心了,老包真想拉着工作人员的手说声谢谢。还是上海好,还是上海人好,工钱有保障!跑路的老板肯定不是上海人。面对失而复得的工钱,大家心里乐开了花。

高兴过后,老包不忘让刘三用微信给自己定了一张上海到安徽方向的火车票,之前没坐过高铁,这次要开开荤,享受一下,这几天老是雪呀雨呀,高铁舒适安全又快速。走出大门时,落在头上,身上的雪花一点也不觉得冷,软软的,好像巢湖岸边的芦苇絮一样,贴在脸上,痒痒的,暖暖的。

(三)

江医生坐下来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一个扛着大行李箱的老头,在大厅里四下张望,他在寻找可以落座的地方,他环顾了一周后,便径直走到江医生的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行李箱很大,但并不是很重,应该是被子和衣服之类的物品,老头把箱子放在椅子横头空档处。眼巴巴的看着大门口,一声不响。江医生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电子显示屏上一行一行翻滚的红绿色字块。这个刚刚坐到江医生身边的老头就是老包,他也是刚下车,雪太大了,上海开往安徽的列车到南京这儿就不走了,所以他和江医生一样都被大雪赶到了乘客换乘区等候雪停的通知。雪小了很多,可风刮得更猛了,成片的雪花,都被吹成碎屑状。

职业的敏感性,让江医生很快就注意到他这个刚坐到自己身边的老头,老头的左手小指明显短了一截,缺少的部分颜色暗红,圆圆的像个熟透的圣女果,发出一丝幽暗的光。江医生看看自己的缺失的左手小指,自己的小指和这个老头的模样差不多,只不过颜色没他那么红,这是松天湖农场留给他的永久记忆,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诊所门前的杜仲树上蝉声聒噪,眼见得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远处山顶上狂风大作,刮得树木东倒西歪,树叶哗哗作响,天空中风起云涌,浓浓云惊涛骇浪一般,向东南方翻滚而去。小鸟惊慌失措的四散躲藏。突然,管教干部小吴急匆匆的跑进诊所:“快,快!江医生那个新来的犯人又发作了,胡言乱语,满地打滚,你快去一趟,这次比上次更厉害了!,两个人都控制不住他……”。江医生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赶往2号管理区,从症状上看小吴有点类似间歇性癔症,没事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起来摔盆砸碗,六亲不认,癫狂暴躁。江医生仔细检查过小吴的头部,以及身体其他部位有无伤痕。连同地方上转过来的档案分析过,疑点重重。江医生了解过小吴之前与人斗殴,不排除头部遭过创伤,留下的后遗症。限于场里医疗设施不足,具体原因存疑。很快4个人七手八脚,连搬带弄把小吴固定在床上铁架床上,江医生例行给他测量血压,量体温,检查有无新的外伤,翻看他的眼皮,正要翻看的他右眼时,小吴一口咬住了江医生左手小指,江医生眼前一黑,疼痛难忍。小吴的牙齿像老虎钳一样死死咬住江医生的手指。任凭江医生怎么使劲也挣不脱,旁边三人见状立马上前制止,一时间竟束手无策。江医生从药箱拿出一根镊子塞进小吴的牙缝中,使劲撬了几下,小吴才肯松开江医生的手指,此时江医生的左手已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江医生痛不欲生,此时也顾不得小吴了,立即赶回诊室让同事清创,消毒,包扎。打完破伤风疫苗后,江医生才回过神,真正体会到十提连心的疼。三个月后江医生的小指甲脱落,再也没有长出新的指甲来,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肉柱。而始作俑者小吴经过省神经科专家,心理学家会诊后一致认为:此人心胸狭窄,性格暴戾,野蛮而不思悔改。屡次装疯卖傻,想以此逃避法律的惩罚。经认定确凿后,判决小吴犯故意伤害罪加刑二年。而江医王的小指从此就短了一小截。每每想到这段痛苦的经历都让人唏嘘不已:以前经常有人变着法子向他要安眠药止痛药感冒药之类的药品,他一概拒绝,人在封闭的空间里,会烦躁,尤其是这里面的人,情绪会发生不可预知的波动,往往做出让人不可思议的行为举动来,说不定哪一天不是伤已就是伤人,这些年来江医生他坚持除正常治疗之外,所有的药物不外流,这是行医的基本准则。也是对新来的场医小王的告诫,谁也没有想到小吴用这种野蛮无知的行径伤害到了自己,这么多年来谨慎从事,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但江医生从没有后悔自己选择。江医王的人生犹如高铁一样平稳而坚定地驶向前方。

两个原本并无交集的人,因为一场久下不停的大雪而相遇在异乡的高铁站,双方擦肩而过,是彼此的过客。雪停路通之后,各自奔赴各自的前程。被大雪阻挡行程的人又何止千千万万呢!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像空中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旋转、飘舞,最终落到屋顶上,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回上海的江医生自然可以过上优哉游哉的,舒适安闲的晚年生活,退休金足够让他开支的了,上海的福利是多少外地人羡慕眼红的,也正因为如此,许多在上海或打算来上海的人都渴望有一个上海户口,这是人尽皆知的身份标识,于是乎之前的买房送户口,以及特殊人才引进落户政策,还有嫁给上海人的等等有关户口的门路,不一而足,都如过江之鲫一般拥挤、疯狂。一门心思想要落户上海。相比于生来就是上海户籍的上海人,真让人感慨。而等待老包的老包们的呢,这些年由于没有在上海缴纳社保,享受不到任何福利待遇,也就是说老包为上海奉献了20多年,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在去!这座城市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与你无关。而巢湖地区的养老金不堪果腹,远远低于上海市的水平,这天壤之别的结果:就是老包如果不再来上海挣钱,他也必须在本地找份工作,以此来养活自己。上海人江医生在安徽工作了30年,回上海享受上海待遇。安徽人老包在上海工作20几年,回安徽享受安徽的福利。

不过令老包颇感欣慰的是,他的女儿如愿的通过了小学教师资格考试,正式入编人民教师队列,儿子经过三年苦战拼搏,终于考上公务员,具体的职位是巢湖湖长,所谓湖长也就是了解巢湖周边各企业单位,养殖户,排水排污是否达标,严禁乱排乱放行为,污染水源,其次是查巡各厂港湾湖汊有无电鱼、药鱼的不法分子,再者防止有人私设网箱养殖。湖长看似官不大,但责任绝对重大。每天带领班组7个同事,日夜巡查整个巢湖水域。老包嘴上不说儿子的事,但心中是乐开了花:我老包家是祖上有德,终于出了一个当官的了。老包比江医生幸运的多,江医生刚刚到家就遭逢睛天霹雳,他唯一的儿子涉嫌假账,刚被经警带走。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自名牌学校毕业后,就进入了这家知名企业上班,这是多少人渴望梦想的职业,竟然竟然……江医生一时想不透这是为什么?是这么多年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造成儿子性格缺陷;还是这座繁华的城市诱惑太多?零星的冰粒砸在江医生的头上,生疼生疼,看着呼啸而去的警车,江医生感觉这个冬天无比的冷。

2019-02-12

于 上海静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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