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刮家
文/铁子
1
人字梯蹬蹬地在地上走着,乔润东和郭爱萍腿夹着两个梯子,一长一短,交叉着走动。他们左手托着堆满白色腻子的灰盘,右手泥抹子推着腻子,就着灰盘往上托的惯性一举,泥抹子托着满满的腻子,顺势在房顶或者墙面上一拉一推,一道二十公分宽,一米多的工作面就出来了。灰色的墙面、房顶,就像是一块画板,刮家的工人姿态优美的写意着装饰的人生。画板呈现出粗粝的原始蛮荒,雪一样白的腻子,在他们手中的抹子所到之处,填充着平整着。横平竖直,阴角阳角,散发着冒着水汽的新鲜和亮堂。结实健壮的润东,又黑又瘦的郭爱萍,这一对反差明显的搭档,说不清他们有多少次在一块干活了。熟悉对方就跟熟悉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一样,见不得,离不得,互相厌恶,又互相离不开。刮房顶比较累,郭爱萍抢了个高梯子刮房顶。乔润东只能踩着矮一点的梯子刮墙面,重活累活抢着干,按说润东应该心里温暖高兴才是,可他偏偏高兴不起来。他有些厌恶地看着光着膀子,穿着一条黑色泛着丝光的肥大短裤的郭爱萍。他甚至特意地看了一下背对着他干活的郭爱萍,阳光穿透了郭爱萍的短裤,他一眼就发现这货没有穿内裤。沐猴而冠,词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他不由得为自己找到准确形容眼前这个人的形象,自鸣得意起来。
郭爱萍的嘴唇高傲的撅着,脸上费劲地端着一股劲。抢占高梯子,就相当于抢占精神制高点。站立在制高点上,说话腰板也是硬的。
“跟你说多少次了,一抹子刮完,一定要收光,你就是不听。”
郭爱萍充满着苦口婆心又有点不耐烦的口气,像针一样扎着乔润东。他清楚这种教师爷一般,带着教训意味的背后是,你的技术远不如我的潜台词。
“闭嘴吧你,刮头遍灰要的是平整度和腻子的厚度,不是要看光溜的。”
他没好气的说,眼看自己的回击产生了提升高度的效果,得继续巩固,扩大胜利果实。他用右手的泥抹子,指着头顶的天花板:
“‘鹌鹑没尾巴,调转屁股说人家,’头遍灰刮的薄了压不住墙面附着的砂子,甭说平整度,连遮盖都成问题了。你这‘刮家的大师’,连这粗浅的道理也不懂吗?”
他刻意重重地说“刮家的大师,”说了连他自己都有点好笑,刮家的,充其量就是个受苦人,还大师呢。
郭爱萍绷着的脸,像一颗熟透了的石榴,裂开了嘴,露出里面红红的籽。互相掐着,斗嘴久了,润东总能不负众望花样翻新地弄出个新鲜的词儿,刮家的,大师,甭管他什么,大师总归是大师,他一下就乐了。
“咱们老弟兄,谁不知道谁有几斤几两?第一天来工地干活,可不能让老板觉得咱们技术不行,下班的时候结账放人。”
郭爱萍脸上堆积起谄媚的笑纹,变换了腔调,用讨好的语气说。每一次斗嘴,他都得在自己明显处于优势的情况下,主动让着点对方。这让他憋屈窝火又无可奈何,润东的优势在于能和圈子里的朋友打成一片,他能找下活干。他自己在这方面是短板,他看不起那些和他挣着一样工资,技术甚至不如自己的工人,但又不能离开他们。没活干,技术再好,你什么也不是。
润东闷闷地哼了一声。楼道里,搅拌腻子的电锤,撕心裂肺的转动起来。一个单元十几个人在干活,整天轮流抱着电锤搅拌,使用不了几天,不堪重负的电锤就发出刺耳的抗议。两个人不再说话,电锤时断时续的撕鸣间隙,泥抹子刮在房顶,墙面,发出蹭蹭的声音。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着轻烟一样的灰尘,上梯子纵横推拉,下梯子在桶里搲腻子,提溜着空桶,打水,搅拌腻子…经年累月干着这些看似粗糙,实际上横平竖直,棱角分明的活儿。平如水明如镜这是一种境界,也是刮家的油漆工们基本的技术要求。粗活细作,使这些来自大江南北,身上还残留着油菜花、大豆、小麦气味的人,相比于其他游走在城乡边缘的农民工,又多了些孤独,苦寂,敏感,甚至神经质。
眼前这个就像女人名字的家伙,让他心里有说不尽的厌恶。他想甩掉他,好长时间不见他还有点想他,和别人搭档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想,这个货没活干,会不会饿死。尽管这个念头有点邪恶,他从心里还是希望他好好的活着,活着其实就是幸福的,不是吗?他们到一起干活,经过短暂的如胶似漆似的融洽期,很快就又陷入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互相掐起来:从抢占精神的制高点开始,又都是以郭爱萍的无奈妥协结束。郭爱萍的妥协,其实心不甘情不愿,因为他实在需要一个可以带着他干活的人。拮据的日子,郭爱萍一块钱买四个馒头,一天吃两顿,水煮土豆丝或者绿豆芽,花椒红油炝一下拌点盐、醋,就算是改善生活了。这样的日子,倘若持续十天半月,他的肚子里的油水就刮得干干净净。他的所谓骄傲情绪就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低下头来。这时候有人找他干活,他就像拧紧发条的钟,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了玩命干活的动力。那时候一般中午,工地老板会管饭,小一点的工地,老板就叫上大家下馆子。肚子里没有油水的郭爱萍是谦逊的,拉紧套不松劲的老黄牛,吃饭也是一个顶俩。十块钱一碗水饺,他一个人就能吃两碗半。干上一个星期,工地上老板赞许的目光,业主的夸奖,就会让他飘起来,一飘,矫情就上来了。中午吃饭,他当着老板的面,到饭店柜台拿酒,啤酒也好白酒也罢,喝不了几口就扔了。干起活来,他也开始挑肥拣瘦,数说老板小气,一起干活的人技术如何不行。结账的时候,他搞不清自己是哪一边的,向着业主说话,让老板吃哑巴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出了胸中憋闷的鸟气,体现他的价值一样。郭爱萍的矫情,其实是建立在你的技术不如我,凭什么你挣得比我多的嫉妒之上的。就像街边卖俏的妓女,涂抹着廉价的脂粉,一阵风吹过,扑簌簌往下掉粉。血红的嘴唇像啃了死娃子,搔首弄姿,俏的尿湿鞋。
乔润东用这样恶毒的语言刺激他,郭爱萍咧嘴笑着:
“我要是一个女人,我就什么活也不干了,我出去在街上拉客。两腿一叉,黄金万两,吃遍天下所有的男人。”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这副尊容,满脸旧社会,出门影响市容。甭说站街拉客,吓也吓死个人了!
“哎,你听说根生老婆当鸡婆了吧?”
郭爱萍没话找话,他说的根生,他们在一起干过活。省城虽大,刮家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经常跑工地,说不准在什么地方就会遇上熟人。其实论认识的人,郭爱萍一点也不比润东认识的少。在郭爱萍眼里,他看不起这些当地的包工头,他们土头土脑,表面上看起来憨头憨脑,骨子里狡黠多疑,肚子里装的都是弯弯绕。关键是,他们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却吃着和自己体格大得多的工程。有点像刚断奶的小猫,一口叼着一只成年人鞋一样大的老鼠。郭爱萍因为骨子里看不起他们,就毫不掩饰他的矫情,干起活来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被人讨厌。郭爱萍不知道的是,其实,他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另类。
不过,根生更是一个另类,郭爱萍不知道的是,润东和根生夫妇另有交接。
有一次,根生给润东打电话,说有个刮仿瓷涂料的活,他不想干要把活转给润东。看了活,和业主谈好价钱,润东开出材料单,让主家照单买料。中午润东请根生吃饭,根生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他老婆就过来了。根生老婆薄施粉黛,凹凸有致,顾盼生姿。
根生介绍润东,他老婆两只黑漆漆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叫过服务员,连着要了几个硬菜。她挨着润东坐,挨得很近,膝盖挨着膝盖。润东有些局促,尴尬,尽力收拢着自己的腿,他的脸红的像只西红柿,心砰砰跳着。根生倒是没事人似的,嘴里聊着些不着调的话题,翘着兰花指夹着筷子吃饭。
“我算是看透了,指望刮家,这辈子就发不了个财。你看看和咱们一起刮家的那些人,一天天累的像死狗,晌午出去吃个饭吧,穿的跟个叫花子一样,进饭店吃饭还得看人脸色,闹不好工头跑了,眼看到手的钱就打了水漂。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点钱,落不下几个子儿。”
“咱就是个受苦人,看不看人脸色什么的无所谓。只要咱的手艺在,干的活儿让业主满意,完了痛痛快快结了账,说声师傅辛苦了,就感觉一天的劳累值得了。至于去工地干工装,拖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迟早一天会引起政府的高度重视的,社会总是在进步嘛。吃一亏长一智,干工地的人多了,大家团结起来,警惕一些,发现老板给不了钱,立马停工要钱。人总得往前看,不能因噎废食啊。咱老家不是有句话叫‘只要念下经,早晚有钱花。’回到家,老婆孩子能吃顿饱饭,孩子上学的学费有着落了,睡觉也踏实。”
“看看人家润东,出来干活心里想着老婆孩子。这样的男人,看着踏实。”
她挺立的胸脯在他面前一晃一晃的,润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根生自顾自地说:
“我踅摸下一个赚钱的好生意了,就开个按摩店,租间临街的门面房,找几个小姐,这可是短平快的买卖。”
润东知道他说的按摩店,城中村随处可见的那种挂着洗头按摩招牌的店。他经常路过。落地窗边,坐着几个裸露着大腿,搔首弄姿的女人。有时候,门口的卷闸门神秘地拉下来,那是她们接客了。晚上,街灯亮起来的时候,店里亮起粉红色的灯,过往的男人瞅着心猿意马,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合适。
“吆,那不是皮肉生意吗?我可是良家妇女,做这种生意,传回家我还怕村里人手指头戳破衣服了!要干你干。”几杯啤酒下肚,根生老婆白皙的脸上泛起了霞光,眼光直直地看着润东,“到时候开了店,润东可要过来照顾生意呀。”
行,没问题。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嘀咕着,我又不是嫖客,怎么照顾你的生意啊。做装修久了,他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说着言不由衷的鬼话,连他自己都相信这些话都是发自肺腑,一点都不掺水。
结账的时候,根生老婆冲根生说,今天咱们结账,根生有些不情愿地掏出钱来。润东赶紧站起来,根生给他介绍活儿,这钱应该他出。根生老婆不由分说一把拉着他,顺势往怀里带,柔软的胸脯蹭着他的胳膊,润东难堪极了。
按摩店开业以后,乔润东接过一个电话,是根生老婆打过来的。两个人东拉西扯的谝了一会儿,根生老婆说,你过来吧。
乔润东的心里痒痒的,那种地方他没有去过。他想去,却又没有勇气去。他强迫自己往别的地方想,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根生老婆风情万种的神态。前几天,在工地上搬涂料的时候,他的腰闪了一下,一直不得劲。村里人偶尔落枕闪个腰,都会去找懂跌打损伤的拳师抻筋拔骨。他就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说,就去按摩一下,顺便照顾一下根生的生意。
一个挺胸翘臀的女孩走到润东跟前,根生老婆走过来说,你出去,在门口坐一会儿。女孩扭着屁股不情愿地走了。卷闸门哗啦啦地放了下来,他的心里莫名紧张起来。根生老婆拉着他进了里屋,让润东脱了上衣,他忸怩着有些哆嗦地把衣服脱了。她给他后背,重点是腰部拔了几个火罐。润东趴在床上,根生老婆和他说着闲话。她说,她叫丽卿,别一口一个嫂子叫,听着别扭。取下火罐,她娴熟地给他按摩,从头到脚,前胸后背,揉,捏,点,扣。屋里的空气,闷热中透露出一丝暧昧,汗水从丽卿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的心里滋生了一丝怜爱。他痴迷地看着她,津津汗水滋润着裸露的脖子,泛着丝光。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胸均匀地跳动着。
丽卿的嘴里发出长长的“嘶~”声,她的手,清风梳柳,轻轻划过他的大腿。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她在他耳边轻轻说,“那个死鬼成天翘着兰花指,戴着和女人一样的耳环,上辈子不知道做什么缺德事了,嫁给他倒不尽的霉了!这不又逼着我开这么个店,迟早一天我也就当妓女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我自己找个男人图快活,活一天算一天。”
丽卿的眼神迷离着。
“不,不能,我不能坏了同行的规矩。”
他慌慌张张爬了起来,穿好衣服,从裤兜里掏出钱,放在床上,拔腿就要往外跑。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丽卿恼怒的说着,把钱塞回他的口袋。
“我就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怎么了?你知道每天伴着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郭爱萍口沫横飞,絮絮叨叨地说着些道听途说的闲话。他说,大概是看见自己家的妓女挣钱挣得多,根生老婆眼红了,亲自下场接客了!等开了工钱,咱们也去根生店里消费一把,怎么样?
郭爱萍贱兮兮地说。
“记吃不记打的货,你难道忘记了去年的教训了?”
润东狠狠地说。
2
去年的教训至今让他们感觉到凉凉的寒意,一种火热的夏季突然进入冰天雪地的三九天的感觉。其实郭爱萍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受害者。他毁就毁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对这个女人,因为垂涎美色和阿谀,毫不吝啬地奉献了太多的廉价的赞誉之词,以至于当大家发现,施工方老板跑路了,好多人的工钱泡了水汤的时候,郭爱萍的人设倒塌了。对于润东而言,他对郭爱萍的恨意更深一点,他差点儿做了傻事。
同行董坚强经人介绍,去了一个叫天使乐园的工地。工地老板是西南一个省份过来的,董坚强去的时候,工地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干木工活的结尾部分。老董进工地,老板扑面而来的热情,就把他感激的鼻涕冒泡。瞅着没人的时候,老板塞给他一包软中华烟,中午吃饭,安排老董和同天去的几个人,和工地的管理人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虽徐娘半老,仍风姿妖娆的老板娘,似笑非笑地目不转睛看着他,不停地给他的碗里夹菜。浸沾着老板娘津津玉液的筷子,拨拉着可口饭菜倾入他的碗里,老董面红耳赤,神魂出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工地上,木工活行将结束,刮家的油工稀缺,情况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在那里。外地来的公司,大面积铺开刮家,肯定需要几十个油工,大批量地从外地叫人过来,显然是不合算的。工人过来,老板得报销车票,误工费,包食宿,挺麻烦的。老板态度诚恳,豪爽大方,求贤若渴,老板娘软语款款的神情,经老董他们几个人充满感激色彩的渲染,自然吸引了不少干活的人。润东,郭爱萍,金川自然很快加入进去了。
日趋冷清的工地,因为二三十号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油工加入变得热闹起来。豪爽大方的老板,挪动着矮胖的身躯,笑的油光铮亮的胖脸绽开了花,咧着嘴眯缝着眼睛,蓝蓝的天空在他的眼里变成一条线。上班前,报到打卡的时候,老板天女散花一样散着烟。那可是几十块钱一包的好烟,伙计们抽着这昂贵的抬举,笑语喧哗中,隐隐飘逸着受苦人的怜惜。润东和几个惯熟了的油工私下里说,破费买这价钱的烟不如一人一包廉价烟来得实惠,关键是便宜,老板也能省点钱不是?说归说,人家老板的一片心意,夹在手上也要多夹一会儿。烟屁股烫手,紧吸三口,为了节约,再吸一大口。
初进工地,刮家的工序,石膏腻子批嵌石膏板吊顶伸缩缝,墙面裂缝和封闭线槽。工地使用的是生石膏,凝固速度快,有经验的师傅们谆谆告诫:
“调腻子的时候少调点,别给老板浪费材料。上下梯子刮灰速度快点,尽量让老板利润多一点。” 这样抬举受苦人,在干活的人身上舍得花钱的老板,毕竟不多,咱受苦人多累点没关系,不能让好人吃亏。懂行的人都知道,一天一个人能干多少活,谁也不是傻子,识相点,别玩那个里格楞。
批嵌完石膏,接下来就是贴抗裂绷带。帖抗裂绷带是有讲究的,贴不好就会空鼓起泡。会干的人,先把成 卷的抗裂绷带分解卷成松动的段,放置清水容器里泡一下。前面一个人刷白乳胶,脚步腾腾,后面的人准确地把绷带贴在伸缩缝中间,用抹子或者油灰刀刮平。白色的抗裂绷带沾着水飘舞着,尘土弥漫处,烟雾缭绕,有点仙女临凡的意境。当然了,灰头土脸,满身臭汗的刮家的,不能算是仙女。
一袭白衣,脚着白色旅游凉鞋的老板娘,脚脖子裸露着,洁白光洁的肌肤泛着健康的光泽,脚踝处一截红丝线绑着小铃铛,走起路来,铃铛俏皮而美妙的响着。一顶白色棒球帽遮着乌黑亮丽的长发,施施然出现的时候,干着活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人们,眼前一亮,各种复杂的的念头飘过心头。年纪大点,已过青春骚动期的男人,眼里看见的是一条养眼的美丽风景线。年轻一点,各种喷薄的荷尔蒙充盈在四肢百稍的壮年汉子,这靓丽女子在他们的眼里,是性感娇嫩而知性的,老板娘的身份赋予他们无羁的遐想空间,他们想象着倘若和着眼前的尤物,发生一点暧昧的故事,倘若多情的老板娘给予自己一点看得见的实惠,岂不妙哉?倘若眼前看着柔顺的老板娘,把脸一翻,那可惨了!后果不堪设想,一颗颗不安分的心,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连脚后跟也凉了。
乔润东和大多数人一样,看着眼前老板娘的俏模样,尽管忍不住眼睛,一遍一遍地看着她,心里却琢磨她的年龄,可能要比自己大好几岁,但老板娘像雪一样的肌肤,如水一样的眼睛,分明是一个年轻貌美的仙女,女人真的是一本好书。
“啧啧啧,”郭爱萍发出由衷的赞叹,“真是绝色美女,南京到北京,不如看见老板娘亲。”他就发出哈哈的笑声,老板娘脸色红了,甩一甩乌黑靓丽的长发,转身走出去。
“看看,让老郭瞎说的,老板娘不好意思走了吧?”
金川笑着说。
下午,老板娘换穿一件白色体恤,牛仔短裤。正在干着活抽着烟的男人们,眼睛直了。
“俺的娘哎,这是人还是仙女啊!”
有人悄悄赞叹道。
郭爱萍的眼睛睁得像两个铃铛,他的目光就像闻着花香的蜜蜂,振动着翅膀,不离不弃顽固地追随着老板娘的美妙身躯转动着。
润东有些别扭地把头别过一边,其实他也何尝不想多看一眼美丽的老板娘。他就是看不惯那些人一副恨不得把人吃下肚子去的下贱模样,那样赤裸裸。他甚至注意到,好些人一边干着活,一边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仔仔细细端详着老板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和那些俗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是用眼睛,满怀着不可告人的色欲。而他,是用心,欣赏着这工地上难得一见的美丽风景线。
工地上,最近来了几个女工。平时,老板娘喜欢和这些女工们说话,老板娘的一些情况,就是通过她们的嘴,在工人们之间传了出来。老板娘其实婚姻生活并不快乐,女工们有些添油加醋地地说着。大家在上下班或者休息的间隙议论着,看老板肥胖的身体,某些方面的不如人意可见一斑。其实老板包揽工程也很不容易呢,老板娘和她们说,工地甲方公司的主要负责人,需要经常联络感情。过了几天,老板娘眼睛红肿着出现,郭爱萍叨叨着:
“看着就让人心痛。”
润东嘴上说着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高兴不高兴碍着你什么事情了,心里却隐隐作痛起来。
老板娘的男人,那个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老板,新包养了一个女孩。老板娘被人踹到一边去了,好在工地还有她的一半股份。女工们说,其实老板娘也不是善茬,她的前夫原来是老板手下的工人,工地上出了事,摔成重伤瘫痪了。她就带着孩子改嫁了老板,张罗着在工地上给大家做饭,分着工地上一半的股份。
金川和润东私下里嘀咕,这工地的老板,老板娘都是有故事的人,在这样的工地干活,可得提防拿不上工钱哪,他们的心揪了起来。
润东和郭爱萍说起担心工资不好拿的时候,郭爱萍撇撇嘴:
“咦,我看这老板娘人挺好的,甭说别的,就看人气度,就不是那种人。”
润东没有再说什么,这几天郭爱萍衣服穿得光鲜亮丽,说话也谝着京腔,工地上干活就数他积极,施工现场让他打扫的干干净净,炫耀似的给老板娘准备下一个小凳子,一个玻璃口杯。干活的时候,吆五喝六,指挥大家干活,让大家心里很不舒服,好几次和带班的小赵呛起来。直到有一次,人们在电梯间看到,郭爱萍黑脸闪着红光从电梯里出来,老板娘柳眉倒竖跟在后面。
润东感觉,郭爱萍在工地算干到头了。
但是,他估计错了。郭爱萍依旧和他搭档干活,这货蔫得像只死绵羊了。
工地上的女人们消息传得风一样,郭爱萍这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没吃着,倒让天鹅扇了个耳刮子。润东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鄙夷地看着他,什么玩意儿?这件事,老板娘没有声张,显然她也不想把事情扩大化,虽说他们是强势的的一方,是老板。但他们毕竟不是本地的公司,不能把工人都得罪了,工地上甲方公司一天天催进度,处理不好工人都不干活了,恐怕不好交代吧?润东继续分析,老板娘显然也不想让老板知道这件事,他不由得想到,另觅新欢的老板肯定不会在乎现在的老板娘。这老板娘也是的,他又想到瘫痪在床上的前夫,是怎样用无奈而绝望的眼神,看着妻子成了前妻,儿子又成了别人的儿子?!他不禁想到慧慧,倘若他变成那样,她会不会像这个老板娘一样离他而去?唉,金钱和感情现实面前,她优先选择的是金钱,女人哪!
