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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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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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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

文/铁子

1

院里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晋伊的心像树上惊飞的鸟儿一样,扑棱着翅膀。她的脸红扑扑的,想笑,又有点担心被人说,这女子一点矜持也没有。一向大马金刀风雨无阻的她,有些局促,手足无措。她就这样在炕上盘腿坐着,中都女子的盘腿,左腿盘坐,脚丫压在右臀部,右腿盘坐左腿上面,膝盖压膝盖,右脚藏在左臀下,直腰挺胸,宛如风中弱柳。晋伊忍受着这种牢狱似的盘坐,心儿扑棱了几下,唿扇着翅膀飞出村去,落在山梁的那颗消息树上。树下,刘宝林披着一件油腻的对襟袄,汉阳造步枪斜着挎在肩膀上,调皮的龙儿给叔的枪口上,插了一束野花。刘宝林皱着眉头,这枪可是他的宝贝,比婆姨都亲的宝贝,睡觉都要搂在怀里。搁在平时,别人动他的枪,他一准翻脸,动他的枪,比婆姨被人撩逗都会让人恼怒的事情,当然了,真的没有人敢对他的女人动手动脚。今天可不一样了,晋伊妹子出嫁,是根据地的大喜之日,心情好了,对于侄子天真烂漫的冒犯自然大度起来。他嘿嘿笑着,蹲在地上,掏出火镰,火石,啪啪地打了几下,纸媒燃烧起来,他把玉石嘴铜烟杆凑过去,美美地吸了一口。晋伊抿着嘴笑了,她的眼光看着蛇一样蜿蜒的山路,那里,一缕黄色的轻烟飘了起来,嗒嗒的蹄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晋伊的心,随着蹄声,呯呯狂跳,他知道,他来了!

刘宝林站了起来,手搭在额前,向山下看去。

一黑一黄两匹马,撒着欢儿奔了过来。

新郎官状元之日也是这么风风火火,刘宝林笑着说,龙儿,放炮。

呯啪。

二踢脚呼啸着蹿到半空,在天空中火爆脆响,好像要把人间的喜讯,传到天穹。

水道峪沉浸在一片祥和喜庆之中。

中都县城来的戏班子,锣鼓家伙热火朝天地响动。村妇联干部吴桂梅,笑吟吟地捧着《打金枝》中升平公主的凤冠霞帔,坚持要晋伊穿上。县城东南塬的民兵们,从县城找了两乘轿子,颤悠了三十多里山路,赶到水道峪,说是新人大吉之日,一辈子就一次非花轿不足以显示隆重。这些,当然遭到了晋伊的拒绝。

“嫂子,我今天结婚,又不是唱戏,穿那个干嘛?”

晋伊噗嗤笑了起来。

2

她今天穿着一件红袄,袄上是星星点点的花,黑色的是枝干,银白色的底衬就像一副水墨丹青的留白,像花的枝干,又像是蓝天上飘着的白云,给人无限的臆象空间,就像是太岳山区的山山水水,峰峦起伏,漫山遍野的山花红透了,黑色枝干,银钩铁画,虬龙㦸立,就仿佛是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挺起的不屈的脊梁。袄的布料,是游击队的侦查员锄奸的时候,顺手从汉奸家的柜子里拿出来的。抖开布料,乔逢年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么好的东西,让汉奸的小老婆穿着,这不是糟蹋天物吗?他留了个心思,他要给晋伊妹子做件嫁衣。为此,乔逢年回到队伍挨了个处分。

穿着这件袄,晋伊的心里一阵难过。逢年大哥,你在天上还是那么爱笑吗,还是那么豪爽地仰天大笑,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你又调皮地用手指竖在嘴边,瞪着大眼,发出一身嘘~

乔逢年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蜂拥而至的日伪军包围的。

枪声像爆豆一样的响了起来,汉奸们在枪声中扯着嗓子喊:

活捉乔逢年。

乔逢年大吼一声,狗日的,挡我者死!

