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遥县西源祠村,谢金吾是个妇孺皆知的人物。年少的时候,不以为然。提及谢金吾,村里人有意无意地都会提到杨家将。村里擅长说书的老先生,会将杨家将的前世今生如数家珍给我们道来:杨家将的开山鼻祖是老英雄杨衮,杨衮出世,就和天下第一的英雄李存孝,手下过了两招,全身而退。神一般存在的李存孝,天下能在他手下过招并生存下来的将领,屈指可数。杨衮不仅过了招,而且毫发无伤地回到己方阵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尽管他着急忙慌滚落马下,模样有些狼狈,毕竟躲过了李存孝雷霆万钧的一击。杨衮成为铁枪王彦章之后,在李存孝手下逃生的为数不多的好汉之一。杨衮的儿子杨继业和佘赛花姑娘,情定七星庙。打打杀杀的武戏,演绎出浪漫的战地黄花。归宋后,杨继业和他的儿子们,七郎八虎闯幽州,血战金沙滩、两狼山,杨令公头撞李陵碑。杨大郎顶替宋王死,杨二郎短箭一命亡。杨三郎马踏筋骨断,杨四郎失落在北番。怕死的五郎为和尚,杨七郎又被仁美丧……杨家儿郎为国家东挡西杀,立下不世功勋。当年山西电视台拍摄的电视连续剧《杨家将》,片尾曲唱道:
今天的烽火会告诉明天的太阳
杨家儿女都已经远行
骑着汗淋淋的战马
破碎的战旗染红了白云
染红了白云
……
为国捐躯虽死犹生
虽死犹生
……
苍凉悲怆,一曲听罢,歌者呜咽,听曲的人早已潸然泪下。
章回小说和戏剧,交叉互补填充了我和同学们的脑海,杨家将是忠烈千秋的楷模,和杨家将作对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巷谈街议人们口中的谢金吾,在村里人的思想感情深处,是极其复杂的。首先是谢金吾奉旨赦建寿圣寺,源祠的历史,因为有谢金吾这个人,变得像陈年老酒,愈老愈味道醇厚。这当然是作为源祠人骄傲的地方。其次,谢金吾又是杨家将的敌人,这就使人们单纯朴素的感情变得微妙起来。忠奸自古如冰炭,从这方面说来,源祠人分明感觉到谢金吾是奸臣,奸夫淫妇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源祠村里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谢金吾又是源祠之耻。
这一切,缘起于一部元杂剧改变的地方戏,戏名叫《谢金吾诈拆清风府》:
北宋真宗年间,北番萧太后的心腹贺驴儿,改名王钦若,进京赶考中了状元,骗取了真宗皇帝的信任,窃取了军国大权。王钦若把尽忠报国、守卫瓦桥关威震敌胆的杨六郎杨延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找借口真宗曾言:“街道狭窄”,标杆拆房,“拆到杨家清风无侫楼下”,歹毒的王钦若,擅自把“到”字改成“倒”,派女婿谢金吾带人拆毁杨家清风无侫楼。以此赚杨延景“擅离信地,私下三关”,奏过皇帝,把杨六郎斩首。
谢金吾带人拆毁了杨家清风无侫楼,还把出门辨理的老太君一把推倒。老太君“错闪了腰肢,摖伤了膝盖,争些儿磕破了脑袋。”
杨六郎知情后果然擅离三关,被母亲叱骂,方才醒悟中了王钦若的毒计,急匆匆赶回三关时,未出城就被巡城军士拿获。焦赞不忿,杀了谢金吾家一十七口人,也随同杨六郎被押赴刑场。多亏了杨六郎的丈母娘长国姑,闯法场,唇枪舌剑智斗王钦若,最后把御状告到皇帝驾前。无巧不巧地,孟良拿住一个北番奸细,奸细招认了王钦若的细作身份。于是,奸人王钦若被“上木驴凌迟碎剐。”清风楼重新建起来,“着杨六郎镇三关去,直把宋江山扶持到万万古。”
杨延景其实真名杨延昭。
