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文/铁子
1
我骑着那辆有点破旧的电动车,回到了暂住的出租屋。中午饭照例是在工地附近的小饭馆吃的,今天虽然不干活了,饭照样得吃。不是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吗?再说还有我的最爱高粱白,那瓶高粱白在我电动车的后备箱里放了好几天了。我上工一般不喝酒,只有不上工时喝,还有去工地讨要工钱时,也需要喝点酒壮胆。
小饭馆是我的一个老乡开的,我喜欢吃他家的桃花面,面条筋道,汤汁肉味醇厚,面上覆盖着红绕肉,肉丸子,两片油菜,外加一个五香卤蛋。经济实惠,味道鲜美,餐馆因此吸引了好多和我一样的装修工人。我们在这家摩肩接踵的小饭馆里找了一个旮旯坐下来,三疯子就坐在我的对面。
店里面人声嘈杂,三疯子挤到吧台要了两个口杯。三疯子嗜酒如命,是个天生的酒鬼,而我则是因为家庭琐事才染上了酒瘾,我们俩倒也算殊途同归。瓶里的酒不多,刚好够倒满两口杯。我俩把酒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各自抿了一口。三疯子抹布一样皱皱巴巴的脸,在白酒的滋润下变得光滑细腻,拧巴着的眉头舒展了。清香型白酒,清冽,有股辣味,喝下去就像吞咽下一团烈火,火焰燃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嘴里犹自回味着略微有点苦的芳香。我就喜欢这种感觉,刺激而不上头。不像竹叶青,竹子般清香,入口甘甜绵柔,那不是酒的味道,倒像是温柔乡,在你享受着两情相悦的快乐时,你就不小心中招了,结果就是烂醉如泥。竹叶青是好酒,我们这些出门在外打工的,经常是喝不起的。不过在我看来,适合自己口味的才是好东西。此刻,我的确是有点想醉一场,但我不敢烂醉如泥。我喜欢喝至清醒与恍惚之间,这种状态,简直妙不可言。
对我而言,休息一天那都是奢侈的。早晨醒来,打开手机,看看银行账户上的余额,我总能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我常常想,自己就是一头拉着车上坡的毛驴,稍一松懈,车子就会失控倒退,掉入无底深渊,弄不好车毁驴亡。
一口酒下肚,三疯子咂吧一下薄薄的嘴唇。靠,他说。
“不是你俩拦住,上午非得砸烂那货的狗头不行。”
“不能真的动手,现在是法治社会,打了人,赔钱赔死你,我说,适当的威慑,对管工的那俩货是必要的。要是过头了,咱们挣的那点钱还不够给人医药费的,人家本来就不想给咱们工钱。”
哼。
三疯子愤愤不平。是啊,我们一帮人辛辛苦苦干了四五十天,除了平时给点生活费,工费却一拖再拖,直到大家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他们才抠抠巴巴今天给这个支一千,明天给那个支两千。这点钱像羊拉屎,先拿上钱的人恐怕钱已经花完了,后面的人钱才到账。三疯子发着牢骚,其实他说出的是我们每个人心里想说的话。
“更可恶的是,那个老板的妈,一天天盯着咱俩干活,我就奇了怪了,就凭你这付三孙子似的嘴脸,能有什么好看的?”
三疯子继续说。
我的脸有些发烧,酒精的好处就是,在你想掩盖什么的时候,霞光璀璨,可以遮住脸上的难堪。
“我说高山,你能不能别那么高尚。你就放放臭架子,你老人家发发慈悲,把一天粘着咱们的老板娘拿下,伙计也跟着你沾光,起码让老少爷们利利索索拿上血汗钱。”
在工地上一天到晚盯着我们干活的,是老板李玉杰的妈,也就是“老板的娘”,我们却喜欢用“老板娘”这个称谓调侃。这个差了辈分的玩笑,和“拿下”这个有点亵渎的语调,多少发泄了我们对这个不靠谱公司的不满。
三疯子猥琐地笑着,我及时制止,他一直口吐芬芳下去,我怕餐馆里吃饭的食客都会笑话我。
“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忍不住骂他。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说说下午咱们怎么行动。”
昨天快下班的时候,带班的小周和小侯给我们十个人发微信通知,让下班时把搅拌腻子的水钻、梯子拿回库房。工地要放人了,这个消息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和三疯子是这个工地上死铁活铁的搭档,这几天我们正愉快清闲地一边干活,一边天南海北地谝着。老板娘已经好几天没去工地了,不在我俩屁股后面盯着,我们都很高兴。尽管她之前只是坐在一块泡沫板上翻来覆去刷抖音,看微信,但是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你,干活的人肯定会不自在。这眼睛尽管是一双有点皱纹的丹凤眼,好看固然好看,总觉得是如芒在背,刺得人难受。还有,有她在一旁,我俩说话就得管着些嘴巴,凡是牵涉到诸如工资之类的话题都不方便再发牢骚。
听王俊老婆杨腊梅信誓旦旦地说过,老板娘的感情不顺。他两口子和老板娘是同乡,现在远隔千里的,乡音一下子就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老板娘还说,羡慕他们两口子晚上一张床上睡觉,白天成双赶到工地干活,两口子有说有笑,好像永远也有说不完的恩爱。当然了,结婚十几年,王俊夫妇一直这么恩爱,别说老板娘羡慕,我也羡慕。
杨腊梅呢,转头就把探听到的老板娘的秘密说了出来,还免不了添枝加叶大肆渲染。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婆姨们八卦别人的隐私,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的确也想知道这个漂亮女人的过去。
听着别人,又想想自己。家里的冷战已经持续半年多了,我和范佳秀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我们在出租屋的一张床上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晚上和远在老家的爹妈、孩子视频,我们肩膀紧挨,头碰着头,秀出一副恩爱给老人和孩子看。一关视频,满面的春风一下子就会回到寒冷的冬天。
但老板娘的隐私,诱惑着我,一句句都灌进了我的耳朵。她结过两次婚,弄不好还有可能梅开三度。第一个男人得了脑血栓,瘫在床上,她就带着幼小的儿子嫁给了第二个男人也就是她现在的老公,这家公司的董事。老板娘虽说现在上了点岁数,眼角绽放出细微的鱼尾纹,但仍不失是一个美人,算是风韵犹存。我对老板娘抛弃了结发夫妻的情分,转身投向有钱人的怀抱感到一些不齿。不过很快又在内心替她辩解,守着一个瘫子,每天端屎端尿伺候,穷困的日子恐怕早已熬白了她的头发,摧残了她的美貌。后来,在她得知这个有钱的丈夫包养了一个漂亮女孩后,大闹一场,分到了他的一半家产。这个工地上的装修工程,就是她以她丈夫的名义,经一番运作后,为她的儿子揽下的。
对,肯定是为了儿子。这个女人之所以能狠下心,舍弃了结发夫妻情分,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只能是因为儿子。女人的心,深着呢。
2
走出餐馆,三疯子递给我一支香烟,我们俩朝着吃饭前和工友们约定好的地点走去。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
这家公司的做法,让大家心里特别不痛快。
大家到工地上干活,老板李玉杰只是开头几天偶尔到工地上溜达一圈,后来就不见踪影了。只留工地上两个带班的负责,大家上下班刷脸、打卡、签到。正常情况下,下班时,大家提前五分钟去办公室排队。办公室的门往往锁着,那两个家伙从来都是过了下班时间十来分钟才会出现。老板娘倒是每天都会按时出现在工地,可传出放人消息的前三天,老板娘就不见了。
下班的时候,大家把电钻、插板电线、梯子等一应工具放到库房,规规矩矩站在办公室门口排队。鉴于这家公司的一贯信誉,我们这一批去的二十多个人都不想在这里干活了,趁现在放人的机会,大家人多抱团,好讨要工钱。至于出去以后下一家去哪里干活先不考虑,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工钱结清再说。其实,我知道有的人已经找好下家了,没有找好下家的人和有了下家的人说话的时候,口吻中自然带着些巴结的意味,希冀对方到新工地上工时能叫上自己一起去。
带班的小侯和小周,像我老家寿圣寺门口的哼哈二将。这俩货说话横眉立目,摆出一副谁欠了他俩二斗粮的嘴脸。
“既然工地今天放人,那干活的工钱什么时候发给我们?”