说到钱,他们这些刮家的起早摸黑的,加班加点,还得看人脸色,还不是为了钱。
转眼就到月底,到了发工钱的日子。公司的人说,工程进度款可能要晚几天才能到位。大家都有点心慌,找带班的说,带班的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他只管工地上干活,不管发工资。心细点的工人发现,带班的就没有把大家的出勤天数报到公司。一群人吵吵嚷嚷,扭着带班的,让他马上到公司报出勤。
“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身材矮胖的老板,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闹哄哄的人们静了下来,老板冲着带班的瞪了一眼,润东突然发现,老板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一闪即逝,带班的小赵惶恐的地跑了。
“来来来,兄弟们辛苦了。”
老板笑眯眯地散着烟,烟还是华子,吸在嘴里绵柔醇香。
“钱不是问题,就是晚几天给大家发,耐心等待几天钱肯定到大家的手上。大家手头紧了,可以去财务先拿点生活费。跟着我老程干,凡是钱能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有几个人嘀咕,说下的日子不发工资,这工地会不会有猫腻,就说不想干了。老板很痛快,工地来去自由,先从财务支一点生活费,工资过几天和大家一起领。干活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工作面去了,没有人理会他们,那几个嘀咕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午饭时候,老板娘容光焕发地给老板沏茶,老板没有伸手接杯子,叼着烟吐了口烟圈,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滴泪,从老板娘光滑紧致的脸颊滑落。
过了十来天,这天早上,大家伙兴冲冲到了工地。工地上装饰公司的门敞开着,管理人员一个都没见。一群人慌慌张张,吵吵嚷嚷,给先前辞工的人打电话,然后大家跑着去找甲方公司。甲方公司的人说,工程进度款都按时给乙方装饰公司打过去了。乙方的人都跑了,我们也得找他们,签订的劳务合同,工程干了一半,剩下的工程让谁干,总得讨一个说法。至于你们的工资,本来就不在我们甲方承担的范围。喝酒问提壶的要,谁找的工人问谁要钱。说到后来。中午吃饭的时候,甲方公司的人一个一个找借口跑了。有人想到报警,110说劳资纠纷不属于他们管的范畴。闹到天黑,有人开始翻腾装饰公司丢下的桌子柜子,旧衣服臭袜子,众人一拥而上一窝蜂地抢夺他们认为还值点钱的东西。干了一个多月活儿,除了拿到几百块钱生活费,一无所获,再不拿点有用的东西,岂不是亏上加亏了?
乔润东挤进人堆,在上下左右伸过来的胳膊缝隙中,抢了一台液化气灶。
3
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懊恼地想着,一个多月的汗是白流了,倒贴进去每天的烟钱,早点饭钱。两个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黑了心的装饰公司,人人不得好死,生下孩子没屁眼。糟糕的情绪彼此相互激励着,乔润东就把气出在刚才在人堆里抢出来的液化气灶上面,他把抡起来,狠狠地砸在马路牙子上,一下一下,砸了个稀巴烂。完了红着眼睛,瞪着郭爱萍:
“你眼里如花似玉,风姿绰约的老板娘,也不是什么好鸟,就是个吃着人肉喝着人血的老妖婆,啃着人骨头的断子绝孙的烂骚货。”
郭爱萍黑着脸,朝着地上散落着的液化气灶,吐了口白白的粘稠的唾沫。他可舍不得扔掉好不容易抢到的衣服,尽管这衣服别人穿过有点膈应,那是一个多月血汗换来的屈辱。挺括的的蓝色薄毛料西服,看着就有点稀罕,活这么大,他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自己不说,别人谁会说你的衣服是别人穿过的,再说犯不着和衣服置气不是?他扔下乔润东,独自骑着自行车走了。
前面的路,白花花的向着暂住的地方延伸着。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干了,乔润东感觉置身在干枯的沙漠中,热风带起的砂子,无情地抽打着他的肌肤。他的心肝脾肺肾,被这粗粝的砂子摩擦着得沁出血来,那冒着滚烫的热气的墨汁一样的黑血上,不一会落上雪一样白的盐,疼的他发出一声声嚎叫,就像被屠户扔在案板上待宰的猪。不,他就是那头猪,刀子已经插在他脆弱的心脏上了,他听见杀猪刀刺破心脏的模糊的声音,看到倾泻而出的血液流在地上的盆里,一层白色的泡沫浮了起来。
他沙哑着嗓子,用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黑心的老板,狐媚下贱的老板娘,装饰公司的设计师、项目经理、施工员,一个个不得好死。他幻想着眼前出现这些人,拔出插在自己心口的刀子,一刀一刀刺进他们的胸膛。这些骗人的家伙,流出来的血,散发着腐尸一样的臭味。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一个多月,拿不上钱,回去怎么和老婆,张着嘴等食的孩子们交代?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去㞗,去㞗吧!
他扒着桥上的栏杆,奋力跃起,成天踩着梯子的身躯,像只燕子一样飘了起来,一只脚稳稳地踏在混凝土桥墩上。
桥上围了一大群人,普通话、龙城方言、南腔北调传达着各种惊呼。桥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两只小艇飞鱼一样来回巡弋着。
俩孩子饥饿的眼睛里流出绝望的泪,媳妇慧慧俊俏的脸颊,性感柔软的身子。别了,我的亲人,孩子。他酸楚地在心底叫了一声,突然想到这一下凌空而下,亲人也许以后就得叫别人爸爸了,媳妇也许躺在别人的怀里。他的脑袋嗡地一下,钻心的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实在没有勇气跳下去了。身后蹑手蹑脚冲上来的几个人把他拉了下来。
乔润东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媳妇慧慧看着他,嗔怪地说,咋这么晚才回来,又加班了吗,工钱领上了没有?她继续絮叨着说,家里没钱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润东烦躁起来,嘶哑着嗓子吼着:
“狗日的黑心老板跑了!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子抽了他的筋!!日他十八辈祖宗!!!”
捏着燃烧的烟头,颤抖着,狠狠地戳在自己的胳膊上。
慧慧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红红的淤血,鲜艳欲滴。她惊恐地拽着他拿着烟头往自己手腕是戳的胳膊,带着哭腔失声叫了起来:
“润东,你怎么了?说话呀。”
邻居三儿走了进来,拉着慧慧走到一边,低声说:
“刚才在胜利桥上,我看见围了一大圈人,走近了看见人们七手八脚拉着润东,他差点儿跳了汾河。”
三儿推着一车子时鲜水果,看见润东要跳河,吓得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水果撒到地上,四散滚动着。路过的行人见了,一窝蜂地冲过来捡拾着。
“你们干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哄抢,还有没有廉耻了?!捡起来给他放车子上,龙城人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一个老汉大喊,捡起水果准备往自己口袋里装的人们,不好意思地把东西放到三儿车上。
“乔润东你个混蛋,你死了我娘儿三个咋活呀!”
慧慧哇地哭了。
瞪着一双惊惧的大眼睛,怯生生吸吮着手指的女孩儿哭着抱住了慧慧的腿。
又一次走在这条路上,这条故乡中都县西源祠村的土路,大如伞盖的唐槐散发着槐花的清香。每一次恍惚,他的脊背上都好似扣着一只沉重的壳,这壳无形,润东却分明感觉到是暗黑色的,有点像乌龟壳。乌龟壳紧紧地束缚着他的身躯,他的手无法动弹,一副看不见的枷锁套住了他。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动一下,都得深深地吸一口气,气儿却在龟壳的重压下,憋闷在胸腔里吸不出来。他不能回头,身后凄厉的啸叫,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昔日熟悉的窑洞在眼前消失了,他看见的是路西边架着松木火堆,火焰腾腾,烤着皮肤滋滋冒油,乌黑的烟雾遮蔽了天上的太阳。路的东边是一天深不见底的深沟,依稀能听到沟底流水哗哗,腥臭扑鼻,传上来的寒气激得他汗毛竖立起来。一边是火焰,挨一挨,烟消云散。一边是寒冷彻骨的深沟,掉下去万劫不复。乔润东的心砰砰地跳动着,他紧紧咬着牙闭着嘴,害怕狂跳的心脏一不小心就会冲嘴里蹦出来。每一次炼狱一般的煎熬,睁开眼睛他都是躺在奶奶的怀里,脸色苍白,满头白发的奶奶眼泪滴答下来。终于在一个月光照得见地上银针的夜晚,这个直直的啸叫,在一声清脆的响鞭后消失了。
父亲把车赶进生产队院里,卸了牲口,饲养员把骡子牵到槽头喂料。走在堡里街道上,一个黑影子就在背阴墙下晃动,父亲不动,牠就不动,父亲动牠就动。
“谁?”
父亲连着问了好几声,黑影不出声。父亲的头发站了起来,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意,汗水淋淋地从头上落了下来。肯定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暴躁的父亲甩手一鞭子,抽在那个怪物身上。黑影惨叫一声,呲地蹿出去消失了。堡里的邻居,胆大的打开街门走了出来。乔润东不再油煎火燎的难受了。
这个怪物又在啸叫着折磨他,挥舞着长长的鞭子,洒脱地抽打黑影的父亲已经走了!一霎间,他泪如雨下。
南无阿弥陀佛。
这座建于北宋年间的圣寿寺,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洁白僧衣的和尚,飘飘然走了过来。他看见僧人,在一圈圣洁的七彩毫光映衬下的慈悲宝像。那不是父亲是谁?
爸。他跪了下去。
乔润东头顶泥丸宫像天窗一样悄然开了,一丝丝清凉徐徐流进了他的身体。
“咄,孽障,还不退下?!”
宽大的袍袖一挥,黑色的幽灵吱吱叫着灰飞烟灭了。
润东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慧慧沾满泪水的脸。他心里一动,面对他的崩溃,慧慧惶恐而无助,怎么做才能把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乔润东浑身湿漉漉地,出了一身透汗,感觉一阵轻松。他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脸,不做主的眼泪流个不停。
慧慧的手像鱼儿一样,游荡在他的身上。他伸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慧慧温润的嘴唇亲吻着倚偎靠山的男人,情到深处,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他浑然不觉,沉醉在爱的海洋中,波涛汹涌,海天一色,扁舟自由游弋,海鸥轻翔。他叹了一声,暗自庆幸,今天在胜利桥上最后的怯懦,假如当时一跃而下,慧慧和孩子们将怎样度过这段悲伤黑暗的日子?
慧慧拿起衣服给他穿的时候,看见他肩膀上那个血红的牙印,心疼不已,搂着他,潸然泪下,一遍一遍亲吻着伤口。
拉开窗帘,晴朗的天空,炽热的照了进来。看样子,孩子们快放学了。
慧慧递给他一个塑料皮包着的本子,里面是她记的家庭日常消耗流水账。铅笔,钢笔,中性笔,娟秀的字迹杂乱地记着房租,水电费,卫生费,甚至一袋盐,一包纸,孩子们的学杂费,借读费,本,笔,他明白了,她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家里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她没有乱花或者给娘家人。这个聪慧的女人,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
他烦躁起来,合上本子。干了活没拿上工钱,日进赶不上日出的拮据生活,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实在心里没有底。
面袋子已经空了。
慧慧踯躅着,紧紧攥着几张零钱,在地上转着,跺了一下脚,出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是面粉,看样子差不多有二斤。他从地上的纸箱里找出几个已经发蔫的胡萝卜,洗洗切了。乔润东心酸的看着,在农村这样的胡萝卜喂羊,羊都不吃。
儿子小强和闺女妮妮狼吞虎咽地吃着,润东干坐着抽烟,他实在吃不下。那么点面,捞出三碗,锅里就剩下些汤汤水水,他怎么吃得下去?
慧慧端着碗过来,劈手夺下他手里的烟掐了。她拿起筷子夹着面喂他,润东不吃,筷子就往嘴上凑,他拗不过张开了嘴。多少年以后,乔润东还说,这是他吃过最香甜的饭。
“乖,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官凭印,虎凭山,俺娘们靠的是男子汉。”
她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润东看着这灿烂的笑容,懊悔和心酸一起涌上心头。
锅里剩下的汤汤水水,慧慧倒在自己碗里吃了。
“天旱三年,饿不死守锅佬。”
她笑着说。乔润东看着她有滋有味的吸溜着碗里的饭,心里好疼。
家里揭不开锅了,全家人的吃饭问题,像一座山一样压迫着他和她。吃过中午饭,慧慧翻箱倒柜,从衣服包裹里找出一张百元钞票,让他骑上三轮车到桥西蔬菜批发市场,进些蔬菜到周围的城中村去卖。
在蔬菜市场,他盘算着,比较着质量和价格,买了一大袋土豆,两袋胡萝卜,一杆带秤盘子的杆秤。刚刚好花了一百元钱。出了市场,走过理工大学,进了一个叫瓦窑的城中村。沿着曲里拐弯的街巷,推着三轮车走着。他的心突然砰砰地跳动起来,该吆喝了,他的腿肚子发软,吆喝的声音在脑海里肚子里翻来覆去叫嚣着,嘴唇哆嗦着,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活了接近四十岁,他还没有这样沿街叫卖过。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窝囊,是自己可怜的面子重要还是老婆孩子吃饭重要,人都被逼上绝境了,脸面值多少钱?吭哧瘪肚,好几次叫卖的声音顶上胸腔,堪堪涌上喉咙即将吐口而出的时候,又咕噜一声咽了下去。等等,再等等,他推着三轮车,沿着街巷转了一圈,又一圈。街上进进出出的人,一波又一波,也有几个走到他跟前,欲言又止,看看他和他车子上的东西,走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提到嗓子眼,落到肚里。快到饭点,再不吆喝,就恐怕卖不出去了。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心一横,颤栗着嗓子叫了起来:
“卖~土豆胡萝卜~”
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卖菜的,扯开嗓子叫,人听不见谁会出来买你的菜。”
路边象棋摊上,一个下棋的老汉冲着他喊。他感激地向老人笑笑,老汉鼓励地说:
“吆喝的声音大些。”
“卖~土豆胡萝卜~”
他扯着嗓子喊起来,嗓子有些刺痒,心里却滋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回到家里,他清点了一下,他的兜里有了八十多块钱,还剩下半袋土豆,大半袋胡萝卜。看来我还不算是废物,他有点小得意。这种微不足道的感给他一直低沉的心情,增加了收获的乐趣。慧慧说,做小买卖一般就是靠着秤上面抠一点。挣钱赔钱其实就是秤杆高一点低一点累积的,你给人秤菜的时候肯定是秤杆高高扬起的,不然还能再多挣几块钱。
高就高点吧,无非是多拉一点,初次做买卖,咱亏秤不亏心。润东嘴上这样说,心里对慧慧在这件事情上明察秋毫,敬佩起来。平时看不上女人们买个东西,挑挑拣拣,锱铢必较的啰嗦,在他的眼里,变得可爱起来。
乔润东习惯了凌晨三四点钟,骑着三轮车到桥西批发市场接菜。慧慧在巷口人员流动集中的地方,租赁下一块地方摆起了菜摊。他们的菜摊,土豆,西红柿,豆角,蘑菇,一点一点花样多了起来。
董坚强的老婆,时不时出来买点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慧慧拉呱。熟了以后,嗫嚅着买菜赊账。
“这些刮家的看着牛气哄哄出门,人模狗样回家,装的像个有钱人似的,其实兜里比脸上还干净。欠下我家好几个月房租,再给不了钱,只好撵上他们走了!”
他的房东老婆撇着嘴,一脸的不公道说。
天使乐园工地上,几十个刮家的工人白干了一个多月,乔润东和工友们心里都怀疑过,董坚强就是那个配合黑心老板骗了大家工钱的人,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老董介绍过去的,按说一个外地的公司卷上大家的血汗钱跑路,没有本地人做内应,这几乎是不合理的。大家怀疑归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撕破脸皮。现在看来,老董应该不是内鬼,他的拮据证实了他也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既然这样,就不能丢掉老董这个业务关系,说不定以后遇上又好干又赚钱的活,免不了靠他介绍。他对慧慧说:
“都是一行一道的难兄难弟,谁也备不住有个马高镫短的,那些卖相不好,有点蔫儿的,就白送他们吧。”
过了几天,房东老婆在街上又说,郭爱萍屋里领回一个女人。慧慧看见郭爱萍穿着笔挺的薄毛料西装进进出出,谝着一口河南味的京腔,碰见熟人就像是国家领导人接见人民群众一样,亲切地握手,挥手致意。他说他去了一个装饰公司当项目经理,夸耀说,他在北京的媳妇过来看他了。
狗屁,听他瞎扯恐怕年也得过错了!房东老婆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地说,那女人就是个妓女,身上有了病,没地方去,郭爱萍就把人领回家了!老太太撇撇嘴说,这货说话,刮风连影子都找不到。
乔润东心里一动,他们这帮工友这些天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惨,提起这个出卖大家利益的家伙,润东就恨得咬牙。郭爱萍居然领回一个女人,这女人是不是那个老板娘?天使乐园出卖大家利益的莫非是他?
4
笃笃笃。
“润东兄弟,在家吗?”