唱戏的是疯子,演员们忘我投入的演绎,把观众带到了剧中,于是看戏的就成了傻子,随着剧情嬉笑怒骂情难自已。谢金吾在人们的眼里,骄横跋扈,诡计多端且心肠歹毒。也许是受了类似于这样的文艺作品的影响,源祠村里的人,说到谢金吾修建寿圣寺,大多会联想性地加入一些与杨家将有关的素材进去。普遍的说法是,谢金吾奉旨敕建不假,他当初起意要修的,是一座金銮殿。以为山高皇帝远,这种事情可万无一失,耐等面南背北这一日。结果事情败露,匆忙之中,改回为皇帝祈祷的寿圣寺。皇帝闻讯大怒,派遣孟良,焦赞二将缉拿谢金吾党羽、族人。村里的王姓人家,据传就是谢金吾的家人隐姓换命延续下来。至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们宁愿相信是真的。这一段,源祠人述说的时候,内心是及其复杂的。谢金吾其人所承载的是西源祠村悠久的历史。反过来,因为谢金吾代表的是奸佞之辈,这对崇尚忠臣烈士,赤心报国的晋商故里人来说,剧中的谢金吾令人十分不齿。
但,深入下去,探寻脚下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的过往今生,绕不开的,还是谢金吾这个人。查询资料,戏剧小说中杨家将的故事,大都属于艺术加工后的演义,谢金吾会不会也是演义中的人物?难道谢金吾修建寿圣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经过人们口口相传被演义化了的人物?距离宋朝较近的碑记,平遥县志上记载,明朝魏云中所撰碑文上,明确写着“……谢金吾所建宝刹……”,“……奏请褒封,特赐名曰‘寿圣寺’……”。清朝乾隆五十二年碑文上记录的仍然是,其名为寿聖寺者何也?勅赐之也,考其始创于有宋居士谢金吾奉勅之所建也。网上查询,得出的结果是:谢德权(953—1010),字士衡,福州人。归顺宋朝后,授予殿前承旨的职务。谢德权清廉勤苦做事干练,喜欢建造有功效利益的工程,在这方面谋划很多。发现徇私枉法的官吏,一定要当面斥责他们,他所到之处,法纪严肃,政治清明。谢金吾的原型就是北宋的谢德权,因为曾经官为金吾街司,被人称作谢金吾。这样一来,源祠村王姓人家自然长出了一口气,其他姓氏者也觉得气顺了,好多了。
寿圣寺始建于宋代,谢金吾奉旨敕建寿圣寺。历朝都有维修,大清隆52年(1789年)维修(碑记),三进院落,典型的中西结合性,佛教寺院,高大的古堡式山门,宫殿式布局(寿圣寺特色之处)雄居神池旁,二层有伽蓝神(关帝庙)门洞前檐下两侧有哼哈二将,门洞后两侧南檐下供奉着四大天王,一进院东西两侧供奉二郎神,屋顶有钟楼;供奉土地爷,屋顶有鼓楼。
二门门楼有精美的砖雕木雕建筑,进二院东西窑各三孔,一字硬山顶前檐,东藏金阁,西长者堂。上九级台阶,中殿过道殿,五开间悬山顶,供奉三皇爷背靠韦犾,原属元代建筑。烧毁于2007年,后修复。东西耳殿僧侣居住。
后殿三开间悬山顶,供奉三佛(中,释迦牟尼佛,东,药师佛,西,阿弥陀佛),东西耳殿,东供灶王爷,西供财神爷,东西配殿各为五孔十字窑,高大的一字硬山顶前檐,东,观音殿(十八罗汉拜观音),西,地藏殿,(地藏王菩萨率十殿闫罗,左右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旁塑阴间各种刑法,如开膛破肚,上刀山下火海等,教化人类阳间行善,阴间升天,阳间坏事做尽,阴间打入十八层地狱)等,有诗为证:“阳世奸雄欺天害理由着汝,阴世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作为皇家褒封禅院,如今看到的寿圣寺,僧侣居舍早在解放后就变成了学生校舍。几经更迭,失去了原来的样子,成为源祠学校的组成部分。至于庙产田亩,更是无从考稽。