程力军由于最近有一个新的工地找他,还希望他替工地再找些油工,再加上他平时又能言善辩,说话总能说在要害点上,自然就被大家推举成了领头的代表。
小侯故作老成地皱着眉,冷着一副臭脸说,不知道。
程力军又问,那我们找谁算工钱?
小侯斜睨着眼睛说:
“我们带班的,只管工地上干活的事儿,不管钱。”
平时脸上稍微带点笑模样的小周,眼看大家的情绪被小侯激怒了,慢慢退到边上溜了。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理论了半天,看看时间已经晚了,只能各自回家。
躺在床上,范佳秀和我背着身子各自玩着手机,床的中间,是楚河汉界。手机真是个好东西,手机又是万恶之源。我一直认为,范佳秀正是用手机玩游戏上瘾,才赔进去十多万块钱的。开始时我一直没察觉,银行卡里的钱,转出去二万,过段时间又转回二万。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直到银行卡里的钱一点一点减少并归零,我才发现。吵架自然是免不了的,自从结婚,我从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一次我打了她俩耳光。挨了打后,她不说话,只是用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令我感到一种陌生。
我恨手机。
男人的火,是柴叶火,一点就着,一烧就完。我记得以前老人们常这样说,很不幸,我就是这种二百五。范佳秀一冷漠,我的怒火自然就失去了目标。闹拳的师父说,打空如打实,我这一拳打出,却是被虚空的目标牵引得我踉跄。我的银行卡,自从结婚的那天起,就交给她保管。老人们常说,男人是搂钱的耙耙,女人是装钱的匣匣。儿子出生以后,我俩省吃俭用,憧憬着在这个省会城市里买房、买车。而且孩子一天天大了,我们得把儿子接出来,让他在好一点的学校上学。
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范佳秀曾经振振有词地说。我和她都是吃了没有好好念书的亏了。她好歹还是高中毕业生,而我只上了个初中,走出校门的时候,就把老师教的知识忘了个一干二净,倒也两不相欠。
咱们的儿子一定要让他上大学,考研,读博。范佳秀不止一次地憧憬着。
近一年多来,有时候回家,看到她慌里慌张搽着脸上的泪痕,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我又心疼不已,于是明知她乱花钱,也就原谅了她。可是等再过一个月,我刚充进卡里的一万块钱,一下就又没了。看着银行发来的短信通知,我怒火中烧。回到家里,又是吵架。而这一次,她痛哭流涕,嘴里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重复着我们得为孩子为自己积点阴德。云里雾里,我都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一哭,我又是心一软,原谅了她。出租屋简易的木板床,承载了我和她风雨过后彩虹的绚丽。我照旧每天早出晚归,她依然按时做饭,上街买菜,玩手机消磨时光。
第三次卡里的钱消失后,我收回了我的银行卡,又重新设了密码。我得自己把钱保管好,要不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法儿过了。平时我只给她一点生活费,一个月不超过一千块钱。我自然知道,对年轻又爱美的她,这点钱有点儿紧张,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晚上躺在床上,我惊讶地发现,她对我的吸引力正在一点点消失。半年前我还是睡觉的时候不抱着她就睡不着,现在她像小猫一样依偎在我的怀里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一点激情的冲动。时间一长,她好像也感觉到了我的冷漠,她幽怨的眼神,变成了一潭死水。我们就这样,桥归桥,路归路,出租屋的硬板床上,行走着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路人。
3
微信群里已经炸开了锅。程力军在群里说,想要拿自己工钱的,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工地门口集合。三疯子发语音,他说,要工钱是大家的事情,必须齐心协力,群里的人不要潜水,不能等我们几个争取到了,就去拿现成的。
我马上应声说,我肯定去。
又有几个人附和。
群里三十三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带班的小侯和小周,还有五个工人是公司从蓉城带过来的。我大致点了一下数。说话的只有不到十个人,比如油工王小波就属于不吭气的,估计他是怕误了明天去别的工地上班,这些家伙太鸡贼了。
我们几个人在群里忍不住说了一些给不了钱就让他们出洋相的狠话,小侯和小周不置可否,连同他们从蓉城带过来的工人都没吭声。有些话就是让他们听的,不外乎就是,公司的人不管我们,我们就去找公司的甲方,甲方不管,我们就到地产公司的售楼部前去静坐。我们知道,装饰公司只是承包了总装公司的工程,他们之间签订的是劳务合同。到时候闹得下不了场,总装公司的甲方,也就是地产公司,肯定会按照合同,罚总装公司的款。再说,我们在这方面有经验,实在不行,还可以彻底撕破脸,去劳动监察大队投诉。
“我们有人民政府做主,这是中国的地盘,怕他们什么?!”
程力军最后总结了一句。
范佳秀在我旁边翻烙饼似的,她是想和我说句话,还是想偷着眊一下我的手机?我才懒得理她,反正我抱定宗旨,让她识好赖。这个女人自从变成一个赌鬼,越来越没脸没皮。爷们惯你学好,不惯你学坏。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承认自己荷尔蒙是正常的,可我就是憋死,也不会对身边的这个人有一点点冲动。
晚上在门口小饭店里喝了二两白酒,此刻酒精效力发作了,美酒好助力,送我入梦乡。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在家吃饭了,一日三餐下馆子,自由的感觉真好。
高粱白万岁!
