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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含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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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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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三进城记

(一)

刘老三不见了,找遍了整个小区也没有找到,电话也是关机,这个小区里住了好多都是从刘家庄搬迁进城的住户,大家熟悉。于是电话声此起彼伏,铃声不断。大家都在寻找刘老三。热心的人还自发的到小区的犄角旮旯里的麻将室,小超市里去打探。甚至还有人到学生接送点里去找,总之凡是大家能想到,或者平时刘老三喜欢去的地方都找过了,但是没有见到人。这座小城里好多人是从刘家庄里来的,于是电话铃声像流行感冒一样,从这个小区蔓延到另一个小区,不到半天的功夫,刘老三不见了的消息,传遍了小城的各个小区。大家都在帮着寻找。大家一边找一边猜想刘老三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是不是在公园里树荫下睡着了,有人说是不是年纪大了,迷了路,找不到家,指不定在哪转悠呢?有人说赶紧报警让警察一起找找。有人说会不会正在哪个小酒馆里喝酒呢。……大家议论纷纷,各个方面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没有见到刘老三,派出所里也没有电话招领迷路老人的消息。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难道长了翅膀飞了不成?有人心里暗暗猜想:是不是刘老三想不开投河了?自然大家就找不着了,可是也没听说哪里有人投河的传闻,这个巴掌大的小城,有个风吹草动,一会儿功夫也会传遍大街小巷的。再说刘老三也没有理由寻短见啊?

急也没用。再等等吧,兴许下一分钟,他就自个儿出现了呢。大家都在电话里安慰刘老三的小儿子刘明,刘明听着这话心里安慰些,再说急也没用。他老爹到底去了哪里?中午吃饭时还好好的,也没见着哪里不对劲的地方啊,难道走亲戚去了,也没有听他说起过,况且远亲近邻的都通了电话,说是没来过。这真是急死人,六十多岁的人了,万一有个三长二短的怎么是好!再者,刚刚搬到城里来不久,好日子才刚开始,这刘老三不知道享享清福,搞出这么大动静来,是给大家唱的哪一曲?不大的小城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肯定是跟家里人生气了躲出去了,有人说刘老三住不惯城里的楼房,回乡下去了……。乡下的房子,早已拆的七七八八了,哪里还有落脚的地方。刘明在工厂里做保安,值夜班,上班半年多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这下父亲不见了,班也上不成了,不知道厂长会怎样骂人。心里很乱,不踏实。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不愁吃不愁喝的,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二)

