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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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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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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抗战风云


/铁子

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冲进了中都县城东门,枪击、刀劈,见人就杀,昔日繁华的街市血流成河,商铺字号、民居,在铁蹄嘚嘚、枪声呯啪和惨叫声、爆炸声中变成一片废墟。然后虚伪的敌人假模假样地装出一副仁义之师的样子,大开城门,贴出安民告示。街道上汉奸们敲着锣,扯着嗓子喊,大日本皇军建立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皇军士兵秋毫无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云云。

过了些天,一个半夜时分,青村一个后生外号“愣头青”的,倒提铡刀,胳膊肘抬起寒光一闪,抹了哨兵脖子。悄无声息进了鬼子的一座炮楼,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砍瓜切菜一般铡下了几个人头。

晨光微熹,愣头青衣衫褴褛,浑身血迹一瘸一拐地进了村。手上提着一件黄色的军衣裹着的铡刀,那衣服就跟血水里染出来似的。愣头青胳膊腿时不时有血滴落地上,村里人见惯了他们这些人好勇斗狠干架,断腿折胳膊、破脑袋流血是家常便饭,也就不以为意。照旧洒扫庭院、背筐拾粪、进山砍柴、摇辘轳浇地。生逢乱世,见天价打仗,不是蒋介石打冯玉祥,就是蒋冯阎混战,最近又是日本人进了城,不管谁来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该交粮纳税就得交粮纳税。谁胜谁败,与咱土头土脸伺候土坷垃的都没有关系。地总得种,人总得吃饭。晌午时分,风匣嗒嗒,炊烟袅袅,谁家的婆姨扯开嗓子叫儿回家吃饭,声嘶力竭的叫声中夹杂着几句骂声。

十字街元宝石上,几个婆姨汉子,坐着的、圪蹴着的,正家长里短东拉西扯着。一个挑着豆腐担子的汉子,嘴里拉着长调叫唤:

“豆腐哎……”

日怪,日怪。过了饭时卖豆腐。有的人就说:

“知秋不知夏,腊月里卖镰把。”

“咋的不半夜里来卖豆腐?”

“卖豆腐的,半夜里呜叫,村里人睡得好好的爬起来割你的豆腐,闹不好叫村里的狗咬一口。”

众人哄堂大笑。今天有些怪,这个卖豆腐的从来没有见过。以前经常过来卖豆腐的二小,人们熟悉,做小买卖的,好在秤盘子上做个手脚,逮个小便宜。他自己还有点得意,私下里和朋友们吹嘘,说:捉鳖不在水深浅,鳖儿子就在眼跟前。一副奸商恬不知耻的嘴脸,村里人对这种人其实是很烦的,有半分奈何,不买你的东西行不行啊。大家调侃惯了,说成顺口溜:二小卖豆腐,不来为照顾。二小听了,笑一笑,不以为然。

“狗咬不怕,就怕人不咬咂我的豆腐。”卖豆腐的满脸红花,一只眼睛灰蒙蒙的,另外一只眼睛忽闪忽闪地四下踅摸。割豆腐的刀子锋利,手脚麻利地割了一堆豆腐,整整齐齐,不大不小,秤盘盛了就往人们的碗里拨拉:

“来,尝尝咱的豆腐,自己家种的黄豆,吃的好了下次买。”

“不用不用,吃起买不起。”有的人就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为嘴上身,不值半分,还是丑话说在头里稳妥一点。

“今日豆腐不要钱,反正就是剩下的这些豆腐,大家分解的吃了就对了,小本买卖,赔钱赚吆喝,你们吃得好了喝一声彩。下次过来多照顾照顾。”

见小的汉子和婆姨们犹豫一下,就有人过去拿过卖豆腐的刀子,麻利割了一大块,不花钱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大家一拥而上,筷子拨拉、刀子割,急了的用手抓,不一会儿,一担豆腐让抢个精光。有人提起垫着豆腐的笼布,白花花的豆腐碎末,拨拉到碗里,吃一口,咂摸一番,豆香满嘴。大家窃喜,这个卖豆腐的出手可是够大方,以后想吃豆腐就照顾他吧,反正一年当中也买不了几回,花钱买东西,买谁家的不是买?

卖豆腐的掏出一盒烟,焦黄的手指夹着,划了根洋火点着烟。吸惯烟袋旱叶子的人,贪婪地顺风吸一口那人吐出的烟,真香。

那人潇洒,从烟盒里掏出烟来,一人一根散发。一根烟点着,就成了一家人。大家嘻嘻哈哈说笑起来。

“你村儿有条好汉,外号愣头青?”

村里人就七嘴八舌说,“有,有,方圆十几里谁不知道俺村的愣头青?”

“愣头青呀,和三岔沟村花牛斗狠,俩人拿菜刀在自己脑袋上砍,你一刀我一刀,血顺着脑袋上往下流。砍得花牛叫了声‘哎呀’,愣头青就说,就这骨头,敢跟祖爷爷比?”

“夜来晚间不知道去哪儿打架接火了。”

人群中有个读过几年私塾懂理客道的人,瞪眼对说话的人吼:“没油淡水说这些干甚?”

卖豆腐的汉子拉瓜扯蔓子说了一阵,担起空担子,溜溜达达村里转了一圈,临走时回头看了看,念过私塾的那个人突然心里发毛,头发站了起来,感觉背心冷飕飕的。

后晌,有人说以前经常到村里卖豆腐的二小,血呼啦碴地叫人割了脖子,倒在村外路边乱草堆里。婆姨汉子们聚在十字街,看见过二小尸体的人用极为夸张的语言,描述着豆腐二小死时的惨状。

“胡日鬼胡日鬼,一斤豆腐十二两水。”

“卖豆腐的小气,好占人的小便宜。真是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不出生和死。”

“早晨出来,怎知道晚上就横尸荒野村外?”

大家七嘴八舌的,不由感叹人死得未免恓惶。生在乱世,人死就像是走道的踩死个蚂蚁,众人唏嘘一番。念过私塾的那个人,心里嘀咕这好吃难消化的豆腐会不会给家里和村里,带来什么不可预料的灾祸?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凡事总得留一点后路,于是他心急火燎打发婆姨、女子串亲戚走了。

天擦黑,村里来了一队队扛枪的日本人和皇协军,骑马的,骑自行车的,骑偏斗摩托的,腾腾腾,突突突,包围了青村。远近村的人心惊肉跳地看着,跑到村口,看见荷枪实弹的敌人,谁也不敢靠近。青村村里人喊马嘶,惨叫声就像是山洪暴发。啪啪啪,哒哒哒,枪声不断,哭喊声伴随着呻吟,像一阵潮水哗啦哗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揪扯着众人的心。潮水过后后,声音渐弱,村里大庙又烧起一团大火。

日本人走了以后,临近村的人才敢跑过去救火。村里鸡犬不留,一村人都被圈在大庙里杀光了,大火烧了几天。几十年后,有人雨天路过大庙,庙里地上依旧油光光的,滴水不渗。

伪装的慈善,根本就不需要用手摸一下,豺狼总是要吃人的,什么时候吃,取决于它的胃口。

愣头青被五花大绑捆进县城,嗷嗷叫着,眼睛里流出血来。众目睽睽,刽子手乱刀分尸,抛尸城外乱葬岗。

那天,天上下着雨,曾在青村卖豆腐的那人一只眼云山雾罩望向天空,一只眼杀气腾腾,打枣杆子似的杵在公审台上。有在城里见过他的人,悄悄说这个“枪儿眼”(方言:独眼),叫张常胜。刚才刽子手捧着用油布包着的,是从愣头青身上割下的生殖器,递给了台上的张常胜。

血腥笼罩的夜晚,乱葬岗打架的野狗狂吠,争夺撕咬着散落一地的人肉。

东南塬离青村八里地的神池村,有几个和愣头青相好的后生,人称“神池三家代表,权权兔儿赖小”,除这三人以外,其实还有个更厉害的兔生子,也是愣头青的好兄弟。这天夜里,兔生子几个人拿着铁尺、拐子、三节棍、九节鞭摸上乱葬岗,兵器呯啪乱舞打散野狗,捡拾愣头青的肉和骨头,敛巴敛巴破衣服片子,兜着回村找了块坟地,把他安葬了。

路过茶坊街估衣铺挨着的酒坊,兔生子打了二两白酒,在堡门口圪蹴下来,把酒往地上倒了一半:“兄弟,冤有头债有主,哥哥们替你找仇人。”他猛地喝了一口酒,又哇地吐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寒风乍起,西枣疙瘩上的枣树林子呼呼响,夹着哨音,恰似千军万马呼啸。