4
上午八点半,我骑车往工地门口赶。我在马路边上点着一支香烟,看着路上匆匆忙忙驶过的汽车、摩托车、电动车,他们大概是去上班,我今天不上班,都是这该死的工钱没装到自己口袋里闹的。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陆陆续续从附近的公园里走出来,他们神态从容,步履轻松,城市人的生活真叫人羡慕啊。
约定好今天来讨薪的人还没有到,天气有点清冷,从出租屋到这里十几公里,我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平时上班时间是早上七点,我一般六点半就等在门口,总是第一个到工地,今天也不例外。不干活了,大家都想睡个懒觉,我当然也想赖一会儿床,可让我待在那个冷冰冰的出租屋,心里郁闷,还不如早点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还有,那个老板娘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梦里。这一个多月来,我已成为工地上所有人开涮的话柄,我更愿意把她看作是我的人生污点,洗不净,择不清。我不想成为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更恼火从工友们的嘴巴里吐出的名词“小鲜肉”。可是,我也没办法,她总是不动神色地进入我的梦乡,倒霉就倒霉在一个多月前的那次电梯故障上。偏偏在事故电梯里出来的,只有我和她。流言的起因就在于此。
那天,我进了工地最僻静的一部电梯里,那是运送垃圾、水泥、沙子的专用电梯。一般电梯工地上有专人负责,楼宇安装着临时呼叫器,这破玩意儿时灵时不灵,好半天等不来电梯是常有的事。开电梯的随身带着对讲机,公司的管理人员可以使用对讲机呼叫电梯。我们油工爹不亲娘不爱,更没有对讲机,只能站在楼梯口扯着嗓子喊。小时候老家村里有谁家孩子生病发烧昏迷,家里的大人们就上房扒着烟囱,扣个面箩在上面,然后扯着嗓子喊孩子的名字,他们认为孩子的魂儿听到了就会回来,我感觉我们叫电梯的姿态,也和叫魂儿有点相似。有时候开电梯的听到,电梯就开上来。要是听不到,在电梯口任你喊破喉咙,也只能干着急。有的人有心,记下了开电梯那人的电话,可电梯里没信号,坐电梯的在外面打电话还行,一进了电梯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那天,我在二十层干活,要去地下室库房扛嵌缝石膏。正好电梯停在这一层,我就走了进去。电梯门即将闭上的时候,面无表情的老板娘走了进来。我想躲开,来不及了,电梯开动了。奇怪的是,电梯在滑行!猛然的下坠感,让我无所适从。突然耳边爆发出咚咚嚓嚓的声音,电梯剧烈地抖动起来。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电梯出故障了!
我勉力调整着站立姿态,膝盖微曲,保持身体平衡,同时伸出手,快速按动楼层按键。这是我在抖音上学到的电梯事故紧急处理方法,没想到现在用上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靠了过来,电梯里明亮的led灯光下,我看到面如土色的老板娘,她颤抖的手死命地抓住了我的衣服。
谢天谢地,电梯停止了下滑。我暗自庆幸天不灭曹,没眼的耗子天照顾。我高某人祖上积德,没做坏事。我心里默默念叨着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基督耶稣……凡是能想到的,中国外国的神仙祷告了一遍又一遍。我哆嗦着手指不停地用力按开门键,电梯门却毫无反应。
我用力扒着门缝,冲着外面大叫起来:
“外面有人吗?”
没有人答应。
“救命啊……”
老板娘失声叫了起来,她的声音尖利中带着惊恐,完全不是第一天上工地时我们看见的模样。那时,她穿着价值不菲的衣裙,摆动着婀娜的身姿,说起话来得体而自若,显示着有钱人的自信和雍容。说实在话,一看就不是常在工地上跑的人。
“姐,你不是带着对讲机吗?”
我大声说道。
她战战兢兢拿出对讲机,怎么摁也没有声音。对讲机掉到地上,我拿起来一看,对讲机没电了。拿出手机,电梯井里也没有信号。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妈的。
我没有放弃,透过扒开一条细线的门缝,隐隐能听到嘈杂的机械声,工人们来回走动的说话声。上班时间,工地上肯定会有人路过,只要有人赶快通知物业,修理人员过来,我们就有救了。我大声叫唤着,她也叫着,我俩的喊叫声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不料,祸不单行,工地上突然停电了。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困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四周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恐惧奇寒彻骨地向我和她袭来。
救命!
救命!
老板娘不断地叫喊,带着哭腔,凄厉的叫声中,我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她疯狂地抓扯着我的衣服,像一个溺水的人拽着救命的稻草。我拼命克制着自己,尽量清醒地不断提醒:高山,高山洪福齐天,苍天保佑。我家里还有老爹老娘,还有儿子,我得好好活着。于是,我奋力挣脱她的撕扯,想让她安静下来,冷静是处理危机的唯一办法。
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情况,我们这般拼命的撕扯和挣脱,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会滋生出怎样的想法?我不敢瞎猜,电梯间密闭的环境,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气氛。刹那间,我恍惚抱着范佳秀。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和她接触了,自从她出了动不动银行卡里就没钱的幺蛾子,我的心越来越冷,到最后我连手指头也不碰她一下。可怕的黑暗吞噬着生的欲望,一个不寒而栗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电梯一滑到底,看到我的尸体,范佳琪会不会流下伤心的泪水?答案是肯定的,也许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光顾着干活挣钱,忽略了她的感受……坚硬的冰融化了,我紧紧地抱住了范佳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两个脑袋凑到一起,嘴唇热烈地粘在一处。
来电了,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我和老板娘愕然惊恐地对望。我无地自容,老板娘则显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有些诧异,难道刚才在电梯里发生的,是我的幻觉不成?我承认最近我有点恍惚,我经常出门忘记了锁门,返回去锁上门却赫然发现范佳秀就在屋里,我把她锁在屋里了。可刚才明明我们挨得很近呀,我仿佛还能品咂出暧昧的味道。也许是我想多了,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电梯口响起鞋子走动摩擦地面的声音,我们一起扯着嗓子叫起来。