刘老三是个手艺人,做了一辈子的蔑匠,吃了一辈子的百家饭。虽说过年后有65岁了,可身子骨还硬朗,百十斤的担子不在话下。他打小也就是十二、三岁左右,就拜前村的老蔑匠学手艺,前些年在农村脑子灵活点的人都想着学门手艺了,可以养家糊口,补贴家用,娶老婆也比一般庄稼汉顺当,当时蔑匠活是农村里不可或缺的一门吃香的手艺了,家家户户的稻箩,晒垫,簸箕,竹榻、凉凳……等等,是必须的工用具,进菜园里的小竹箩,摘茶叶时的茶箩,收稻谷时用的篾围,夏天用的凉席,冬天用的烘罩。都能显示出一个篾匠师傅出神入化的手艺。篾匠、铁匠、木匠是农村人进行劳动生产,居家过日子的三大神仙样的人物。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铁匠的祖师爷是老子李耳,据传篾的祖师爷是张班,是鲁班同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每每手艺人在一起吹牛,刘老三总是抬不起头来,没有一个响当当的祖师爷,手艺来路不正一样,总感觉不入流,就像现在科班出身的远比其他出来的要吃香的多。不过刘老三的师父祝一刀可是个拿的出手的人物。方圆几十公里内,声名昭著。他不但能用竹子编制各种各样的用具,还能用竹篾模仿出铁匠木匠的手艺活。铁匠的铁耙、铁叉,他能用竹子做出来,木匠的木椅木桌,他也能用竹子做出来,不但精巧,还结实耐用。祝一刀用刀如神,任你丈二长,水桶粗的毛竹,经他手上劈、砍、削、锯,双手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一支烟的功夫,剥出来的篾片薄如蝉翼,做成的团扇、门帘透明的一般。没有一根铁丝胶线穿插其间。一样的轻盈灵动,深得大家的喜爱。四乡八里能请到祝一刀到家添置器物,那可是天大的面子,人人羡慕的。做出来的东西上,拿在手上把玩,半天都舍不得放下。刘老三自打跟师傅学手艺那天起,一心扑在手艺上,师傅的一招一势烂熟于心,记不住的晚上睡床上琢磨。拜祝一刀为师不是人人都能得来的好运,是刘老三的奶奶连着杀了8只老母鸡,请了6次好酒之后,祝一刀才答应带刘老三这个徒弟的。不容易!所以刘老三特别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特别争气。刘老三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从如何选竹,截断,去节,烧青,每一个环节,每一步骤,每一个要领都了然于胸,几年下来,刘老三没少吃苦,没少被师傅骂,没少被篾丝扎手,他都一一挺了过来。特别是篾丝扎手是最疼的,扎进肉里还看不见,扎上了只知道疼,一时还找不到刺在哪里?长了一手的茧子后扎手的事便渐渐的少了。前后三年刘老三可谓得到祝一刀的真传,除了师傅祝一刀剥出来的篾丝如蚕丝之外,刘老三做出来的篾工活与师傅没有差别,不注意比较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刘老三的手艺徒弟当中无人能出其右,这让同门师兄弟眼红心恨,却又奈何不得。刘老三被时人赏识,心中也颇为自得,小小年纪路上遇见被人称为“刘师傅”时,他连声说:不敢,不敢。实际上心里头快乐的像风吹竹枝一样飘荡。虽然刀工上比祝一刀差一点火侯,但刘老三专门为人家女儿出嫁,老人做寿订制的圆朗簸,在师傅传承的技艺基础上发扬光大,祝一刀编的圆朗簸采用民间常见的云纹,流水纹,作圆边装饰,美轮美奂,栩栩如生,而刘老三在继承师傅的同时,根据不同人的需要,在其中间加上“囍”“壽”“福”字等字样图案,鲜明地突出了圆朗簸的寓意。深得新媳妇、老人以及造房祈福的乡亲们喜爱。编排字体图案的篾丝用朱砂水泡够三天,篾片吃色后,凉干后方可使用。编好的成品颜色鲜艳,圆润喜庆,且不易掉色。为此刘老三总能得到多一包烟或一瓶酒的嘉奖。刘老三的手艺是祝一刀众多徒弟当中最出色的一位,学了8年手艺后,刘老三拜别师傅,自己单干。

农村家家用的上物件,风吹日晒,日子久了,难免添新弃旧,有些老鼠咬个洞,或是朽了一根主骨什么的,修修补补还能用。刘老三添新补旧,样样都干。开春时秧田里常有麻雀来偷吃刚播下的稻种,刘老三找来茶碗粗的毛竹,截取二尺来长,一头剖开,一头竹节相连,中间挖空,像个大嘴巴,拿在手上下摇动,两块竹片上下相击,发出“呱,呱”的声音,声音宏亮,清脆,能传出老远。驱赶麻雀鸟儿效果极好,几乎家家都有一个,拿到田边驱鸟,一到春秋两季,田边地头总是此起彼伏的响起“呱,呱”声。这是以刘家庄为中心方圆几十里地内特有的声音。这东西叫“竹老鸹”,刘老三白送给乡邻们的不用给工钱的。后来有人说:家里娃儿要上学,家中人手不够,每次都要到田边地头去驱赶,有时忙不过来,庄稼让鸟们糟蹋了。刘老三就想办法改进,用竹子做个风车,上边搁一横杆,风叶一转,就会敲击到横杆,发出一连串“哒哒”声,风越大响声就越急。效果很好,立在田头地边,省力省事。都夸刘老三脑子好使用。可刘老三的本事远不止如此,大到田间的瓜棚竹窝,小到养鸟养兔的笼子,看一眼他就会,一会儿功夫就能做出来,比样子还精巧好看。