几年以后,大家还在谈论兔生子当年的事——

“兔生子鬼人鬼心大,那阵儿日本人逮他,窑顶上院子里站满了人。兔生子和爹妈一个炕上睡的,听到院里有动静就抱着自己的枕头,一缩一缩,蜷缩在爹爹妈的脚底。”

“旺子娘娘”周围坐着几个村里的男女,男的肆无忌惮地抽烟,脊背靠墙蹭蹭,有的人干脆翻开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捉虱子。娘娘跟前蹲着一个半大小子,娘娘伸手翻开他的眼皮,凑过去用舌头一舔。半大小子眨巴眨巴眼睛,翻起的眼皮自动恢复,呸,旺子娘娘吐出舌头上的沙粒。

“真正吓得我们,赶紧把脸上抹了把灰,钻在居舍连动也不敢动。”

“家里穷得炕上盖的烂套子,水瓮绑的绞棒子。”闲汉子接口。

“兔生爹哆哆嗦嗦,点着麻油灯。房门叫人一脚踹开,进了一居舍的人,长枪刺刀白生生。那帮人用手电照了半天,炕上老头老太太蜷缩在一堆烂棉花套子里,抖抖索索,筛莜面似的。翻箱倒柜寻,啥也没有。”

那时,他已经跟随大部队参加太原战役去了。东南塬上的人都知道有个游击队员张常胜,这个张常胜就是兔生子。可汉奸队伍里不是也有个人叫张常胜的?真是巧了!

再回到当年,带队抓兔生子的,还真是那个假装卖豆腐的“枪儿眼”张常胜。那天,在兔生子家里,那些人哄吵着,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兔生子手忙脚乱地套上衣裤,腰里别上前些天溃兵丢掉的手榴弹。这玩意儿他们和外地后生们干仗的时候用过一个。邻县开三场大会,兔生子摆摊卖菜。当地的混混欺负他们是外地人,踢翻了菜摊,抬起脚踩着地上凌乱的韭菜和蒜苔。兔生子本来是圪蹴的,抓起地上的秤砣,呯的一下结结实实砸在那货的脚面,一展身站起,通天跑一拳打在那个后生脸上。后生惨叫一声,血从手缝里冒了出来。

“后生,这招叫秤锤落地,地龙升天!”

权权、兔儿、赖小闻声赶来帮忙。名角唱戏的戏座里,喊打声震天,尘土飞扬,搅得台上三娘教子的演员顾不上教子,锣鼓不敲,躲到后台,怕溅上一身血。当地的混混人越来越多,越多越叫唤得凶,三场大会乱做一团。几个提着盒子炮的黑衣人“啪啪”放了几枪,看看走不了了,兔生子甩手一个手榴弹,炸得几个黑衣人哭爹喊娘,他们才趁机跑了。

往外跑的时候,免生子顺手在门口拿了根扎尖扁担。刚出堡门,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是张常胜引着日本人返回来了。一个人伸手抓他,兔生子一扑楞挣脱,摸出手榴弹,拉了线朝后扔出去,没命地往西枣疙瘩跑去。

轰。挨炸的人鬼哭狼嚎。

鬼子兵趴在地上,冲着西枣疙瘩上摇摇晃晃的人开了一顿枪。停了一阵,那个人还在影影绰绰地移动。

八嘎。

又打了几枪,那个人还在不徐不疾,悠闲自得地晃悠。

一群人端着刺刀冲了过去,排头兵一个突刺,一刀扑了个空,闪得差点兔儿吃黑豆栽倒。原来是树梢上挂的一件破棉袄,“哇啦哇啦”直叫的日本兵,用刺刀挑起棉袄,扔到地上,狠狠扎了几刀。

兔生子逃脱,枪声惊跑了兔儿和赖小。

权权跑到村外枣树林子里躲了一阵儿,听听村里狗不叫了,心里惦记着老娘。天一天天冷了,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能叫老娘在寒冷的冬天挨冻。他麻利地爬上树摘了些枣儿,吃了几个甜甜的,用衣服兜着,溜达回家。

“要命的儿啊,你一天惹是生非,让你妈提心吊胆的,甚时候是个头啊?”

权权娘哆哆嗦嗦点灯下地唠叨着。五大三粗的权权,诺诺答应着:

“妈妈,没事。天凉了,我给你老人家驮炭去。”

“你三姨给你说的那女子,你啥时候答复人家呀?”

“不着急,不着急,往后再说吧!”

权权拉着头口往外走,三姨说的那个女子,一听见是个裹了脚的,他心里就老大不痛快,村里那些丫丫拐拐捣着小脚走路的婆姨,看着叫人心疼。找女人就找个天足,他心里琢磨着,咱受苦人找婆姨,不要中看不中用的“看妻”。

嗒嗒,嗒嗒。路上骡马嗒嗒嗒嗒蹄声多了起来,牲口脖子上挂着铃铛,玎珰玎珰,清脆悦耳。一声响鼻,伴随着吆喝牲口的声音,赶车的汉子啪啪地甩起响鞭。粗声大气地叫骂牲口的声音在山间的车马道上此起彼伏。自嘲为“吹驴屁眼”的喂养牲口的人们,粗喉咙大嗓子吼天骂地是家常饭。

“日你祖宗的辛亥,这几天没去你家墓沿道溜达?”

前面赶车的汉子,扯着叫驴似的嗓子吼着。

赶车的、牵着毛驴的男人们会心地哈哈笑起来。

吹驴屁眼的人都知道这一对赌友伙计是出了名的洋相鬼。辛亥去给丈母娘抹墙,晚上回家路上叫赌友们拉上去耍钱,一耍就是一黑夜。回到家媳妇就吵,怀疑辛亥去寡妇家串门子。辛亥急了,跑到丈母娘家里和丈母娘说:

“明明我夜来给你家干活了,你闺女非得说我去墓沿道串门子。”

没好气的丈母娘,把个闺女骂了个狗血淋头。虽说这个活宝女婿,口无遮拦胡说三道没个正形,除了好耍钱,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滑。

“总比给你老婆大洋票儿好吧!”辛亥大声回敬道。

吹驴屁眼的又是一阵哄笑。这伙计嗜赌如命,走夜道路过五龙庙,看见路边的小土窑里亮着灯光,几个人吵吵嚷嚷地掷骰子。他挤进去看人家耍了几把,手痒得不行,正好有一个人赢了钱,欢天喜地地走了。他补上缺,接着耍,第二天哼着小曲晃荡晃荡回家,掏出一把钱扔给老婆:“看看,挣了多少钱。”

他老婆捡起来,都是冥币。

“拿上家里的钱去哪里鬼混了,回居舍用大洋票日哄鬼来了?!”两口子吵架吵得鸡飞狗跳。

“你老婆是害怕你把钱给了烂茄子。”

权权突然觉得下腹热烘烘的,烂茄子丝绸般润滑的肌肤,乌黑乌黑的头发和风情万种撩拨得吹驴屁眼的汉子们一个个神魂颠倒。

一排溜石砌的窑洞,中间的窑洞顶上一棍木棍上挑着一个小旗,黄底黑字写着:和合旅店。

“‘死人’,起来了?”

和平时一样,权权大声吆喝着。距离窑头出炭口二里半的车马店,店主平时就是邋里邋遢,走起路来慢慢腾腾。为人倒是挺皮实耐厚,大家开玩笑叫他“死人”,他也应。前几年生意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就和黄土埋到脖子的死人一样。后来听了高人指点,天一黑,他就在屋里点起灯来,不管天气阴晴,刮风下雨,大雪封山,屋里的灯一直通宵亮着。路过的人就叫,“死人”,起来了?不管他应不应,以牲口为伴,黑暗和寂寞中行路的人,都会生出几分亲昵。也许是人叫神应,说起来就真的起来了,他的生意居然一天比一天好,听说最近置办了一架四个骡子的大车,雇赶车行里的好手老才生赶着,天天往城里商铺送炭。“死人”掌柜待人和善,交朋友很够意思,他的车到了煤窑,总能拉到好炭,好炭在城里商铺可是供不应求。

歪歪扭扭、横七竖八排列成两行的骡车、毛驴和挑着担子担炭的人,挤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西北风起了,漫天的煤尘笼罩着天空,人们咒骂着。一张嘴,呸,灌了一口的黑面子。苍白的微微发黄的太阳,隐隐约约晃荡在头顶。挑着担子的迈开大步,扁担两头颤悠,步伐就随着节奏,一溜烟地颠,回家的路儿快。赶车的这时候不再坐在车上了,手拢缰绳,或左或右,大声吆喝着,拨弄手指一样指挥着牲口,从人和驴的缝隙中穿行。驾车得有百步之眼,坑洼不平、人稠车多的地方,牲口和人配合默契,如臂使指,好把式的精气神令同行们佩服嫉妒。

权权拉着毛驴在车流人海中像一条鱼儿,进,停,退,左,右,冲出一条路,很快就走出旋涡。

起早赶晚集,今儿倒霉催的。好容易等到窑口开秤,抬杆子把秤,掌柜的一声吆喝,要炭的人抡开铁锹装筐。看看快轮到权权他们的时候,人堆里挤进两个人,穿得破衣烂衫的,像是从煤堆里滚出来的,走到掌柜的跟前嘀咕几句。

“走开,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抬秤的车轴汉子火烧火燎地大声呵斥。挤进去的俩人,背对着人群,冲着掌柜的和抬秤的人,一把拽开破袄,露出腰间插着的短枪。窑头的人瞬间蔫了。带枪的一个人在原地守着,另一个人撒丫子跑了。

装炭过秤的速度明显慢了。后面等着装炭的人喊破喉咙,日破大天,只能是瞎子打架慢慢来。

“兄弟,进来喝口水吧?”