他挥动双臂,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冲到近前的敌人应声倒地,乔逢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动如脱兔,敏捷地利用地形地物,蹿高伏地,左冲右突。在击毙了几个敌人以后,他把右手盒子炮交到左手,从背上抽出大刀,犹如天神下界一般冲入敌人战斗队形之中,力劈华山,苏秦背剑,霸王卸甲,大刀呼呼带风,鬼子汉奸鬼哭狼嚎。

南太君,南太君。

敌人惊恐地哭叫着四散逃窜,鬼子督战的进攻队形,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冲锋冲击的七零八落。

身后的枪声渐渐远了,乔逢年知道他从敌人的包围圈中冲了出来。深秋的微风吹了过来,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热汗,扭头想看看顺子和王胜。舅,他叫道。王胜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远房的小舅,乔逢年,顺子和王胜是游击队侦查员中的铁三角。顺子敦厚老实,王胜迅疾如耗子,乔逢年嫉恶如仇。他们在一起,探敌情,除汉奸,杀鬼子,情同手足,是可以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身后没有人应答,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无边的深渊。糟了!顺子和王胜没有尾随他冲出来。他狠狠的跺一下脚,懊恼地伸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刚才自己太鲁莽了,光顾着冲杀,没有顾及同行的战友,他们肯定是在敌人突袭的时候,迅速展开,用火力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把敌人引到自己的方向去了,要不自己咋能这么轻易地冲出敌人布下的包围圈呢?!

他扯开大步,向着枪声激烈的地方跑去。

乔逢年重新冲进枪声已逐渐稀落的敌阵,无所顾忌的敌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赵家山村外的打麦场。手电筒,摩托车灯,油松火把,把打麦场照得亮如白昼,砂石崖边的迎客松上,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耷拉着脑袋的王胜,血人一般的顺子,他们互相依靠着坐在一个弹药箱上。敌人一步一步逼近,顺子仰起脖子叫:

逢年哥,跑得远远地,别忘了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初一给俺们哥俩烧柱香!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了起来,顺子和王胜用一箱手榴弹和鬼子汉奸同归于尽了。

乔逢年身子一歪,从树上掉了下来。他目眦尽裂,热血流出眼眶,在他的脸上流淌着。乔逢年嘶哑着嗓子吼着,身子一旋,乌龙绞柱,像一阵风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盒子枪打开连发,子弹像雨点一样落进了敌人的队伍里。

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逢年哥,今天是妹子大喜之日,哥却不在了!妹子今天穿着哥哥从敌人手里抢夺下的布料做成的衣裳,哥和战友们看见了吗?

窝刎沟是进山的交通要道,身中数弹的乔逢年矗立在当道。直至他死去多时,战战兢兢的日伪军才慢慢靠近。日本人在他身上浇上汽油,望着烈火中巍然屹立的乔逢年,日本军官深鞠一躬,随军翻译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3

“哭什么,把眼泪擦干!以身许国,慷慨赴死。是热血男儿本色,逢年同志明明知道退后一步可以生还,他选择了向前冲锋不负战友之义。更重要的是,他的战斗迟滞了敌人向根据地进攻的势头,给我根据地军民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面色凝重的永泉,走到队伍前面大声说。

这是晋伊第一次见到张永泉,这个赫赫有名的洪赵支队支队长。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凶巴巴的。

“首长同志,给我一支枪吧。”

晋伊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走出悼念的队伍,径直走到张永泉面前。她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悲伤的哽咽腔,嗓音有点沙哑,但清脆干净。

张永泉眉头紧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同志哥,战争不是过家家。我们的武器,要在战斗中从敌人的手里夺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站着的晋伊身上,发现面前梳着假小子头发的,是一个身材单薄,面部清秀的女孩子。她白皙的肤色,两只有点调皮的眼睛忽闪着,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倔强控制着就是不流下来。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对一个女同志发火。他的嘴角蠕动着,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脸上情不自禁的泛出了红,一张黑脸变成了紫色。

站在一边的县委书记赵维山走了过来,拍了拍张永泉的肩膀,说,晋伊同志是咱们游击队老资格的交通员,是大家的妹子。乔逢年同志的牺牲,大家失去了一个好战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同志们,他转身面对着队伍,眼泪是哭不走日本侵略者的!大家要加倍努力,抓紧生产,苦练杀敌本领,坚决彻底地消灭敌人,才是对烈士的最大的告慰!