站在后殿前的香台上,耳边突然就响起孩童时代在这个院子里朗朗的读书声。人们把石碑翻过来,斜靠在香台东西两边做成滑坡。石碑光滑如镜,上面打了黄蜡,我们嬉笑着奔跑上台阶,跨上滑坡,坐上去,笑着滑到地面……长大后,村里长辈和我谈起,日本人、勾子军,在这个香台上,刀劈,枪击过无辜的百姓。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平静地谈起,他的父亲,被敌人乱棍打死……听着这饱含着血与泪的述说,我不禁打了个寒噤。侵略者的铁蹄踏过的地方,哪里有一片净土,哪里不曾流淌过华夏儿女的鲜血?至于阎锡山的地主返乡团(俗称奋斗团),杀害分到土地的农民、农会干部,他们何曾心慈手软过?戏台,河滩,甚至供奉佛祖菩萨神灵的庙宇道观,他们杀人还需要挑地方吗?!由此,想到网上出现的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的人使用日本的资料公开否定南京大屠杀。安倍死了,有的人新闻直播安倍遇袭时,哭哭啼啼如丧考妣。按说死于恐怖袭击,每一个受难者都值得同情。伊朗的苏莱曼尼遭到恐怖袭击,他们哭了吗?!安倍是什么人?他的外祖父是个侵华战争的刽子手,他的父亲是神风敢死队成员,他们手上都沾满了中国乃至亚洲人民的鲜血。安倍其人,致力于推动日本正常化,军队合法化,叫嚣“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企图武力阻挠中国人民的统一大业。有的人阴阳怪气教导大家对死了的安倍大度,说死者为大。更有甚者,公然在微博上辱骂国人“支那劣根性”……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历史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我们的今天,也许会成为明天或者后天的历史,这面镜子也会剥开今天粉墨登场的这些人的画皮:这就是现实版的贺驴儿,他们具备了奸佞的一切本事,煽风点火,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但他们肯定低估了人民群众明辨是非的能力,他们穿着皇帝的新装,进行着滑稽的表演。艺术的魅力就是,让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总能找到与真实事件高度相似的参照物。历史这面镜子,照出了人类贪婪嗜杀成性的丑恶嘴脸:利比亚、伊拉克、阿富汗战争中那些屈死的冤魂……遗憾的是,贺驴儿们,面对这些血腥的杀戮,他们熟视无睹,更遑论捧一掬同情的泪。村里的老人们说,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元杂剧、包括一些明代小说的艺术虚构,也会让原本历史记载喜欢埋头干事,清正廉洁,建造有益工程的谢德权躺枪,历史上的武植,陈世美不也是无辜中枪……孰是孰非,后人自有评价。历史又是一个经历过沧桑的老人,踏着凹凸不平的砖石甬道,仿佛触摸到历史老人的年轮:如今的香台,是否是朝拜皇帝的品阶台?倘若是,谢德权长十八张嘴也无法自圆其说。历史没有假设,谢氏肯定也不会想到,后人站在这里,怀揣着怎样复杂的心情。
我们和我们的后代,生逢这个伟大的时代,见证我们这个民族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同心协力,乘风破浪,实现伟大的民族复兴,这是我们值得庆幸的。
编撰《西源祠村简志》,让我再一次触摸到源祠村人的秉性。郝可久作为汇通天下日升昌票号的第三任总经理,忠心事主。光绪十六年(1880年),“永安偶得瘟疫痰喘之症”,不幸作古在任上,全号伙友无不痛悼。其人家业较富,在村东堡一街,房产占有大半,他上下村坐轿车,但临近村时便下车步行。回家有时还替父亲担粪、到田间劳作,村民多有赞誉。李宏龄在蔚丰厚几十年如一日,廉洁奉公,他在一生的最后几年,回顾中国票号历史,痛析票号得失利弊,撰写了《票商成败记》、《同舟忠告》等重要著作,并自费出版。今天看来,仍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乔封山曾任请徭局官员,家叔犯法一样严惩不贷。回到家,在家叔面前长跪不起,言先有公后有私,我不能因私废公,回到家里任叔家法责备。从那某种意义上来说,源祠士绅廉洁奉公,谦谦君子,颇有历史记载谢金吾(德权)之风。