走出电梯,我们各奔东西,目不斜视,形同陌路。这个诡异的感觉,在工友们的调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许她认为,在电梯停电的时间里,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她的神态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老男人们猥琐的臆想,可能源自于他们对即将逝去的青春的怀念。而我,也许是来自金钱和物质的诱惑,还有我即将失去的爱情。
回到家里,冷锅冷灶冷床板,我在内心给自己重新披挂上了冰冷的铠甲。
5
工地门口聚集了十二个人,八男四女,有点差强人意,但人心嘛,总不可能像刀切似的齐,有的人心里小算盘打得响,可以理解,从人数上来讲,已经够了。
男人们肆无忌惮地大口抽烟,眯着眼,歪着脖子互相调侃着。女人们则一改在工地上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她们穿着鲜丽的衣服,薄施粉黛,轻松地说着自己的家长里短。烟屁股烫手,紧吸三口,为了节约,再吸一大口。我严格恪守烟民的馋烟守则,把烟头掐灭在垃圾箱的烟灰盒里,浓烈的烟味熏得我晕晕乎乎。我张开双臂,做了几个扩胸运动,长吸一口气,吐出去,顺便吐出了对于即将到来的讨薪行动,胸中积累的紧张和不安。看得出来,他们也和我一样,也有些焦虑。这世上,没几个正常人会对闹事上瘾,有那时间换个工地干活儿,一天三四百块钱挣着,下班后吃香的喝辣的岂不快哉?可现实往往把人逼到这个份上,自己的劳动所得,必须理直气壮地维权,我们没有退路,只有相互依靠着壮胆。
程力军把王俊、马尧、三疯子我们几个叫到一边,大家商量行动方案。
马尧说,直接去地产公司售楼部,只要他们一生气,总承包商就会乖乖地垫资付给咱们工钱。
马尧以前经历过几次颇具声势的讨薪行动,说话总是能直达主题。
王俊提出了一个方案,他认为不能一下子闹到地产公司这个甲方的老大那里。地产公司会马上找总装公司的麻烦,结果惹来一笔不小的罚款,弄不好就会让我们干活的装饰公司大出血。这当然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只想要回属于自己的劳动所得。做人总得给自己和他人留一点余地,凡事留余地,日后好相见嘛。大家频频点头,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说不定哪天还会在这家公司干活儿,撕破脸不是唯一的选择。
咱们先去样板房单元门口,那里的保安、业务员都是地产公司的人,总装公司和装饰公司的人也经常去,看看他们怎么处理。
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进了小区正门,在保安不以为然的注视中,走到样板房单元门口。程力军、王俊不由分说,关闭了金色拉丝的纯铜大门,四个女人一屁股坐在门口。我们像山坡上晒太阳的羊儿,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在台阶上坐下,抽烟、胡侃。拿狗尾巴草撩拨地上行走的蚂蚁。其实我们也和蚂蚁差不多,人类的形体大于蚂蚁几百倍甚至上千倍,我们就可以在它们奔忙的途中,人为地制造障碍、随意戏弄。这就是强者和弱者的区别,强者一个随意的或者漫不经心的小举动,也许就是弱者面前难以逾越的高山或者河流。在它们面前,再软弱的人,都是强者。
此刻,有的人拿起手机拍视频,微信、抖音,都是我们现场直播讨薪的舆论阵地。
很快就有人通过微信、电话,对我们的行为表达了理解和声援。
手机真好,性能强大的网络,随时都能让我们了解世界,也让世界了解我们。生于这样的时代,是我们的幸运。
“师傅们今天不上班?地上太凉了!大家能不能挪个地方,别影响咱们的客户看房啊。”
穿一身西装的销售部女领班走了出来,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
“我们是过来要工钱的,装饰公司不给钱,只好到这里来了。”
领班不再说什么,打了个电话走了。
“师傅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帅气的保安走过来,见大家不做声,他忙说:
“大家进来的时候,怎么地也该告我一声,害得领导责备我不尽力。”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要是能给咱们讨要下工钱,伙计们每天排队向你敬礼。”
有人接口道。
“大家别误会,”
保安脸上绽放出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我也是打工的,看见那些眛了良心的公司就倒胃口。我可以给大家拍些照片吗?我发到公司的群里,让公司领导层看到,可以吗?”
我们放下自己的手机,端正了姿态,任由他各种角度拍摄。这世界还是好人多,温暖的阳光照耀着院里的植物,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微风中绽放着。
又过来几个身材修长的业务员,和大家说笑着,拍视频,拍照片。
“这里聚集了干活的工人,装修公司不给人家工钱。各位领导看见,麻烦处理一下,不能让师傅们流血流汗又流泪。”
姑娘们清脆的声音,像极了风铃悦耳的叮咚。
王俊和马尧走进了单元门,宽敞的过道,石材的屏风后面是电梯间,他们在楼梯和电梯门口守株待兔,带班的小侯和小周经常从这边上下。
身材瘦削、面色白净的小周,一天到晚耳朵上戴着个耳机,昂首挺胸地炫耀着。他走出电梯门,迎面就碰上了王俊,他想转身,电梯门已缓缓关上,马尧堵了他的退路。
“你别走,我们的工钱什么时候给?”
王俊问。大家涌进过道,前后左右围着小周。
“别动我!”
小周用力拨开王俊拦住他去路的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王俊。
“你说不清楚就不能走,你是工地带班的,老板走了,不找你找谁?!”
马尧从后面推搡小周,小周急了,白净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他回过身来,一种被冒犯的情绪点燃了他的怒火,眼睛瞪圆了,仿佛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吃掉。我也伸出胳膊推了小周一把,你要咋地,说不清楚你就不能走。
“对,就是!平时大家让着你,你说在哪干就在哪干,你说咋干就咋干。大家是尊重你,不是怕你。”
“你以为自己是黄世仁,一天吆五喝六瞎咋呼。要钱的时候尾巴露出来了吧?你其实就是一条狗腿。”
“还戴个耳机装逼,装逼遭雷劈。”
……
女人们喳喳说着,小周奋力推搡,想冲出包围。女人们发出刺耳的叫声,非礼呀。小周忌惮,不敢再动粗了。他想侧着肩膀,挤出人群。奈何在激怒了的十来个人的拉扯中,他的身体像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在波浪中颠簸着。几个女人趁机揪着他,逮着皮肉使劲掐。
就在这时,我看见三疯子拿起我搁在墙角的不锈钢水杯,挥舞着朝着小周的头上砸去。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道蓬勃而出的血光,小周的脑壳瞬间变成满是窟窿的漏勺。
“你个傻货!”
我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三疯子,马尧劈手夺下水杯。
小周软了下来,他说,要工钱得先核对工数,这事不归他管,小侯管记工。
“这不结了,你要早和大家说实话至于这样嘛?”