刘老三的家刘家庄在大山沟里,满山遍野的都是杉木、竹子,刘老三说在他眼中没有一棵竹子,全是大大小小的篾工活,就连最看不上眼的烧锅用的竹枝竹桠,他也能扎出个竹扫把来。一高兴就给小孩子们编个篾球,中间放上一个铜铃铛,满地滚,铃铛就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踢一脚,滚出几丈远,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小孩子们很喜欢踢上一脚。看到刘老三有空闲就央求着他做个篾球。

刘老三红火了好一阵子,像他师傅一样出门处处都受人尊敬。着实风光了好些年,家家都有他的手艺在。后来渐渐的水泥地坪代替了晒垫,塑料篮子代替了簸箕,……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一辈人还喜欢竹床竹凉凳,喜欢那沁凉光滑的感觉。刘老三的活儿陡然少了许多,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哪一样东西都是有模有样的,不比塑料的差,听说塑料的东西还有化学毒,哪里比得上山上自然长的竹子用的放心。可是还是渐渐被取代了,只有些传统的人家还少了找他订做“囍”“壽”“福”字的圆朗簸,细致活儿,这东西好看,寓意好,还实用,比塑料盘塑料筐高级还接地气。有嫁到外地的大姑娘,带过去之后,当地人见到后啧啧称奇。有时候刘老三看到满山青翠的毛竹,就摇头叹气:“可惜了这一山的好料子!”后来山上的毛竹被人成片砍倒运走,做了工地的脚手架。刘老三见后心疼不已:“大材小用”。有些还加工成沙发垫,杯垫,一次性筷子……总之在刘老三眼中,英俊挺拔的大好竹子补践踏了,甚至是被污辱了。做了一辈子的篾匠,到老了一身功夫竟然无用武之地废了,令刘老三愤愤不平。家中的筷篓是两截竹子雕花刻鸟精制而成,一直不肯换,竹筷放竹篓里这叫绝配,现在人弄个塑料的、铁的筷篓,他就气的不行,那些化学品不是有毒就是长锈,放筷子不干净,吃着不放心。

刘老三有二个女儿二个儿子,没有一个孩子传承父业,前几年刘老三也是手把手的教过儿子女儿,但一个个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们不但不学,反而嘲笑他:你这手艺早已是过时的手艺了,这年代谁还稀罕你的那些东西。刘老三恨铁不成钢的心思让自己郁郁寡欢。曾经被奉为上宾的手艺如今真的没落了。现在农村里的人都往城市里面跑,大家的心早已扑在买房买车上面,谁会在意这些呢。于是刘老三再也不强求他们跟自己后面学手艺这事了。想当年自己拜师可是求了好长时间,师傅才答应的。唉,如今世道真是变了。

(三)

刘老三大儿子高中毕业之后就一直天南地北的在外面打工,去了了无数个城市,后来回到本地,专心做桥梁工程,挣钱不少。刘老三经常告诫他桥梁是利国利民的良心工程,要上心做,不能赚伤天害理的钱。两个女儿也是上学之后,各自找了不错的工作,嫁给了意中人。他们都觉得自己的职业比老父亲的手艺体面的多,孰不知他们自己的成长全是老父亲的手艺养大成人的。从来没有因为钱的问题让他们上学时难堪。小儿子,也就是把刘老三接进城里来生活的儿子,之前跑长途客运,九华山到上海的车,那时到上海打工的人多,长途车的生意好的不得了,要坐车的人打破了电话。后来高铁通车之后,长途客运一落千丈。一个月下来算上油钱过路费的所剩无几。撑了半年之后实在是没办法坚持下去,索性把车了过户给了别人。自己搞货运,弄了一辆后八轮的车,天天拉黄砂、石子,每天起早摸黑的,钱是挣了不少,用刘老三的话说一年下来挣的钱比刘老三一辈子挣的还多。后来有次出车,由于太疲倦了,出了车祸伤了脚。半年下不了地,他媳妇死活也不让他开车了,挣钱是多,可每天都跟刀尖上讨生活一样,这样的钱尽量少去挣。于是,腿好之后,托人到附近的开发区的工厂里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做起万事不操心的工厂保安。工资是低点,但轻松,前些年挣下钱的钱,到城里买了房子,基本不差钱。上班类似于养老散心。有钱阔着过,没钱开心过。