董坚强笑眯眯地开门走了进来。
董坚强是过来叫润东去他家里吃饭的。润东拉扯着老董说,就在我家吃吧,咱哥俩和几杯。老董坚持说,今天过来了几个弟兄,润东不好再拒绝了。
董坚强,郭爱萍,金川就住在隔壁院子里。润东抓着铁管焊接而成的楼梯扶手,准备上楼的时候,不经意看了一眼金川租住的房门,铁将军把着。迈步上楼,咚咚咚,钢板踏步发出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院子。
郭爱萍殷勤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的房间正对着楼梯口。郭爱萍满脸红花,工地上平时撅着的嘴,裂的开到了腮帮子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异乎寻常,近乎夸张的热情迎迓,弄得人不好拒绝。
十来平米的屋子,一张双人床占了近一半面积。地面铺着白色瓷砖,被郭爱萍搽抹得照得见人影,怕是落上苍蝇也会滑的摔倒。床单被罩颜色艳丽,这个家的洁净与工地上邋里邋遢,甚至不在乎裸露的郭爱萍,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向着窗户的床沿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见有人进屋,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女孩白白净净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羞涩的红晕。乔润东礼貌性地微笑着点头示意,心里却没法把道听途说,涂脂抹粉一身红尘的妓女和眼前这个文静,略显羞涩的女孩联系起来。他不敢专注直视,举止显得有些呆滞了。令他意外的是,郭爱萍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给他递了过来。认识几个月了,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工地上大家吸烟,郭爱萍扭着干瘦的屁股,背过身去,像个女人一样皱着眉头露出厌恶的神色。平时有人叼着烟进他的屋子,他嘴上热情洋溢地说着,没事没事,拿起扫帚簸箕,抹布,一般又一遍地打扫搽抹,弄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今天竟然主动递烟点火,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了。
三楼老董租住的房子,斜对着这个家。抬头就能看见,几个人在门口坐着小马扎喷云吐雾,肆无忌惮地说笑着。润东有些尴尬,说了句,我去老董家里坐坐,也不理会郭爱萍一再表示烟灰弹到地上没关系之类的絮叨,抽身走出房间,上楼去了。郭爱萍领回家的,不是天使乐园那个老板娘,他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扫兴。倘若郭爱萍领回的是那个老板娘,金川,董坚强很快就会把消息传给每一个受害者,大家还不把郭爱萍猪头揍成狗头?说来好笑,那个老板娘,怎么会看上要钱没钱要人模样没有人模样的郭爱萍。
董坚强笑的像一尊弥勒佛,他今天特意叫润东过来,他内心是有点找机会补偿的意思。天使乐园老板卷钱跑了,他自然也听说性格刚强的乔润东差点儿寻了短见的事情。他为此心里不安了好长时间,后来听说润东媳妇免费给他们家蔬菜,他的心里充满感激。那件事情发生后,好多他介绍过去干活的人,明里暗里流露出是他出卖大家利益的说法,黄泥巴抹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他其实日子也不好过,有意无意地,他被大家孤立了。
乔润东第一眼就看见金川,认识一年多了,在一块干活,说的话也不少。不过他总觉得金川身上有些让人看不清的东西。这一次和郭爱萍去的那个工地,就是金川介绍的。工地上的人和他俩说话时的表情,怪怪的,干着活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金川是当地人,能找到活干,他的家在什么地方,这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老董说,金川是他过去包活的装饰公司的项目经理。至于金川为什么到城中村来,老董也不好说什么。
董坚强拉着润东,向他介绍跟前坐着的人。顺着声音站起来的,是个梳着三七分头,头发油光锃亮,身着鳄鱼体恤,衣衫扎进裤腰的人。
“涛弟,这是我在这里认识的最好的兄弟,乔润东。”
转过脸又对润东说,这是我的结义兄弟,田涛。田涛来龙城时间长,路子野,认识的人海了去了,兄弟们以后有事请互相帮衬点。
润东伸出手,不由得用了点劲。田涛的手指伸到润东手心,蜻蜓点水般一搭,不提防被润东一把抓了个实。谁说一握就松手,田涛的手指被抓出几个发白的印子。田涛意外,若有所思地望着润东。
乔润东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当兵的出身,受苦人,头脑发达,四肢简单。不大懂礼数,见笑见笑。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都说润东幽默。润东这才醒过味来,刚才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说反了,挠挠头,脸更红了。
挨着田涛坐的,是丁兴全。在天使乐园干活的时候就认识了,润东想了起来,丁兴全也是老董介绍过去的。这家伙脑子活泛,带班的小赵被老板炒了鱿鱼以后,丁兴全就被大家称作二老板。二老板是掌着柜子没钥匙,小赵带班是着脱产干部,一天黑着脸看这个不顺眼,那个不利落。丁兴全则只是个传声筒,老板说什么告诉大家什么,一天和伙计们干着一样的活。黑心老板卷钱逃跑的前一天晚上,丁兴全还告诉大家,今晚加班三个小时。老板跑了,本来也有人怀疑丁兴全就是出卖大家利益的那个人,可看到他和大家一样义愤填膺痛心疾首,再说他毕竟也是老董介绍去的,大家都认为他不具备当内鬼的条件。
董坚强说丁兴全是他老乡,和他家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中间隔着一条河,就是两个市的人。
咱们也不过是隔着一座秦岭,一条黄河,可以肯定是地球上的老乡。润东插了一句,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屋里炒着菜的女人噗嗤笑出了声。润东看见,床上的被子里裹着一个女孩。
“这孩子好几天没正经吃上一顿饭了,工地上发不出工资,每天上顿萝卜下顿白菜,看见白菜萝卜就犯恶心。”
董坚强有点难为情。
桥润东的心里酸酸的,老董屋里窘迫的经济状况,证实了黑心老板卷钱跑路这件事上,他也是受害者。不难想象,一年来有多少受害者,或上门理论,或者私下里传播老董和黑心老板串通瓜分大家血汗钱。郭爱萍就不止一次堵着门要钱,拿刀轮仗,大吵大闹着要拼命。刮家圈里有不少人是老董老乡,出了这样的事,几乎没有人再相信他了。润东又想到自己,兄弟姐妹的钱全借遍了。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别人给你三十五十是怜悯,是施舍,说到借钱,没人会相信自己有还钱的能力。苦涩的烟味,刺激的他剧烈咳嗽起来,他突然明白老董叫他过来吃饭的真正含义。他豪爽地说:
“我回去跟媳妇说一声,让嫂子去摊上拿菜,钱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没有就算了。娃正在长身体哩,耽误不得。”
老董的脸涨得通红,眼里流动着水晶一样的东西。
烟酒面前比高低。田涛,丁兴全轮流散着十多块钱的烟。乔润东裤兜里装着三块钱一包的香烟,接过来抽着别人递过来的香烟,自己兜里的劣质香烟他实在拿不出手。他有些尴尬,难堪,后悔路过小卖部的时候,没有买一包拿得出手的香烟,尽管买一包十多块钱的香烟,可能花掉他自己四五天的开销。他瞅瞅金川,金川平时口袋里就不装烟。看着金川坦然自若心安理得一支接着一支抽着他们递过来的香烟,润东的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金川在工地,经得风浪多,被人敬奉惯了。香烟有毒,被人敬奉也有毒,都有瘾。
三杯酒下肚,喝酒的人话就多了。
“在这一片混,有什么事情言语一声。咱哥们场面上还是有点人脉的,文打官司武打架,一般的事情我还是能摆得平的。”
田涛舌头打着转说。
老董接话:
“我兄弟确实路子野,我过几天就要开工的工地,就是他介绍的。已经和甲方签了合同,工人进场一个礼拜,甲方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工费。”
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刮家的活不缺,给钱痛快的工地凤毛麟角。越喝酒脸色越白的丁兴全,捋一把袖子,站了起来大声说,找工人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三五十号刮家的,只要我一个电话,哪一个四川老乡敢不买我丁某人的面子,除非他不想在江湖上混了。
“格老子,几个油工算锤子。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刮家的,随便一抓一糊片。”
荒腔走板的四川话夹杂着当地词汇,听着有点可笑。
金川矜持地笑着端起杯子,拿捏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势说:
“有智者吃智,无智者吃力。区区几十号工人,用不着我来过问,老董的能量就足够了,手拿把掐,绰绰有余。”
小老董十来岁的媳妇端着一盘红烧鲤鱼往桌上放,润东不经意一瞥,田涛伸手在她屁股上抹了一把。那女人没躲,脸色红润,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环顾四周。
发现润东注意,田涛有些尴尬,扭头问金川,最近在哪里发财?
“有点小活,叫了两个工人干着。”
金川有些不屑地说。
“挣几个蝇头小钱,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工地我都懒得去。”
润东盯着金川,金川有意无意地把眼珠游离到别的地方。看着这张深浅莫知的脸,云山雾罩的背后,他分明品出了一点把你卖了,你还得给人家数票子的得意。
5
润东和郭爱萍确实是被人卖了。
“哪一个?”
嘴上叼着一支香烟,在工地上悠闲自得溜达的老谢,尖锐的嗓音操着浓重的四川腔,拉着长长的调子,挂在口头的这一句,往往叫人产生唱着山歌的联想。老谢个不高,脸上眉毛拧巴出一副忧伤的模样,大家很容易就把他和表姐的八卦,联想成有几分悲情的喜剧。
“老谢,晚上没找表姐叙叙旧?”
润东的话逗得郭爱萍嘎嘎地笑了起来。
“提那个干嘛,徒增伤悲而已。”
老谢叹息一声,拧巴着的眉毛,一松一紧着煽情。
“最近联系了一个林县的老头包养,老头一出门就站在马路边拉客。听说生意还不错,哎,你俩谁有兴趣。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没兴趣,这事得老郭出马。据说老郭同志至今还是童子之身,有积攒了几十年的积蓄。”
郭爱萍猥琐地看着他们斗嘴,一副死猪不拍开水烫的嘴脸。
老谢迷恋上了自己的表姐,这事经老谢的嘴里说出来,一张嘴就具有了喜剧效果。表姐初到龙城,没有地方容身,只能投奔老谢。狭窄阴暗的出租屋里,只有一张床和简单的生活用具。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在夏天闷热的夜里会发生那个什么,这些长年离家在外,艰苦挣扎着生存的农民工们,自然发挥想象的才能,勾画出滑稽的荒诞情景。老谢就是一个笑话,笑话老谢的又何尝不是别人嘴里的笑话?
郭爱萍频频对着润东使眼色,急了还用胳膊肘捅他。从上班起,一直到老谢出现,郭爱萍一直叨叨,一切的迹象表明,咱们肯定被金川卖了。
虽然直觉告诉他,他们被人卖了的可能性极大。润东又不愿相信,不能把人想得太复杂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做工程的人之间尔虞我诈,不可能极致到压榨一两个人的血汗钱吧?现在他不得不说了。
“老谢,咱们在工地上干一天开多少工资啊?”
他有些忐忑,在工地上问人工资是犯忌的事情。被问的人不一定会告诉你实话,人家也怕丢饭碗,临时的饭碗也是饭碗。
老谢狐疑地看着他俩,欲言又止。乔润东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阵紧张,一种既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的复杂情绪,在心里蔓延开来。自从走出军营大门,当想象中的生活遇到残酷的现实的时候,他的情感总是处在逃避的状态。他缺乏直视现实的勇气,不如说是畏惧看到的残酷现实破坏了他对世界的美好想象。
确信润东和郭爱萍不会在老板跟前透露出是自己暴露工资秘密以后,老谢压低声音说:
听说小工八十块钱,大工一百六。说完,就像是后悔说出口似的,老谢匆匆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地逐一句,千万不敢说是我说出去的,不敢卖了老师傅。
“你看你看,我说咱们是被人卖了,你还不相信。说什么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下看清楚了吧,到底金川小人还是咱俩是小人。”
郭爱萍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好像他的先见之明被他乔润东埋在土里,灰头土脸显现不出璀璨的光芒一样。
懊恼的情绪笼罩在乔润东的心头。自从他们进入这个工地干活,工地管事的、一起干活的人差不多都在用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看着他们干活。这种深长的意味,只有捅破这层工资的窗户纸,才能得出结论:那是一种大工看小工的居高临下,疑惑不解地看着两个挣着小工工资、傻呵呵屁颠屁颠勤勤恳恳干活,唯恐被炒了鱿鱼的二货,在表演着皇帝的新装。工地干活,带工的只能安排他们干最苦最累,技术含量最低的活。谁敢让挣着小工工资的人干精细的技术活儿?说起来也怪自己,本来他可以早早去蔬菜批发市场,安心和媳妇儿摆菜摊子。偏偏心里放不下刮家的技术,认为刮家起码能多挣点钱,毕竟这是技术活儿。他心里的算盘是,他和慧慧一人干着一摊,刮风下雨家里总有收入。因此,找不下活儿干的郭爱萍过去游说的时候,他慨然答应了。
介绍活儿的,是金川。金川和他们说,这个工地工资不高,他自己心里想低就低点儿吧,总比歇着没有收入强。简而言之,家里太需要钱了。拮据的日子,减低了人对自己劳动的价值认可。这种减低,可怕的是骨米诺效应,一张牌倒了,整个牌阵都一张一张倾倒。以后去别的工地,你的工资都可能是最低的。
郭爱萍黑青着脸,呆愣了半天冒出一句:
“咦,想不到金川是这样一个人。”
“这他妈的窝囊活,丢人败兴到了家,干个㞗啊?!”
乔润东愤然,啪啪地扔掉了手里的工具。这是不能善罢甘休,总得说个明白。
郭爱萍附和,找老板去。
“这可不关我的事,你们那个朋友那天过来问,工地上要不要人,开多少工资。我工地上的大工你们都知道,一天一百六十块钱。他说他养的工人在家闲的没活干,让我给你们开八十块钱,剩下的每人每天给他提六十块钱,两个人一百二十块钱。临走时没看住他,他拿个编织袋,在工地上捡了不少钢筋头,脚手架接头,管扣什么的。甭管工地有用没有,他是见东西就拿。工地上丢了不少东西,我还愁将来怎么向公司交待呢。”
包工头躲闪着他们的眼睛,口气中好像充满怨气。工地上现在正缺人手,这事虽然自己做的不地道,一个人一天就能省四十块钱工资,一个月就一千多块钱。假如工地多几个这样的人,那可就是一笔大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见便宜不逮那不是二货吗。事情穿帮了,他有点担心闹这一出,万一干活的人明白过来干活的工资分的三六九等,炸窝了怎么办?
“老板你看我们在工地上干活,技术行不行,是不是踏踏实实干活。要是你觉得我们干的还可以,就按你给其他工人一样的工资给我们,我们还在你这里干。要是不行,我俩就不干了。”
郭爱萍接上话茬:
“俺俩干活可不像你的老乡们,七点上班八点到,九点到了没迟到。干几下就偷懒,找到机会就钻到没人的地方撩女人,紧要三关都找不到人。”
润东递给老板一支香烟,手捧着打火机给他点烟,他的手有点抖。
吐出一口烟,老板痛痛快快的答应,行,就这样,你俩工资就按一百六。不过,不要和其他人说。你们有认识的油工,帮忙多叫几个人过来吧。
回去的路上,郭爱萍说:
“人家南方的老板就是吃得香咬的脆,说给你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跟这样人干活才得劲哩。”
润东白了他一眼,郭爱萍刚才还是义愤填膺,现在怎么换成一副丝毫不遮掩的谄媚像。
“就咱俩的工钱都有这么多猫腻,你还敢帮他叫人过来干活?就这样就让你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他俩在这个工地又干了六天。第五天下午,金川去了工地。润东看见,走过去没好气地说:
“过来瓜分我俩的血汗钱来了,那老板给你钱了没有?”
金川涨红了脸,像一条被人扔到沙滩上的鱼,大张着嘴,喉结卜楞着挣扎不出一句话。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告诉润东,让他们下班的时候找一下他。老板要放人,乔润东心里一凉,这事迟早的事,该来的没想到来的这么快。结清工钱,老板说,昨天金川过来要钱,他没给。金川走了,工地上丢了一把电锤。就这么一点事,报警吧不值当的,警笛哇哇进工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工地发生多大的事情了,影响不好。不报警,以后再丢东西怎么办?所以只好放他俩了。
接过工钱,郭爱萍喜滋滋地骑上车子走了。干活的时候,亦步亦趋,形影不离。拿上钱就不能等着同行,顾伴儿。平时的时候,河南人郭爱萍在他嘴里是北方人。从南方老板手里拿过钱,郭爱萍的自豪感脱口而出:
“我们南方人就是这样,说放人马上给钱。不像你们北方人,手里攥着钱,就是扭扭捏捏不想给钱,恨不得让钱下崽儿。”
言下之意,郭爱萍现在是南方人了,他以此为荣,不屑于你们北方人为伍。
乔润东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没有理会郭爱萍。心里想着金川的心计,让人觉得有点恐怖,拿不上钱就偷,也太没出息了。
6
董坚强的工地如期开工了。
空闲的这几天,乔润东接了一个家装的小活。大概因为他干活用心,主家比较满意。干活期间,女主人每天给他泡明前龙井,叽叽咕咕说笑,快乐洋溢在干活的每一个角落。结算工钱,女主人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加上微信。时不时在微信上说几句体己话,说的润东心里暖融融的。出门在外的五色匠人,在繁华的省城遇上欣赏的龙城人,有点买彩票中头彩的兴奋。
晚上去老董家,老董的女人和孩子,大概是工地开了有点收入,伙食上鱼肉不断,当妈的容光焕发,小女孩也是小脸儿白里透红,感觉好像长了一点个儿。
老董说,这几天主要是捣墙,拆除不符合设计方案的土建部分;清理现场垃圾;木工进场装吊顶石膏板和隔墙。最后才是刮家的进场。润东不想歇着,等木工活干的差不多了,起码的等十天半月,挣起歇不起。老董说,捣墙是个出大力的活,你能行吗?
咱就是从农村出来的,什么苦没受过?只要有活干,有钱挣,出点力气算什么。润东说,他弟弟是干木工活的,这段时间也没个干的,能不能让他也过来?老董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试试吧,要是吃不下苦,等木工进场再过来干木工活。润东问,金川和郭爱萍去你工地不?老董笑着说,人家金川好赖是个项目经理出身,虎倒架子不散,能吃得下这苦?至于说郭爱萍,因为钱和我拿刀轮杖玩命,有活也不能叫他干。听说前些天在他家住的女孩走了,这几天他家里又来了一个女人,晚上可谓是夜夜笙歌,猫儿闹春季节嘛。董坚强说到兴起,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人,那女人似笑非笑,玩着手机正入迷。
在郭爱萍家里看见的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一脸羞涩遮盖着红尘的姑娘,一转眼像一只大雁飞走了。不甘寂寞的郭爱萍,从哪里又折腾出一个女人来。他不是夸口说他北京有媳妇,到底哪个才是他的北京媳妇?他到底有没有媳妇,现在看来都是个问号。
工地在市中心,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市政府办公大楼。院子门口墙上挂着一块市政府机关印刷厂的镀金牌子。老董他们公司的甲方,租赁了院里临街的一幢二层楼,据说这个有来头的甲方公司,要在这里开一家休闲会所。老董带领着这帮乌合之众,十几个工人往房间里撒开,整个楼道里响彻着,砰砰砰,呯啪呯啪,玎珰玎珰的响声。后来老董回顾,当时候的思想意识还是落后,不懂得使用机械拆除,白白浪费了好多工,说起来真的很心疼。要是使用机械工具拆除,也就不会发生麻烦事了。当然了,老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更大的危机正在向他逼近。呛人的灰尘弥漫着,透过拆卸掉的铝合金门窗洞口,飞向空中。润东和老董,两人各自轮着一柄大锤,呯啪呯啪,节奏分明。轰隆,哗啦,墙倒了,激扬的尘土,把窗口的太阳,变成了一个蛋黄。
又一声轰隆,混合着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而尖利。
日你妈,别干了,别干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着冲上楼来。这些人提着棍棒,挨个冲进房间,抢夺下工人们手上的工具,抡圆了棍棒驱打着他们。润东手里的大锤被人劈手夺下,他左躲右闪,避开了打过来的棍棒,顺手抄起一把铁锹。润东,别动手,听他们的。老董捂着受伤的胳膊,一瘸一拐的跑过来制止。他是乙方的包工头,事情闹大了没法收场。这么多人干活,出格是怎么算工钱?
十几个人被突如其来的暴力吓懵。他们被冲上楼来的一伙人,拳打脚踢,棍子抽打着,想赶着一群羊一样撵下楼来。跑到院子里,他们惊恐地发现,院门上着锁。提着棍棒的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大声吆喝着,让跑到院子里的装修工们,像港台剧里警察收拾犯人一样,手抱头蹲在院子中间地上。乔润东一只手拄着铁锹站着,在一群蹲着的人中间,显得格外扎眼。他不敢相面杨易运顺从这伙凶神恶煞的人,万一别人要你的命,就算打不过也得挣扎几下,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田涛也在蹲着的人群中。他蹲在靠墙的位置,考究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田涛两只手颤抖着,胡乱拨打着电话,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下,拿下来又重新拨打。
你麻痹的找死呀?再打电话闹杀你狗日的。
有人粗声大气恶狠狠骂道。田涛就规规矩矩把电话塞进口袋,手抱着头低着头不敢作声。
润平是最后一个从楼道走出来的,灰头土脸捂着胳膊。两个壮汉提着棍棒,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走一步,在润平的屁股上踢一脚,润平就一个踉跄。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打人?!