会后,三岔口,张永泉突然没头没脑地和前来送行的赵书记说,这小鬼,我还以为是个小子呢。

去年秋季,中都山区的高粱红了,玉米怀抱着沉甸甸的棒子,黑红色的穗随着微风摇摆。太岳军区组织民兵游击队军事技术大比武,晋伊和妇女干部们的射击表演,引起了到会干部群众的热烈欢迎。在那次,晋伊五发子弹,打出了四十五环的好成绩。颁奖的时候,县委赵书记特地向领导们介绍了中都县妇女代表梁晋伊。尤其当赵书记介绍到,晋伊组织民兵妇女配合游击队战斗小组,端掉伪河西乡维持会,打掉敌人洪山兵站,除掉汉奸张常胜的时候,太岳军区首长给予了高度评价。颁奖的时候,张永泉伸出手握手,他的眼睛火辣辣的看着她文静秀美的面庞。

晋伊的脸,在这一霎那,红了。她羞涩地笑着,第一次感受到,在他温暖而有力的掌握中,自己的手,是那么柔弱纤细。

有心的赵书记,委托水道峪村妇女主任吴桂梅,有意说合他们俩。

晋伊的脸上挂着红云,不置可否,眼睛里流淌着,山泉一样的清澈。哗啦哗啦的溪水里,成双的小鱼儿,自由的游弋着。

这位从红安走出来的红军战士,就这样走进了晋伊的心里,梦里。

在结婚这件事上,张永泉表现出了霸道的一面。他让兔生哥这个大嘴巴,到处炫耀。喂,我说乡亲们,你们知道吗,俺梁家妹子要结婚了,妹夫是洪赵支队的张永泉。好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三,红火水磨头,八抬大轿,细吹细打,金童玉女成佳偶,百年好合。好比是冀郭赶会遇神仙,说不准吕洞宾仙师也会去哎~。

更有甚者,他大摇大摆走进饭铺,一边大口喝酒,吃肉,一边嚷嚷,俺梁家妹子要结婚了!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三,不管是鬼子还是汉奸,有本事去水磨头村,俺八路军游击队好酒好菜管够。

兔生哥也是,妹子出嫁,大喜之日,到处炫耀,生怕坏蛋不知道似的。

晋伊恼怒,张永泉,你什么意思?现在敌我斗争形势这么激烈,你让人到处炫耀,生怕敌人不来搅和似的。

高调一下,宣示你是我的婆姨。

张永泉笑笑,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

这家伙,当着爹的面,没大没小。

兵者,诡道也。

晋伊的父亲,文绉绉地笑着说。晋伊仿佛明白了,又有点迷茫。

4

看看,总是风风火火的,像个毛头小子。同志哥,什么时候才能稳稳当当了?!

县委赵书记大踏步迎了出来,一把握住张永泉的大手,嗔怪地笑着说。

国难当头,敌情紧急,我辈军人怎么能慢慢腾腾,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步三摇咿咿呀呀?

张永泉笑了起来,黝黑的国字脸上,露出一口白牙。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新军装,一路疾驰,军装上落满了黑色的泛黄的灰尘。张永泉和晋伊的结婚现场,是在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紧急从水磨头撤到水道峪村的。在水磨头村,他们布置了一个假结婚现场,等待敌人上钩。为了麻痹敌人,张永泉在预设的战场进行了细密的安排。直到缜密检查万无一失,他才匆匆赶回水道峪村。吴桂梅走了出来,笑盈盈拿着拍衣拂尘和毛巾,把他拉到一边掸土,湿毛巾擦了一把脸。

我宣布,张永泉和梁晋伊同志的结婚仪式现在开始。

赵维山书记大声宣布道。

在众人的哄笑嬉戏中,晋伊被妇女和孩子们簇拥着走了上来。她执拗着没穿吴桂梅递过来的凤冠霞帔,她的头上戴了一顶灰布军帽,腰里扎着牛皮武装带,打着绑腿。但她终于没有拗过妇女主任,临出门的时候,吴桂梅在她头上挂了一块遮脸的红绸布。