老父亲说不见就不见了,够他闹心的,关键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真是急死人。

第三天中午终于传来刘老三的消息,让一家人松了一口气,原来刘老三自个儿悄悄地,谁也没告诉,自己到西门车站坐车回到了刘家庄。到刘家庄时天已擦黑,也没有人注意,再说刘家庄也没剩下几户人家,各忙各的事,谁会想到他这时会回来。当城里人打电话回来问有没有见到人时,都说没见到,有热心人到他家老房子里去看过,门锁着的,没人。谁也没料到他趁天黑不声不响地窜进了刘学习的家里。刘学习家就他一个人,平时喜欢在外面逛,东家到西家,家里除了睡觉外基本不蹲人,没事还爱喝一口,乡邻们他把家给忽略了。刘老三回来的时候的手上提着3斤猪头肉,2斤酱茶干,二人见面二话没说,拿筷子找酒杯,刘学习拿出前二天买的酒,二人倒满,就喝上了,刘学习知道刘老三在城里的楼房里憋的慌,人人忙着自己的事,没人理会他,以为吃饱了,穿暖了就可以了,连喝酒都没兴致。二个人一杯酒还没喝完,门一开,又进来一个老头,老头名叫丁家才,也是刘家庄人,比刘老三早二年搬到城里去的,他手上也提着花生米、烤鸭之类摆桌上,三个人也不客套,喝了起来。乡里乡亲的谈的可起劲了,各说各的经历与烦恼,丁家才从城里谈到城外,大街上谈到小巷里,眉飞色舞的,他原本是个劁猪的,在刘家庄时,周边四里八乡的农户家家户户都养猪,勤劳一点人家一年养三、五头猪,所有的猪都让丁家才给劁的,那时忙的很,过了合适的劁猪时间猪就不长膘,必须前一个月托口信给他,说好了日子,让他家来劁猪,丁家才劁猪煽猪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手起刀落,一眨眼,旁人还没看清猪怎么倒地,腰花就“嗖”的从丁家才的手中飞到瓦屋的屋顶上,丁家才劁过的猪,不退食,不落膘,长的好。丁师傅从没失过手,没坏过一头猪。所以方圆几十里的猪都是托了福的,农户也开心。

丁家才收费比外地过来打野的劁猪匠要便宜的多,都乡里乡村的挣钱不容易,过年杀猪时讨杯酒喝就成,关键是丁师傅的手艺保险,外地过路人,万一是个水货假把式,把猪劁死或者劁夹骚了,损失的可就大了,丁家才从毛头小伙子时就跟着父亲后面跑,一开始帮父亲打手下,渐渐自己上手,各个要领烂熟于心,从小丁师傅变成老丁师傅,经他手劁的猪不计其数,他自己也搞不清这一辈子劁了多少头猪。村里人只记得丁家才左手一扬,一道优美的弧线向高空飞去洒脱身姿,就知道事成了。丁师傅名头在当地是响当当的,就跟他挂 在屁股后面的锋利的晃来晃去的小刀一样,引入注目。后来渐渐养猪的农户少了起来,一来是年轻人大多在外面打工去了,二来留在家中的老头老太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养猪去打猪草、切饲料,劳心劳力的一年下来累的慌。再说镇上的猪肉天天有,也不贵,啥时想吃了,让人带个二斤三斤的回来,虽然猪肉味道不如自家养的土猪肉香,可是吃起来很方便。乡下土猪,一年到头才出栏,一日三餐的喂食,指着它过年吃肉,或者多少卖点钱。常年累月的劳人,所以养猪的就越来越少了。丁师傅一手绝活,突然间也就无用武之地了。挂在屁股后面的摇摇晃晃的小刀也不见了,换上了七寸长长摇晃晃挣的还多。后来有次出车,由于太疲倦了,出了车祸伤了脚。,的碧绿的竹烟袋。