“你们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
样板房单元门口恢复了平静,有人出主意,说,这样下去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咱们再去公司项目部看看。
大家跑到项目部,门口正好碰上两个推着电动车的劳动监察人员,大家就围着他们,诉说讨要工钱的经过。一个监察队员说,大家先和装饰公司协商着解决,实在解决不了,他用手指着对面一幢楼,我们单位就在十五层,来找我们,肯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给大家留下手机号码,说我们也会在每天的例行检查中督促这件事。
辛辛苦苦四十多天的血汗钱,什么时候才能痛痛快快拿到,考验着每一个人的耐心。
6
坐在小区门口的树荫下,大家商量下一步怎么行动。王俊说,他想起手机上存着,总包公司负责这幢楼安全的负责人的电话,他拿出电话打过去。
不一会儿,他那人就过来了。
他叫李海涛,我们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李海涛义愤填膺地表达了对我们的同情,他说他的父亲也和我们一样,在工地上打工。他给带班的小侯和小周打电话,小侯接了电话,说他忙,走不开。小周的电话关机了,他又给老板李玉杰打电话,李玉杰在电话里说他在外地出差,说到给大家开工资就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他现在在山区,信号太差,后来干脆把电话挂了。
有个装饰公司的工人路过,我扔给他一支香烟。他压低声音说,去年有两个安徽的木工,过年回家的时候,老板只给人家开了几千块钱工资,今年过来公司就不用人家了,一个给了一半工资,另一个一万六千多块钱就不给人家了,说是那个工人干活不实在,罚款罚没了。
这公司老板就他妈是个人渣。
李海涛生气地说:
“他干活不行,你直接开了不就对了?让人干了那么久,开工钱的时候你说人家干得不好。”
我拉着那个工人说,这老板你们还敢跟着他干活吗?听得就让人后怕,加入我们讨薪队伍要工资吧。那个人左右看了看,含糊了几句赶紧走了,估计他怕别的工人在老板耳朵跟前说他。
三疯子看着我,眼睛里洋溢着一丝笑意。我为自己冒出策反老板心腹的坏水,感到一点发泄的快意。
老板娘美丽的丹凤眼,含嗔薄怒地看着我。我的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也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回怼:
“去他妈的,有钱了不起呀,干了活不给钱,你们良心叫狗吃了?!”
我死命地摇着脑袋,驱赶着眼前出现的幻觉。以前从来不这样,自从范佳秀出了赌博的幺蛾子,我就这样了,难道说我病了?真是病得不轻,我愤然骂自己。
李海涛走了,小侯没有从工地上走出来。李海涛只是总包公司的一个普通员工,小侯不尿他。我们在小区门口又坐了一个多小时,负责冲洗门口汉白玉浮雕二龙戏珠的清洁工,隔半个小时出来用高压水枪冲洗一次浮尘和落叶。我们被人晾着了!我们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被高压水枪冲掉,伴随而来的是冰一样的寒冷。
走,到售楼部去!
我们推起电动车,今天不闹出个结果,明天继续。我们可以去找劳动监察,劳动监察解决不了,只能去市政府了!
哥哥姐姐,等我一下。
李海涛汗流浃背地跑了过来,他大声说:
“大家不要急,我把我们领导叫过来了。”
小侯也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领导问小侯,为什么不给大家结清工钱?
小侯说,还没有对完出勤天数。
领导又问,多长时间能核对完?小侯嗫嚅着说不出具体时间。
领导眨巴眨巴眼睛,嘴角歪斜了一下,让小侯回去核对。
“小侯别走!”
看出领导偏向小侯,程力军站起来拉住小侯,既然装饰公司要放人,为什么不及时核对出勤天数?
王俊劈手夺过小侯手里攥着的计工本,小侯急了,扑过去争夺。李海涛过来拉架,那个领导也过来解劝,大家拉扯了一会儿。领导看看没办法,让小侯现场核对,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知道我们正在现场核对出勤天数,上午没露面的,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
我们要求小侯写了一张出勤清单,标明每一个人的出勤天数和合计工费。
装饰公司账上没钱,总装公司领导答应他们公司出钱垫付。讲明了一个星期以后,也就是这个月的月底。
大家信不过,小侯在清单上签字,我们要求领导也签字,并且写上他的手机号。
那个领导嘴上说得极其诚恳,那双三角眼里黑白分明,眼珠子时不时放出狡黠的狐光。他的表情,让我看得发毛。
领导签完字,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手里有个证据,要钱总算有个地方了。
7
范佳秀不在家,平时我下班回到家,她一般都在,有时候门锁着,我进屋时间不长,她也就回来了。喝了一大杯凉白开,我掀开被子躺了一会儿,要工钱折腾一天,比干活儿还累。
傍晚时分,范佳秀回到家,背着个背包,有点疲累的样子。她没说话,我也不搭理她。
晚上,照例是和孩子视频,老家前些天刚经过一场百年不遇的秋汛的洗礼,墙壁上纵横交错的泛碱,像极了一幅地图,看得人心里膈应。屋里的陈设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出潮湿的霉味。爸爸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头白发流露出恓惶,他嘴唇蠕动,想说句什么话。我的心忍不住一沉,明白漏雨的住宅,急需修缮。去年,隔壁五保户增发叔家窑洞漏水,爸开口就冲我要二万块钱,说是帮他修窑洞。我拒绝了他:
“你自己是党员,有多少能力帮助别人,我不管,你儿子儿媳还想在城市给你孙子买房。这年头,各人跌倒各人爬,想靠别人就得酒肉茶,没有酒肉茶,还得自己爬。”
俏皮话,一句一句从我那喝了酒的嘴巴里秃噜出来:
“我们也不指望,谁帮我们。”
从小到大,爸爸结实的身体,就像一堵墙,挡着风雨和阳光。我结婚以后,想到外面找活干,他总是以各种担心我们在外面吃苦的理由阻拦。他就像一只老母鸡,挥动翅膀,一次次把我出门创业的念头拨回到他的肚子下面。嘴上痛快了,我的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惶恐。我觉得父亲一定会大怒,粗声粗气地骂我,要是够得着说不定还会揍我一顿。但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我第一次发现,他老了。而我,感觉自己的腰板硬了起来,有了这点隔阂,从此我们爷俩话越说越少了。今年轮到自己家房子漏水了,我却实在拿不出钱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妈忙打趣说,你爸越老越不耐看了。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安慰说,会好起来的,过些日子工地结了钱我们就回家。范佳秀脑袋靠着我的肩膀,她的头发上身上散发出一股馊味。我往旁边躲,她不依不饶靠过来。视频结束了,我冲出屋子大口喘气。
我又想起了老板娘,好多天不见她了。今天杨腊梅说,老板娘想把在蓉城的那套大房子卖了。那房子有二百多平米,找个合适的买家不容易。
突然,屁股后传过来一股力量,我身子一歪,差点掉到地上。我回过身,范佳秀的脚丫子还在我身后,我一扑楞坐起来,火冒到头顶,正想开口骂:
“范佳秀,你到底想怎样?”
黑暗中,听到她发出鼾声,那张憨憨的脸看得我一阵心疼。
这睡鬼,老子们一天起早贪黑,上梯子,踩脚手架,工地上泥一身水一身干活,也没有像这样。你一天在家,顶多出去买个菜,你倒累成狗了?