张永泉在一帮汉子们的推搡起哄中,也走到院子中间。

院子当中,一张八仙桌后面立着一张雕刻着八仙过海屏风。屏风上八仙姿态各异,相貌清奇,衣裾飘逸,仿佛不经意间就会从画中走出来。中都县推光漆名动天下,民间到处散落着手工艺人们的作品,栩栩如生的神仙造型让人浮想联翩。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在屏风中间悬挂上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桌子左右摆放了两把罗圈太师椅。

太岳军区来了一位首长,作为男方家的长辈,和晋伊父亲分别坐在椅子上,婚礼就开始了。

赵书记宣布婚礼开始后,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在院子里人们热闹的说笑中,赵书记喊道:

“向毛主席,朱总司令一鞠躬。”

“向双方父母二鞠躬。”

“新郎新娘夫妻对拜。”

现场的气氛热烈起来,几个愣头小子簇拥着新郎新娘,鞠躬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推了一把,晋伊的头和永泉的头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好。

人们叫起好来。

父亲给女儿女婿准备了四色礼物:一支红绸包裹着的手电筒,一块怀表,一套《孙子兵法》,一支钢笔。

张永泉脸色凝重,冲着晋伊的父亲叫了一声:

“爹,我和晋伊一定不辜负您的良苦用心,我们一定努力工作,多杀敌人。”

“关键是早生几个大胖小子。”

围观的人群发出会心的笑声。

呯,呯。

轰隆。

水磨头方向枪声响了起来,民兵游击队预先埋设的地雷炸响了。物资匮乏的根据地,军民自制的石雷,爆炸的杀伤力虽然有限,响声是巨大的,震天的爆炸声传的很远。

张永泉猛地摘下胸前挂着的大红花,脸上挂着的笑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把红花交到晋伊手上。

“有情况,我去看看。”

晋伊愕然。张永泉猛地把她抱在怀里,不顾在场所有人,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晋伊爹难堪地背过头,女儿女婿亲吻,当大人的总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张永泉向着首长和晋伊父亲敬了一个军礼,大踏步跑出院门,战马唏溜溜叫着,扬蹄刨出一溜征尘,飞一般走了。

晋伊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顾不上羞涩,一把扯下头上的红绸布,永泉,等我一下。

冲出门去,张永泉和警卫员已经走了,战马扬起的黄色尘土弥漫在崎岖的山道上。

赵书记挥挥手,带着几个人匆匆走了。

喜庆的锣鼓唢呐,在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戛然而止。水道峪村进入了紧急状态,扛着猎枪,汉阳造步枪,甚至是大刀,红缨枪的民兵们,迅速占据了村周围的制高点。消息树放倒了,周围村庄一时也紧张起来。藏粮食,骡马,牛羊,鸡,狗,老乡们在乡村干部的组织下,携家带口往山梁上隐蔽的地方转移。

女子,疏散群众有同志们就行了,今天是俺孩的大喜之日,你就陪爹和首长在居舍坐一会儿吧。

晋伊父亲叫住了晋伊,爹的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一点慌乱。

父亲看着闺女,女儿焦急,迷茫,担忧的神态刺的他一阵心疼。

张永泉,赵书记和他商量这次行动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赞成的。

做父亲的心,像花瓣一片一片撕落在风中,片片带着血。但,作为一个指挥员,他只能把一切压在心里。

晋伊同志,梁老。

首长走出屋子,轻松地笑着说:

几个小毛贼,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回居舍喝茶,用不了多久,永泉同志就会凯旋了。

西面窑洞里,几个参谋围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不时仔细地划着什么。晋伊恍然,惊动太岳军区首长,这次战役的规模可想而知。

前方的战事到底怎么样了?张永泉去了好长时间,那里的动静一直搅扰着晋伊的心。炸弹轰鸣,子弹啾啾,回音袅袅。水磨头村的战斗进入了胶着,守在那里的部队陷入了和敌人寸土必争的苦战。院子里,电话铃声连续不断地响起来,参谋们紧张而有序地接打着,不时发出简洁短促的指令。正面窑洞里,首长和晋伊父亲,品着香茗,两个人摆开棋盘下起了象棋。