乡下一直以来就有“一劁猪二打铁,再不发财就做贼”的俗话,可见劁猪是比较来钱的手艺活。这个世道变了,丁家才端起一杯酒说:“你看看现在吃肉的人多了,养猪的反而少了!”从人人眼红的职业变成无所事事的闲人,这世道真是变了。丁家才楞是想不通这个理,多香的猪肉,晒成腊肉挂房梁上三、五个月不坏,还透着香。劁猪的活儿是没有了,后来干脆跟儿子进了城,天天在公园里看人家打牌下棋,无聊的很,有时呆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打盹,梦里是一群一群的猪仔跑过去,他劁也劁不完。急的满头大汗。

三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说出心中的不开心,喝的开心,后来菜也不吃了,尽喝酒,慢慢呡,慢慢谈。谈这一辈子,三个人都唏嘘不已,特别是刘学习,一辈子单身,土里生土里长土里刨食没人管。他对刘老三和丁家才说:“你们这一辈子,总是赚了,吃过香喝过辣,风光过几十年,值了,哪像我一辈子恓惶,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临了你们还能进城享几天清福,剩我一孤老头子在这山沟沟里打鬼,想去山外面也去不了,不过这也挺好,山沟里自在,清静,适合养老骨头,高兴了喝一口,不高兴了还喝一口,没人催没人嫌。只是你这两个老家伙不爱来,害得我一个人孤伶伶的,今天不醉不收,也许喝了这一次,下次也指不定到猴年马月才能尽兴喝。”丁家才接过话头说:“还是你一个过的自在,想吃吃想喝喝,天皇老子管不着,我们说是在城里,可真是憋坏了,一辈子走村串镇,身子骨闲散惯了,东吃一顿西吃一顿,少不得喝酒,自打进了城,大街上挤满了人,公园里挤满了人,往哪去都不自在,都打七里八乡来的人,也说不到一块去。我也不会个啥的,看看热闹也就算了,有时闷的慌,不如乡下舒坦。也不知是怎么的,在城里什么也不干,吃饱了转转,不得力,觉得全身骨头松散,没有在乡下时满实。”刘老三也一旁帮腔,说:“是的,是的,乡下过惯了,城里就是不自在,吃什么都不香,有时在公园里玩,看见竹子我就想径围尺寸做个啥东西合适,想着想着心里头就有把竹了砍下来的念头,被人笑过好几回。说是绿化风景不能动的,动了就会犯法要罚钱的,唉,你说我这辈子就跟竹子打交道,看见竹子就觉得亲切觉得踏实,我觉得他们就应该是件东西才对。你说怪不怪,人真是个怪东西,有是不让自己往这边想,可偏偏常常想……来来,咱哥三个喝一口”。

……

三个老头边喝边感叹,谈各自的往事,谈各自的儿女,谈城里的日子,谈人的际遇。几十年的光阴仿佛都浓缩进了今夜的酒杯里,满上再干掉。岁月就像树叶一叶被风吹翻了过去,但每个人心中总有一块大石头翻也翻不走。有时还压的好累。什么白云苍狗,什么恩怨情仇,都不过人心里的一根刺而已。挑出来或许就好了。