热血涌上了润东的头,他的这个弟弟,在家里是一条好汉。有事没事经常在父母跟前说几句哥哥的不是。润东却不以为意,他认为自己就一个弟弟,说就说几句能怎么样。现在看到弟弟被人殴打的狼狈样,心里的火一下拱了上来。从小到大,他都舍不得动弟弟一手指头。润东眼睛红了。一把把润平拉到自己身后。
老董被人劈脸打了两巴掌,脸红脖子粗站在那里发呆。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他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因为什么招致灾祸,怎么处理,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后面过来一个人,在他膝窝踹了一脚,老董扑通坐在地上。
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张牙舞爪,嘴里不停地骂着的人,摆出一副抡起手里大锤要砸向润东的架势。那人左右两个人咋咋呼呼做着劝架的样子。润东的心里突然平静下来,眼前凶巴巴的娃娃脸,怎么看都是一副笑模样,就像是在表演一出滑稽剧。他的浑身筋骨收缩着,就像一只扑向老鼠的猫。铁锹在他面前斜着立在地上,握着铁锹的手松动而灵活。他盘算着,只要面前的这个人抡起大锤冲过来,他前脚一踢锹头,两手握铁锹把往前一送,铁锹锋利的刃口,就会准确地铲到娃娃脸的咽喉。
乔润东几个敏捷的防守动作,院子里轮着棍棒的人有些诧异地停下了手。娃娃脸轮着的大锤,始终没有砸下来。他有些尴尬,吼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了,砸墙砸你们那边的墙,干嘛砸老子们车间的窗户?!”
润东冷冷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娃娃脸,这张脸,色厉而内荏,诡异地笑着。
“来,来,来,你们都上来。老子今天豁出这一百多斤,给你们行不行?!我从小接受共产党教育,为国家当兵尽义务五年,”他发狂地喊道。指着老董,“老董,站起来。咱们弟兄几个今天就交待在这里,中国共产党的市政府跟前,死了也不怨。”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党和政府总不至于让咱们受苦人含冤受屈而死无动于衷吧?”
“豁出去了,老子横竖烂命一条,来,朝脑袋上招呼吧!”
董坚强涨红着脸站了起来。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怕也没用了。也许硬着脖子横一把,会是一条出路呢。
润平看着润东和老董,他的胆子大了起来。
“真是流年不利,几个受苦人在市政府附近干点苦力活,出门就遇上土匪。市政府跟前被人撵着打,要是去了天安门,是不是脑袋就得搬家了?!”
润平的嗓音,清脆尖利,传声效果极佳。
冤枉啊~
犯了法有国家法律管着,谁给你们权利,凭什么打人?
娃娃脸换了一副嘴脸,这张脸不管怎么换,都是一副笑模样。鉴定他变换的,只能从语言,语速的轻重缓急和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判断。
“你们说话声音轻点,别影响市长和书记开会。”
娃娃脸压低声音,话音中充满气急败坏的焦躁。
“我不认识什么市长书记,就让他们听见。我就要看着青天大老爷,是什么收拾你们这些狐假虎威的地痞流氓的!”
生活的沉重负担,压迫着他的激情。在经历惊心动魄的暴力威胁中,他的行将就木的激情被点燃了。他用嘶哑的三子吼着宣泄着,不断涌上来的酸甜苦辣在呐喊中释放着,竟然有一种轻松愉悦的情感在宣泄中发酵着。
“喂,派出所吗?给我派两个干警过来,有人在这里闹事。”
娃娃脸煞有介事地打了个电话,乔润东感觉他的一切都像是在表演。
“真是反了天了!”娃娃脸停顿一下,“现在回去干你们的活,完了让你们老板赔偿二千块钱就完事了。”
“打了人,凭你一句话,轻描淡写就算了?!”
润平来劲了。
“警察过来就好了!我们倒要看看人民警察,是你可以吆来喝去的还是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党纪上面还有国法,假模假样,给你把东洋刀挎上,你也就是一个假洋鬼子。”
看来这家伙底虚了,他们也怕把事情闹大。
印刷厂的侧门开了,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士走了进来。
“董师傅,师傅们怎么都在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进来的是甲方经理。老董赶紧走过去,说,不知道什么回事,这些人提着棍棒,一顿乱棍就把大家从楼上打了下来。娃娃脸显得有些气短,接上话茬说,你们的人砸了印刷车间的窗户玻璃,并且还说,没有两千块钱,这个事不能算完。
经理从精致的包里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和颜悦色地和大家说,师傅们先上楼干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董坚强陪着甲方经理在院子里说话,工人们自觉的到二楼干起活来。受苦人挣着工头的钱,鞋大鞋小总得有个样子。不干活,凭什么指望工头给你开工资。刚才一番闹腾,胆子小的差点尿了裤子,人们没有心思下苦出力。听着热热闹闹,其实就是混工资的动静而已。
“行,小伙子,有胆量,当过兵?是不是侦察兵?”
被乔润东当着那么多人呵斥为假洋鬼子的娃娃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跟前。娃娃脸依旧是一副笑模样,刚才剑拔弩张要打要杀,转眼功夫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真不要脸,他在心里骂道,笑面虎杀人心。
“是要咋地,不是要咋地。”
他没好气地说。
“你要是觉得不过瘾,下班我跟到你家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你的家里人看着,谁孬谁是孙子。”
娃娃脸转身,悻悻然走了。
该响没响的警笛声,这是哇唔哇唔地响了起来。警车开进了印刷厂院子,车上下来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和一个白白净净的人。一行人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老董跑上楼来,说是甲方老总叫大家下去开会。
老总穿一身深蓝色运动服,寸头,显得年轻,充满活力。他转身和警察说了几句话,警察点点头合上本子,开着警车走了。
“大家不要怕,师傅们过来给咱公司装修,公司肯定能保护大家的人身安全。因为一点小失误,误砸了人家窗户,该怎么赔偿,公司会处理好的。请大家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工作,干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咱们的原则是,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
老总语气平和,平易近人的态度,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都心定了下来,从惶恐和未知的赔偿引起的惴惴不安中走了出来。
润东看了一眼润平,和老总说:
“他们打了的人怎么办?”
董坚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瞅了一眼润东,悄悄把几个受伤轻的拉倒一边嘀咕起来。
润平急赤白脸地说:
“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这伙人敢在是为市政府跟前肆意殴打受苦人,他们眼里还有咱公司吗?”
老总眉毛扬了一下没回头对女经理说:
“你登记一下,看看有几个人受伤,回头咱们商量一下受伤者的赔偿问题。”
润平撸起袖子,他的左右胳膊上有好几处黑青,腿上也有,所幸都是皮肉伤。他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好好干着活,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人冲进楼道,不管青红皂白就是一顿乱棍。还有几个人,脑袋上鼓起了包,幸运的是没有人流血。润东瞅了瞅,老董叫出去的人,早悄悄干活去了。他不顾忌甲方老总和经理在场,冲着老董说:
“老哥哥,你刚才挨的耳光,棍子白挨了?还有那几个挨打的,去哪里了?”
润平过来拉着润东,边走边说:
“宁给好汉拉马拽蹬,不给怂货主谋定计。”
乔润东抡起大锤,狠狠地砸在地上的一截混凝土横梁,发出沉闷的嘭嘭声。老董挨了打以后在甲方老总面前刻意回避,让他看清了息事宁人背后,小包工头的卑微心态:他害怕因此得罪了印刷厂的人,以后就在人家院里施工,那还不天天找茬儿欺负你?润平架着两只肿胀的胳膊,站在拆掉铝合金门窗的洞口向下张望着。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打起来了!众人丢掉手头工具,跑过去看热闹。
院子里,甲方老总一手抓着娃娃脸假洋鬼子的衣领,左右开弓啪啪扇了两个耳光,抬腿一脚蹬在他肚子上。娃娃脸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打人时候的嚣张跋扈不见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拉着老总进了办公室。大家散到各自的工作面,有一搭没一搭磨起洋工。润平下了楼,蹑手蹑脚蹭到办公室门口。
下班的时候,润平说印刷厂答应给他五百块钱误工费养伤。当堂对证,老董说自己没事,人家也就不给他赔钱。
第二天下午,老董把润东叫到一边,说印刷厂给他和润平两个人各赔偿二百块钱,让他给润平把钱捎回去。
润东变了脸,说,我怎么听说赔偿的受伤者只有润平?跟上你干活挨了打,你不给做主也就罢了。赔偿的钱,你克扣了就没意思了吧?这样吧,你把润平的赔偿金给我,你这里我明天不来了!你钱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俩人三个工,尽快给钱。
董坚强手伸进口袋,费劲掏了半天才掏出钱来,润东不耐烦地一把抓过钱,腾腾走了。下班时候,在院子里碰见娃娃脸,润东说,你不是想较量一下吗?娃娃脸苦笑着说,人家的事办成自家的,挨了打还落个里外不是人,我真是吃的多了喝的多了!
回到家,润平过来拿钱,说了一会闲话走了。慧慧问咋回事,润东气不打一处来,说了工地上发生的事。算了,不去老董那里干了!
慧慧噗嗤笑了,不去就休息几天吧,你的黑眼圈又明显了。隔了一会,她又说,因为别人的事得罪老董,犯的着吗?
润东瞪圆了眼睛,那不是别人,那是我弟弟!慧慧陪着笑脸说,看看我家相公,一百一,九十个,三十二个十八个,一共多少?
我不识数。
7
电话响了,润东拿起手机,是前一段时间刮家的女业主。加上微信之后,时不时聊天,他竟然产生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她叫海燕,活泼开朗,善解人意,这一点倒和男主人沉默寡言的高冷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海燕在电话里咯咯笑着说,想我了没有?乔润东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这样直接露骨撩拨的语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含糊其辞,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云山雾罩的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微信聊天,免不了发一些暧昧的表情,例如亲吻,拥抱什么的,那毕竟是在虚拟的空间里。如今在电话里,海燕说出这样的话,让他一时懵了,恍惚中莫名的兴奋冲击着他。
海燕在电话里问,最近在哪里发财,有没有与到什么艳遇。他品出了一丝酸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哪能呢,咱就是一个受苦人,有谁会瞧得起一个受苦人。受苦人这三个字是他的口头禅,面对电话那头热情似火的海燕,他还是有点自卑。人家是城里人,咱是受苦人,中间隔着老远的距离。她说,她同事的房子拿到钥匙了,木工吊顶打柜子快结束了,让他抽空去看看。谢谢姐,他感激地说。我有那么老吗?她在电话里嗔怪道。
第二天九点,他按时到了约定好的地方,海燕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她一身职业女性着装,干练而妩媚。他心里突然产生了拥抱的冲动,但他不敢,万一她拒绝怎么办?她笑着伸出手来,他紧张地有些笨拙地握了一下,真的很柔软。
看了房子,谈妥价钱,出来的时候,快到饭点了。润东想请她吃顿饭,人家给介绍活,请一顿表达谢意天经地义。吃完饭,海燕抢着把帐结了。她笑着说,你才挣几个钱,这顿饭我请。
润东脸红了,他第一次请女性吃饭,没想到反被人家给花了钱。关键是那句你才挣几个钱,强烈的自卑让他内心愤怒。农民工怎么了?没有农民城里人吃什么?他对以挣钱多少作为衡量人能力大小的市侩观念充满怨恨。海燕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歉意地笑笑,下次你请我。又说,今天没什么事情,能不能陪我转转。看着她请求的神态,他的心软了。
他们进了咖啡厅,听着舒缓的音乐。她叽叽咕咕地说着,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说着职场上的酸甜苦辣,说着自己的快乐忧愁。他几乎插不上话,静静地听着,陶醉在这张美丽的脸庞里。
他们进了商场,他有些惴惴不安,商场里人来人往,他担心遇上熟人。她则坦然自若,在每个商铺跟前端详,品头论足。有时候换上店铺衣服,站在穿衣镜面前,像一只燕子一样飞翔着盘旋。看着衣架上价格标签,他张目结舌,心惊肉跳的,他的兜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好在她只是试试,不厌其烦地试衣,没有要买的意思。他想到慧慧逛商场也是这样,觉得她和慧慧一样可爱。
逛完商场出来,她提议说好久没有看电影了。他不再犹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售票口,挤出一头汗水。她掏出湿纸巾递给他,说了句,你真傻。他似懂非懂地笑了,一个大男人不能事事都让女人掏钱,钱花了,他的腰杆直了起来。
电影院吹着空调,凉爽宜人,可比农村的露天电影安静多了。看电影的十有八九是情侣,那些人基本上头挨着头,自然得体地搂抱着。这情景让他想起村里年轻男女钻高粱地的梗,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味,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若有若无地,不即不离地挨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她没有躲避,轻轻握住她长着老茧的大手,凑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说,真硬。银幕上放着什么电影,他根本没有看清,也无暇看电影。电影中有段男人和女人在驰骋的马背上亲热的激情戏,引起了他的冲动,他搂上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身上游弋起来。她拨开他的手,用长长的指甲狠狠掐了一下。他的心一下凉了,忐忑着,又有些不安。
电影散场,路过一片小树林,她突然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撒腿跑了。
乔润东站在原地,呆了。
躺在床上,他一点睡意也没有,看着天花板,眼前出现的是和海燕在一起的情景,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慧慧还是像过去一样,慵懒的地躺在他身边,像一条蛇一样缠着他。看着她娇憨的神态,他突然觉得有点刺痛,罪恶感不停地折磨着他。他一遍又一遍骂着自己,觉得自己有一点非分之想都是对她的背叛。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罪恶的情欲潮水,却哗哗哗啦,一浪翻过一浪。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海燕的一颦一笑,想起和她并肩相拥,抚摸着她的愉悦。他压抑不住冲动,翻身爬到慧慧身上,惊涛骇浪中,他赫然看见身下躺着的,是海燕。
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慧慧愕然地看着他,神经病。他赶紧掩饰说,你都累成这样了,我还要,我他妈就是一个牲口。慧慧妩媚地笑了,我就喜欢被你这样爱。
8
很就没有看到郭爱萍,乔润东自己也快忘记还有郭爱萍这号人的时候,郭爱萍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像个绅士一样,敲响了他租住的房门。
上次乔润东走进郭爱萍的房门,他的床上坐着一个带近视眼镜,一脸冷漠的女人。见他进屋,那个女人屁股也懒得抬一下,郭爱萍的表现居然也像那女人的屁股一样。他刚说了一句家装,郭爱萍就接上话,他说,咱们干装饰工程,虽然道理上来讲,大活小活都得干。不过说实在的,没个十来八万的生意就不能干。三千两千的家装活,真的没有意思干,挣得连点零花钱都不够。他又说,像他这样的大学生,成天和一帮子受苦人待在一起,都不知道上哪里叫屈去。
润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郭爱萍的家门的。
下楼梯的时候,看见金川的出租房还是铁将军把门。他有点急迫地想向金川分享刚才郭爱萍的嘴脸,遗憾的是,金川不在。金川要是看见郭爱萍吹牛,会不会像他一样笑岔气。
三句好话开染坊。郭爱萍兜里掏出那包香烟递给他,润东心里着实有点小感动。香烟还是那个穿白色连衣裙,脸上带着羞涩红晕的女孩来了的时候,郭爱萍特意出去去买的。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乔润东第一次抽郭爱萍的烟。润东拿出一支,拇指食指轻轻捏着一捻,烟草发出干燥的脆响。说起那个女孩,郭爱萍有点伤感,说,她没良心。
话锋一转,提起润东最近看到的那个女人,那个戴着眼镜,一脸冷漠,坐在床上屁股也懒得抬一下的女人叫赵美荣。郭爱萍说,他要把赵美荣介绍给自己侄子。润东骂道,你玩儿的不玩儿了,转手送给自己侄儿,你们家这辈分怎么论哪?你他妈这脑洞开的真是匪夷所思呀!郭爱萍急赤白脸地辩解道,虽说晚上实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都穿着内衣呢。
“你什么时候穿过内衣?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吗?”
润东抢白道,他们一起在工地上干活睡觉,郭爱萍从来是身上不着片缕。
郭爱萍猥琐的黑瘦脸颊,难得地出现一丝羞愧之色。
接下来,谄媚的笑容又浮现出来。润东知道,他现在缺钱了,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郭爱萍现在急需要出去找活干。他不假思索,痛快答应。
郭爱萍嘎嘎地笑起来,老董现在头上一片绿草如茵。董坚强早上起来领着工人们去工地干活,孩子上学走了,田涛就悄悄溜进去,窗帘一拉,屋里一片莺莺燕燕,销魂蚀骨,上演春宫大戏。润东嘴上和郭爱萍斗着,心里嘀咕,老董怎么这么粗心大意,找个女人还这么不省心,这不是典型的开门揖盗吗?不禁暗自替老董担心,危机正在悄悄地向老董逼近,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人财两空。他又想到自己的媳妇慧慧,温存之际虽然有点拘谨,上街卖菜,免不了遇到一些心怀不轨之徒骚扰,会会总是正颜厉色拒绝。她对待爱情像狗一样忠诚的态度,是他内心自豪感油然而生。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郭爱萍到了工地,乔润东还在磨磨蹭蹭换衣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工作。初进工地的工作,清水搅拌调稀白乳胶,用白乳胶水调石膏腻子,封闭墙上的电线线槽;石膏板吊顶造型伸缩缝批嵌石膏腻子;用铝合金刮尺修正阴阳角。好口碑是做出来的,阴阳角顺直,墙面横平竖直,不管内行外行一看舒服。郭爱萍说,其实没必要自己就要求这么高,糊弄的凑乎交了工就行了。润东说,干出的活就是咱手艺人的脸。郭爱萍咕哝道:
“俺是想叫你偷点工挣钱哩。”
郭爱萍干活干巴利落,跨梯子刮腻子,活像一只动作敏捷的猴子。他们俩几乎延续了在工地上干活的所有特点,苦活重活抢着干,抢占着刮家的制高点。他们也说笑几句,聊刮家圈里的趣闻轶事,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龙城日新月异的发展奇迹,气氛热烈而融洽。不忙的时候,郭爱萍抢着把个施工现场打扫的一尘不染。业主两口子这期间过来了几次,看了看,表情告诉他们,业主很满意。第四天吃过中午饭,郭爱萍问,给他一天开多少工钱。润东说,一天一百五。他说的工价,比市场行情低了十块钱。郭爱萍的脸拉了下来,嘴也撅了起来,整个下午都没有说一句话。
第五天上班,郭爱萍迟到了半个小时。润东没有说什么,反正是自己的活嘛,早一点晚一点没有啥意思。他有点后悔,知道自己给郭爱萍开的工资有点低,他本来想着自己一个人干,人家说几句软乎话,陪个笑脸,就痛痛快快让他来干活。现在就让郭爱萍回去吧,他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用人的有容人之量,他反复对自己说。但愿顺顺当当把这个活干完,他在心里暗自祈祷。
郭爱萍坐在他抢占地制高点,工地唯一的高梯子上,开始仔仔细细端详起润东干的活来。
“这一抹子刮得厚了,刚才那一抹子刮得有些薄了。说你了,你别不听,我是为你好!”
絮絮叨叨,润东听着,耳朵里就像一群苍蝇,嗡嗡嗡,枯燥单调无休止地重复着。
他不耐烦了,叫他闭嘴。
郭爱萍则越说嗓门越大,语气中包含着苦口婆心教导,而对方毫不领情的幽怨。
在自己包的工地上吵架,乔润东并不占优势。他因为有顾忌,不敢肆意放纵自己擅长挖苦,有时候刻薄的如花妙嘴。活儿是在他心里越来越占有比较重要地位的海燕介绍的,事情一旦传到她耳朵里,她会怎么看自己,以后再有刮家的活还敢不敢介绍给他?工地上吵架,业主会怎么看,人家还没有住人的房子里一天龟吵鳖闹,想讨吉利而不得,你干活的人还想拿到工钱吗?他强力克制着自己,不吭声闷头干活,寻思自己不说话他一个人说的没意思自然就闭嘴了。
见他不说话,郭爱萍的情绪愈发高涨起来。以前在工装工地上,每一次斗嘴,堪堪他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他都是采取隐忍的态度,让他乔润东占据上风。他憋气窝火,老天总是不睁眼,谁让自己离不了人家跟人家混呢。想不到,你乔润东也有今天,你的嘴呢,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的情绪犹如大坝决堤,裹挟着泥沙的浊浪奔腾而下:
贴墙砖地砖的,边线都对不齐。木工活更糟糕,伸缩缝都不开,做个造型边线都是歪的。这能叫干的活儿吗,严重怀疑,这些匠人们干活是用脚做的。又说买材料的人,肯定是吃了回扣,要不就是商店坏了良心,就这刮家的材料能用吗?!润东暗自庆幸,材料是业主买的,否则,郭爱萍这张破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主家听见,这个活能不能结账,那可就不好说了。他想打断郭爱萍的话,郭爱萍却扯着嗓子叫起来:
“俺老郭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抠门的主家,给他家干这么多天活,连顿饭也请不起。”
防盗门锁转动起来,业主夫妇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们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女的说:
“师傅们辛苦了,早就想请你们吃顿饭了。我们每天上班接孩子,忙的晕头转向。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就请你们吃顿便饭吧。”
他们肯定听见刚才郭爱萍在屋里大吵大闹的话了。乔润东的脸,腾地红了。为嘴上身,不值半分。郭爱萍赤裸裸为嘴上身的馋相,让他难堪,恨不得找个地缝转进去。他连声说,不用不用,我俩出去找个面食摊吃就行了。
郭爱萍早已麻利地换好衣服,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顿饭吃的,乔润东如坐针毡,难以下咽。郭爱萍则大快朵颐,大口吃着肉,夸奖厨师做的过油肉地道,宫保鸡丁色香味俱佳。吃的兴起,站起来走到吧台,问老板娘拿了一瓶盖汾。在业主两口子目瞪口呆中,倒了半杯就自酌自饮起来。完了要了一斤半饺子,边吃边说,让我们干活,算是找对人了!我们俩在刮家的圈里都是有一号的,润东人不错,干活踏实,就是手法重了一点,有点费材料。
吃完出来,看着业主走了,润东说,咋没吃死你?!