平时走道死蔫的“死人”,大步从窑里出来,走得急,让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权权伸手一把扶住老板,突然心里热热的,一滴泪流了出来。

“老哥哥居舍圈着黑寡妇还是烂茄子?今日就不进去了,你自家慢慢享受吧。可别让女人掏空了身子。”

转过山湾,平时温顺乖巧的毛驴,打了个响鼻,“唵唵”叫了几声。权权拍了一下驴头说:“去吧,我今天不是初一就是十五。”

毛驴撒开蹄子跑了。

“出来吧,朋友,俺权权就在这里候着。”

十几把刺刀,明晃晃地围着权权。

“好汉子,我知道你是赫赫有名的神池村三家代表之首。真是胆大不要命了,敢替杀害了太君的愣头青收尸,今儿你是束手就擒还是横尸路边,由你选!”

打枣杆子一样瘦麻麻的张常胜,头戴黄色的日本军帽,身穿黑绸子棉袄,马裤马靴,背着一把盒子炮。指手画脚,神气活现地叫骂。

啪。有人朝天放了一枪,赶车的,拉着毛驴的,担着担子的人,停住了脚步,远远朝这边望着。

“捉拿抗日分子,不怕溅上血的尽管过来管闲事!”

权权大喝一声,拔起路边的一颗小树,左格,右挡,上崩,下砸。好权权,上打白云盖顶,下打古树盘根,中打玉带缠腰,威风凛凛,势如猛虎。围着他的伪军,前推后涌,两个手脚迟缓的,被打得断腿折胳膊倒在路边哼哼。其他人看看身后压阵的张常胜,没有命令谁也不敢退后。围着权权,死毛粘牙似的死缠烂打。

“枪儿眼”冷眼看着,点着一根烟,悠闲自得地喷云吐雾着。一根烟抽完,他从一个伪军手里拿过一杆枪,轻如狸猫、快如闪电一般绕到权权后面,一刺刀捅进权权后背。蜂拥而上的敌人,把权权扎成了蜂窝。

临了,割下他的生殖器:

“这玩意儿晾干泡酒,延年益寿,再多女人也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张常胜云山雾罩的那只病眼显出一丝血色,那只冒着寒光的眼睛乜斜着远处窑顶上隐隐约约的红花衣服,脸上一片赤红。昨晚,逮兔生子扑了个空,让带队的日本军曹劈脸给了他俩耳刮子。有气没处出的张常胜,留了两个人盯着村里,他自己挎着盒子炮跑到窑头附近的村子里,夜半叫门。掏出刺刀撬起门转,卸下门扇,一脚踹开正趴在烂茄子肚上挣扎的龟头老三,慌慌张张穿衣服的老三一看是张常胜,大气不敢出,轻轻装好门,到隔壁给“枪儿眼”烧水去了。钻进烂茄子的被窝,枪儿眼纵横驰骋在狼藉的沼泽。烂茄子不亏是卖俏的班头,淫声荡语的叫床咿咿呀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张常胜问,见过多少男人,谁最厉害?

“权权,家伙够大,劲儿又猛。”

“你待见,我给你割了,让你吃。”

“说笑两句,你也不爱听。”烂茄子四肢八爪鱼一样缠住他。

微凉的秋风,轻轻吹拂着,沁人心脾的青草和初熟的粮食味道,诱惑着这群在夜色中匆匆行走的人。经常忍受饥饿,吃饱肚子简直就是一种奢侈。河滩里,河水轻轻缓缓哗哗地唱着自由流淌的曲子,青蛙不紧不慢地叫着。这群人里,背上斜插单刀的,腰间别着三节棍,铁尺,手上拿着扎尖扁担,唯一能称得上现代武器的就是矮壮汉子背着的一支汉阳造步枪。

“要是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高粱面握溜溜,浇上炒得喷香的猪肉臊子,该多好。”有人喃喃自语。

“喝米汤吃玉茭面的煮疙瘩,就着黑菜拌青葱再撒上红辣椒面,香得鼻子出的气也能回味三天。”

咕,又有人咽了口口水。

“二哥,离目标不远啦,叫兄弟们钻进庄稼地歇歇吧。吃点干粮,检查检查武器。”

兔生子碰了一下走在前面的石豪,矮壮的石豪停住了脚步,拍打了一下手里的步枪,轻轻吹了一下枪口,这可是他的宝贝,人身上脸上脏一点没有关系,武器可不能弄脏了。

“进庄稼地注意,不要踩坏了庄稼,这可是咱受苦人的命根子。”

石豪是兔生子逃难的时候八拜为交的二哥。

那天在西枣疙瘩,兔生子不顾一切地从崖上跳下,顺着河滩跑了一截,身后传来了不断的枪声。他七拐八拐,拐进了山沟。沟两边黄土崖上长着的酸枣树、杂草、圪针黑黢黢的,遮蔽着星光。他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感觉越走越累,步步登高。敌人的嘶喊和枪声,越来越远了。懵懵懂懂中,他嘴里念叨着,向南,向南。只要向南翻过大山,进了山区就安全了。早就听人们说,南面山上住着队伍,这队伍专打日本。

 

“醒醒吧,乡亲们,日本鬼子侵占我们的家园,杀害我们的亲戚朋友,同胞姊妹,我们只有奋起斗争抗争到底!”

“跟着共产党,驱逐日寇!”

平时看着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梁家妹子,站在茶坊街十字路口摆放着的课桌上,神情激动地喊着。

兔生子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起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没有落尽绿叶的树枝上挂着零星的雪花。梁家妹子一身土布军装,明晃晃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她的身后形成了一道变幻着赤橙黄绿的光圈。这种神奇的光圈,令村里男女老少惊奇,私下里悄悄议论,都说咋看咋觉得,妹子像南神娘娘庙里的神像。据传隋朝末年,窦王兵败薨于牛栏沟上面的山梁。南神娘娘就在附近的村庄一直守望着父王。武将出身的南神娘娘姿容秀美,英姿飒爽,有求必应。梁家妹子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

这狗日的东洋小矬子,进了城杀了多少人?谁家没个沾亲带故的让他们祸害了?愣头青宰了几个日本鬼,牵连全村几百口子全遭毒手。

打架斗殴,免不了一差二误闹出人命,出去躲个三两年,苦主忘了追究这事就了了。罪不至妻小,可这日本鬼,他是人吗?

自个跑就跑了,爹爹妈有没有受牵连?

一起给愣头青收尸的兄弟们,跑了没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天渐渐亮了。阿嚏……冷风吹着单薄的单衣,原本出了一身汗的布衫,这时候像铁片一样坚硬地包裹着他。

呯!