突然,西南方向刮风一样,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虽然离得挺远,夏日的微风依然把冲锋部队的呐喊传了过来。

是黎塬方向,咱们的队伍发起了攻打敌人据点的战斗。

晋伊一把扯下胸前挂着的红花,整理一下武装带。她摇摇头,把冒上来的一点点迷茫和儿女情长摔在地上。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首长和爹下棋的窑洞里。从枪炮声激烈程度和部队攻打敌人的态势,她已经感受到,军区布置这么大的动静,绝不会是打一个敌人的炮楼这么简单。他的永泉,这个标准的军人,在每一次的军事行动中表现出来的睿智勇敢和超乎敌人想象的谋划,使她钦慕不已。他是她的英雄,她知道,他还有更大的动静。换就话说,更大的战斗,还在后面。

“报告,二区妇救会委员梁晋伊请求参加战斗。”

哈哈哈。

首长一推棋盘笑着站了起来。

“看来我们的妇女委员按耐不住战斗的激情了!”

爹也笑着说:

“我这个老游击队员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俺女婿冲在抗击敌人的第一线,女子也要紧随,俺儿俺女并肩战斗,我这当爹的自然也不能落后。”

说完,大踏步走出院门,推起自行车,风一样走了。

“晋伊同志,我批准你参加战斗,你带领民兵,组织支前民工,快速赶往黎塬和水磨头村之间的道路,更大战斗的将在这里打响。”

“是!”

晋伊向首长敬礼,她按捺不住战斗的激情。她的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地跳了起来,心底升起一丝温暖的涟漪。

永泉,我来了。

“注意安全,我和赵书记、你爹可都盼着今晚洞房花烛,我们都盼着早点抱上小孙子呢。”

首长风趣地笑着说,一朵红云,笼罩了晋伊的俏脸。

5

晋伊脸上的绯云,如霞一般照亮了络绎的队伍。这群穿着各色各样,甚至是衣衫褴褛的人,从水道峪一路走来,肩扛扁担,扁担上挽着绳索的;有拆了门扇当做担架的,有拿着铁锹镐头的,背着鸟铳,牵着毛驴的,有几个背着大枪的民兵,急促的叫着:借过,借过,一溜烟跑到前面。沿途路过村庄,有人扯着嗓子喊:

弟兄,咱们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开拔过来打敌人据点了,麻利点,拿上应手家伙帮忙去!

揭开锅盖了,还不赶紧伸筷子捞面?

就来了,好饭不怕晚。

有人应承道。陆陆续续的,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不断地有人加入到行进的队伍里。

大家不要忘了拿上应手的家伙,咱去帮自家的队伍,千万不敢忘了拿家伙。离战场近了,眼里有点活,身子伏低一点,可别帮忙帮不上给咱军队帮倒忙。

有人在说着,听口气大概是村里的干部吧。

“吆,今天的梁家妹子光彩照人,穿着大红袄,带着咱们打鬼去,堪堪是个红娘子!”

晋伊笑了,各位哥哥弟弟叔伯们,大家伙一定注意安全哦。

红娘子,红娘子。

众人哄笑着。

水磨头方向的枪炮声,在众人说笑之间,不知不觉中消失了。黎塬炮楼方向,战斗还在持续,传到耳朵里的,依然是一派热闹的枪炮声。快走,有人急声催促道,赶紧跑过去看看咱们的队伍有没有伤亡,添不上斤添两,人多力量大,大家的心紧张起来,行走的队伍越走越快。

轰隆隆的爆炸声,天崩地裂一般响彻在天际。枪声像爆豆一样,这一次的动静可比上两次闹的大多了。爆炸的火光照亮了黎塬和水磨头之间的半边天,喊杀声像惊涛骇浪一样涌入了人们的耳畔。果子沟,有人指点着叫道。

晋伊知道,真正的战斗打响了。想到战场形势,她又不禁替张永泉的安危,担心起来。冤家,你可要保重啊,她在心里亲昵地叫道。这一霎那,柔肠百转,有些无力的缠绵在心头萦绕。