郭爱萍瞪着眼睛,嘴唇蠕动。看着润东红了的眼睛,他有点胆怯。
乔润东血灌瞳仁,挥起胳膊,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抽在郭爱萍脸上,接着抓着他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抬起膝盖狠狠顶在他的肚子上。
郭爱萍艰难地跪在地上,哇哇吐了起来。
微信上和海燕说这件事。海燕说,你这人暴力倾向太严重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打人。他说,对这种人就得用他听得懂的语言,一顿老拳肯定比磨破嘴皮子管用。她说,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打架。隔一会儿又说,你动手的时候一定帅气。她语气中的欣赏,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的表情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变幻起来。他也自责,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养活不起,你有什么资格出轨。难道你忘了揭不开锅的日子了?是谁陪着你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他一遍一遍责难着自己,却又控制不住,鬼使神差地想她。他的心就像长满了枯草的荒地,浮躁的社会环境像一阵干热风吹拂着,哪怕一星半点明火,嘭地一下就会熊熊燃烧起来。
活干完了。交工的时候,业主验收的非常仔细,一点细微的瑕疵也不放过。完了核对乳胶漆桶,说一只空桶就是一桶漆,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市场上最好的乳胶漆。结账的时候,男主人阴沉着脸,请你们吃饭的酒钱就算了,把那一百块钱零头抹了吧。
乔润东知道,那天虽说是业主请客,业主扣掉一百多块钱差不多抵消吃饭的开支,还是他自己掏钱,羊毛出在羊身上。蚂蚱吃屁股,自己啃自己。
郭爱萍过来要工资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这货跟他说话,温顺的像自己房东家养的京巴。圈里的同行见了润东说,这段时间郭爱萍在工地上经常提起你,说刮家的圈里,他老郭只佩服乔润东,技术那是没得说,关键人又大气仗义。他回家和慧慧说了,慧慧笑着说,三句好话不如一个逼兜(耳光),这一顿揍,揍出粉丝来了!
9
老董的危机来了,麻烦挺大的。
听到啪啪的敲门,乔润东趿拉着鞋开了门,董坚强就直矗矗站立在门口。董坚强头发炸拉着,眼睛红得像冒出血来,他的手上提着一把菜刀,着实把润东吓了一跳。他心惊肉跳地看着老董,老董往日的从容和微笑早已荡然无存了,他脑子里快速地捋了一下,莫非是,他的结义兄弟和婆娘,正在发生苟且之事被他逮着了?菜刀上没有血迹,他的心放了下来。
“老董哥,怎么这副样子?”
“兄弟呀,见我老婆了没有?”
老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他把老董让进屋里,慧慧早已麻利地穿好衣服,两个孩子钻在被窝里。姑娘睡觉比较死,刮风打雷照样呼呼入眠。儿子捂着被子,探出脑袋看着。慧慧过去摁着他的眼睛,轻声细语地说,睡吧,大人们的事情别操心,明天早上还得上学了。
完了,完了。
老董长叹一声,手里的菜刀当啷落地。
“兄弟,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个瓜婆娘,跟上我那个结拜兄弟跑了!跑就跑了呗,要命的是,人家甲方支付的工程进度款,昨天晚上刚拿回家的,早晨起来就被他们卷上跑了!工地上大家伙生活费都没有来得及发放。”
“你报警了吗?”润东急切地问,工地上连生活费也发不出,工人非得炸窝不可。问题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你的婆娘跟上人跑了,大家也许会出于同情安慰你。要是说那对男女卷上钱跑了,这就是犯罪。大家按时拿不上钱,肯定会出你的洋相。至于大家相不相信你说的话就是实情,那就难说了。
老董嗫嚅着,他其实也有自己难以启齿的短处。他和前妻并没有离婚,这个瓜婆娘把他迷得五迷三道,他脑袋一热不顾一切带着她私奔。撇下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前妻和一儿一女俩孩子。他们辗转来到龙城,在这里生活了几年,孩子也上学了。瓜婆娘跟上人跑了,老董的顾忌就是,一旦报警,如果前妻追究责任,他的重婚罪就会坐实了,他怕。可是如果不报警,苦的就是跟上他干活的兄弟们。
一切只能寄希望于这一对男女没有走远,或者有人提供有价值信息,把这一对逮住,老董和工人们的血汗钱才有指望。
老董,乔润东,还有老董的侄子晓波,骑着自行车,无头的苍蝇一样,在龙城的大街小巷转悠。他们像侦探一样,依据道听途说的一点点线索,四处打听田涛和那个瓜婆娘,连同那个老董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孩,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晓波撇下老董和润东,他说幺叔跟着,即算有人知道也不好跟他们说,这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晓波独自走进了老乡们集中居住的城中村,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怡然自得,左右逢源。润东有些明白过来,天使乐园被骗的人,大部分是劳动的老乡。那件事出了以后,大家都不想和老董打交道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一次老董再拿不出大家的血汗钱来,他怎么面对打工挣血汗钱的工人们?大家能不能饶过他?前一段时间,有人因为几千块钱工资,杀了人。现在老董丢失的可是十几万哪。
很快,晓波回来说,别找了,人已经去了北京。
老董失魂落魄的站立在原地,人财两空。为了这个叫于秀芝的女人,他决绝地离开前妻和一双儿女。大巴山兀自回荡着他为于秀芝唱的山歌,他也确实像山歌里唱的痴情汉一往情深。辱没先人,你个龟儿不得好死吆。年迈老父嘶哑着嗓子咒骂着,他的无情,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带着于秀芝,扑闪着翅膀,飞向了向往多年的山外世界。山外的世界很精彩,没有物质的支撑却很无奈。夜半惊梦,他也会想起他的前妻,那个叫周玉梅的女人,在他走后,一个人扛起了全家的重担。这个丑陋臃肿到惨不忍睹的女人,依然照顾着他的年买的爹妈,想到这些,他的心也会隐隐作痛。这女人的心,就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不管他走到哪里,周玉梅都会知道他的行踪。他只能选择和于秀芝不停地换着住所。
他们走到龙城,田涛就走进了他们的生活。老董带着于秀芝娘俩,在老乡的酒桌上认识了田涛。现在一想到田涛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他恨不得拿切菜刀,在这张破脸上狠狠砍几刀。刮家的朋友里面,乔润东因为老板卷款跑路,差一点跳了汾河。他挺看不上,人生在世,什么事情遇不上,几千块小钱就要死要活的,没出息。最近听说他痛打郭爱萍,又觉得润东其实也算是一条好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唉,他老董就缺这点血性。自己要是有乔润东一半的血性,田涛也不敢惦记上自己的义嫂。田涛和于秀芝通奸,其实他自己也有所察觉。有一天中午,他有事回家,推开门看见田涛抱着于秀芝在亲嘴。他恼怒的喝叫他们无耻,于秀芝却欲盖弥彰地说,他看花眼了。他承认,当时自己怯懦了。要是乔润东,说不定会打断田涛的腿。他下不了手,怕于秀芝看见这血腥的场面花容失色。
老乡宴席上,三杯烈性白酒下肚,田涛和老董相见恨晚,他们像影视剧里的江湖义气男人一样,手挽着手,走进了城中村的寿圣寺,香烟袅袅,在三佛四菩萨,诸天罗汉,哼哈二将的见证下,焚香结拜。涛弟,你我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古人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叫愚兄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田涛自己就是搞工程的,他宁愿自己没事干,也要把好不容易争取到手的工程给了自己、回想起来,这其实就是田涛的周密计划。老董上工地,田涛就进于秀芝的被窝。他撞破了他们的好事,却不敢痛下杀手,及时止损。老董从工地上拿钱回来的晚上,田涛过来和他喝酒。老董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来,瓜婆娘领着孩子和田涛跑了。好兄弟好手段,剩下的烂摊子还得为兄收拾。还好,你们还算有点良心,没有学西门庆和潘金莲,要是那样,愚兄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说到死,我还不想死,死亡是最没出息的人干的事。这么多工人的工资怎么办,走到哪里都有人远远跟着,给不了兄弟们钱,愚兄插翅难逃。
村中心广场上,聚集了一群人。一个女孩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吼叫着:
“我就是不要脸,姓任的,你当初是怎样死皮赖脸上了老娘的床的?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老娘怀着你的孩子!今日你老婆孩子打上门来,,你平时的厉害到哪里去了?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她啪啪地抽着自己耳光,脸上出现红红的巴掌印。女孩还不解气,三把两把扯开衣服,露出粉红色的胸罩和白白的肚皮,攥紧拳头,跳起来两脚跺着地,抡圆胳膊一下一下狠狠走着自己的肚子。
打死你个贱人!打死你个野种!
一脸尴尬的中年人,一只手拽着一个女人。那两个看样子是母女,一扑一扑地向着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发威。中年男人嘴里含糊其辞地叫着,不要闹了,叫这么多人笑话。他的言语,苍白无力,在这样的场合,增加了人们猜测的准确性。有的人拿起手机拍着视频,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在龙城的每一个角落传遍了。网络的力量就是这样,传播的速度快的惊人。女孩拍打自己的肚子,中年男人急了,放开拽着的女人,笨拙地跑过来,抱住女孩,闹出人命可不是玩的。他忽略了刚才拽着的母女,她们骂着冲了过来,揪着女孩的头发,扯衣服,脱裤子。
报警,快报警!有人喊道,眼看着就要闹出人命来了。也有人喊着,起哄着:快脱,快脱呀,千年不遇的西洋景,不用花钱就能看上光屁股美女……
董坚强木然呆立着,浑浊的泪水悄悄爬满了他的脸颊。乔润东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他想到慧慧和孩子们,眼前却又出现了海燕,这个时而火焰时而海水的女人,还有现在开洗头按摩店的丽卿。他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又处在喧嚣浮躁的的氛围中,一脚踏出去,想重新走回从前难上加难。但,面对形形色色的诱惑,谁又能免俗呐?
10
郭爱萍的侄儿郭晓军和赵美荣果然好上了。两个人你情我愿,很快就住到一起如胶似漆水乳交融难舍难分了。因为拖欠着工地上大家的工资,一天被沉重的负担压得喘不上气的老董,说起郭爱萍把同居女孩,让给了自己侄儿的糗事,也会掩饰不住地笑起来。老董会笑,这出乎大家的意料,连老董自己也有点诧异,生活总是在艰难中继续,既不会因为艰难的程度拉长,也不会因为幸福的短暂而缩短。老董相信在坚韧的坚持中,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幸福快乐都会在坚持中降临。他现在已经不指望于秀芝回头,但谁能保证将来某一天,会有别的奇迹发生在他的身上呢?何况他确实现在别无选择。
有趣的是,郭爱萍居然面有得色地四处炫耀,是自己给侄儿介绍的对象。当然了,他自己是不能说出赵美荣在成为他的侄媳妇之前,和他自己的那点破事的。人们端起碗喝着柴火灶上熬出的小米粥,品尝着小米粥的香糯,有谁会在乎锅底被柴火熏得漆黑呢。更何况自从他出生以来,遇到的净是至今孑然一身,到外面打工挣的钱赶不上开支这样的憋屈事,给自己侄子玉成一件好事,这也许是他为自己老家一大家子人做的唯一的可以叫人夸耀的事情。有舍有得,不舍不得。谁说他郭爱萍一事无成,他毕竟办了件成功的事情,说不定是功德无量的成功。
乔润东的苦恼,源自于他对眼前看得见摸的着的幸福,几乎熟视无睹。他在其实不切合实际的盼望中,观望着海燕捉摸不定的上下翻飞,钻天入海。她像一个钓鱼高手,手里攥着的鱼线,时而直线下坠,时而拉出海面直上天空。他几乎陷入绝望,她却在游戏中获得乐趣。终于有一天,他们找了个地方开房。一切都如想象中一样,两个人做贼似的一前一后走进了房间,出门后各奔东西。路过闪着粉红色灯光的洗头坊,按摩店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直视着探头往里看,他想看那个姑娘更性感,对,性感,这个词儿更适合有身份的成功人士嘴里说出来。做出这件事情,对爱情背叛的罪恶感,只是在他脑中一闪,随即消失了。他甚至有些厌恶背叛爱情这个词,老土。海燕的男人,高冷寡言的外表下掩盖着性冷淡性无能,她们是怎么走到今天同在一个屋檐下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的?
我只是看中了你的身体,其他的你别多想,我不想放弃现在的一切,事业,家庭,包括孩子。
海燕冷冷地对他说着这些。
乔润东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他柔肠百转,牵肠挂肚的女人。眨眼之间,从两情相悦的峰巅,兜头盖脸一盆冰水浇了下来。
我想多了?他的脸上依旧挂着谦卑的笑容,心里却骂着女人心海底月。总有一天,老子要你们女人跪在地上求我。刚才还在床上鸾颠凤倒的女人,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屁股冒烟走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一句老话,要当好汉得舍得钞。摸摸兜里少得可怜的人民币,让所有女人跪着求自己的豪言壮语,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11
消失已久的金川,蓬头垢面,一身风尘在院子里出现了。
要说他乔润东对金川有多少深情厚谊,和鬼说鬼也不相信。金川平时一副云山雾罩高深莫测的模样,瞪着眼睛说瞎话,一不小心就让人提防,会不会着了他的道儿,被人卖了还乐呵着给人数钱。润东其实是很反感金川的,在刮家的这个行当里,干的时间久了,哪怕你就是个傻子也会在耳濡目染中逐渐精明起来。他过来看金川,这么长时间没见,看稀罕的心态还是占了百分子八十,除了这些,还是好奇,再加点同情,如此而已。
金川已经洗了把脸,把凌乱的头发用手梳了一下,他的手又黑又脏,指甲缝里血污和泥垢塞得满满的,手指头破了,结了血痂。看见他进来,从沾满灰尘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递了过来。看得出来,金川的情绪不太高,他的境况估计和他的衣服一样,糟糕透了。两个人坐在单人床上喷云吐雾,一支烟抽完,乔润东也没有想到该和金川说些什么。他站起身要走了,金川轻轻说:
“能陪我说会话吗,哥。”
乔润东坐了下来,金川一声哥,叫的他心里有点激动。抽着金川续上的烟,他知道,金川肯定遇上大事了。金川需要一个倾听的人,这个必须得是值得信赖的人,是不会把他金川的心事当做广播稿在高音喇叭上宣扬的人。他一改平时嬉皮笑脸,脸色庄重起来,他得对得起金川的这份信赖。
沉默着,又抽完一支烟。
“哥,我不是人。”
你本来就不是人,润东心里说。
金川的脸,像一块铁,冰冷坚硬,让人不寒而栗。
“我骗了洗衣店女孩身上仅有的六百块钱。”
乔润东差点骂出声来,你他妈还是个人吗?骗几个同行兄弟的血汗钱,大家认了就认了,大不了揍你一顿出口气。欺骗一个女孩子,骗财骗色,和吃软饭的有什么区别,游戏规则也没有你这样的。他甚至主观地认为,女孩连色也被这小子骗了。
“你不知道我是龙城人吧?”
润东默然,认识几年了,金川给人的感觉总是隔着一层,云里观山雾里看花。
金川继续说。
人都有不想让人看到的地方,姑且叫隐私吧。出生在单亲家庭,我是指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有什么好说的,咱不说这些,说得多了连我也会看不起自己。
接到邻居的电话,我就慌慌张张往家里跑,我的电话号只有我妈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妈是不会叫人给我打电话的,要打也是她自己。赶到家里的时候,我妈就不行了。她一直苦撑着等我回家,看见我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着我,指甲都抠到肉里去了。儿啊,妈总算是盼着你回来了!妈不行了,看不到我儿娶妻生子,抱不上孙子了。妈的身躯蜷曲在一堆黑黢黢的被子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恶臭。这还是那个容光焕发,处事果敢,爱我胜过自己生命的妈吗?小时候我被邻居家小子欺负,妈拽着我去他家找了几次,人家都不待搭理。孤儿寡母,没人把你当人看。最后一次,我妈急了,进门一把揪着那小子头发,提起菜刀就照着小子脑袋上砍。邻居家那两口子吓得尖叫着抱自己家儿子,那男的都跪下了,哀求说,一定好好教育自己不成器的东西,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家儿子了!回到家,妈抱着我哭了一宿。说起来,我就没有一天让妈省心过。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流,妈是我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因为我的出生,马赫姨姨舅舅姥姥姥爷都不来往了。有时候我就想,因为我,妈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要是没有我,妈妈的生活就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过着另外的日子。每当我因此自责的时候,妈总是用胳膊夹着我的脖子,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揍,揍着,揍着,她也痛哭起来。她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以后不准自责了。我哽咽着一个劲点头。
皱纹在妈的脸上纵横交错地延伸着,妈的皮肤薄的像一张纸,轻轻一捏感觉就会碎了。她的头发干枯苍白,稀稀拉拉地披散着。她已经没有力气和我吵架了,她的呼吸越来越轻,细若游丝,嘴唇微微地令人不易察觉地动着,我必须得仔细观察才能发觉妈是在和我说话。我知道,她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我。妈是在叮嘱我,好好活下去。我早就该死了!我就不该负责京陵的那个工程,施工的队伍不听指挥,有事没事越级和公司的高层打小报告,我要是当时果断离职就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了。现场施工的工人,上班时间嬉笑打闹,我勒令他们停工整顿。结果上面一个电话,停工不到一个小时,工地又开工了。工地上的人,都把我当个笑话看,我能怎么办?