……嗷……

他一激灵伏在圪针杂草中,抬头顺着枪声看。

山坡上,一个穿灰布军衣的矮壮汉子,站成弓箭步,闪着寒光的刺刀对着山沟对面。一道黄尘弥漫在沟壑之间,一头独狼眨眼之间冲上了山坡。

……狼呲着呀,咆哮着,箭一般朝着军人扑了过去。

“打麻虎——”

顾不上多想了,兔生子大吼一声,提着扎尖扁担,往山坡上跑去。觅食的“麻虎”(方言:野狼)攻击地里劳作的人、走路的老幼,偷袭圈着的猪羊。走山的人遇到麻虎,认识不认识的都要冲过去帮忙。灾难不断的岁月,不管是人口稠密的城镇乡村,还是多见石头少见人、野雀老鸹馋死人的荒野,在这个豺狼横行的时代,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一人一狼滚在一处缠斗。麻虎扑、抓、咬,死缠烂打。军人则保持着弓箭步步伐,左格,右挡,上架下砸,抽冷子用刺刀刺出,总被狼敏捷地躲开,随着军人收枪的动作,猛地钻取空档扑入。战斗姿态的军人,调整了部署,缩小软绵巧,闪展腾挪移。那麻虎呲着牙咆哮着,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四面八方游斗。军人小幅度调整方位,找机会进攻,忙了个汗流浃背,手忙脚乱。

“打麻虎——”

冲到跟前,兔生子又是一声大喝。手里的扎尖扁担朝着麻虎的后腿抽了过去。听老年人讲,麻虎是“铜头铁背麻秸腿”。

麻虎一愣,闪电似的跳起来躲开。

“杀——”矮壮军人炸雷一样吼,滑身移步,刺刀狠狠地捅进了麻虎的身体。

狼惨叫几声,四肢抽缩着抓挠几下死了。

“老二哥,好样的。”兔生子扁担插在地上,冲着军人双手抱拳。江湖中的汉子,崇敬的好汉是关云长、秦叔宝、武松。二哥是英雄豪杰。

军人整理了一下被狼抓扯得带着血迹的衣服,他的胳膊袖子成了一条条带血的布条,裤子也被撕咬成飘带,袖子裤子上的布条,有灰的,有红的,还有白的棉絮,迎风飞舞。流淌着汗水血污的花脸笑笑,抱腕当胸还礼:

“不敢当,多亏仁兄施手相助。”

两个人坐在黄土崖,就着西北风,吃了军人带的几个窝头。兔生子说了他和朋友们给愣头青收敛,遭日本人缉拿的事。军人就说,不如一起跟着共产党,和狗日的东洋鬼子死磕。两人越说越投机,就效仿古人,插草为香结为异性兄弟。军人名叫石豪,年长两岁为兄,兔生子坚持称呼二哥,他说关圣人排行是二哥,秦叔宝、武松都是二哥。

二人携手在山涧里洗了洗头面,抬着死狼,到附近只有两三户人家的村子里。石豪说,剥了狼皮,到皮坊熟出来给战友们缝狼皮帽。狼肉就给乡亲们分着吃了。

炮楼上探照灯刺眼的白光缓缓移动着,游击小组悄无声息绕开炮楼,利用探照灯移动照射的间隙,隐蔽快速进村。

戏座院位于村中心,北面对着圣寿寺的山门。据说宋朝谢金吾欲谋朝篡位,修建了一座金銮宝殿,不料被朝廷发觉,谢金吾惊慌失措,矫诏谓奉旨赦建圣寿寺。朝廷派遣孟良焦赞率军捉拿谢氏满门,以僭越谋逆罪名抄斩。此后圣寿寺香火鼎盛,寺内供奉佛祖菩萨,东西两厢墙壁上,一边绘着十八重天,教诲世人向善就可步入天界;另一边绘着十八层地狱,描述着为非作歹,必将堕入十八层地狱,承受油煎、刀山火海的轮回。山门二楼,供奉着护教珈蓝菩萨,是为民间俗称武圣人关公关老爷。关老爷面向村庄,明察秋毫,护佑着这一方的芸芸众生。

按照事先部署,赵壮、铁小、来牛隐蔽在几个主要的道口担任警戒。石豪和兔生子利用地形地物,轻手轻脚地接近目标。

这是村里唯一可以在夜间随意点灯的人家,主人当然是日本人眼里的红人。炮楼里的敌人,害怕民兵游击队利用夜色的掩护活动,规定晚上八点以后村里不许开灯,不许人在村里走动。他们随意开枪射杀了几个人之后,村里人过了这个点,就悄悄休息了。

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张常胜。

卖身投靠的张常胜,带领着手下的伪军,充当了敌人扫荡的向导。偷袭八路军的后勤基地,杀害抗日干部,奸淫掳掠坏事做尽。九月初九,日本军队突袭南山,根据地军民坚壁清野,爬山涉水精疲力尽的日伪军,吃不上饭,喝不上水。夜晚,被民兵、游击队的冷枪吓得一夕数惊。第二天,扔下几具尸体,灰溜溜地从原路返回。路过山脚下的一个村,张常胜领着敌人冲进村庄,把没有来得及跑的村里人赶进山神庙,屋顶架起机枪,一顿枪杀以后,在尸体上浇上汽油,放了一把火。村人们的金银细软、粮食牛羊被这伙人洗劫一空。

必须除掉这个祸害。

探照灯的灯光缓缓从房前扫到房顶,房檐猫头滴水下面,每一根桩子上都影影绰绰挂着东西,干干的,瘪瘪的。

“好俺的祖爷咧,千万不敢和不认识的人说。桩子上挂着的是男人的家伙,这祖宗杀一个男人就把人家传宗接代的东西割下来,挂在房前桩头晾干了泡酒喝,说是能壮阳。”

前天,兔生子和石豪侦查,看见房檐桩头挂着的东西,纳闷这些干巴巴的像根木头棍儿的东西是何物。拉住一个认识的人悄悄问,那人哆哆嗦嗦悄悄地说。几十根桩头,都挂满了。

石豪发黄的猫眼冒出火来,兔生子赶紧拉着他走了。

离窗户还有十几步,屋里孩子哭了,一个女人抱起孩子,撩起衣服喂奶。有人凑近油灯吸烟,咳咳,咳咳,咳嗽几声。兔生子耳尖,听声音,正是张常胜。

轻轻拔出手榴弹,拧开盖子。他碰了一下石豪,示意用手榴弹锄奸。

石豪摆摆手,压低声音:“里面有女人孩子,张常胜该死,不关女人孩子的事。我冲进去用刺刀解决。”

窸窸窣窣。扑。屋里灯灭了,喀嚓,屋里人一脚踹开房门,扔出一个冒着烟的家伙。

不好,俩人分别向左右两边滚开。

轰隆。

啪啪啪。那人冲出来举枪就打。子弹打在石头上火星四溅。

轰隆。两人翻滚躲避的间隙,兔生子扔出手榴弹。那个人直直地倒在台阶上。

石豪端着刺刀冲上台阶,啪。冷不防屋里的那个女人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手枪,冲着石豪开了一枪,子弹打掉了石豪的帽子。石豪飞起一脚,踢翻女人。手里的刺刀,迟疑着没向地上的女人捅,地上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东西两边炮楼上敌人的机枪刮风一样扫过来,屋里孩子的哭声淹没在枪声里。

踢踢踏踏,哄哄嚷嚷叫骂着,炮楼上的敌人,开了炮楼朝这边跑来。

“不要放走了八路军!”

“抓活的!”

枪声不断。

轰隆,轰隆。

“快走,敌人来了!”

铁小、来牛高声喊着跑过来,他们手里提着三节棍铁尺气喘吁吁。

“赵壮牺牲了。”

四个人顺着街巷,七拐八拐地跑了。

呸。台阶上躺着的“枪儿眼”,晃悠了几下,坐了起来,摸了摸脑袋:

“土八路造的臭弹,声音大得吓人,没数量没质量,凭这就能奈何了祖爷?要是皇军的香瓜手雷,俺今儿就归位了。”

“俺二哥上辈子就没见过个女人,我说一人一个手榴弹从窗户上砸进去,偏不听,非得用刺刀挑那个祸害。结果让人家那个女人一枪差点爆了头,帽子也丢了,脑袋上开了道槽。”

兔生子絮絮叨叨埋怨着。四个人沿着庄稼地垅和沟沟坎坎走着。日本人、皇协军在大路小道四下设置了岗哨,十里八乡张贴布告,捉拿刺杀张常胜的八路军游击队。几天以来,他们走在齐人高的庄稼地,头上脸上落满高粱玉茭花子,植物的叶子划着他们露出来的肌肤,脚下被植物的根筋磕磕绊绊,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进着。有时候遇上低矮作物的地畔和视线开阔的地带,他们就匍匐着转移。偶尔也会遇到上地里干活的人,这些人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朴实的庄稼人会在地垄沟放上干粮、水,示意他们垫补一点。会几句秧歌的就拉长嗓子唱:

苦命人儿天不佑,

孤苦伶仃靠何人。

家住在太谷城,

鼓楼楼东有家门,

小奴家名儿田秀英,

苦命命的人

……

上崖下崖的人也会呼和几句。

几个人过了封锁线,爬上黄土坡辨别方位,石豪说:“咱们走的方向好像离根据地远了,根据地在东南方向,咱们应该是在西南。”

“不管在哪里,只要是在咱中国人的地方,缓过劲来接着和狗日的干。”来牛气哼哼地说。这些天躲躲藏藏,吃不到粮食,他们就挖地里的红薯、胡萝卜,实在不行,啃大葱充饥,放个屁也能把人呛得背过气去。

 

清凌凌的山泉,

黄土崖崖上,

炊烟袅袅的村庄,

玉茭吐须高粱儿红,

河边洗衣的女子,

花花的袄儿,

搅碎一池秋水,

青石板珍珠乱溅。

喝一口甘甜的山泉,

送情郎萦绕在山涧。

 