我愤愤不平,在心里骂道。
8
我们几个人去了另外一个工地。中午吃饭,照例是凑到一起,杨腊梅说,老板李玉杰回老家了。在青岛的工地上,李玉杰遇到了两个从生父老家来的工人,他们给他描述了被母亲抛弃后父亲的状况。
李玉杰偷偷回了老家,走进四周墙壁透着冷风的老屋,看到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蜷缩在一床破棉絮中的亲爹,他的头发苍白散乱着,能有一尺多长,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无神地瞪着他。李玉杰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屎尿臭味,几乎让他窒息。小的时候,他偷偷在妈妈的包袱里找到一张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妈妈光彩照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人儿,那自然幼小的李玉杰。妈妈身后站着的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那个男人显然不是他叫爸爸的男人,爸爸矮胖壮实,一脸横肉。他看着照片出神,不防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他哇地哭出了声,妈妈却慌慌张张捂住了他的嘴,妈妈脸色煞白,哆嗦着让他别做声。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明白。继父一年到头在工地上忙碌,回到家却总用粗硬的胡子扎李玉杰嫩滑的小脸蛋。刺痛红肿的小脸蛋,大概这就是继父留给他不多的亲情回忆吧。继父的职务,从项目经理一路升迁,李玉杰从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初高中,在贵族学校考入大学。妈妈和继父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继父用他肥厚的熊抱,揉搓着娇小的妈妈,妈妈的脸上的笑意,多少有些谄媚和做作,这让他感到这种暧昧,恶心。之后两人如胶似漆,合计着把继父供职的公司,引入股份机制,然后继父把工人们手中的股票买进来,后来变成公司最大的董事。李玉杰结婚后,继父不再回家了,也结束了和他这个儿子的客套。他在外面找了个女人,讽刺的是,那女人居然和他李玉杰同岁。猪肉贴不在羊身上,从小到大,李玉杰生活在周围人“拖油瓶”的议论中,他的叛逆的内心里滴着血,呐喊着,我有生身的爸爸!而妈妈,是抛弃了爸爸的人。
他陪着父亲在老屋住了几天,他给爸爸理发,刮了胡子,擦洗身子,端屎端尿伺候。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从最初冰一样寒冷,漠然,一天天变得充满爱怜起来。他知道,爸爸认出他来了。李玉杰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握着父亲枯瘦的手泪流满面。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让自己的孩子看到,他李玉杰是个懂得孝顺的儿子。他把爸爸接到当地的一家养老院,雇了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看护着。
“爸爸”
他说。
“您先在疗养院待一段时间,等我把这边收拾好了,把您儿媳和孙子接过来,咱们一家人在一起。”
他看到,自己的生身父亲的眼睛里流动着晶晶泪光。
他还干了一件在老家村里引起轰动的事情,找人把旧房子扒了,在原址上扩建了一座三层楼的别墅。别墅傍山依水,他请了行内最优秀的设计师设计,施工时又调拨了公司里最好的一支工队。
为这个,他有意识当着亲生父亲的面,和妈大吵了一架。病床上,李玉杰的父亲情绪激动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挣扎着扬起胳膊,朝他脸上打了一下,他的动作,笨拙而又缓慢。李玉杰没有躲,父亲的手,微弱的像一片树叶划过脸颊。他居然有种享受的感觉,继父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他却分明感觉到彻骨的寒冷。父亲呆若木鸡,愣怔片刻,低下头,用嘴啃噬着那只打了儿子的手,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缩几下,牙齿死命地啃噬,血水伴着口水、鼻涕从他的手上滴了下来。
“爸!”
李玉杰哭着抱住父亲,索索发抖的父亲的躯体,他竟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温暖舒适。一个疑虑在他的心头升起,久病缠身的父亲是怎么支撑过这么多年的?他再次回到爸爸的山村,经常照顾父亲的邻居说,有人定期每月给他们转账。如果没有好心人出钱,恐怕爸爸活不到今天。
“妈,我错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给自己的母亲发了一句短信,那天,是母亲节。
恰巧那一天,美丽的老板娘正襟危坐在我们身后玩手机,我拿着泥抹子,端着灰盘路过她身后,正巧看到她的手机上出现这几个字。一滴泪滴到手机上,她的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
杨腊梅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老板回去见他爸没有什么,他回去清了他爸瘫痪在床上这么多年的医药费,把他爸弄到养老院,又一次性缴费,翻修老家的别墅,更是一笔不小的钱,他动用了装饰公司的流动资金,这钱本来就是给咱们开工资的钱。他妈急得冒火,只好回蓉城卖房子去了。
老板的娘回去卖房子,会不会去找儿子,会不会顺便再看一下前夫,见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前夫,她能说什么,会说什么?我们自然不得而知。
老板的娘在蓉城一共有三套房子,自己住一套,李玉杰结婚后住了一套。因为帮儿子创业,她上下活动,才替他接到了这个工程,可是儿子对这个工程一点也不上心,他的心事都放在他亲爹和老家别墅的建造上,根本不管不顾现在公司的一切。儿子违约,那可不是小事情。做娘的只好捣了牙齿和血吞,从没有上过一天工地的她,五十岁的人了,天天在工地上监工。工地施工是垫资,已经垫进去了几百万。现在装饰公司流动资金出现了问题,一个女人家,她有什么办法渡过眼前的困难呢。向总装公司要工程进度款,可工程进度款又不可能马上到位。她名义上的丈夫,自从包养了那个小姑娘以后,就不再给她一分钱了。所以,她只能选择卖房。
我总算明白了,原本以为有钱人的生活,到处充满了鲜花和掌声。人家不缺钱,不用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琐事着急上火。有钱的夫妻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他们的日子就像泡沫剧里的男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们不像我和范佳秀,我们的婚姻,因为区区十来万人民币消失的不明不白,一下子变得就像两个路人,不,甚至是不如路人,路人有时候都免不了打声招呼。唉!原本以为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在金钱的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不过,我也想到了某些有钱人,见家里老婆年老色衰,就转头去找更年轻漂亮的女孩。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糗事,工地上人尽皆知,难保杨腊梅这张破嘴,不和她说我的家庭。
这样就好理解了,我和老板的娘在电梯惊魂一刻,我们的荒唐拥抱,多少包含了相同家庭,两口子形同陌路的人之间抱团取暖的心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式的猜疑,因为,我并不确定,我和老板娘之间有没有发生过荒唐的拥抱。
老板娘对黑暗的恐惧,应该来自于她对前夫的歉疚,对未来日子的迷茫。而我,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范佳秀,半年多的疏远,我几乎忘记了男人的激情,这也是我在那个时候动心的原因。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我永远不原谅她。因为孩子,我们不可能离婚。我可以养着她,让她衣食无忧,但我绝不能向她低头。
新工地每天需要加班,八个小时以外,加班三个小时。每天回家,范佳秀都在家。我不担心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在网上和别的男人聊天,甚至是出去开房。这一点我是非常放心的,她就是个实心的擀面杖。
9
月底了,到了总装公司领导和我们约定好的日子,我们去工地,继续讨要工钱。头天晚上,大家在群里聊天的时候,程力军突然说,白天他按照那个领导留在工资清单上的电话号,打了个电话,发现他留的号码少了一位数。我们十二个人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笑眯眯的家伙,居然和我们耍了个心眼。而我们当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猫腻,戳破他虚伪的小把戏。说到底,甭看我们这些人表面上装出一副精明的样子,可骨子里根本都是些憨厚人。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领导黑白分明的三角眼,心里一阵阵发毛。这家伙,心眼差不多赶上蜂窝煤的窟窿眼了。
多亏我们当时多个心眼,让他和小侯在工资清单上写了上身份证号码。我提议,咱们再看看手机照片上他留的身份证号码。
“不用看了,少一位数。”
王俊骂骂咧咧地说,大家操着南腔北调,在微信上问候了他八辈儿祖宗。
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偶尔有点睡意,范佳秀发出的鼾声又把我惊醒了。这货最近怎么了?我不无焦虑地想,她怎么看起来比我这一天干十一个小时活的还累?