工地上有两个活宝,一个曹安全,一个胡徽夒。这俩货,安全不安全,徽夒真会闹。工地九米高的钢管架铺满了木板,过道狭小,只铺了两块木板。在工地上干活的人都知道,高空作业最大的忌讳就是蹦跳打闹。曹安全在前面逗引,胡徽夒就想玩空中飞仙,嘴里还说着田亮郭晶晶十米跳台上的惊世一跳。腾地一声,紧接着咔嚓,扑通,啪啪。其中一块木板断裂,他们俩像断线的风筝掉了下去。曹安全摔断了腿,胡徽夒大头冲下脸着地,断裂的木板落下来砸到他们身上。事故发生就在一霎那间,干活的工人们慌慌张张下到地面,胡徽夒蹬了几下腿当场就完了。大家拨打120急救电话,救护车撕心裂肺的叫着,众人手忙脚乱,招呼着抬上担架送到就近的医院,医生摸摸胡徽夒的颈动脉,拨开眼皮看看,摇摇头叹息一声,转头急救曹安全去了。胡徽夒被推进了太平间。
事故发生,我和工头老李被大家稀里糊涂塞进了救护车。一路上,我不停地给老板打电话,老李则给他包工程暗股抽红的那位高管打电话。老板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地咒骂着,同时让我代替公司办理入院手续,签字。说马上让财务给我银行卡上打钱。老李给那位高管打通了一次电话,对方敷衍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再打电话,对方已经关机了。
老板没有食言,我刚在医院急诊手术单上签完字,医院催着让缴纳手术费用的时候,手机短信通知,我的银行卡已经到账八万块钱了。老板和颜悦色地询问伤者情况,当他听到一个工人死亡,另一个摔断腿,脑部有比较重的碰撞伤,他说他在外地出差,他尽快往回赶。
手术紧张地进行着,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医院煎熬着。从事故发生到第二天下午,我水米未进,眼睛模模糊糊,嘴唇干的裂开了,血流出来干了结痂,一张嘴又有新的口子裂开,公司老板和高管一直没有出现。晚上的时候,死伤者的家属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面对无数人的责问,我百口莫辩。直到现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在医院苦撑着。我成了死者和伤者家属撕扯唾骂的靶子,工头老李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以老乡的身份怂恿家属问我要赔偿,要医药费,护理费,误工补贴费,要么躺在地上装死狗。
连着喝了工人们递过来的两瓶纯净水,我的尿意上来了,一天一夜了,我第一次想起了方便。几个人前呼后拥着我如厕,我发现自己失去了人身自由。我给公司老板和高管打电话,无一例外地电话都关机了。之后,我的手机,银行卡都被愤怒的家属和亲戚没收了。他们押着去公司,公司早已人去楼空。他们高声叫骂着砸了一切能砸的东西,还把看门的老头打得头破血流。
我到公司应聘当项目经理,公司让我缴六万质保金。这是行业内的潜规则,在前面家装工程中我挣了两万多。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工地上发生重大事故,老板打过来的钱,其实是我自己的血汗钱。事故家属拿了我的银行卡,卡上还有一万二千三百块钱,这是我给我妈准备看病的钱。一里一外,我损失将近十万块,这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浑浑噩噩中,我被人塞进一辆面包车。我真后悔,我妈说我从小就胆小,遇事骨头软。我就这样让人威逼利诱指引着这伙人进了自己的家。他们进了我家,能砸的东西就砸,能拿的东西就拿。我家像遭了土匪,连我妈都被人一把推到。多亏厂里邻居报了警,他们才做鸟兽散了。我乘乱跳窗户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天不灭曹吧。我从五楼跳下来居然没死,后来才发现跳到地上礅伤了腰椎。我就是这样过来投奔了老董,还好老董念旧情,即使自己家里揭不开锅,我还在他家蹭饭。
妈在我的怀里静静地躺着,她好像经过长途跋涉,微弱的动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我摸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像乱草一样披散着,眼角边两滴类水在深陷的眼窝里,眼睛瞪着。我轻声说,妈,闭上眼进吧,给她轻轻的揉着,妈的眼睛勉强闭上了。落日的余晖,透过贴着报纸的玻璃缝隙照了进来。那些人砸了玻璃,妈捡拾着地上的碎玻璃,用报纸贴上了。
后来听说,那些人去甲方公司闹事,甲方适当给了他们一些补偿。我也想到报警,后来想想他们毕竟死了人,受伤的后面还需要养伤,闹不好人就残了。最可恨的就是黑了心的老板,你说,老天咋不打雷劈死这帮狗娘养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作为公司在工地上的负责人,我当然有责任。但我莫名其妙地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强势的装修公司老板跑了,弱势的工人,某种程度上,对同样是受害者的我,比装饰公司老板的邪恶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在做天在看,老天就是这样眷顾我这个最大的受害者吗?!
我木然地摸摸自己的口袋,只有几十块钱。前一段时间,我介绍哥和郭爱萍到工地干活,因为腰上有伤,肯定是暂时不能干活了,只好出此下策。原本打算让你们干活我从中间抽一点钱,以备我妈的不时之需,没想到被你们识破了,哥呀,实在抱歉,我也是没办法了。
乔润东的眼睛湿润了,没想到金川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有些冲动地抓着金川的手说,有难处你怎么不早说,你说了我起码不会那样对你。受苦人穷帮穷一家亲。咱是同行的兄弟哪,人不亲行。
他发现,金川的手,像冰一样。
12
润东掏出烟,给金川点着。金川吐出一口烟,继续说道: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竟然不知道我妈该葬在哪里?别人家父母百年之后都要合葬。我的生父是谁?以前我也曾问过我妈,都让我妈给骂了回去,你问这些干嘛,你自然是有父亲的,早死了!横死异乡,骨头早被野狗啃了。我真后悔,在我妈弥留之际没问清楚。我妈没了!作为她唯一的亲人,我总得给他安排后事吧。平日里,街上的老人没了,儿女们怎么也得风风光光给亲人办理后事,过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一大帮人。张罗酒席,定制寿材,选择墓地,有条件的还要请化妆师给亲人化一下妆。生的平凡朴实,死的尊严。但这些,对目前的我来说,奢侈的遥不可及。身为人子的我,连让我妈尊严地离开都恐怕做不到,还怎么苟活于人世?
我想到了死,随着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可我实在没有勇气。
口袋里装着的几十块钱,连打出租车到火葬场都不够。就这样把我妈放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里,活着是妈妈的住所,死去是妈妈的坟墓。但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如果就这样把妈妈留在这里,邻居,居委会的人发现,肯定是会安葬的。我自己活着就会留下一世骂名,以后我脸在这里回味和妈妈酸甜苦辣走过的日子的资格也没有了,我就不配是个人。
我锁上门,下楼走到街上。街上行人逐渐少了,昏黄的街灯亮着,闪着贼光的汽车呼啸着一晃而过。我信步走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弄到钱。混乱的脑袋里出现香港电影里,黑帮分子戴着丝袜头套,端着ak47冲进银行或者金银首饰店,先冲着屋顶突突突一梭子,大喊一声,打劫。然后撬开保险柜,砸破玻璃橱窗,把里面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出门驾车一溜烟跑了。抢劫的念头,我脑袋里一直都有,只是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胆量。真正的枪我都没有见过,更甭说开枪,枪声一响,我就得尿裤子了。
我像没头的苍蝇,漫无目的,就这样走到了俊玲洗衣房。门口的灯箱亮着,白底红字醒目地昭示着服务项目。
张俊玲带着父母在楼下的门面房开了这家洗衣店,凭着一台洗衣机和简陋的熨烫设备,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凭着价格合理,态度好在这片赢得了好口碑。我以前经常在这里洗衣服。我妈听邻居们说,她想嫁个城里人,这样他们就不用在龙城租房子住了。说实在的,我也曾动过念头,俊玲人长得好看,心眼也不错。想想她毕竟是农村来的,吃饭,生活习惯,人情礼仪什么的还是有不同的地方,于是打消了念头。
我云山雾罩,口不择言,结结巴巴说了来意。我的嘴你是知道的,干这些年装修,语言沟通方面还是可以的,但是今天我有点词不达意。俊玲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怜悯。工人去我家闹事,我跳窗逃跑在小区里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她当然知道我肯定遇上难事,要不然也不会贸然开口借钱。听明白以后,她在兜里,抽屉里搜罗一番,找出来一堆零钱,点了点有六百多一点。她不好意思地说,刚交了房租,水电,这几天生意不太好,就这么点了,先拿上应急吧。
我逃也似的,一把抓起钱走出洗衣店,我甚至连句谢谢都没说。街坊四邻都不知道我妈过世了,我得赶在明天天亮前把我妈送到火葬场去。因为没钱,我不敢奢望大家过来帮忙,这点钱恐怕连招呼大家吸烟喝茶都不够。人穷志短,红白事宴比高低,我没有那资本。
我去了一趟居委会老王大爷家,他一般都在家里办公。听了我的述说,他叹了口气,颤巍巍地拿出纸笔,填好了死亡证明。然后在我兜里硬塞了二百块钱,一再说,有事情一定找大爷来,死活邻家救。我强忍着泪水,趴在地上给王大爷磕了个头。孝子磕头,大爷就是亲人,大爷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给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我说,妈咱们去火葬场,你儿子实在没本事,用不起殡仪车。那些费用对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唉!打发个人,光火葬场那里就得大几千,墓地又得上万。穷人活着活不起,死了也死不起。我用工地上装彩条布的封皮,那就是一个大袋子,把我妈装进去背下楼,在路口拦住一辆出租车,我把我妈放进后备箱。我对司机说去石泉村,石泉村是离火葬场最近的地方,我怕引起司机的怀疑。司机有些疑虑,说路太远了,晚上跑得加钱,我答应了。
下车的时候,我从后备箱往出抱我妈的时候,司机发现蹊跷。他下车坚决要求我打开塑料袋,并且威胁我说,他要报警。我没办法,拿出我妈的死亡证明。司机大骂起来,早知道装的是死人,给多少钱也不能拉。我给他跪下说,因为没钱,实在雇不起殡仪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朝我要五百块钱,我给了他二百,我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只有这么多,要就拿去,你要不要?我妈死了,老子光棍一条活着就是多余的,这也不够,大不了咱们玩命。司机看着荒郊野外,接过钱吐着唾沫星子骂着倒霉开车走了。
我把口袋里剩下的钱,给我妈做了个美容。我妈艰辛操持一辈子,走的时候,最后的尊严,我这个当儿子的只能做到这一点了。火化完,我抱着妈的骨灰盒,茫然走着。天黑了,我在山坡上找了一块空地,用手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我妈埋了。我说,妈,儿子不孝,不能风光地给您办个葬礼。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清明节我来看您。
往回走的路上,自从我妈走了从没有流过的眼泪,此刻哗地流了出来。我爬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就像抱着我妈一样嚎啕大哭了一场。心情好点了,爬起来接着走。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买一块墓地,给我妈补办一个风光地葬礼。火葬场离咱们暂住的村子,三十五公里,我走了一个晚上。
金川说完,润东已经泪流满面,抱着金川哭了起来:兄弟,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的困难时暂时的,我相信咱受苦人的好日子在后头哩。从今晚后,有我一口吃的,肯定不会让你饿肚子。
13
经历过婆娘卷上大家血汗钱逃跑的老董,没日没夜的干着活,他把挣下的钱,自己留一点吃饭过日子,剩下的一点一点地支付大家的工资,逐渐地恢复了他在刮家圈里的信任。不得不说,老董的确是个人物,经过这次挫折,他明白了圈里混,信用大于天,掌握人的资源,就是取之不竭的财富。老董知道,新开的工地急需要人手的时候,老董就毫不犹豫地把挨着近的和欠着人情的油工都联系了。
润东、金川、郭爱萍,他们就这样进了工地。知道金川腰部有伤,郭爱萍不乐意了。他絮絮叨叨地说,金川干活不利落,和他作伴的人就得多干活。谁愿意和金川搭伴搭伴,我是不答应。润东瞪了他一眼,说要不你别去了。郭爱萍黑青着脸不吭气了,老董看着郭爱萍,微笑着冲润东挤了一下眼。
谁愿意和你这样的人搭伴,有活大家一起干,有钱一起挣,致富路上一个都不能少。不是因为这样,谁愿意搭理你。
老董意味深长的一瞥,润东不仅莞尔。
他知道老董是在笑话郭爱萍。我也不知道,为啥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找我。郭爱萍脸上满是得意地炫耀着他的艳遇,他故意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玄虚,以此显示出他或者具有貌若潘安的容颜,玉树临风的气质,或者如马云一样的财富,要不怎么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女孩子送上门来。润东瞅着黑不溜秋,尖嘴猴腮的郭爱萍,忍不住呛他:
“凭什么?苍蝇闻着臭鸡蛋,嗡嗡嗡,拿上大扫把赶也赶不走,死乞白赖呗。”
他接着换了种语气说:
“凭什么?人不到难处,不是为了有一口吃的,有一张床睡着,怎么会连起码的尊严也扔到一边,委身于一个看见母猪也是双眼皮的东西!”
他尖酸刻薄地说着,心里却对那些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先找个地方吃饭睡觉的女孩子同情起来。表面上看起来青春靓丽,穿着得体,浮躁轻飘,实际上却是囊中羞涩,城市虽大无立脚之地的年轻女孩,因为生存不得不出卖青春和色相,以此换得一顿饱饭,一张暂时栖身的床。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贫穷。就好像他们自己,有时候明知道到工地干活,经常会拿不上工钱被人骗,他们还是只要听见有工地用人,挤破脑袋也要进去干活。因为生存,因为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因为贫穷,大家像飞蛾扑火挤向城市,他们相信勤劳付出总会有回报,摆脱贫困的希望就像早晨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肯定会冲破薄雾,光芒四射。
郭爱萍把同居女孩介绍给侄子以后,进进出出和人说话,他的脸上挂着炫耀的神色,总算能为下一代做一点事情了,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成就感。看着两个孩子腻腻歪歪地进进出出,他也挺高兴。过了一段时间,侄子找了个工作,单位离市区有四五十公里,上下班不方便,侄子就住在单位上了。他偷着瞅那个女孩赵美荣,爱情的滋润,让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脸色白里透红。看着看着,他的心里就长草了,闷热的夏夜,湿热的空气就像携带了激素,他心里的荒草见风就长。实在耐受不住雄性荷尔蒙的躁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光着身子,只穿了一个短裤,蹑手蹑脚地走到侄子和女孩租住的房门口,他使劲推了一下门,门在屋里反锁着。
“谁呀?”
睡梦中的女孩惊恐地问,她强自压抑着突突跳着的心脏,话音中带出了颤抖。
“是我,开门。”
郭爱萍尽量压低声音,他的语气带着焦急的意味。屋里灯亮了,门开了,一袭白色睡衣,睡眼惺忪的女孩站在门口,一只手拽着门把手。
“叔,怎么了,有事吗?”
女孩打了个哈欠有些慵懒地说,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郭爱萍的心里,一团情欲燃起的火熊熊燃烧着,看着眼前的女孩曼妙的身姿,这团火灼热的烘烤着他。他恨不得扑上去,像野兽一样剥光她的衣服。女孩的眼睛和举动明显地拒绝了他。他恼恨地发现,以前他收留下的女孩,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她是他侄子的媳妇。这一瞬间,郭爱萍感觉,他一直灼热膨胀的地方,就像兜头浇了一盆水,急速地萎缩着,蔫了。
女孩好像不经意地看了一下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鄙夷,嘴角向下瞥了一下。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嘴里嘟囔了一句:
“毛驴”。
声音轻得像蚊子飞过,寂静的夜里,郭爱萍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郭爱萍咬着牙,骂了句贱货,冲过去猛地推开即将关上的铝合金门,把她一把推倒在床上,扑了上去。他右手使劲抓着她的乳房,另一只手撕扯着睡衣。
“畜生,救命,救命……”
赵美荣尖叫着,尖叫声撕破了夜晚的帷幔,院子里几乎每个房间的灯,在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亮了。房东家二小子,趿拉着拖鞋,只穿着一条内裤推门冲了出来。出了门,顺手抄起门口放着的一把墩布。房东们清楚,自己院子里不能出事,一旦出事,租房客就会走一大半。几个热心的租房客大声吆喝着:谁呀,半夜三更跑进院子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大家伙腾腾地踏着楼梯踏步往上走,住在二层的人几步走到发出声响的屋门口。
贱货。
郭爱萍扬长声调大叫了一声,抬手打了女孩一个耳光,走出门,卡吧,把女孩锁在家里。他把被赵美荣挠破的脸一背,在众人各种猜疑的目光下钻进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
二小骂了句:
“半夜三更不睡觉,钻到侄儿媳妇房里瞎折腾,要不要脸?”
大家各回各家,灯光陆续灭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郭爱萍坐在黑灯熄火的屋里,想想,那女孩真是没良心,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己收留了她,又把自己侄子介绍给她,不感恩戴德就罢了,居然还………越想越气,啪啪扇了自己俩耳光,咬着后槽牙,低低的骂了一句:
贱货,真是个贱货!不知道是骂女孩还是骂自己。
第二天中午,锁在家里的女孩使劲拍打着窗户,哭着求人给她开门,房东老婆急了,用锅炉房捅火的钩子撬开锁,女孩急急忙忙跑到厕所。从厕所出来,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女孩流着泪给房东老婆鞠了一躬,走了。
闹剧的后续是,侄子回来不见媳妇,仔细打听后,提着棍子满院子追着郭爱萍打。临走时,侄子和润东说起禽兽不如的叔叔。润东接上话茬,说他不是有老婆吗?让你婶子来看着他点。狗屁,他就是个纯粹的光棍,哪来的老婆?!侄子忿忿的说。润东说,你叔还让我们看他钱包里夹着的照片。这个畜生,钱包里的照片是我表姐!侄子叫起来。
润东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心里却笑出了猪叫声。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润东的情感世界,也是一地鸡毛。海燕走进了他的生活,欲望的潘多拉盒子打开了。海燕时而对他热情似火,时而冷若冰霜形同路人,这让润东生活在冷热交替的煎熬中。
哼,牛什么牛啊,你再牛也是老子上了你!
他狠狠地对自己说,我就不信,离了张屠夫,只能吃带毛的猪。他的眼前出现海燕巧笑倩兮的样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报复的心态如同狂风骤雨中的海浪,汹涌着卷起一波又一波的惊涛。口袋里的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他拿出手机,是丽卿打过来的。好长时间以来,丽卿给他打电话,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这一次,他打开手机就问:
你在哪里?我一会儿去看你。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挂断了电话。他和工地代班的说了声,撒了个谎,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下午需要看医生,就着急忙慌地骑上自行车走了。
丽卿的按摩店还是在上次他来过的地方,熟门熟路。骑车穿行在车流川行不息的路上,欣赏着波浪不惊的汾河,河面上的人们,划着小船游弋,头顶上有几只风筝自由飞翔着。润东的思绪,信马由缰地随着风筝的飞舞浮想联翩。风筝飞的再高,离不开牵着线的手,那只手决定着风筝飞行的高度。一但断了线,风筝就会有去无回的消失。他不仅有些感怀,慧慧就是牵着自己身后丝线的那只手。这只手牵着的时候,想飞多高多远就飞多高多远。这只手不再拽着线的时候,自己会在什么地方栽下来?他不禁有些呆了。
手机嗡嗡作响,像电锯一样的震动,麻酥酥。他打开接听键,你走到哪里了?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你。丽卿充满性感的磁性的声音,让他行将消失的欲望重新点燃了。他不再犹豫,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频率,车子嗖地窜了出去。
停车,停车,危险,别闯红灯!
交警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
从按摩店出来,天已经黑了。就在卷闸门哗啦哗啦推起的一霎那间,丽卿突然抱着润东,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尽管刚才他们浑身赤裸地缠绵,在面朝街道的玻璃门口,丽卿的拥吻,徐徐升起的卷闸已经无法遮挡屋内发生的一切。他有些尴尬地推了一下她,出门下台阶的时候,脚一软差点摔倒。他不由的在心里说,怪不得人们总是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看她的模样,她的脸上闪烁着快乐的霞光,看来做耕牛确实是件非常累的事情。他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
“润东,你回呀?”
根生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一颗柳树下面走了出来。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手一哆嗦,手指夹着的香烟掉在地上。刚才在床上抱着人家媳妇缠绵的兴奋,被这一惊,早吓得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办,在门口丽卿抱着他亲吻,根生肯定在外面看见了。他想撒腿就跑,两条腿就跟面条似的软不唧唧迈不开步。根生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强力控制着自己,伸手接过烟,根生潇洒地用拇指挑开打火机盖,啪的打着火。润东凑过去点着烟,他一只手装着兜着风,暗暗地使着劲提防着对方突然发动攻击,眼睛用余光警惕地观察着根生,见他脸上跟没事人似的,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深吸一口,烟味真的醇香。
“再坐一会儿吧。”
根生热情的说,他用手指了一下身后,柳树下放着一个躺椅和几把凳子,茶几上摆放着茶具。润东只好坐了下来,根生端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润东茗了一口,是铁观音。茶是好茶,喝进嘴里,味道却是苦的。看来,根生的日子过的挺滋润的。两个人东拉西扯的说了一会儿闲话,根生说:
“工地上干活的工友们,想玩的多给咱们介绍过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润东。根生在装修工地上呆过,工地上常年在外打工的,他们经常会向当地人打听,哪里有小姐。
骑着自行车往回走的路上,他不由得想起了丽卿,穿好衣服往出走的时候,他掏出来二百块钱。这一次,她很自然地把钱收起来,那表情,就像是付出劳动理所当然拿钱一样。她现在成了一个职业妓女,而他则变成了一个嫖客。这一点,从根生对自己老婆和别人上床,淡然和冷漠的态度,他甚至要求润东帮着给他拉客,他们真的把出卖肉体当成了一门生意。想到这一层,润东觉得他一直坚持的不能坏了同行之间的规矩,他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们的关系,不再是同行和朋友,而是妓女,嫖客和龟奴。又想,这个根生也是,自己老婆和别人上床,他居然在外面望风。唉!这世上的人啊,为了钱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连做人起码的尊重和脸面都不要的人,是不是太可怕了?!