很多年以后,当了诗人的游击队文化教员,回到当年战斗过的老区,站在山峦中大声吟诵着即兴创作的诗歌的时候,一旁的兔生子不由想到了志香,那个让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女子。

山溪水哗啦啦响着,不知名的鸟儿,高一声低一声鸣唱着。溪边蹲着的女人,抬头看到沟里冒出几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慌里慌张收拾起衣服,一溜小跑着爬上山坡。山风吹过,一缕青丝飘忽即逝。

顺着山路,一座黄土筑墙的院子出现在眼前。汪汪汪,一条大黄狗冲了出来,呲着牙,张牙舞爪地咆哮着。

“老乡,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专打坏人的八路军游击队。”

石豪胡子拉渣的脸上堆满笑意,擀过毡子似的头发扎刺着,子弹划过的头皮,伤口已经好了,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

“狗别叫了。”院里一个女人,隔着栅栏喝叫,“老总,进来喝口水吧。”

这是个中年女人,黑油油的皮肤,头发中夹杂着白色。堆笑的脸上,露出警惕紧张的神色。看到石豪油腻得看不出颜色皱巴巴的胳膊臂章上的八路两个字,长长地出了口气。

“女子,出来烧些水吧,是自家人。”

石豪、兔生子、来牛和铁小,坐着树墩子的,圪蹴着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对方黑乎乎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忽闪着,不由得哑然失笑。他们嘀咕,山上的人吃水,得跑几里路到山沟里去担水,歇缓一下,给老乡把家里的水瓮担满。

大半个山头只有这么一户人家,独家庄住久了的人,看见来了客人,总是有说不尽的话。石豪他们就和户主说着山下乡村的见闻。女人也说,中条山会战打得火热的时候,八路军的大军从这里路过,是咱穷人的队伍。

锅里的水哗哗地开了,那个漂漂亮亮一头青丝的女孩,提着一把铜壶给石豪他们四个人的碗里倒水。走到兔生子跟前,正和兔生子脏兮兮发呆的脸撞了个正着,那女孩脸上突然没有了血色,狠狠地咬着嘴唇,鲜红的嘴唇几乎被咬得流出血来。

“‘枪儿眼’。”

女孩爬在中年女人的耳边轻轻地说。母女进屋待了一会,中年女人喜眉笑脸地从屋里出来。

“打了这么些天战,同志们累了吧?大家好好歇一会儿,俺娘们居舍还有些麦子,就在院里的石磨碾了给你们吃。一会就好了。”拿着簸箕端着走到石碾子跟前。

“婶子,你歇一会儿。我和妹子推磨吧。”

兔生子夺过女人的笤帚,眯缝着眼睛,抓起一把麦子仔细看着,好像上辈子没有见过粮食一样端详,发红的鼻子上渗出些汗来。

 

麦子是砒霜泡过的。蝼蛄啃噬青苗,砒霜泡过的麦子拌种,虽然浪费粮食,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有奈无奈,西瓜皮腌了咸菜。

热气腾腾的白面面条,碗里放着青绿的菠菜,鲜红的辣椒面,咸盐,九转柔肠的醋,面条上还滴了几滴喷香的芝麻香油。

肚子里被这色香味勾起的馋虫,上蹿下跳着闹腾得人控制不住口水。

咕,咽下肚去。

“要不是有毒,这一锅还不够填满我的肚子。”石豪在兔生子耳边悄悄说。

母女俩笑盈盈地看着干坐在当地被馋虫折磨得无地自容的四个人。

“吃吧,哥哥,一会儿凉了面就坨了。”

女孩子轻轻柔柔地说,微风吹过来撩人的清香。兔生子感觉自己此刻面前放着哪怕是仙鹤顶上的红毒药,只要女孩轻轻柔柔一句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婶子和妹子辛苦,你们先吃吧。”

石豪勉强挤出一丝笑,连他自己都感觉,这笑,假得和哭一样。

“拌了砒霜的麦子,俺怕吃了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来牛粗声大气地说。

中年女人就变了脸,提起切菜刀,跺着脚,咬着牙骂起来:

“挨千刀的‘枪儿眼’,断子绝孙的张常胜!青村叫你们杀得就剩下俺娘们两个了,跑到这里你还不放过?女子,咱们和狗日的拼了!”

“住手,都别动。”门外有人大喝一声,七八条枪,哗啦呼啦,子弹上膛。

柴门一开,进来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

兔生子心头一热,泪水打湿了脸颊。

“兔生哥哥,你哭什么?”

梁家妹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母女俩正是青村惨案的幸存者。

“谁杀了千刀万剐的张常胜,报了俺村三百多口人的血海深仇,我就给他铺床叠被,我就给他生儿育女。”

泪流满面的志香一甩辫子咬着牙说。

 

柳斗钢最近有点飘。用他的话说,没眼的耗子天照顾,天不生无禄之人。皇军如此阔绰厚待给他们提供八路军情报的人,不仅给了他丰厚的钞票,还有用钱也难以买到的大烟,这让他感激涕零。小野队长当着满屋子乡绅、财东和社会贤达给他颁发河西乡维持会会长证书的时候,柳斗钢哆嗦着,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委任状,眼泪鼻涕流了出来。

“十里香”更是比任何时候都光彩照人。她的面容白里透着红,眼睛里流动着狐媚。肥臀挺翘着,丰乳荡漾着,但她的荡漾只为中都县叱咤风云的男人盛开着。至于柳斗钢,那个名义上的男人,那个一肚子草,只知道抽大烟、赌博的败家子,不是她“十里香”,没准早在街头冻饿而死了。

张常胜是一条能掀起滔天浪的蛟龙,一只呼啸出山林恶风的大虫。银样镴枪头的柳斗钢跟他相比,就是一条鼻涕虫。她享受“枪儿眼”的狂风暴雨,销魂于他的威武霸气,但她恐惧于他瘆人的煞气。坊间传言,“枪儿眼”以前的相好“烂茄子”,他玩腻了,给人家下阴塞了一把辣椒面。“烂茄子”的男人龟头老三,让张常胜倒栽葱扔到枯井里。杀了人,割下人的生殖器泡酒喝的主,身上怪怪的腥味想想就叫人恶心。

倒是那个白白净净的的白翻译,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睛,说起话来,文质彬彬。白翻译举止优雅,懂得怜香惜玉。尤其提携他的男人柳斗钢,柳斗钢向他说起城里朋友传言,顾家商号里窝藏牺盟会成员,“十里香”告了白翻译。白翻译领着日本人抄了顾家商号,近一半的财物给了他们。

白翻译是他们的贵人,皇军就是他们的皇天。

皇军需要粮食、棉花,柳斗钢领着维持会的几个手下,身后跟着几个背着盒子炮的便衣,挨门逐户搜。搜出粮食、棉花全都扛走,遇上有不开眼的藏着掖着,轻一点枣木棍伺候,重一点不小心就一命呜呼。

柳东家的败家子败光了柳家的家当,还得败光柳家几辈子经商留下的好名声。

河西乡维持会后院的空房子里,堆满了抢来的粮食、棉花。

最使柳斗钢和“十里香”得意的是,偶尔有零星的共产党过来征收粮食,柳斗钢表面上满脸春风接待,哭丧着脸叫穷,装着实在拿不出手,只勉强给一点可怜的粮食。八路军的工作人员前脚走,他立马打发人通知据点。据点的敌人在必经之路设伏,捉八路十拿九稳,这个阴招给白翻译挣足了面子。

“祖爷。”河西乡维持会的大门被人咣的一脚踹开了。看着大踏步走进来的人,柳斗钢心里叫了一声。

昏暗的灯光下,来人戴一顶皇军军帽,黑府绸棉袄,脚蹬马靴,斜跨盒子炮,不是张常胜是谁?柳斗钢不由得抖了起来,心里暗骂“十里香”,臭婊子,你怎么招惹上了张常胜,这个杀人如麻的的恶鬼睚眦必报,虽然白翻译比他在日本人跟前更红,谁能保证张常胜不会报复?这不,杀人祖宗找上门了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西佛如来,心里能想到的神仙佛祖,他都念了个遍,祈祷这杀人魔王突发善心,饶了柳斗钢这次。

“好爷爷咧,这是哪阵香风把你老人家吹过来啦?”

“柳家的败家子,龟头当得不赖吧?咱们的事情先不说,给皇军征收的军粮在哪里?”

张常胜瘆人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柳斗钢。伸伸手,一条大汉麻利地掏出一根香烟递给了他,又打着洋火点烟。

粮食,粮食,早收好了,在后院放着了。

柳斗钢手脚麻木,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一张八哥似的巧嘴,吞吞吐吐说不利索了。

张常胜大手一挥,冲着大门外叫:

“老弟兄们,把骡车赶到后院,装粮食!”