啊呸,你以为自己是谁。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她有些吃惊。她压下慌乱,严厉的斥责自己,晋伊,你是一个战士,你怎么变得这么懦弱,多愁善感。她的脸又红了,有些羞愧。好在行进的支前队伍,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战场上去了。

大家放低些身子,注意安全。

晋伊大声地对大家说。

得令。有人拉长了嗓子,拽着戏文的腔调唱道。不用回头瞅,晋伊就知道,这是梁家庄戏迷臭小。臭小兀自边走边嘴里不停地打着锣鼓点,锵锵锵咣。

6

赶到战场,战斗已经结束了。昔日庄稼茂密的果子沟里,烟熏火燎,沟底横七竖八躺满了敌人的尸体。受了伤的敌人,躺在地上爹呀娘呀的惨叫着。八路军,民兵,游击队的战士们,正在匆忙地打扫战场。支前的民工们,大踏步跑进去,看到子弟兵有挂彩的,赶紧伸手抬着往担架上放,甚至有人因为争夺伤员吵了起来。刘宝林等担任警戒任务的民兵,则嘴上埋怨着,冲进敌人尸体堆里,用枪拨拉着,抓了几个哼哼唧唧的伪军,这才消停。

打了个大胜仗,但中都县抗战的形势依旧是严峻的,敌强我弱。醒悟过来的敌人,顺着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会源源不断地增兵中都县。黎塬方向,枪炮声早已停了,炮楼位置冒起了冲天大火。

嫂子。嫂子。

一个个烟熏金刚火燎太岁似的战士们,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到她都会大声地叫嫂子。晋伊的脸红了,好在她的脸进入战场以后不知不觉中,沾染上灰尘,烟黑,血迹,五颜六色的,仿佛戏台上的大花脸。她有些焦急,忙碌中抽空四下望,看不到他,她的心里有些慌乱。她想随便拉着一个战士,向他们打听他们的支队长,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刚结婚就开始想男人,她怕村里老乡的婆姨们道言语。

习惯性地,部队和支前民工依次退出战场,晋伊最后沿着果子沟看了一遍。她看到一个受伤的战友。

这个身材高大的战士,他的背上,被偷袭的鬼子捅了一下。他衣衫褴褛,殷红的血流淌了一地,晋伊给他简易包扎了一下,就赶紧背起来转移。中都县公路上已经响起了枪声,敌人正在向这里扑过来。晋伊来不及多想,背起伤员就走。嫂子,伤员微弱地叫着,他说自己能走,挣扎着想下地。

别动,晋伊大声说。她的娇小的身材实在不堪重负,浑身的骨头关节咔咔的响着,步履蹒跚却又坚决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呼哧呼哧,她的呼吸急促,心脏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伤员有气无力的扭动了几下,终于叹息一声老实了。晋伊的头上脸上脖子上,落满了战士的热泪。他哭了,有嫂子在,你就一定能回到根据地。晋伊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养好伤,继续革命。

还是看不到他,晋伊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着。部队的同志说,最后解决战斗的,还是冲进敌人群里白刃战。鬼子的拼刺技术,虽然强悍,但毕竟在突如其来的爆炸中死伤不少。至于伪军,咋咋呼呼欺负老百姓像疯狗,面对猛冲猛打的八路军,一个个屁滚尿流。张永泉带领部队冲进敌人群里,一把刺刀挑了几个敌人,遇到一个双手挥舞着指挥刀的鬼子。他大喝一声举枪就刺。木质枪托在格斗中被刀劈的稀烂,张永泉硬是握着枪筒,把豁豁丫丫的弯曲刺刀,捅进了敌人的胸膛。晋伊的心揪着,她的眼前出现惨烈的战斗场面,看不到他,她想哭想笑。如果,他有些什么不测,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迈动着重如千钧的脚步,身不由己抬腿走向悬崖,也许是颠簸牵动了伤口,伤员轻声呻吟了一下。她狠命摇了一下头,不行,就是追随他到任何地方,也不能放下身上的战友。逢年哥为了给她一件嫁衣,不惜冒着危险,甚至背了个处分,她梁晋伊又怎么能放下受伤的战友?永泉如果知道她有这么自私的想法,一定会看不起她的。