我的曾祖父张讳士俊,字英甫。曾与达蒲李氏(即日升昌票号东家)、卜宜武氏在汾阳合伙开设狄遗元酱料坊(现今的汾阳狄遗元只是沿用这一百年老字号的名称)。日本人占领了汾阳县,三家股东冒着生命危险救治牺盟会成员,被汉奸告密后,股东们把一份家业抛舍,曾祖父只身跑回老家西源祠村,晚年过着清贫的日子。父亲和我们儿女说着这些的时候,脸色是凝重的,既没有对失去财产的痛惜埋怨,也丝毫流露不出吹嘘的得意之气。我们看到的,是敬重。这也就不难理解我的祖父张振世,解放后公私合营的时候,把所有家当无偿捐献给新生的共和国。平遥商人一掷千金只为家国情怀的豪气,让我们晚辈深深折服。以管窥豹,这就是源祠人的一种风骨吧。
而共产党员乔逢年,源祠人谈起往往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从记事起,每年清明节,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去他的墓前扫墓祭拜。绵绵细雨中,老师沉重地念着纪念烈士的文章,我们沉浸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
这是源祠人尚武精神的一个代表,其壮烈,如同杨家儿郎一脉相承的一往无前,有我无敌的延续。乔逢年(?-1941年)中共党员。出身贫寒,从小嫉恶如仇、聪明能干,被称为乔大胆;1937年日军入侵平遥后,参加了革命队伍,成为一名游击队员,凭着一身正气、胆气,带领游击队员大战梅槐头、城北锄奸,水磨头巧布地雷阵、高林村智夺照相机、截获物资,杀日寇除汉奸,敌人闻风丧胆,畏之如虎,鬼子少佐称他为南太君。鬼子汉奸打赌时说,“要是说话不应话,让我出门遇上南太君。”1941年乔逢年带游击队在尹回村歼灭了一支日军小队,被前来增援的日军包围在赵村汪文沟,突围后为营救战友,二次冲入重围,被敌人包围。敌人劝降,宁死不从,负重伤后残酷的敌人把他身上浇上汽油,纵火焚烧。敌人走后,乡亲们含泪收尸时发现,英雄还没断气,嘴里犹自嘶吼:杀!可惜回天乏术,英雄已去。乔氏后人将乔逢年埋葬在西源祠村西边的一片玉米地里。生前没有子女,死后没有墓碑。慷慨赴国难,壮士忽如归。英雄远去,精神不朽。
我的朋友雷思凤,2003年调入清凉寺当专职文保员。20年来,他不畏艰苦,冒着安全风险,拖家带口,以庙为家,坚守着清贫和党员初心。清凉寺200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庙里有七尊明代彩塑,过去守庙人曾被不法分子捆绑,丢失过北魏石碑等六件文物,守护和坚持就是雷思凤日常的巡查。雷思凤来到庙里,没丢失过一件东西,他也被人们称为古城文物田地里的保护神。
站在寿圣寺前,烈日的炙烤下,我汗流浃背,默然无语。谢金吾或是谢德权,杨延景或者是杨延昭,由人们的好恶口耳相传不断演绎,同一时代不同时代的人物上演着神仙打架。当年的敌人北番,已经融入到中华民族大家庭,成为血肉与共的兄弟。岳飞的忠勇,秦桧的卖国,后人自有评说。杨延景与谢金吾,本来就是两个虚构演绎的名字。杨延昭和谢德权,一个尽忠报国,一个廉洁奉公,他们也许该是那个时代的楷模……
残破不堪的庙宇,经历过无数岁月的侵蚀。留给后人的,早已经不是忠与奸、是与非、曲与直。历史也许会在后人的喜欢憎恶中,艺术地改变本来面目。但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是人民写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也许就是中国传统古村落,留给后人的启示吧:作为后代,所能关注到的是这一块土地上,先人们繁衍生息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不能由我们手上毁坏,得传承与我们的后人,连同这一脉相承的浩然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