三个人喝到半夜,依然话浓酒浓,但毕竟人老了,心情抵不过身体的疲倦,后来三个人索性不喝酒了,合衣挤到刘学习满是汗味的床上接着聊。仿佛要把这几年没见时所有该聊未聊的话都补起来一样,要不对不起这把老骨头。聊着聊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渐渐鼾声就大起来了,偶尔还蹦出一句“来,再干一杯,就这一杯了”的呓语。三个人一睡就了一天一夜,睡的真香,刘学习这硬板床睡的踏实。要不是有邻居没见到刘学习家屋顶上冒青烟,一天也没见到他人,过来看看刘学习是不是出了意外什么的,估计这三人要睡到昏天黑地的。大门关着的,来人从窗口往里一看,只见三个老头像三个孩子一样蜷缩着挤在一起,于是便叫了一声“学习哥”,刘学习应了声,侧过头来看看窗外叫他的人,酒劲还没过去,整个人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窗外的人接着问另外二个人是谁?刘学习回道到刘老三和丁家才。窗外的人一拍大腿“哎呀,你这几个糊涂的老头子,全城人都在找刘老三,你们却在这里呼呼大睡,刘老三你家人都急疯了,还以为你寻了短,遇了坎。你们赶紧起来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家里都急死了。”刘老三一骨碌爬起来,脑袋木木的,掏出手机一看,没电了。窗外的人说我来打。刘老三一点也没有觉得事情的严重性,不就是喝了几杯酒,吃了顿饭吗,也不至于闹的惊天动地的,像失了火一样。

(四)

刘老三好端端的回到了城里的房子里,家里人虚惊一场,但没有一个人指责他,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不过还是忍不住指桑骂槐的说了刘学习一顿。虽然表面上平静,可内心还是一锅滚开水一样沸腾着,这老头成天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哪一天说不定还会跑到哪儿去,纵然不跑出去,长期憋着也会憋出个病来,想来想去这刘老三除了篾工,啥也不会,拉不了二胡打不了牌。唱不了小曲扭不了腰,愁死家里人了,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谁有闲功夫,天天不了小曲扭不了腰,愁死家里人了,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睡天陪着他,可是在忙也不能看着刘老三添乱啊,这刘老三是个活络人,闲不住的。

思前虑后,一家人最后决定把底楼的车库租下来一间来,给刘老三当工作间用,车库二十多平米,在城里不算小的了。然后又托人到刘家庄把裁好的毛竹段拉了一些过来,让刘老三去折腾。这比让他到外面瞎转悠要好的多,至少一家人省心。

看见了竹子,刘老三自然十分开心,带在身边,陪伴他一辈子的蔑匠家伙,说是吃饭的家伙,也无非是一刀、一锯、一圆凿、一把篾尺而已,全都拿出来,小心的上油开刃,除锈换绳,认真擦拭过,一番折腾过后,刘老三往虚空里拜拜祖师爷,之后便动手破竹,剖篾。城里的地方小,空间有限,不像在农村时宽阔的晒谷场上好做手脚,十多米长的毛竹,嘁里喀喳三下五除二就给收拾成需要的长短料,车库里干活无异于螺丝壳内做道场,凡事都得缩手缩脚的,不过刘老三有办法,他考虑了三天三夜,想出来一个自我得意的办法。城里人用不上那些夯不愣登的大物件,家中空间小摆不下,于是他把所有的竹物件按十股一的比例缩小,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模样还在,精致小巧,还不废料,关键是谁买回去,当摆设是十分的讨巧,样子还是老样子,东西却是新玩意,更有韵味了。一来是操作间太小了,磨不开身,二来一些念旧的老人或一些新潮的年轻人,会感兴趣,特别是年轻人买回去可以显摆一下。三来刘老三也不再空虚无聊了,一天到晚有竹子在手上盘,也不亚于现在人的手机片刻不离手一样的感觉。东西卖不卖是另一回事。手不能闲,心也不能闲。

