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路有千万条,每个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面对未知的远方,每个人都在摸索中前进,从出生到离开,一路而来,有坎坷曲折,有跌跌撞撞,每一步都是岁月的痕迹。
经过的是风景,经历的是故事。
父亲离去有近一年的时间了,我并没有觉得他已离开,只是觉得他像无数次离开家时一样匆匆而去,这次也一样,正沿着他一辈子走来的方向,走向远方,某一天会提着一包行李出现在家门口。
父亲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第一次出远门,便是到贵池读书,正处于青葱岁月的父亲跟在爷爷后面,山一程,水一程,要走五十公里路到贵中,当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出行全靠两条腿,爷爷和父亲没有说一个累字,饿了就在路边吃点奶奶前一天就准备好的干粮,喝一口小溪里的水,继续赶路,一个是开明的父亲,一个是满眼都是新奇的孩子,一前一后,起早摸黑,在山道上走了数个寒暑。有一年,秋季开学,这父子俩按时到校,谁知赶上秋汛,贵池城里一片汪洋,贵池中学也泡在齐膝深的洪水里,当时通信落后,学校没来得及通知,到校后父子俩傻眼了,洪水不知哪一天会退去,为保护学生安全,学校暂不开学上课,具体时间等水退之后再说。父子俩在水声哗哗的宿舍上铺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学校返回家中,一来一回,一百多公里路,对身体是个极大的考验,尤其是对未成年的父亲来说,但求学的热情并没有被洪水淹没,走出去,见识更大的世界,是父亲少年时坚实的信念,也是居住在山村里爷爷的心愿。也正是少年时期的锻炼,稳妥与坚毅,夯实了父亲人生的道路。
父亲从贵中毕业后,辗转来到安庆通用机械厂上班,为了节省开支,父亲几乎很少回家,有一次实在太想家了,便抽空回来,从早走到晚,隔江渡水,快到家时,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山路崎岖,走路完全是凭借着记忆中的样子,估摸着到哪个村庄?到哪个路口?到哪个大树下?深一脚浅一脚往家中赶,到底还是走差了,竟走到坟场里去了,父亲摸着齐腰高的茅草檐,感觉不对,又往下摸了摸,摸到大木板,才突然惊醒过来,这是新近去世的人,暂厝在野外的坟。父亲吓出一身冷汗,望着辽阔的天空,分辨着黑黢黢的山形,调整了方向,才走到家中。回来后他没有对家人说起过这件事,多年后,我奶奶听说了这事,她一个人哭了整整一晚上,儿子在外,一步一步,都是踩在一个母亲的心上,此后一再招呼父亲没事尽量不要回来,尤其不要走夜路。
后来遇到自然灾害,有一年过年,父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干净布袋,用平时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饭票,到单位食堂打了整整一布袋米饭,背在肩上,谁也无法想象在熙熙攘攘的安庆街头,一个才二十一、二岁的穿着中山装的青年,肩上扛着的是一袋米饭匆匆走过,过轮渡,搭便车,翻山越岭向老家走去,虽然是隆冬时节,汗水不停的从父亲的额头上渗出来,他也顾不得擦一擦,父亲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他的父亲和母亲,以及他的六个兄弟,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吃一顿饱饭,这山路走的很辛苦,但值得。这事是笑谈,也是美谈,这在现代人眼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真实的发生在父亲身上,虽然隔顿的米饭口感不新鲜,但是我相信这是世间最丰盛、最温情的一顿年夜饭。父亲离世时,又一次被人提起,让我泪流满面。
再后来,父亲下放回到原籍,在一个小学教书,父亲在贵中读书时的课堂笔记,被翻找出来,无论是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字迹工工整整,图形清清楚楚,被学生们当作范本传阅,这一份认真,严谨,规范让他的儿子一辈子仰视。课余时间,父亲被安排去生产队队部墙上写标语,三尺见方的大字,堪比印刷体,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一段围墙接着一段围墙,父亲的课余时间不是在写标语,就是在标语的路上,以至于我上学的路上,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父亲遒劲有力的大字,就以为父亲一直跟在我身边,一点也不敢在路上贪玩。
在放假或者下雨的周末,父亲便会走十公里的路,去乌石山上一所小学,跟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学老师交谈,有时候会一整天都在谈论生活和工作中遇到的事情,有时侯半夜里两人还坐在操场边上的石头上谈心,时间一久,就有人质疑他们,可是问来问去,也就是两个有共同语言的青年教师,在高峻的乌石山顶,在空旷的校园里,在星空下,面对烟波浩瀚的升金湖,面对滚滚东流的长江,畅谈人生的理想。他们下棋,吹笛子,他们嚼着焦香的炒黄豆,谈论所见所想的一切,打发枯燥的岁月,把青春过成他们自己想象的模样,这在当时十分难得,但他们做到了,翻杨公岭,过吴田,走蛟口,上乌石山,这些朴实的地名,在父亲的旅途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迹。
后来父亲转到了供销社,从牌楼到竹山到穿山到神山到丰收等这些基层供销点,每一个站点,留下了父亲忙碌的身影和汗水,从白天柜台上的针头线脑,到夜里账目登记,一丝不苟,勤勤恳恳的样子,清晰的印在岁月的底片上。父亲自到供销社以后,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虽然离家不远,但总是在忙,以至于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我们兄弟三人,每年的大年三十黄昏,总在村口的大树下等候着父亲从大路的拐弯处出现的情景,父亲敦实的身影,安稳的脚步踩着年夜饭的鞭炮声回到家中,一直到父亲退休,他都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的走在广袤的土地上。
清楚的记得我的第一篇习作见报时,父亲卖了二斤猪肉天黑前回到家中,让母亲做给我吃,当时我觉得十分可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可是之后想一想,体会到这是一个父亲最纯粹,最朴素的关心,不管多大,在他的眼里我都是孩子。父亲不会开车,不会骑车,十多里的路途都是步行,可以想象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二斤猪肉时的开心模样。其实父亲给我们买的最多的礼物是书,他的黑色的胶皮包里装着《西游记》,《水浒传》,还有《动脑筋爷爷》以及字典之类的书,胶皮包是重了一点,但脚步是轻快的,踏实的。
父亲在去年初夏时,走完了世间的路程,十分安然,没有遗憾。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爷爷牵着父亲的手,走在求学的路上;想起父亲牵着我的手去买糖和图画书的样子;想起他在退休后牵着我女儿的手,在老家院子里看红玉兰花的样子,在村外的大路上指着不远处的神山,给她讲述神山飞来的传说…
父亲并没有离去,他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有一天会在某扇记忆的门背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微笑着走来,带着满满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