共产党员,跟我上。

伤员的牙齿咬的咯咯响,微弱地叫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软了,她知道,他的伤太重了,鲜血浸透了纱布,一滴一滴从他的身上,她的身上往地上滴着。千万根钢针,一针一针,毫不留情地刺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心肝脾肺肾都快爆炸了。一阵一阵,胸口翻腾着,想吐。她咬着牙,把翻上来的东西咽了下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敏感的嗅觉告诉她,咸咸的泛着腥味,那是血。她们身后的黄土地,星星点点的鲜血和汗水渗进了土地,黄色的尘土弥漫着,接纳着儿女的一切。

晋伊眼一黑,连同她背上的伤员,软绵绵地倒在了路边。

漫天遍野的庄稼叶子,哗哗地扇着微风。

晋伊轻飘飘的站在了云端,脚下是五彩祥云。她向底下望去,人间是如此安详,没有了战争的人们,耕种着属于自己的土地,人人脸上挂着和谐的笑容,鲜红的旗帜飘荡在城市和农村的上空。城市的夜晚,华灯初上,道路上行驶的车辆,光线灿烂汇成了一条长龙。广场上,老头大妈们,扭着秧歌,跳着一种据说是广场舞的舞蹈。铿锵的锣鼓,红红火火响了起来。还有人围成一大圈,唱着歌,有些是晋伊熟悉的,《黄河大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抗日军政大学校歌》,有些是晋伊没有听过的,她陶醉在歌声的海洋里,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她飘落在一条路上,道路平坦宽阔。吃过晚饭的人们漫步在林荫小道,也有的人行色匆匆走过,他们是下班的或者上班的,人人脸上安详,从容。就在这条路上,她突然看见了他,没错,是他,她的永泉。

你从哪里来。

他有些陌生地看着她,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温馨的微笑。她还穿着那件出嫁时穿着的红色嫁衣,灰布军裤,打着绑腿,扎着牛皮武装带。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穿着打扮,和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不同。她恼怒地想到,就是今天,他和她刚举行过婚礼,牵肠挂肚好容易再见到的时候,他居然不认识自己了!恼怒,悲凉涌上心头,她看看他,他是那么熟悉,奇怪的是,又是那么陌生,简直是匪夷所思了。他的脸颊分明比今天结婚的时候白皙,细看,他竟然是一个嘴角上冒出嫩嫩胡须的小男人!他穿着一套背心裤衩,好像刚从足球场上下来。这令她迷惑不解,她的脸色缓和下来,冷冷地,爱怜地看着这个小男人。

我从抗日的战场上来。

男孩的脸色凝重起来,微微皱着眉头。她突然想起张永泉一贯的口头禅,他一开口肯定说:我的同志哥。

令她意外的是,他弯下腰,对着她深深鞠躬。

前辈。

他再抬起头时,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她的眼睛也湿润了,说:

日本鬼子赶走了吗?

他说:

早赶走了。

她说:

大家的日子过得好吗?

他说:

现在是我们的新中国!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过上了幸福的好日子。感谢前辈们的流血牺牲,你们是我们真正的英雄和偶像……

“晋伊,醒醒。晋伊。”

张永泉的声音,飘荡在空阔的田野上,好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晋伊的眼睛缓缓动了一下,眼皮和眼珠竟然十分生疼。她的体力过度透支,已经被榨干水分再也没有力气动一下。张永泉带着警卫员,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发现,他的晋伊昏倒路边的草地上,为了保护伤员,她是爬着倒下的,伤员山一样压在她的背上。永泉眼睛里,一滴晶莹的眼泪流了出来,无巧不巧地,像水晶一样滴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泪珠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在这令人玄幻的色彩中,她看到自己和张永泉行走在红色的地毯上。张永泉英武地挽着自己的胳膊,她的身上莫名其妙地穿着一件长长的拖着地的白色婚纱,像雪一样白,她和他的胸前别着一朵鲜艳的玫瑰花,那花儿,像鲜血一样艳丽。

2021年10月19日西蒲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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