一开始时,刘老三整天整天的做他年轻时常做的所有蔑匠活,连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惊呆了,大家都没想到大物件缩小版是这样的好看耐看,放在茶几上,书桌上别有一番情趣,小风车还能吱吱叫。小簸箕还能放些果壳、小星星之类的,小桌小凳搁在一块放在书本上生趣盎然。原来指头粗的物件现在做成火柴棍粗细,原来胶皮厚的篾片现在得剖成比纸张还薄,竹纹清晰可见。渐渐的有喜欢的邻居过来看热闹,看这个古怪的小老头一门心思在捣鼓竹子,以为乡下来的神经病。也有买个上眼的物件回去把玩,刘老三半卖半送,送的人被认可很开心,天下难得的是彼此喜欢。天长日久刘老三的名声传了开去,有新结婚的买个“囍”和“福”之类的竹匾,做个嫁妆,带到婆家挂在墙上古色古香的,十足的艺术风范,倍有面子。引得众人惊叹。寻思着哪天也买一个挂在屋里。

孙女把有些东西带到学校去玩,被同学、老师发现,他们都是爱不释手,问是哪里买的,得知是她爷爷做的时,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纷纷问起还有哪些?还可以做成哪些?孙女把刘老三的所有东西都拍成图片,并且把同学们的想要的东西也描述给刘老三听,看能不能做出来。刘老三记在心头,细细琢磨。那劲头就像当年跟师傅学手艺时一样足。

孙女在网上注册了一个店——竹香记,把之前拍的照片全都传了上去,把尺寸大小一一标明,很快就有人来联系和询问,有些人一整套的买走。让刘老三很是开心。刘老三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订做各种尺寸的蔑制品,网上好评如潮。

看着不断有人来购买自己的手艺,刘老三乐在心中,喜上眉梢。山里的毛竹不值几个钱,儿子总会托人带竹子过来,给刘老三用,刘老三不图钱,就图个开心,儿子也不图钱,就图个省心。慢慢的刘老三开始琢磨一些高难度的亭台楼阁之类的东西,组合成各式各样的摆件,让孙女找些资料图片给他,他照着图片做,做出来的东西居然是活灵活现。他又找回了当年的那份自信,虽然有时候忙的忘了吃饭,累的手脚发麻,但心里是充实的,粗大的毫不起眼的毛竹经过刘老三的巧手加工之后,仿佛有了灵气,源源不断的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物件,走出小城,走向广阔的世界。

只要肯动脑子,乡下人进城也能发挥出本事来,换个方式照样活的开心,也许手脚慢些,但东西是顶呱呱的不赖。刘老三享受着这样的过程。全身心的投入在竹子上面。

有一天有二个年轻人,打听着找上门来,一进门就要拜刘老三为师,刘老三倒是大吃一惊,在儿子孙子眼中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学这门手艺,一问才知道是隔壁城市职业技术学院的二名还在上学的学生,他们从网上看到刘老三的竹制品之后,叹为观止,于是相约来找刘老三拜师学习竹艺。辗转打听到刘老三的地址就兴冲冲的来了,刘老三一惊一喜一愣。放下手中的竹子,对他们说:“你们年轻人有热情,有一颗爱学习的心就够了,我这个手艺也是走下坡路的,多少年来也没有收一个徒弟,我怕耽误了你们的前程。”二个学生看着一屋子的竹制品爱慕不已,一个劲夸赞好东西,非要拜刘老三为师,“我们是诚心诚意来学习的,这么灵巧的手艺了,要是不流传下来太可惜了,不过我们身上可没有带拜师的礼金,我们以后挣钱了再还你。”二个人左一个师傅右一个师傅的叫着,刘老三没有办法,只好对他们说:“你们两个真有心学,等你们毕业之后,想来,告诉你们父母一声,他们同意你们来,你们就过来,我免费教你们手艺,只要你们不怕吃苦,不怕受累,我这把老骨头就收你们做徒弟。现在我不能耽误了你们的前程,读书要紧。”二个学生见刘老三态度坚决,只好答应毕业之后再来,二个人又把满屋的竹制品看了个遍,恋恋不舍的走了,临出门时两人说:“既然师傅同意,我们回去好好学习,等毕业之后一定会来师傅这里,拜师学艺。”刘老三让他俩每人挑了一件自己喜欢的竹制品带走了。