几个背着大枪的皇协军,腾腾腾走了进来,后面是四套骡子的大车,轰隆轰隆进来了四五辆,赶车的汉子一个个活像戏台子上唱戏的尉迟恭。

“库房钥匙谁拿着?磨磨蹭蹭找死是咋的?”

后院有人大声呵斥着。

“张大哥,不不不,祖爷爷,拉粮食得有小野太君的批条,或者白翻译的签字才行啊!”柳斗钢哆哆嗦嗦说。

哗啦。张常胜一脚踢翻了桌子。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祖爷的脸就是小野的批条。张常胜跟前,白翻译给老子舔屁股都嫌他嘴臭。祖爷还没找你狗日的算账,你倒敢在俺面前装大尾巴狼了!”

身后转过一个矮壮敦实的汉子,脱下一只鞋,一把拽过柳斗钢,噼里啪啦一顿臭鞋底子抽在柳斗钢脸上。

“爷爷呀……”

柳斗钢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在地上打着滚儿。张常胜掏出盒子炮,冷冷地笑着:“河西乡维持会的纸人纸马们听着,张常胜奉小野太君的命令拉粮食、棉花,识相的赶紧打开库房装货,不识相的当心溅你全家人的血!”

有人从柳斗钢家里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十里香”拽着头发拖了过来。

“十里香”一路亲蛋蛋,狗蛋蛋地嚎叫着,看着张常胜扑了过去。抱着他就亲着:

“亲亲的哥哥,想我你就来嘛。这是干啥呢。妹子千不是万不是,看在妹子和你同床共枕的份上,饶妹子和柳斗钢一条贱命吧。”

张常胜抬起腿,一脚把“十里香”踢得趴在地上。看着远处房顶上影影绰绰趴着看热闹的村里人,大声说:“老少爷们,我是张常胜。大家不要怕,冤有头,债有主,这俩个狗男女胆敢阻扰我给太君办公事,真的是死有余辜!”

给张常胜点烟的大汉和拿鞋底子抽柳斗钢的矮壮汉子,提起手中的刺刀,狠狠地地扎进了柳斗钢和“十里香”的胸膛。

几个皇协军下了维持会人员的武器,把他们关在黑屋子里,咔嚓,门上上了一把锁。

装满粮食、棉花的车,轰隆轰隆驶出了河西乡所在的村子。走到官道的十字路口,径直向南面的山区走去。

“‘死人’,多亏了你找的头口和车,山上饿肚子挨冻的游击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

开店的掌柜“死人”,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水打湿的脸。

“兔生子,你个‘枪儿眼’这下可把杀权权的‘枪儿眼’坑苦了!”

众人哈哈大笑。

“众位吹驴屁眼的大哥呀,你们都是俺游击队的恩人哪。”石豪大声说。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天作高山,

大王荒之。

彼作矣,

文王康之。

彼徂矣,

岐有夷之行。

子孙保之。

汪。汪汪。咩,咩,咩。夏天就这样微笑着绽放开她的魅力了。天是那样的干净,红的,黄的,紫的,粉红的各色的花,在绿色的怀抱中争奇斗妍。洁净碧空飘忽着白云,绿草如茵,羊就像是飘忽在绿海中的白云。就是在这种安详的地方,有人吟诵着。

怪事年年有,不像今年多,放羊的居然有如此雅兴。

吹驴屁眼的嘴臭,放羊汉的嘴烂。街谈笑话,说两个放羊汉,平时互相笑骂惯了。年三十的时候,互相约定,大年初一不再粗口对骂了,讨个吉利。初一早晨,甲早早醒了,穿上衣服,蹬鞋下地的时候,看看身边乙还是躺着不动,随口而出:

“死了?还不起来?”

乙睁开眼睛:

“吆,你倒装裹入殓了?”

几个人说笑着。郎朗的吟诵,随风入耳。石豪想起一件事:“满肚子文采的放羊汉,莫非是范掌柜的?”

范掌柜早年在口外经商,帮东家把生意做到俄国。据说,有一次东家去视察,晚上和范掌柜睡着一个房间,范掌柜翻来覆去,不停地翻身。东家就问怎么回事。范掌柜点着灯,在炕上摸摸索索半天,手指捏着一根头发说,头发硌着,睡不着。东家听了,心里烦腻,一根头发都能硌着睡不着觉,经商就是风里来雨里去,这样娇滴滴的,就像马中选家的二姑娘,我的字号可不能惯这种毛病。找了个借口就把范掌柜开除回家了。

后来东家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路过中都县借道去看望范掌柜。

东家找到放羊的范掌柜,范掌柜正躺在河滩边石头上呼呼大睡。摇醒范掌柜,东家忍不住问:

“当初,在买卖上,铺着狗皮褥子,煊暖的丝绸被褥,一根头发都能硌得你睡不着觉。现在河滩里遍地鹅卵石,你咋还能睡得着觉?”

“嗐,东家,当初在买卖上是日夜思虑,唯恐撒了盐丢了醋,辜负了东家托山之重。故此吃不好睡不着,现如今,天大地大,赶羊放牧,我是‘无事人睡的安然觉’。”

东家大悔,再次恳请范掌柜出山,寒了心的范掌柜婉谢拒绝。

后来听说中都李财东几次三番邀请范掌柜,合伙在外地开了个大字号。不知怎么的,范掌柜回来了?

“请问,放羊的老二哥,认不认识范掌柜的?”

“正是老朽。”

范掌柜狐疑地看着这一行人。

“范掌柜,你可是咱中都县的名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范掌柜看着眼前这个‘枪儿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自家人。”

石豪笑着说。

“这是假张常胜,是咱南山游击队的张常胜,前段时间在河西乡锄奸的就是我们几个人。”

“好,好,真做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咱游击队真是能人辈出,就连……”范掌柜话说半句打住,想想不能开口就揭人的短处,看来放羊放的这张嘴欠抽了。

几个人在地上坐了下来,兔生子就问范掌柜:“不是听说老先生和李财东在外地开了个字号,怎么又回来放羊了?”

“一言难尽啊。”

范掌柜长叹。那年,在中都县城西大街经营票号的李掌柜,效仿周文王渭水河访贤,刘皇叔三顾茅庐,几次托中都商界的士绅捎话,希望和范掌柜合作。后来,李财东亲自拜访,盛情感动了范掌柜,于是慨然应允出山。跋山涉水去了汾州府,东家和伙计风餐露宿,选址,立项,延请师傅,定制器皿,破土,动工……几年下来,靠的是勤勉诚信,童叟无欺,质量为天,小磨香油、老黑酱等等畅销九府十六州。日本人占领中都,一路烧杀掠抢攻克汾州府。有一天早晨,伙计们开门,进来了十来个伤兵,血呼啦碴,断腿折胳膊,还有的气息奄奄。李财东、范掌柜打发心腹伙计悄悄请泰和街伤科王大夫给这些人治伤。都是中国人嘛,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看看军人们身体一天天见好了,晚上安排伙计护送出城。第二天天还没亮呢,范掌柜同村在日本人旅团司令部打杂的海泉,风急火燎地跑进来,说是有人通风给日本人,他们商铺里窝藏抗日军人。快走,快走,日本人出动了队伍,马上就来抄家了。两人慌慌急急,带了几个伙计,跑回了中都。一份家当就这样白白地扔在了汾州府。

李财东收拾细软回了龟山,范掌柜回了自家村继续放羊。

“李财东和范掌柜豁出身家性命救护抗日军人的义举,让人佩服。”兔生子抱一抱拳真诚地说。

千金散尽,不亏良心,这也是中都商人驰骋商海立于不败之地的秘密。

“兄弟,有笔买卖,你们敢不敢干?”临走的时候,范掌柜拽了拽兔生子衣袖,两人走到僻静的地方,范掌柜压低了声音说。离城二十里日本人的洪山兵站,近期要到一批枪械军火。汾州府日军旅团司令部打杂的海泉,夜来跑回村里,告诉范掌柜,日本人没收了商铺的车和骡子,用枪顶着赶车的把式伙计往来运送。

“俺们反正就是这一百多斤,和狗日的死磕,有甚不敢干的?”