“这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他不禁喃喃自语道,去那种地方,前后不过一两个小时,花了二百块钱。挣两百块钱得他在工地上出大力受苦一天外加上加班三个小时,想到血汗钱来之不易,二百块钱,家里老婆孩子能割多少斤猪肉吃啊!他又后悔起来。
手机嘀嘀地震动起来,弄得大腿肌肉一阵一阵的麻。拿出手机一看,是海燕。他心里骂了一声都是你害的,就断然拒绝了。谁知那电话却一个劲地响个不停,他的裤兜紧贴着的肌肉,就一直不停的麻痒。他只好掏出手机,没好气地:
“说,什么事?!”
这次电话是慧慧打来的。她在电话中说,该给孩子们缴借读费,书本费,补课费什么的,她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还差二百块钱,问他能不能向工地上预借一点钱。他说在回家的路上,回去再说吧。
想想自己刚才在按摩店一下子就花掉了二百块钱,孩子们上学现在就缺二百块钱,挂了电话,他不禁大喊起来:
“这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14
窗外西北风呼啸着,好像要把冷酷和严寒,顺着窗框、门缝,所有可以进入的空隙,吹进室内,吹到人们的手上、脚上、脸上,吹进干活的人心里去。寒冷就像一个习惯征服的恶魔,大发淫威,冻僵这一颗颗不安分的脑袋里躁动的欲望和野心。润东,金川,郭爱萍,他们进入这家工地,还是沾了老董的光。老董的老乡丁兴全和老董闲聊的时候说,他现在在东山的一幢别墅干活。老董问,那里要不要人。丁兴全说,问问老板。晚上,丁兴全打过电话来说,工地上要两个人。老董就让丁兴全和老板说说,我们一共有三个人,要去三个人一起去,老板答应了。老董和润东说这些的时候,润东一个劲地说:
“是的哩,要去一起去。无论如何不能把金川拉下,他又得吃药治病,咱不能看着他挨饿不是?”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金川过去照顾过我生意,人不能忘本。”
老董一本正经地说。
几个月以来,不管去哪个工地,润东和老董都要带着金川,郭爱萍尽管不以为然,害怕他们有活干不带着他,所以只好闭嘴。
干活的时候,润东和金川搭档。俗话说,光棍的眼赛夹剪。工地上管工的基本上都是一抹子一抹子干出活儿来的,一个工人一天干多少活,出多少面积,他们心里清清楚楚的。润东知道,和身上有伤病的金川搭档,他就得比别人多出一点力气。虽说一个人一个木龙骨装订的梯子,刮天花板,高处的墙面,润东主动都揽了下来。剩下手够得着的地方,金川刮。搅拌腻子,提灰桶,金川咬着牙坚持着和他抬。几个月下来,奇迹般地,金川的腰伤慢慢地好了。工地上干活,随着金川身体的恢复,润东的压力越来越小,苦轻了许多。润东的烦恼却越来越大了。
“你这样,一个女人,
让我欢喜让我忧”
……
那天润东断然挂断了海燕的电话,心里五味杂陈,翻腾着涌上心头的,是怨恨,报复,和朋友老婆上床又被朋友看见,而作为同行的朋友居然表现的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想象中,愤怒的根生会扑上来和他拼命,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甚至做好了挨一顿揍的准备,毕竟自己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理亏。没想到,根生却让他帮忙给他介绍嫖客。这情节恐怕最好的剧作家也编不出如此狗血的剧情。偷情,嫖娼,他在这两者之中云里雾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花掉了身上的二百块钱,家里孩子上学要交的费用,正好缺少二百块钱,事情就这么寸。
海燕的容貌时不时地在眼前浮现,他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她。但,连着好几天她再没有给他打电话,润东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上班的时候,只要手机有点动静,他就拿出手机看。他盼望着海燕的电话,回到家的时候,又害怕她打过电话来。一旦慧慧知道他的秘密,后院起火,后果不堪设想。他鼓捣着手机,就把海燕的电话打到黑名单。第二天上班,又恢复到白名单,连着好几天来回折腾,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手机上海燕的电话号到底在黑名单还是白名单了。他满怀热切地期盼,小心翼翼的掩藏着心中的小秘密。终于,他忍不住拨打了她的电话,电话中一个女声机械地说着:对方已关机,请用其他方法联系。妈的,他狠狠地骂道,给尽你好脸色了!就发着狠,把她打进了黑名单。
有的人,也许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惊鸿一瞥,不会再遇见。有的人,也许是在你的世界里,像太阳照耀下的水滴,消失于浩瀚无垠而无处不在的空气中,也许有一天,突然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她就像风雨过后的一抹彩霞,靓丽的出现在你的面前,嫣然一笑,你好,润东。
翔龙建筑装饰市场是龙城人气最旺的。乔润东和其他包点家装小活的工人一样,是这个市场的常客。车有车道,马有马道,装修的道就是装饰市场。装饰市场是装修材料的集散地,也是装修信息的集散地。没活干的时候,他常来市场转悠,和商店老板谝谝侃侃,偶尔也帮商店搬个材料。遇到有顾客买了材料,希望商店老板给介绍个工人,老板就会给自己熟悉的工人打电话,海燕就是商店老板介绍认识的。
润东先在市场溜达,他信步走进了一家门面看起来规模挺大的商店。鞋子在地面上发出吱吱的细微摩擦声,脚底的感觉是坚实柔软的,凭感觉地坪漆漆膜丰满,平如镜面,阳光下泛出了柔和的光。根据经验,这地面工费就造价不低。一个脸上带着销售职业微笑的女孩走了过来,润东微笑着和女孩点点头,不等女孩开口就说,看看。然后一个人背着手,沿着货架转了起来。乳胶漆,聚酯漆,氟碳漆,真石漆,金箔漆,银箔漆,锤纹漆,龟裂漆……他惊愕地发现,这简直是一个油漆世界,琳琅满目,他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是国内甚至是世界一线品牌,不菲的价格令他头晕目眩自惭形秽。他转到油漆工具柜,一把铲刀,十几块钱,几十块。就连壁纸刀也是几十块钱,工地上干活,广东来的油工,拿着不锈钢泥抹子,让他很是羡慕了一段时间。他拿起来,握在手里,高档工具就是不一样,握持舒适,人性化设计充分体现在操作符合力学原理,用这样的工具干活,做出来的活儿肯定漂亮。他们平时用的都是三块五块的抹子,握在手上,长年累月劳作,中指关节磨的起了厚厚的老茧,有的人指关节变形,懂行的人一看就是刮家的。销售脸含微笑善解人意地说,哥,一看就是内行人,要不买一把?问了问价格,他脸红了。费了好大劲儿,仔细地把泥抹子挂在柜子上,走出好几步,恋恋不舍,忍不住回头看。
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开着,没人,他看见办公桌上竟然摆着一面红色党旗。平常看惯了招财进宝,一帆风顺,翡翠白菜之类的商业摆件,民营企业摆党旗,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禁好奇,同时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这家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揣测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访拜访。
他接过女孩递过来的名片,走出商店转悠到美丽装饰。
郝美丽是美丽装饰材料的老板,润东就是在郝姐的介绍下接了海燕家的刮家活的。在郝美丽看来,去她家进货的老板和工人海了去了,有的业主自己找上门来,买点装饰材料,顺便托她找个工人把活干了。她看着润东顺眼,一般有个小活,第一时间就是给润东打电话。润东身高一米七八,仪表堂堂,健硕有力。不是有句话叫:“人对缘法狗对毛嘛”,郝姐感觉他踏实,身上没有一般工人油滑的世故,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更不会自己活没干好,就把责任推到商店的材料不合格上,没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所以有活就照顾润东。令郝美丽诧异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有一个过去买了材料的顾客,隔三差五,到她的商店来坐。
一脚踏进郝美丽装饰材料店的门槛,润东眼前一亮,心脏呯呯地跳了起来。海燕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很随意的坐着,她叽叽咕咕地说着笑着,郝姐则坐在办公桌后一边搭腔一边看着单据核对销售数据。润东进店,郝姐笑着点了一下头,抬手示意让他坐下,然后继续整理她的单据。海燕转身,迎着润东伸出手来:
师傅,好久不见了!
背对着郝美丽,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润东,另一只手使劲在他的手上掐了一下。润东呆呆地站在原地,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他想甩开她握着的手,她却伸出另一只手,辅助着用力拉着他。他额头的汗水流了下来,她回头冲郝美丽笑了:
“姐。我正想找润东师傅给处理一下,家里墙面裂开了几条细缝,我先走了。”
不管不顾的拉着润东往外走。润东急忙说:
“郝姐,我去看看就回来。”
“什么人呀。”
郝美丽抬起眼皮,看着他们别别扭扭拉扯着走出商店。她一下明白过来,有些后悔介绍他们认识了。干活的和临时雇主不清不楚,介绍生意的是作为商店的老板自己。看来自己确实眼拙,没看出平时敦实可靠的小子还有这一手。她的心猛地一抖,莫不是,这小子偷了人家东西,还是……她不敢想下去了,倘若润东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她的商店声誉可就够呛了。她心烦意乱地把单据本一扔,一张单据蝴蝶飞翔似的飘飘然落在地上。
走出商店,润东猛地一甩手,甩开了她。她紧走几步,一把打开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车门,大声地说:
“大爷,请上车。”
宾馆房间里,她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他铁青着脸,转身就拉房间门,贱货,他心里骂道。这是有钱人潇洒消费的地方,我一个穷小子消受不起。他迈步往外走,她却扑了上去,抱着她:
“你就不能陪我一会吗?”
她哇地哭出了声。
润东心里坚硬冰冷的东西,一下子融化了。他缓缓地转过身,海燕像蛇一样缠着他。他扭动身躯,胳膊像游鱼一样,穿过她死死抱着不放的双臂,头一低,摆脱了她。继而两只手伸到她的腋窝,一用力,把她举了起来,扔到了床上,然后饿虎下山一样扑了上去。她泪流满面,却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暧昧的气味充盈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乔润东放纵着自己心中的野兽一般的狂野,他毫不怜惜地蹂躏着身下的这个女人。她高一声低一声,歌喉婉转,云里雾里,神魂缥缈。那只曾经无休止的地折磨过他的暗黑的壳,在不知不觉中,又扣在他的背上。一股无名的邪火,在他的心里腾地燃烧起来。不同的是,这次想起的不是凄厉的啸叫。是魅惑,那声音在他的耳边不停地说,掐死这个贱货,掐死这个贱货!恍恍惚惚,他身下躺着的人变成卷上大家血汗钱跑路的那个老板的女人,那个郭爱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的雍容华贵,风姿绰约的美人,他狠狠地压低嗓子骂了句喝着人血的的老妖婆。他的两只手粗暴地揉搓着她的乳房,摸着他的脖子,慢慢地用力掐了上去。她颤抖着翻起了白眼,突然,他打了一个寒噤,松开手。他看清楚了,是海燕,这个让他自卑又无法自持的稀罕的女人。他的眼泪稀里哗啦地流淌着,冲撞着,抱着她的脑袋深深地亲吻着。好在陷入激情癫狂中的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刚才他的疯狂举动。
“哥,做你的女人真好。”
她长长的出了口气,他的粗野狂暴的征服,激发了她如水的柔情。这种久违了的柔情,让她重新找回真正女人的感觉,这感觉,新鲜而美妙,愉悦着身心。认识他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是一亮,她甚至产生了和他滚床单的那种预感。她有意无意接近了他,聊天让她走进了他的世界。她和他的第一次,在他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操作中,看着他有些激动的脸上,带着的一丝谦卑的笑意,她突然产生了厌恶。是的,她厌恶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厌恶自己心里对爱的渴望。回到自己已经埋葬了爱情的家里,两个朝夕相见的男人和女人,一如既往地持续着冷战。他们也说不清楚几年了,油腻了的爱情,连亲情也葬送了,性爱在他们的记忆中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们还不如真的离婚了!女儿忍受不了他们,吼道。他和她对视一眼,她分明看见他眼睛里闪现了一丝火焰,一转脸,他们就又形同路人了。润东的谦卑,让她酝酿已久的激情顷刻化作怒火,她说:
“我只是看中了你强健的身体,谁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你别想多了!我不想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
她看见谦卑的笑容尴尬地僵硬挂在他脸上,她有些心疼,又有些莫名的兴奋。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煎熬,她情不自禁的回味和他肌肤相亲,白天让她感觉到厌恶的谦卑笑容,此刻出现在眼前让她觉得是那么可爱,她渴望着激烈而持久的爱的巅峰。鬼使神差地,她走到名义上的丈夫门口,屋里酣睡的呼噜,把她惊醒了。行将融化的冷战铠甲,坚硬的寒冰紧紧地裹住了她。
润东给她打电话,好像报复似的,她不客气地挂了电话。他接二连三地打过电话来,她干脆关机了。晚上,她心情烦躁地等待着,他却没有再打电话。她在渴望中等待,拒绝中获得快感,她陷入了纠缠不清的沼泽。他狂风暴雨般的冲动,粗犷地把她带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那里鲜花盛开,林草茂密,鸟鸣山更幽。她有些惊愕地发现,他比上次成熟了许多,他发怒的神情,让她有些恐怖,有些惊喜。
她的脸颊鲜艳的如同沾了雨露的花朵,她睁开精致的双眼皮,清澈的眼睛里涟漪不断。她的眼睛里,他分明看见了家乡的源池,汩汩流淌着清泉。源池周围,莲叶摇曳,粉红的荷花开了,他自己变成一条闪着金光的红色鲤鱼,自由自在地在莲叶荷花间游动着。
他们像两条静静停泊的船,并排倚偎着。码头海浪哗哗地流淌,小船随风摇摆着,耳鬓厮磨,彼此的心轻轻触碰着,若即若离却又不离不弃。
“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沉吟良久,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她本来以为,像她这样自我感觉还算是省城职场的白领女性,是不会像街边闲谝,东家门出西家门入,嚼老婆舌头惹是生非的婆姨。但她又有些醋意和不甘,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他的那个她到底长什么模样?这个念头,就像半夜里老屋闹鼠患,老鼠啃咬衣箱,硌噌,硌噌。她的后脊背发凉,硌噌硌噌的声音,搅得她心神不宁。偶尔停顿了一下,她的心里却又莫名其妙的硌噌一下,有点惧怕这种令人讨厌的啃噬声,又好像期盼这种声音。
他叹了口气,打个呵欠。她乖巧地坐起来,从坤包里拿出一盒芙蓉王,撕开包装,笨拙地叼着烟打着火,她吸一口,又苦又辣,呛得她咳嗽起来。然后她把点着的烟送到他嘴上,他吸了一口,嘴张的圆圆的,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大圈圈套着小圈圈,小圈圈套着更小的圈圈。她凝视着这一个个神秘变幻的烟圈,有些痴迷。
“怎么说呢?”他定了定,说。
他就说起了自己干活,老板卷钱跑了。他无所顾忌的说起,家里揭不开锅。认识这么久了。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面对生来就是在城市,生活在优裕环境的她以及她们这些城里人,他和他的刮家的农民工朋友们,自卑让他们敏感甚至羞于道及。他们在她们面前有意识的大声地吹着牛,说自己今天挣了多少钱,摆足了暴发户的派头,希望引来城里人羡慕的目光,结果却是引起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失落。他说起慧慧上街称回二斤白面,说起慧慧在风吹日晒中摆摊卖菜。眼泪一边又一遍的流淌,她也陪着流泪。
风雨同舟,糟糠之妻。
她有些言不由衷的说,我们是不是有些对不住她了。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慧慧面带微笑,目光锐利刀子一样看着赤身裸体,相拥着的他和她。那目光,一瞬间变成无数闪着寒光的刀子,大刀小刀,盘旋着飞舞过来,把他和她的身体,割裂成一块一块的肉,和白森森的骨头,鲜血淋漓污浊狼藉。他心惊肉跳,用力地摇摇头,摆脱了眼前的幻觉。
“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转移话题。
她唉了一声,说起她们之间的事情。他却眼望着屋顶,心思像烟雾,飘飘荡荡飞回了家,他渴望看到慧慧微笑着的美丽的脸庞,又惧怕面对这张笑脸。他惶恐于荒诞行为,等同于他自己亲手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这炸弹什么时候爆炸,他根本无法知道。
她翻身侧卧,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润东,他的脸在她眼里,帅气,阳光,他的身体健壮充满活力,他的气质,一点也不像有些人口中土里土气,举止笨拙,木讷而狡黠的农民。她的眼神迷离起来,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手,胳膊和他结实健康的肌肤。她的鼻子喷着热气,嘴唇不停地亲吻着他,她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他肌肤上渗出的汗,咸咸的,有一股特殊的男人的味道。
她的头发轻轻拂过他的肌肤,痒痒的。他爱怜地看着她,她是那么专注的爱抚着,爱抚的有些贪婪,有些卑微。他突然明白了,她热情似火的外表下,深深隐藏着的是爱的荒芜;她居高临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对“农民工”的轻视,蕴藏着爱的渴求:她的爱,有点饥不择食,有点卑贱。她对他忽冷忽热,看似她游戏风尘,在耍他,其实她也是在耍她自己,戏弄折磨着她自己孤独的灵魂。他不由得有些痴迷。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案例分析,主持人有条不紊条理清晰的讲述着,是一个装修的农民工,装修完讨薪,被业主家属用扫地的扫把抽打了几下,愤怒的农民工把业主家属掐死了。电视讲述的故事把乔润东拉回到自己的现实中来,他无精打采地坐了起来,寻找着衣服。她扑了上去,赤裸着抱着他,用乞求的语气说:
“哥,你会不会回到她身边就忘了我?”
想到回到家,寂寞漆黑的夜里,他让慧慧抱着,而自己则是在孤独的等待中煎熬,她的心里酸涩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还是拿起他的衣服,像个妻子似的给他穿着,认真地给他系好每一个扣子。
“哪能呢?”
他有些言不由衷,她伤感的模样使他不忍心,赌咒发誓的话吐口而出:
“我要是对你变心,就像电视上那个被判故意杀人的一样,干了活讨不上工钱。”
她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这算什么咒啊。她克制着自己和他较真的念头,不再言语。他却后悔起来,赌什么咒都行,赌要不上工钱,这个咒太恶毒了。
然而晚上,和慧慧相拥倚偎着的时候,他尽量屏除一切杂念,把心思放在了慧慧身上。干了活讨不上工钱的魔咒,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他有些歉意地想到海燕,盼望她和自己男人重新回到正常的夫妻生活,这样他就可以没有牵挂了。转念一想到他们亲昵的耳鬓厮磨的情景,心里涌上一点辛酸。
他抽空去了一趟翔龙装饰市场,郝美丽那里,海燕在第二天就去了一趟,她虽然巧舌如簧,和郝美丽说起那天拉着润东走,并不是他做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实在是因为家里墙壁的裂缝让她看着心烦,硬拉着他走,还有想请他吃饭的意思。郝美丽的心放了下来,不是偷盗什么的事情,影响不了商店的信誉,她也就踏实了。海燕能言巧辩的遮掩,自然逃不脱她的眼睛。这中间一定有事,商海沉浮,郝姐的眼睫毛都是空的。郝美丽审查的目光,让海燕面红耳赤,坐了一会走了。润东去了,她没问怎么回事,气氛有点尴尬。他出门的时候,郝姐轻轻叹了一声。
他的心仿佛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15
腊月二十五,干活的工地要放假了。下班的时候,老板走了进来,在一起混的时间久了,大家对他的称呼,从贾总变成了老贾。老贾乐乐呵呵,欣然接受了伙计们的这种改变,在他看来,这种称呼的改变,是他彻底的融入了他们之中。贾总,表面上看起来,是工人对自己老板身份的认同,是尊称,但是劳资之间的鸿沟也是显而易见的。日益激烈的装饰行业之间的竞争,其实何尝不是装修队伍的技术人才的竞争。好工程总得有技术好的人来干,放下架子,和他们打成一片,成为朋友,明年承包下好工程,招人就不成问题了。他给大家散烟,笑着说:
“大家辛苦了!明天起,工地就算是放假了,明天上午十点以前,公司财务会给大家核对工,发工资了!”