二个学生的突然造访,让刘老三甚感安慰,毕竟有年轻人喜欢上这门手艺,虽然这些竹制品从实用工具走向了装饰品行列,归根结底手艺还是在的。这很重要。跟随时代的步伐,才能获得新生。电视新闻上老播与时俱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五)

刘学习和丁家才二人也偶然过来看看刘老三,帮他断竹、剖竹,整理房间,陈列竹艺,帮不上大忙,但刘老三心中热乎。他俩看到这些神气活现的竹制品,也啧啧称叹,为他高兴,说刘老三深藏不露一身本事。三人在晚饭时喝上一杯,感触颇多。

丁家才感叹到:“刘老三进城找到了出路,这是从前没想到的事,还做的这么兴旺,老树开了新花,可喜可贺。我这劁猪的手艺到城里来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总不至于有人让我到肉摊去卖猪肉吧,挺急人的,关键是闲的慌,是吧。”刘老三说:“这把年纪了,有个手艺有个爱好,解解闷也好,你年轻时走南闯北的,不是会点拳脚功夫吗!你们劁猪的都有二把刷子的,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功夫没忘吧,城里不能劁猪骟猪,你可以到公园里带着老头老太活动活动筋骨。教他们些拳脚上的功夫,不图个咋的,只图个强体健身,多好。你年轻时那手势那腰身,怕是三、五个青皮后生近不了身的,明天到公园活动活动,施展一下……”。

丁家才若有所思,这是个好主意,虽然不挣钱,但有趣,这就够了,健康的身体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三人你一杯我一杯聊的开心,刘老三的孙女推门进来,说:“爷爷,刚才网上有个订单,说是订个百寿图,问你能不能做?我不清楚,来问问你,能做我就说个价格,不能做我就回了他。”刘老三嘿嘿一笑:“能做,1米、2米的都能做,不过大的要费些功夫,他愿意等就可以。”孙女说:“对方是给家中老人做寿用的,过年时才要,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刘老三呡了一口,:“那行,时间来得及”。余下的事,订金什么之类的他就不管了,他要想的是如何把这百寿图做好,在约定的时间内把东西给人家。

人活到老,不在乎钱了,在乎的是自己这一辈子的手艺(事业),被人记得,被人认可,那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没有人来传承手艺也不遗憾,至少东西还在,还会在某一天被人想起,可能说上一句“刘老三的手艺真的了得!这做工……”

刘学习说:“喝完这杯酒就不喝了,明天要早起赶早班车回去。”刘家庄基本上已经搬空了,没走的人家也是再等城里的楼房交房,五年前还是几百人的大村庄,似乎在眨眼间就被抛弃了,一栋栋拆去门窗的房子,像一张张张大的嘴,面对空荡荡的山村欲言又止。山风吹过来,几百年的历史,就此轻轻被风吹散,连一丝空洞的回声也没有。刘学习孤身一人,没有地方可去,正好镇里也需要一个防火护林员,刘学习一辈子就在山沟里的转悠,大岭小坡的哪里有条道?哪里有条溪?他清楚的如同自己的手掌上的纹路一样,做这事再合适不过。镇上给配了一个对讲机,小事自己及时处理,大事立即向上汇报,每月固定给他工钱,以及服装和工用具之类的。刘学习很满意,毕竟还守着村庄,仿佛这是一份责任和做为子孙的义务,不能轻易放弃。他说:“以后下雨天才能进来城里看你们了。”

2019-05-17  

 上海静安寺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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