我们再次在工地门口聚集,过来讨要工钱的比上次增加了五个人。昨天晚上微信群里,大家看了那个领导签字清单的照片,一个个都坐不住了。难不成四五十天的劳动就这样被人忽悠着打了水漂?
我们给李海涛打电话,他说一大早经理(就是那个领导)就出去了,我们问他,经理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就说,我们可以等,一个小时领导来不了,我们只好去地产公司售楼部静坐。李海涛急忙说,大家稍等我一下,我马上赶到。
李海涛跑着过来了。
我们坐着等了一个半小时,压根就看不到那个经理的影子。
咱们又被这家伙耍了!
王俊高声说。大家嘴里不停地说着,既然他爱这么玩咱们受苦人,让大家傻老婆等蔫汉子,干脆不等他了。
“哥哥姐姐,求求你们了,别去售楼部。”
大部分人骑上电动车,打开电动车开关,开始走了。我不忍心,扭回头看。
李海涛大声说:
“哥哥姐姐们,求求你们,经理是去银行取钱去了。停下,停下,我给你们跪下了!”
他竟然直矗矗跪在了火山岩石板地上,两行泪从他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我保证!”
他大声说:
“大不了我不干这份工作了!给大家要不回血汗钱,我也没脸在这个公司干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有点虚肿的眼睛一直想往外排泄热辣辣的液体。
我们被李海涛一个个拽着手带到了他们公司办公室。
“你们干什么?”
一个职员惊诧地看着不请自到的我们。有人说,给装饰公司干了活,过来要钱的。
小职员皱着眉头说:
“要钱你们得去装饰公司啊,到这里算什么?又不是我们公司欠大家工钱,别影响我们办公。”
李海涛说:
“我领大家进来的,人家干了活,这操蛋的装饰公司不管,只好咱们管了!”
办公的职员一个个走了,一个女职员冲大家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说:
“饮水机里有水,大家渴了自己倒吧。”
偌大的办公室里,横七竖八坐满了我们讨薪的人。李海涛不停地打着电话,他的声音在我们的哄吵声中,显得声嘶力竭、苍白无力。
轮流着吃过中午饭,我们看手机打发时间。王俊接了个电话,他不客气地喊,这里这么多人等着要钱,跟我说有个卵用?
我的手机震动起来,居然是老板的娘打来的电话,她说,恳求你帮帮忙,给大家解释一下,让大家离开总装公司办公室,过三两天,顶多一个星期,公司的资金就会到账。
我有些火,回她:
“公司要放人,你们连起码的核对出勤都不做,也不通知什么时候发工资,把人像狗一样赶出来就对了?哪有你们这么做事的?事到如今,装饰公司的人,主事的都不露面,找你们拿钱,去哪里?干这么多天活儿,你们公司在哪里办公?”
挂了电话,我又有些后悔起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大家扭头,进来的正是老板的娘。
“实在对不起大家了!”
她竟然冲着大家转圈拱手,疲惫的神态,让她看起来显得瘦小了许多。她跟大家解释说,她实在是家里有事,她不在现场,耽误大家及时领工钱。
屋里说话的声音,盖住了她的解释。
“不行,这笔钱必须由我们亲自发到大家手里!”
李海涛对着电话说,“为了安抚大家情绪,我今天当着那么多人下跪。我李海涛跪天跪地跪父母,面对着这些等着拿上钱养家糊口的工人下跪,活了二十多年头一遭。”
他突然哽咽了。我们一时默然,李海涛的父亲,也遇过干了活,讨要不到工费的遭遇。这个年轻人说过,小时候过年,他爸爸没有要下工钱,大年初一,爸爸给他的压岁钱是六盒酸奶,那是他吃过的最香的零食。他冲动激烈的赤诚,让我突然感觉到鼻子发酸。
“你们领导要是把钱给到装饰公司,要是他们再拖欠着不给大家发钱,我就辞职!”
程力军、王俊和我走到李海涛身边,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摸出一支香烟,递给他,点着火,他抽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这小伙,根本就不是抽烟的料。
老板的娘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开始打电话,打了半个小时红着两只眼睛走了出来。
天擦黑的时候,那个领导出现了。他黑着脸,把钱扔在桌上,然后把李海涛和老板的娘叫到一边,他们几个争执了一会儿,开始发工资了。
我们排着队,不时有人匆匆忙忙赶进来插队,倒把我们这几个出头要钱的排到了后边。最后轮到我的时候,钱不够了,我只拿到最后的两千块钱。
“小弟,你要是信得过我,剩下的钱,明天我给你。”
老板的娘看着我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看着这双美丽的眼睛,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再说天已经黑了。我点点头,明天就明天吧。
筋疲力竭回到家,我看看手机,九点半了,家里窗户黑着。我开了门,家里没人。范佳秀去哪里了?心里掠过一丝担忧,又自我宽慰,算了吧,一个大活人能去哪儿呢,我喝了二两白酒,斜倚在被子上躺下。
群里的人都在说今天拿上钱心就踏实了。有前几天讨薪没去的人说,要是他们去,钱早要回来了,颇有点马后炮的意味。王俊火了,发了段语音,说:
“要钱的时候,你们都怕误了上班,我们要下钱了,你们一个个过去插队,得了便宜卖乖,说这风凉话,好意思吗?”然后王俊就不吭气了,估计是杨腊梅把他手机夺了。
三疯子也说,人家高山今天发扬风格,让你们没去讨薪的先拿钱,你们拿上钱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吗?明天他要是拿不上钱,所有人必须去帮他要钱。有不去的,别怪我三疯子翻脸无情。
老板娘真厉害,杨腊梅急忙岔开话题说。
这个女人处处透着精明,怪不得王俊被她捏得老老实实的。
杨腊梅继续:
“老板娘今天好说歹说参加进来给我们发钱,维护了装饰公司最后的脸面,当娘的为儿女真是操碎了心啊。”
单丽丽发的语音,说,老板娘今天肯定是给那个三角眼经理打电话,对方说不定给她提了相当苛刻的条件。你们说,会不会要求她去开房?
啊呸!
我大声斥责这个八卦婆,不带这么污蔑人的。
手机电话铃声响起,是老板的娘打来的,甲方要求加快工程进度,工地上剩下那几个人太少,恐怕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她问我能不能再多找几个人。在她这里干活,工钱是稳当的,再说,大家不是也都知道怎么讨要工钱了吗。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复,只能先应承下,答应她先问问别人愿意不愿意。
刚挂断电话,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姐夫,我姐在家吗?”