兔生子说。

十一

流年不利。

张常胜最近烦心事多了。自打日本人到中都县,他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侦查缉拿杀害炮楼里皇军的愣头青,围剿南山上共产党的干部和民兵游击队,带队偷袭第二战区阎司令长官的部队……他的功绩让中都县的小野队长对他刮目相看。

居功至伟,小野太君在向他的上司报功的文件上都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这让他感激涕零。想我张常胜原本是阎司令长官队伍里的一个少尉军需官,小时候出天花,发高烧烧坏了一只眼睛,当兵后因为上过几年私塾,识几个字,当了一个军需。学会五台话,就能把洋刀挎。原本以为在五台人为主的军队里今生已经没有出头之日了。没想到,日本人一来,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张某人略施手段就可以在中都县跺一脚地动山摇了。

“日中则荣,月盈则损。顾盼不怒而威,然渺一目,印堂发黑,谨防煞气太重而伤阴鸷。珍惜羽毛,多做功德,或可为一方豪强。”中都有名的算命先生刘二看了张常胜的相貌后曾有这样的一番言说。

当年柳财东不知道咋地得罪了刘二先生,刘二先生主动上门给柳东家的公子算命。柳公子自小就是七死八活的病秧子,刘二先生看了柳公子的生辰八字,说是算命不留情,留情不打卦。此子五行缺金,我给他起个名字,叫斗钢。说来也怪,二先生起了名字以后,柳斗钢果然身体一天天好了。架鸟遛狗,掷骰子耍钱,喝酒嫖妓,正经的营生啥也没学会,浪荡败家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后来又学会了抽大烟。柳财东原来不以为然,柳家家大业大财力雄厚,柳斗钢挥霍也是九牛一毛。看看儿子一天天不务正业,赶紧给他娶个媳妇,指望媳妇贤惠一些,柳斗钢会收敛收敛。谁知道,找下的是个“十里香”。柳斗钢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十里香”卖弄风骚招蜂引蝶,两口子飙着劲的败家,真可谓是尿盆对夜壶。柳东家气得口吐鲜血,急气伤寒呜呼哀哉。柳家奶奶没几天也蹬蹬腿驾鹤西游追随柳财东去了。卖房产,拍地产,家里的箱子柜子一件不留都让柳斗钢变卖殆尽。斗钢,抖干,甭说簸箩,连柳斗都给抖得干干净净的了。

阴阳无忌百无忌,阴阳放的尽狗屁。

柳家家财万贯,房,地,产里到处藏着值钱东西。张常胜打发人可着劲收购柳斗钢变卖的东西,箱子,柜子,隔层里装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最后,他还把“十里香”压在了胯下。

二先生管不住自己的破嘴,到处炫耀他给张常胜看相,惹恼了张常胜。就在街门洞,众人吃着饭,二先生口沫横飞吹嘘的时候,张常胜举起洋刀,把二先生砍做两段,鲜血四溅,脑袋滚在地上,没头的尸体还直直地矗立在当地。吓得众人呆立在原地的,面色如土,尿到裤子里的,还有的扔了碗,跑回院里哇哇吐了起来。

石豪和兔生子的游击小组锄奸,张常胜举家搬到城里,把家安置在日本军营和皇协军部队附近,共产党再想除掉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但是,张常胜的倒霉也就开始了。先是出门遇上南山游击队的神枪手,差点儿一颗子弹打爆脑袋。连日本人也害怕的南太君瞄上他了。

最可恨的是,去年冬天,有人冒充张常胜,杀了柳斗钢和“十里香”,拉走了几大车粮食棉花。可惜了如花似玉、妖娆风流的“十里香”就这样做了刀下鬼,着实让他心疼了一阵子。假洋鬼子白翻译横刀夺爱,狗男女都该死。没有死在我手里总归可惜。狗日的,哪个石头缝里又蹦出个张常胜来,害得我差点让小野太君拉出去毙了。不要让我碰上,碰上了,剥了你的皮子,抽了你的筋!

洪山兵站这段时间来往运送军械装备,张常胜每天两趟带人巡查,如果这些物资再有闪失,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什么人?!”

洪山兵站建在城西平坦宽阔的地方,毗连南同蒲铁路,连接东西南北公路。这里视野开阔,日本人建立兵站以后,严禁周围的居民种植大秋作物,便于观察,兵站碉堡有三个日本士兵,携带两挺轻机枪。院里驻扎着一个排的皇协军,张常胜亲自安排,半月轮换。

晚上,在兵站吃罢晚饭,欲火焚身闹腾得张常胜抓耳挠腮,急急忙忙推起自行车,领着一个班的皇协军,踢踢踏踏地走了。炮楼里的伪军背后嘀咕,头儿看上离炮楼五里外村子里的一个寡妇,尤其是寡妇还有一个俊俏袭人的闺女。

“我,张常胜。瞎咋呼啥?快点开门。”

探照灯刺眼的光,照得大门口开阔地站着的张常胜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掩着半拉子脸。他的身后跟着五个背着大枪的皇协军,高矮胖瘦,倒也是挺胸凹肚看着精神。

皇协军排长是新近从邻县调过来的,他早就听说过中都县的军队里,张常胜是神一般的人物,在他的一亩三分地干活,可得小心伺候着。稍有怠慢,性命堪忧。再说初来乍到的,得好好表现。

“来了来了。”

他殷勤地跑不下楼,走到门口,轻声对站岗的皇协军说:

“爷又回来了,精神点儿,立正!”

大门缓缓开了。张常胜大踏步走进来,右手推着的自行车脱手就朝排长驶过来,排长急忙接住,小心翼翼地跟在屁股后面。走到碉堡门口,张常胜问:“太君休息了没有?”

“太君正在洗漱,楼上两个弟兄伺候着了。”

探照灯缓缓地顺时针移动着,排长把自行车支好。张常胜突然一把将他推到光线阴暗的地方,排长只觉得心口一疼,眼前一黑,款款地倒在了地上。

哨兵早叫人抹了脖子,张常胜一挥手,门口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一群人。几个穿皇协军衣服的推开炮楼门,闪了进去。其他人直奔皇协军住的房间。碉堡的灯灭了。张常胜在院里朗声叫道:

“同志们不要怕,我是张常胜。乖乖听话,不要你们的命。我只要武器。”

“啊——”“啊——”碉堡里发出几声惨叫。举着双手,被人缴了械的皇协军面面相觑。随后就被人捆绑着关进了炮楼。

有人叫醒了赶车的把式,拉绞子(车刹)的伙计。这些人迷迷瞪瞪,心惊肉跳地发着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快去套牲口,有人威严地喝叫着。大家猜紧走几步,到牲口棚牵出骡子套车。众人敏捷地搬运装着枪支弹药的箱子。一阵忙乱,捆绑严实。随着一声轻声干脆的嘚儿——驾——,骡车轱辘吱呀吱呀转动起来,蹄声嗒嗒走动着。

“张常胜”拉了一把身边的矮壮汉子,推起自行车,矮壮汉子摸摸索索在炮楼门上不知道干了些啥。

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

同志们,速度快点。

走到“张常胜”跟前,女孩子噗嗤笑了出来。

“兔生哥哥,你和石大哥在炮楼上鼓捣啥?”

“梁家妹子,多亏了你们组织各村的民兵和乡亲们,帮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代我们谢谢大家!”

轰隆,轰隆。身后炮楼方向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

“一帮子该死的鬼非要急着给鬼子报信,这下舒服了吧。”

梁家妹子笑着捣了兔生子一拳。

十二

“正在堞楼我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边乱纷纷,

手扳住城垛口往下观定,

原来是老司马

统来大兵......”

从司令部出来,白翻译脚步轻快,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这张脸,平常永远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任你风吹树摇,雨打浮萍,我自闲庭信步。保持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状态,这正是白翻译颇为自得的地方,他白翻译的文化素养是张常胜之类的莽夫一辈子也赶不上的。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偶然间一张口,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果子红的韵味。字正腔圆,声情并茂,一唱三叹中蕴藏着情感的张力。这个发现让他在本来就不错的心情,更增加了一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喜。

对于白翻译来说,最让他心花怒放的事情,莫过于看着张常胜一天天的在皇军的面前失宠。这个浑身散发着血腥的家伙,除了爱钱如命就是好色。在“十里香”的床上,张常胜看到赤身裸体的白翻译和吓得筛莜面似的发抖的十里香,阴冷地盯着白翻译看了一眼。这眼神寒冷到人的骨子里,有时候半夜睡着,眼前突然出现,吓得他一个哆嗦就醒了,然后就会烙烙饼般翻来覆去煎熬。柳斗钢和“十里香”死了,河西乡征收的粮食棉花全部丢失,暴跳如雷的小野太君差点枪毙张常胜。白翻译心花怒放,以为这下可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了。谁知道小野干打雷不下雨,张常胜还是张常胜,那颗长着一只眼睛的脑袋还是好好地安在脖子上。这让时刻提心吊胆着的白翻译多少有些失望。虽然他白翻译一如既往地时不时在小野太君耳边数落着张常胜的不好,他知道,小野离不开张常胜。日本人现在兵员紧张,偌大个中都县,日本军队不过一百多人。张常胜的皇协军,林林总总五百多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能除掉张常胜,白某岂不是……哈哈。想想自己平时拉拢结交皇协军的骨干,指望有一天这个祸害归位,张常胜的这个位置还不落在白某人的头上?未雨绸缪,提前布局,落子,连他都佩服自己的料事如神。