回到家里,吃了晚饭。慧慧张罗着让孩子们试穿她白天从服装批发市场买来的衣服,娘儿三个叽叽喳喳说笑着。润东有些悠闲自得,走到隔壁。他的隔壁还是住着卖水果的三儿,三儿还是那个三儿,他已经改行,开了个早点摊儿,卖油条老豆腐了。一起住的久了,他们从路边象棋摊子上,歪着脖子看人下棋,到凑一块儿下棋,臭棋篓子下象棋,棋艺倒是没什么长进,关系确实处的近了。
三儿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到年底了,出来吃早点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他今天把早点摊儿收拾了,给帮忙干活的人开了工资,回到家里,他想着把屋里拾掇拾掇,准备回老家过年了。你呀,早就该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了!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润东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平时出完摊回家,出门购买材料,回到家准备明天出摊,早晨三四点起来磨豆浆,烧火,卤豆花,和面,忙的不也乐乎。今天收了摊儿,回到家里拾掇的时候,突然心里就空落落的,他一边把脏衣服往提包里装,嘴里嘟囔着:明年说什么也得把她娘几个接过来,这他妈光棍摊儿的日子过得够够的了!
润东嘭地一脚把门踢开,嘴里嚷嚷着:
“怎么样,不服气?修理你一把?”
三儿笑了起来,嘴里不依不饶地说:
“谁修理谁呀,谁惧谁?”
两个人把紊乱的床上衣服一推,摆上象棋,当头炮,跳马。一屋子狼藉中摆开了战场,臭棋篓子的世界里,刀光剑影,马嘶炮鸣,没有谁对谁错落子无悔,只有战斗的激情和纷乱思维的放纵。
润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三儿歪在铺盖卷儿上打起了呼噜,他也有点困倦。他轻轻从三儿头底下抽出被子给他盖上,说了句,你不行了吧?笑着走出来给他把门关好。
躺在床上,也许是棋盘中激烈博弈的刺激,他的头脑里没有睡意。他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黑沉沉的房顶,慧慧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此起彼伏着。出租房里的温度,可以用夜凉如水来形容。租户们按时缴着取暖费,房东们心疼煤炭,总是舍不得把锅炉烧的旺旺地,到了后半夜,室内温度也差不多零下了。他就这样看着房顶,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想着这几年来的事情。世事无常,世事如棋,是的。他从打工老板卷钱逃跑,自己差点自杀想到,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今天,他会不会选择自杀?想着这些,他就觉得当时的自己今天看来真的可笑,不会的,他在黑暗中嘴角上翘着说。从他推着车子沿街叫卖的那一刻起,他就坚信,一个人连艰难地活着都有勇气面对,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又想到刮家,刮家的这份职业,曾经给他带来过绝望,但也给他带来过荣耀。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隔三差五的总有人打电话进来,这是他装修过的业主给他或她的亲朋好友介绍的活儿。一年四季,可以说他都有干不完的活儿,业主把他推荐给亲朋好友,这是不是对他技术的一种夸耀?他到大工地去干工装,圈里的朋友认识不少,有好活朋友们总是把他介绍过去,这也是对他技术的肯定。他的大脑无秩序的运转,人就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他们家从饥饿的生死线上爬了起来,他自己却发生了变化,他有了外遇,又学会了嫖娼,他究竟是在这社会里进步了还是沉沦了…
裹在潜意识中的那个暗黑的壳,不知什么时候又套了上来。那个直直地啸叫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了起来。他的心不在煎熬,竟然有点舒服的感觉。那啸叫,在他听来,就像是天籁之音,像命运交响曲。心灵的暗黑和披着的暗黑的壳,重叠着暗黑,在这黑暗的夜晚,也是一种愉悦。恍恍惚惚中,屋里老鼠又在啃咬着衣箱柜子了,啃吃啃吃的节奏,吵得他心里发毛,妈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连耗子也会欺负人!他款款移动着身子,盯着地上,影影绰绰中,两只耗子在打架。老鼠吱吱的叫着,撕咬着,翻滚着。他快速伸出手,抓起一只鞋,啪地打在地上。打中了!老鼠发出吱吱的惨叫声,他闪电一般打开电灯,另一只手抓着鞋啪啪地抽打着地上躺着的老鼠。
慧慧和两个孩子惊醒了,恐惧地看着他。他面目狰狞,找出夹蜂窝煤夹子,夹着死老鼠,老鼠嘴里吐出的血弄得地上脏了。他把死老鼠扔到院里的垃圾桶里,看着惊魂未定的老婆孩子,笑了笑说:
“没事了,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咱家的人!”
润东倒头睡去,娘儿三个却没有了睡意。
“掌柜的,起来啦,吃饭。”
慧慧把做好的早饭端到床前,大声地叫着,润东动了一下,伸了个懒腰,继续合着眼睛睡觉。
啪啪啪。郭爱萍极有礼貌的敲了几下门,走了进来。寒冬腊月,他依然捯饬的衣冠楚楚,即使是廉价衣服,这货照样能穿出名牌服装的感觉。润东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郭爱萍,这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眼里,好像变得不再那么令人讨厌了。有了家的人,身上自然就会带着人情味儿了。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是秋风吹黄了树叶吧,郭爱萍回了一趟老家。他影响中郭爱萍好像第一次回家,老郭在家住了一个月,带回来一个女人。那女人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就回去了。润东在郭爱萍那里见过,朴朴实实的,一看就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
“我这老婆怎么样?”
郭爱萍吃吃地笑着说。他说他这次回去就是相亲的,他姐给介绍的,姐姐村里死了一个男人,留下女人和俩孩子,都是丫头,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他一回去就看中了,这女人,白净,富态,肯定旺夫。俩人见了几次面,就住到一起了,然后才领的证。
“不错,不错。这下倒省事了,连孩子都省的制造了!”
润东笑道,他自己也感觉到,现在他也变得有点贱兮兮了。
郭爱萍没理会润东,继续说,想不到我老郭,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到头来还有人和我过日子,还有俩孩子叫爹。
润东讥笑:“你不是北京还有老婆吗?”
郭爱萍涨红了连,讪笑道: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就许你们老婆孩子热炕头,有没有老婆还不许人家吹一下吗?”
慧慧接着话题说:
“就是,人活着总得知觉。”
她说的话有些让人莫名其妙,润东却品出了一点滋味。他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她发现自己出轨的一些端倪了。想起自己在海燕面前赌的那个咒,他的心里蒙上一层雾霾。
郭爱萍还在口沫横飞地说着,现在的他是老牛上坡,豁出命拉车,一切为了老婆孩子。慧慧随声附和着,意味深长的看着慢吞吞穿衣服的润东。润东如芒刺在背,却又无计可施。
金川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我说屋里这么热闹,原来是郭大侠在此。”
说来也是奇怪,一天在工地上慌慌急急走路的金川,大概是心里放松,心一松劲,毛病就出来了吧?睡了个懒觉,出门居然拐了起来。金川撸起裤腿,他的腿肿了,手指一按,就出现一个窝。慧慧从润东口袋里拿出烟,递给他,金川点着,歪着脖子吐出一口烟说:
“蚂蚱掉了一条腿还蹦的突突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活着就不能趴下。”
郭爱萍皱着眉头,捂住嘴,鼻子,背过身躯。他有些不耐烦地说:
“咦,磨蹭个啥呀,还不赶紧去领工资,就不怕钱让别人领跑了!”
润东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讨不上工钱的咒语。嘴硬道:
“胆敢冒领老子们的工钱,狗日的跑到石头缝里,也得把他抠出来!”
16
他和郭爱萍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往工地跑。金川腿肿的出不了门,说他还有一千二百元工钱,让人们替他领回来。工地上只有老贾,他也在收拾行李。他找的财务是本地人,人家和工人核对完工,给大家发了工资就回去了。年到腊月,谁家里不是有一堆事情忙乎,更何况家庭主妇。润东他们走了进来,老贾看见他们不由得一愣:
“不是你们一起干活的丁兴全替你们领了工资吗,他没给你们送过去?”
郭爱萍的脸刷地拉了下来,前两次工地上领工资,都是丁兴全把大家核对好的工数交给老贾,老 贾签字后才在财务那里领取。可那时大家都在工地上,当面锣对面鼓交接呀。两个人气急败坏的在工 地上找丁兴全,翻遍犄角旮旯,哪里有丁兴全的影子?郭爱萍叽哩哇啦地叫起来:
“都怪你,让你早点来,你还磨磨蹭蹭,这下人没影了吧?”
润东的脑子里乱哄哄,讨不上工钱的咒语刺挠着他的五脏六腑,红了眼睛,一把抓住老贾的领口:
“老板,我们的工钱呢?没看见我们人,你怎么就把我们的工钱给了别人?!”
老贾的脸色刷地白了。他结结巴巴,语去伦次地说,大家都是早早地在门口等着领工资。他和财务早早就来了,他们核对了大家的出勤天数,一个不差。给大家发了工资,轮到润东,郭爱萍,金川,左等你们不来,右等你们没到。财务着急的直跺脚,丁兴全看见他们着急,就说,要不我领上他们的工资给他们送去吧。因为你们几个平时都是丁兴全替你们结算,他就签了字,财务把钱给了丁兴全。老贾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今领到
润东工资壹仟陆佰元整,金川工资壹仟贰佰元整,郭爱萍工资壹仟陆佰元整,合计四千四百元整。
领款人:丁兴全
下面写着,年月日,盖着一个鲜红的手指印,纸条背面附着他们的出勤天数。
两个人嚷嚷着,说,没看见我们人,你怎么就把钱给了丁兴全?
老贾无奈,说,丁兴全在你们进来前刚走,要不你们赶快去追,说不定给你们送过钱去了。
郭爱萍不放心,手里拿着丁兴全打的条子,逼着老贾给他们打个条。老贾哆嗦着,嘴里不停地说,没想到,没想到丁兴全是个这样的东西!他就不怕坐牢吗?他用颤抖的手写了张条子,证明公司已经把润东他们的工钱给了丁兴全。上面写上公司名称,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手机号,在单子上盖了公司的印章和自己手章。临出门,老贾说:
“咱们不能错怪好人,你们先找他,万一他真的给你们送去了,这事就好办。如果他真的拿上你们的钱跑路了,实在不行,你们去他老家找他,找到他就报警。”
润东急忙给慧慧打电话,慧慧没接。他急的跳了起来,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急忙回家,金川和慧慧都说,没看见丁兴全过来给他们送钱,按说,他知道润东他们住的地方呀。
他们用各自的手机给丁兴全打电话,电话开着机,没有人接电话。
润东,金川,郭爱萍,三个人,慌慌张张跑出门,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丁兴全租住的城中村,他们气喘吁吁进了院子,爬上三层楼梯,丁兴全租住的房子锁着。
三人合计,说不定丁兴全去火车站了。从龙城到丁兴全的老家四川,他只能选择列车。
他们打出租车,赶到火车站,买了三张站台票。进了候车大厅,春运期间,候车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声嘈杂。三个人六只眼睛,大海捞针一样,在人海中寻找丁兴全这张熟悉的脸孔。熟悉的脸孔,倒是看见不少,大家行色匆匆压抑不住回家的喜悦。四川的,山东的,河南的,江苏的……没一张是丁兴全的。碰见熟悉的工友,他们礼貌性地打个招呼,不能明说是找丁兴全。就这样也备不住有谁会把他们在火车站,等着逮丁兴全的消息给泄露出去。可以确定的是,丁兴全肯定不敢把他拐走大家血汗钱的事情说出去,除非他傻或者不想在龙城干活了。慧慧提醒润东,不行就报警吧。润东想了想说,最好先找见人,找见人,他把大家的钱给了就算了。谁还能免了一差二误起了贪念,改了就好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金川狠狠地,逮着狗日的,先打断他狗腿再说,豁出去那点钱不要了。
他们不停地给丁兴全打电话,电话开机,就是没人接。微信上发信息,他也不回。润东让海燕给丁兴全打电话,他接听了,海燕谎称自己的家要装修,拐着弯地问询他现在在哪里,丁兴全警觉起来,挂了电话,再打就不接了。
一个人走进了乔润东,是老谢。老谢把他拉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嘀咕起来。
“各位旅客,为了方便您安全舒适候车,我们特别开设了贵宾通道,您可以看着影视节目,我们服务人员会按您乘坐车次定时提醒您上车。有需求的旅客请到贵宾候车室门口买票。”
润东心里一动,丁兴全会不会去贵宾室?他跑过去问贵宾室多少钱,60,服务员连头也不抬一下,说道。他看看金川,金川茫然地地来回踱着步。他看郭爱萍,郭爱萍不置可否。润东心里就想,也许丁兴全根本就没来火车站。自从开始找丁兴全,打出租车,买站台票都是他一个人花钱。金川身上没钱,郭爱萍有钱不出,这让他心里老大不痛快。再说,进去还是等不上丁兴全,这钱不是白花了?
忙乎一天,丁兴全杳无音讯。
他们又去火车站,结果还是扑空了。沮丧,愤懑,埋怨的情绪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郭爱萍埋怨润东要钱的时候磨磨蹭蹭,在自己家里还大言不惭地说,没人敢冒领自己的工资。这下好了,丁兴全钻了空子。润东额头青筋暴露着说:这两天打出租车,吃饭,买站台票都是花了他自己的钱,咱们三个人的事情,凭啥我一个人掏钱,老郭你不该掏出点钱出来?说到钱,郭爱萍闭上了嘴。金川则在两个中间和稀泥,发泄一顿,大家绷着脸不再说话,继续转悠着找人。但,面对着波浪一样不停涌动的人群,找一个刻意躲着的人,谈何容易。润东和郭爱萍给丁兴全打电话,电话关机了。他们的心往下沉着,各自给丁兴全发微信,他们的微信也被对方拉黑了。
这事不能就这样罢休。
看着润东充血的眼睛,慧慧一字一板地说。如果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让丁兴全心安理得的回到家里,以后在刮家的圈里混,别人也会像丁兴全一样。
他们三个人商量这事怎么办,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丁兴全人没找到,郭爱萍焦急的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今天买了明天晚上的车票,这个年,他再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孤单的过了。金川则又是一种情况,他现在是挣一点钱,就赶紧找医生看病,挣下的钱,看病吃药占了大半,至于吃饭吗,凑乎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就是他钻到老鼠窟窿里,也得把他找到。”
赤红着脸的金川咬着牙说。
“咱们哪怕就是倒贴上钱,去丁兴全的老家去找他。就算在他老家找不到他,给他丢人显眼也是值得的,我就不信在四川他们老家的人,不看重自己的名声。哥,看样子我是去不了四川了,哥代替我去,来回的费用算我一股。”
“要是找到小丁,问他拿上钱,润东来回折腾的费用,算我一股。”
郭爱萍显出一副仗义的气概,慷慨的语气难掩心里的小九九。
乔润东没有心思琢磨郭爱萍的算计,他的心思集中在如何找到丁兴全。相比与以前被老板卷上钱跑了,现在的他多少有些从容了。丁兴全的老家和老董家就隔着一条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想到老董的侄子晓波,这个有意思的年轻人,回家前还给他打电话说,让润东去他们家玩。
因为欠着大家的一点工钱,再说家里还有前妻和俩个孩子,回家去,老董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自己曾经遗弃了的老婆孩子。他找了个看工地的临时差事,还不错,春节期间能挣双工资。
尽管润东只是说想去看看晓波,问他要个晓波的准确地址。老董就知道是冲着丁兴全去的,丁兴全拐骗大家的工钱,老董心里也有点出火。但他又不想得罪丁兴全。况且,润东去找晓波,那不是把晓波也牵扯进来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期期艾艾,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最后润东说,老哥哥,你不能看着他犯罪,看着他伤天害理而不管吧?大家伙都是你介绍过去的,血汗钱被人拐跑了,你连一点责任也不承担吗?!乔润东把这些天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你知道天使乐园是谁出卖了大家的利益吗?是丁兴全,那个被老板踹了的老板娘,躲在丁兴全租的房子里住了几天,也是丁兴全把她送到火车站,她才走了的。
董坚强愣住了,一大滴眼泪流了下来。他慨然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晓波家的地址。
17
唔~,吭哧吭哧,火车缓缓启动了。火车在慢慢加速,润东不由自主地望着窗外,年关一天天近了,他却不得不远赴千里之外。想到别人是欢天喜地回家,自己是孤身一人,去找一个刻意躲避的人,不由得心里一阵栖惶。突然,他看到月台上,一个女人冒冒失失的跑了出来。女人披头散发,大声地叫着什么,提着一大袋食品。是海燕,海燕在微信上说话,他一不小心说了自己南下找人,她就打车赶了过来。他的心里一热,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火车越跑越快,海燕逐渐在他的视野中模糊,消失。他的情绪稍稍有些平复下来,想从包里找出本书来看,手机震动起来,是慧慧发来的微信。慧慧在微信上除了问他是否已经顺利坐上车外,好像漫不经心地提到:
也许是造化弄人,也许是月老错系红绳,海燕好像比我更适合你。
耳边就像响起一声晴天霹雳,润东呆了,他的脸色蜡黄,汗水淋淋地流了出来。从海燕披头散发慌慌张张的奔跑,联系到慧慧这么迅疾,及时给他发送的信息。他不清楚这两个女人之间,在他候车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惶恐,他不知道慧慧是怎么发现他和她之间的事情的。他只记得,有几次半夜醒来,慧慧总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伸手摸着手机,手机有些发热。现在看来,肯定是慧慧用他的手机,大海捞针一样找出了海燕。慧慧这个聪明的女人,一定是在他熟睡之际,用他的手机和海燕聊天。她发现了他的出轨,运用计策诱使海燕上钩,一个女人维护家庭的勇气,可以让她变成一声喝断当阳桥的猛张飞,力能举鼎的楚霸王。更厉害的是,她知道不能把他向情敌方向推,他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怎样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给他发出如此痴怨而又深情款款的字句的。他痴呆地望着车窗外,列车行驶在一片村镇连着村镇的路上。他的思绪就像一排排向后倒着的树木,连着片模糊起来。
2020年5月的一天,润东开车在高速路上跑着。手机响了起来,是金川的电话,旁边慧慧笑着说,你的难兄难弟,一个一个,现在都是人物了!
“老大,你在干嘛?”
“我在高速公路上,和你嫂子去了一趟八路军太行纪念馆。怎么样,兄弟,有啥好事?”
“我公司中标了一幢商务楼的精装修工程,现在水电工、瓦工已经进场了。晓波负责木工活,哥尽快联系刮家的油工啊,工人进场以前,安排大家做核酸检测,得提前做好安排。”
金川在居委会的帮助下,成功接了几个不错的工程,开了公司,结了婚,爱人就是开洗衣店的姑娘张俊玲。他们结婚的典礼,也是别出心裁,在龙城郊外一处长满这种水果树的山坡上。金川买下这块地,这里埋葬着他的妈妈。他的装饰公司现在生意好得不得了。这不疫情刚结束,新工地就要开工了。
挂了电话,润东默然了。十年前的那桩丁兴全冒领他们工资的故事,在刮家圈里成了趣闻。他也因为这次追着讨债,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润东追到了四川,晓波领着他前脚进门,丁兴全从后门上山跑了。山里人淳朴,丁兴全的父母,尽管得知儿子不成气候,还是尽最大能力招待他们。润东一五一十诉说丁兴全骗钱的经过,老太太打着唉声,脚步踉跄进了地跑出门。多亏晓波机灵,跑出院看见老太太要跳崖,被晓波一把抱住才没出人命。晓波心有余悸地看到,他家院子下面就是深沟,崖底下渠江水哗哗地倾泻着。
“这个独儿吆,你做的事,让你妈怎么见人?!”
要钱要到别人想死,再要还能怎么样?他只好作罢。他悻悻然出门,走到大街上报警,几次拨打110,不是没信号就是没人接电话。大家感兴趣的是,丁兴全连夜跑到重庆,住在亲叔家里。幺叔腿瘸了,和幺妈开着个饭店。他在幺叔家住了半年,拉着幺妈私奔了。大家不知道的是,乔润东回去的路上,黑司机宰客,在火车站,他没钱买火车票。他给列车员下跪,红着眼睛说了干活的工钱被人拐跑的事。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列车员叹了口气,默许他坐上火车。列车快到终点站时,提醒他补了张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要当好汉舍得钞,他有些明白了,老家的老人们把世事看得真透彻。
是的,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丁兴全跑了的第二年开春,老贾地新工地开工了。老贾没有再提丁兴全的事,开工资的时候,给乔润东,郭爱萍,金川加了点钱,说是奖金。润东知道,老贾是在换一种方式弥补工作的漏洞。经历了一系列的风风雨雨,在市场化的丛林法则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收获,生存下来本身就是收获。
“你在想什么?还是想你的那个什么海燕吗?”
慧慧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咄咄逼人,像刀子一样寒冷彻骨。他打了个寒颤,随口说:
“我在想郭爱萍那个老东西,疫情过后,他还会带着老婆去新疆刮家吗?好久不见,还有点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