是小姨子佳敏,我看看屋子里,空荡荡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随口说,不在家。
“我给姐打电话,手机关机了!”
我一时语塞。
“高山,”
她直接叫我的名字。
“我姐自从嫁给你,晚上就没有外出过,手机从来没有关过机。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这么大个活人不在家里,你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你个木头!”
小姨子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哭腔。
我的心剧烈抖动起来,范佳秀能去哪里呢?我的脑袋发蒙,双手冰凉,两只脚发麻,不停地在家里转着圈。我把家里所有的犄角旮旯找了个遍,希望她是个调皮的孩子,在和我捉迷藏。哪怕她大声咋呼一下,吓我一跳,我也就心安了。
小姨子又打电话,我接了。她吩咐我:
“我姐平时和街道上哪些姐妹们走得近,你去问问。”
范佳秀和谁走得近,我怎么知道?我们都七个月没说过一句囫囵话了,再说我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
10
我骑着电动车,像只没头的苍蝇,串遍了城中村的每一个角落。晚上十一点多了,街上的人逐渐稀少,商店也一家一家关了门。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眼望到头,偶尔走过一个人,赶紧追过去,不是范佳秀。她到底去哪里了?我拿出手机,给她拨打电话,手机里传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小姨子在电话上吼着:
“呆瓜,你就不会去大路上找找?我姐咋这么倒霉,嫁了你这么的笨蛋。明天我就和爸爸妈妈去太原接我姐。”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以我的酒量,二三两酒根本不会上头。说实话,我的酒早吓醒了。这么大个人找不见,且不说岳父岳母上门兴师问罪,我连自己也交代不下去。自从范佳秀贪恋上赌博,岳父岳母也没少骂她,小姨子骂她姐更是骂得我都听不下去。她甚至不止一次地和我说:姐夫,我这姐实在没救了!不行你就和她离婚吧!家里堆着金山银山也吃不住赌博鬼和大烟鬼糟蹋。范佳秀只是赌,我们薄薄的家底已经空空荡荡了。而此刻,小姨子哭骂着,我不由生出还是手足情深的感叹。
范佳秀,范佳秀,你在哪里?
心乱如麻,我骑着电动车在宽阔的大街上狂奔。我东张西望,总是希冀在下个路口,看到她的影子,然而,一个又一个路口过去了,失望一次又一次打击着我接近崩溃的心脏。
“小子,瞎眼啦?”
一辆汽车发出刺耳的响声,司机放下车窗骂道。我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骑着车子找人。
“真是有病。”
司机撂下一句骂人的话,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
她不会是跟人跑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我被自己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不,不可能。我琢磨着结婚以来和她相处的每一天,她的言行举止,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仔仔细细,过滤了一遍又一遍,结论是否定的。
结婚以后,我们从没有拌过一句嘴。尤其是儿子出生以后,我和她形影不离。只是到了城市,我每天忙于干活儿,难免忽略了她。她玩手机,赌博,仔细想来,一天不着家的我,一年当中,陪她逛过几次公园,看过几场电影?陪她买过几件衣服?没有,都没有!
她走到赌博这一步,还不都是因为孤独,是我害的啊!
眼泪不做主流了下来,今夜月亮好圆,我的范佳秀去哪里了?找不到范佳秀,我活着有什么意思?绝望的念头吞噬着我脆弱的意志,是驾驶电动车钻到呼啸而过的汽车轮子底下,还是从山坡上呼啸着冲下悬崖?血肉模糊,肢体支离破碎,眼前浮现出我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景象是如此凄惨,我打了个寒颤,一时犹豫,六神无主。
“山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我,好熟悉,又好陌生。我不敢相信,在这举目无亲的都市,除了范佳秀,谁这样叫我?也许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自从冷战以来,我喝的酒太多了!
“山哥。”
真真切切,是她的声音。我停住电动车,掉头,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范佳秀踉跄着向我奔来。
午夜,亮如白昼的城市街道,灯火灿烂处,范佳秀扑向了我。
她哭泣着告诉我,这些天,她都在一家家政公司干活儿。
她又说,邻居增发叔家的破窑洞,爸爸和几个党员帮忙给修好了,是我替你给爸打回去两万块钱。今年村委会给增发叔申请的房屋补贴款到账,爸爸就给咱们打到账上了。增发叔在村里感激的四处说,是高山侄儿垫钱给他修的窑洞。乡亲们都夸咱爸妈养了个好儿子高山,爸爸在村里挣足了脸面,村里党支部还号召大家向你学习呢。不曾想,今年发洪水把老家的院墙冲垮了,窑洞的后墙都淋塌了。我只能把咱们所有积蓄给家里打回去了。这些事情,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你一天天喝酒喝得云山雾罩,哼哼哈哈应承了。过几天你又怀疑我拿上钱糟蹋……漏雨的房子眼下能将就些日子,但咱不能让爸爸妈妈和咱们儿子长期住着漏雨漏风的窑洞吧?!
我想起来了,我爸确实在电话上和我说过这事儿,可我那天喝醉了酒,昏天黑地中和我爸瞎说了半天。看我爸着急上火,她赶紧安慰我爸说,旧房子不能住了,咱们盖新房。这些天,爸爸领着工人们没日没夜,已经打完了混凝土地基。
“爸爸妈妈在家里为咱们当牛做马,积攒家底。咱们村最近被国家住建部认定为‘中国传统古村落’,村里红红火火修缮古建筑,元明清传统民居、北宋年间谢金吾奉旨赦建寿圣寺、古城著名的八景之一‘源池泉涌’,恢复鱼米之乡生态,依托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平遥古城旅游资源,老家农村前途一片光明。老人们累死累活给咱们奠定回村发展的基础,你却那样对待爸爸,你有良心吗?”
她说,这些天里,她为了挣钱,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去做家政。
今天,他们去的那个公司因为着急明天开业,要求大家加班。昨天晚上,她手机忘了充电,等干完了活儿,公交车已经停了。她想打车,可手机开不了机,她也不敢打出租车,她听说晚上打车比白天贵得多,她舍不得花那个钱。一个和她一起干活的男人,骑电动车想送她,她看见那人一张油腻的脸上猥琐的笑容,也不敢坐那人的车,只好在大街上孤零零地往回走。路越走越远,她越走越怕,碰见一只猫、一条狗,她也会吓得魂飞魄散。空旷的大街一眼看不到头,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她迷路了。
她抽泣着,委屈得叫人心碎。
我羞愧,无地自容,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一把抱住我的好媳妇,悔恨的眼泪和着鼻涕流淌……
“明天”,我大声喊:
“我和老婆范佳秀回家!”
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火阑珊迷醉了我和我的爱人,我们离开家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