几天前洪山兵站出事,死了三个日本士兵,死伤了七八个皇协军,丢了几大车军火。要命的是那个倒霉鬼张常胜,当天晚上在寡妇家寻欢作乐云雨巫山。听到爆炸声,玩命赶回去一切都晚了。

守兵站的皇协军交代,杀人抢军火的,带头的正是他张常胜。

小野太君这下翻脸了,抽出指挥刀要劈死张常胜。还是他白翻译,在小野面前苦苦哀求,饶了张常胜。背后捅刀子,人前说好话,就算要了他的命,他也得感激涕零。玩这手,他张常胜差远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盛怒的小野,当场免去张常胜的职务,一顿乱棍将张常胜打出。

小野任命王如林当了皇协军大队长,原来小野早就在皇协军内部安插了亲信。这狗日的小矬子,狡猾得很。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白兄救命之恩,张常胜永生难忘。”

看着落魄的张常胜,白翻译不动声色。

哼哼,山人面前,你就是个㞗。

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道蚰蜒巷。沿着曲里拐弯的街巷,白翻译,哼哼着《空城计》中孔明的唱段,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诸葛亮在面对司马懿大军压境之际,还能这么轻松自如。我白某卖了张常胜,他还得给我点票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手舞足蹈,踱起了八字步。锵锵锵。看看走到巷口,他恢复了正常,迈步走到东大街。

“白翻译,别来无恙乎?”

白翻译吃了一惊,看着对面走过来的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高高瘦瘦,黄色军帽,白府绸褂子,黄色马裤,黑马靴。脸上一只眼睛云山雾罩,一只眼睛黑白分明。乍一看,和那个倒霉鬼张常胜有几分相像。但看见那个人微微发红的鼻子,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伸手就要掏枪。

“动一动,立马叫你见五阎君。”

一个矮壮汉子压低声音说,用尖刀顶着他的后心,顺手掏出白翻译的武器。

“你狗日的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我代表中都县抗日游击队判处你死刑。”

假张常胜声音低低的,一字一顿地说。一抬手,啪啪啪,白翻译死狗一样倒在血泊之中。

“父老乡亲们,大家不要怕,我是张常胜。冤有头债有主,姓白的敢抢老子的女人,在太君面前说我的坏话,狗日的该死,与众人一字无干。”

说完,在闹哄哄的街市上,一行人扬长而去。

十三

中都县的大街小巷,乡镇集市上,到处悬挂着通缉江洋大盗张常胜的布告。白翻译被张常胜当街打死,这事被中都的百姓传得沸沸扬扬。白翻译家族和日军内部关系盘根错节,小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各界压力。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白翻译之死,和之前河西乡丢失粮食,洪山兵站被毁,应该不是张常胜所为,肯定是另有其人。

毋庸置疑,张常胜对大日本皇军,固然掺杂着许许多多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他肯定不会反叛。在中都县,张常胜杀了那么多人,共产党、国民党,还有平民百姓,谁反他都不会反。

使用张常胜又是一把双刃剑,尽管他不遗余力地血洗屠杀一切反抗力量。处于晋中盆地,在华北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的中都,保持相对的稳定,是支持日军在全中国战争的基础。奉行怀柔政策,保障其他战场,让这个曾经的商业之都提供源源不断的经济动力是他在中都任务的重中之重。张常胜的破坏性远远大于建设性。

中都是实行怀柔政策的模范。

他治下的中都,如果出现青天白日八路军游击队闹市街头杀人,小野清楚,他的仕途前景将会是一片漆黑的。白家和日军的高层,他也得有个交代。

原本是棋子,棋下臭了,只能当做弃子。

张常胜开始了他的逃亡之路。被日本人撤职以后,他就预感到,得早作打算了。秘密地打发家小携带值钱的东西到了乡下。刚出城不远,庄稼地垅子上行走的时候,碰见一个拾粪老汉,看样子是往自家地里倒粪出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说到了最近不多两天的见闻。老头是狗肚里装不下四两酥油的把式,说起事情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张常胜有意识地问:

“照你说,张常胜是个啥人?”

“张常胜就不是个人,说他是个人,还不如一个畜生。不知道他爹妈糟了甚孽,生下这么个东西。千刀万剐,点天灯,烧红的鏊子上烤,咋死也是活该。”

“你认识张常胜?”

他不动声色问,老汉没有看见他眼睛里的狠毒,继续说:

“哎,我是认不得张常胜,要是认识,用杀猪的剔骨刀,一刀一刀割了张常胜,割下来的肉喂狗。”

“我就是你要杀的张常胜,看在你肯说实话的份上,给你留个全尸。”

回头看见地里立着一把撅子,操起一撅头砍在老人脑袋上。然后背起老人的粪筐,拿起拾粪铲。

走上官道,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他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路面,看见地上牲畜粪便,赶进铲到背后的筐子里,模样倒也像个拾粪的财迷。毕竟有点底虚,害怕有人认出他来。

“快来看,拾粪的是不是踩到迷魂草了。”

月牙葫芦是个沟,沟两边崖上有人站着看热闹。就见一个背着粪筐子的人,低着头,在沟里踢踏踢踏转着圈圈,好像做着拾粪的架势,其实粪铲什么也没铲到。前几年省城里来的戏班子,因为赶场子,演出完了急着赶下家,稀里糊涂踩了迷魂草。一班人围住乱葬坟转圈圈。走啊走,走得精疲力尽,口吐白沫,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好容易到了地方,赶紧搭台化妆,锣鼓家伙什一响,众人脑子突然清醒了,他们还在乱葬坟。崖上的人七嘴八舌的,有人就说,赶紧喝叫一下,让他醒了吧!

等等,仔细看看,咋的举手投足越看越感觉好像认识了。

“没错儿,沟底那个就是害死青村几百口子的张常胜。”

嗐,大家回头看说话的人,这不是一天冒充张常胜的那个人吗?!邻村上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知道他是游击队的,是和咱受苦人一条心。

石豪说:

“先叫狗日的学叫驴拉磨转圈圈,累散架再收拾。反正是阎王爷给他下请帖了,该死的活不了。”

崖两边,沟里,人越聚越多。

七月十五鬼吹灯。张常胜心里有点上火了,这路是越走越看不到头,越走越觉得哪里都像似曾相识,又不像是走过的。地上有时候是一坨挨着一坨的粪,紧着铲也铲不过来,有心不铲吧,路上的行人认出他来。他知道,自己在中都造的孽,众人的唾沫早就淹死他了。现在混成丧家之犬,认出来还不叫人半头砖石头砸死。大丈夫能屈能伸,装也得装下去。有时候,路上干干净净,他就埋头走路。

打死他。

有人大喊起来。张常胜打了个冷战,猛然醒过味来。心里骂道,真是鬼打得不由人,咋的跑到这地方来了。

身前身后,两边黄土崖上站满了人。

啪,他的头嗡的一下,挨了一石头。紧接着,石头,土坷垃,雨点一样向他砸了下来。

打死他。

打死这个狗汉奸。

张常胜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愤怒的人们一拥而上,铁锹,扁担,锄头一起招呼。看着他倒下了,人们围着,拳打脚踢。女人们呐喊着挤进人堆,抓,掐,刀子,剪子,着了急抓住就用牙齿咬,人们发泄着仇恨。

游击队员们喊破了嗓子,老乡们,抓住张常胜公开枪毙。抱住这个,防不住那个。后来干脆放弃了劝说,张常胜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张常胜死了。那个中都人提起来恨不得敲其骨、食其髓的杀人恶魔张常胜死了。

但张常胜却还活着,他神出鬼没活跃在中都县打鬼子、除汉奸……

尾声

1949年,张常胜悄悄脱下军装,回乡守着父母和几亩薄田,重新做回大家眼中的兔生子。

后半生蛰居故里、平凡无奇的他在八十岁那年寿终正寝。

在他出殡的那天,细吹细打的响器奏着哀伤的曲儿。知道他去世的消息后,平静的中都,年老的人讲述着真假张常胜的故事。年轻人震惊于汉奸张常胜的残忍,惊叹于游击队张常胜说曹操曹操就到的神奇。村里出殡队伍必经的街道两边,家家门口挂上了寄托哀思的黑布,村里人念叨着,张常胜每晚都要在村里的每一个角落行走一番。他在,村里没丢过东西。在村委会干部们的带领下,十六抬的独龙扛被年轻人们争相抬向张家祖坟。

忘了说,兔生子只是这个传奇人物的小名,当然,张常胜更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出殡那天,许多人才第一次听说他本名叫张振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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