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沂蒙山区的十万大山深处,有一户三口之家发生的事——噢,不对,还要加上两口——大黄狗和小白猪。
那会儿时兴对人起外号,我们要叙述的男主人也不能幸免,人送外号“长木匠”,好在名字不难听,他原来也姓常,也还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他的外号缘于一户人家盖房子,他给那家做的木梁做长了一拃(拇指和中指伸直),上梁前盖房的瓦匠师傅用瓦刀敲打着木粱,挖苦地说:“还没长一拖(两臂伸直的长度),如果长一拖,可以截下来再做付门窗了。”面对瓦匠的叽讽,他未置一词。待到上粱后,梁的两头一边压半墙,正合适。他这时才趁机反唇相讥,对瓦匠说:“亏你扒了半辈子干饭,你不知道长木匠短铁匠的俗话吗?如果不是梁长了点,就因为你们盖的房子上炸了(宽了),岂不漏(掉)粱了。
女主人因为不善言辞,所以没人给她起外号,男主人喊她孩他娘,权且就叫孩他娘。
十一岁的小主人也十分荣幸地有了外号,有好事人送其名曰:“壮孩”,这旮旯里把梁檩上起加固作用的部分称为壮孩,可见是褒非贬。壮孩的外号猜摸着也是由他爹长木匠的外号延伸而来的。
长木匠大部分时间下地干农活,那时候做家俱的和盖房子的稀少,木匠活只零零散散的接些。他家的猪栏是他在生产队干活下工后,从山上捎带着扛下石块,利用有限的空闲时间用石块慢慢盖起来的。用石头盖房子需要很高的技术,一旦技术不到家,很容易倒塌,可能是由于墙体太重了,超负荷的重量压在土地基上,根基不够稳定所致。他垒的猪栏墙横平竖直,光滑程度丝毫不亚于人用的住房。石匠木匠编匠他无所不精。栏的顶部用修理笔直圆滑的洋槐杆撑起后,密密的铺一层高粱秸,将高粱桔用葛条勒在檩条上,再加盖上整齐细密的麦秸防水防晒。他用八级工匠的手艺,用木质坚硬又不易变型的家槐木做了一付木板门。他知道这山旮旯里晚上经常有狼岀没,他手中忙着收尾工作,口中也不闲着地念叨:“小心无大差,野物蚩(野兽)茹毛饮血,不得不防。”
栏的向阳一面,他特意在高个的人一摸手(约两米八)高的地方留出了一块透阳光的阳棚,猪需要阳光,阳光能合成维生素D,有利于猪的生长。他揣测,一摸手高的墙,一般野物蚩是很难跳进去祸害猪的,虽然没有院墙,但有大黄狗,高大威猛的大黄狗会帮助自家看家护院。
猪崽小白猪进栏后,正逢野菜满山疯长的季节。壮孩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爹娘跟社员们干一天农活已很累,没时间和精力打猪草。他自告奋勇,一方面也有他娘许诺的原因,他娘说等猪长大卖钱后给他买作业本和圆珠笔。他以往在学校做功课用的是石板和石笔,那玩意写完一次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要抹掉,而且挺费劲的。那湛蓝色的圆珠笔和雪片似的作业本,圆珠笔的圆珠魔法似地滚动着,那道道如梦幻般留在纸上的清晰墨迹,是他做梦都想拥有的。
壮孩利用星期天和下课后的零碎时间,带着大黄狗到山上去采猪草——其实大黄狗就是他的跟屁虫,早已成为了他形影不离的一部分。他每天到学校上学,大黄狗每天都在校门口眼巴巴的等着他下课,风雨无阻。
看到下课走出来的小主人,大黄狗热情似火,半日不见如隔三秋,连扑带蹭,粘粘乎乎难舍难分。它如影随形地加入放学后的学生的队伍,和他们打成一片,一起活蹦乱跳地踮回家。
大黄狗等着小主人把最好吃的食物偷偷拿给它吃,那是他从自己口里省下的。它总是狼吞虎咽地三口并做两口,因为被大主人们发现了,会对它虎口夺食,还会招来对小主人的抢白。自己的食物是一只石槽里的瓜菜,吃起来如同嚼蜡。它知道主人们因为欠收年,大人们几乎都填不饱肚子,。它觉得自己太馋了,它似乎觉得的它的贪食,并没得到一家主人任何一个人的允许。总感觉是它自己擅自偷吃了主人的口粮。它愧疚的不敢正视大主人的眼睛。在大主人的面前,它总是把头低了又低,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
但壮孩不这样想,他觉得大黄狗就是家庭中的一员。对大黄狗,他有一种面对大哥哥似的折服,因为大黄狗驱赶欺负他的玩皮孩子,勇猛无敌。他觉得大黄狗又像小弟弟,对他太依赖了,与他整日耳鬓斯摩,甚至对他唯命是从。他扔一块石头,大黄狗会毫不犹豫地朝着石头的方向追过去。但他从来没让大黄狗追猎野兔,他觉得野兔和家兔一样可爱,野兔的命也是命,他不会让它去伤害无辜。
壮孩抚摸着大黄狗的头,它向上昂着头,嘴巴使劲地向上撅着,毛绒绒的身体紧紧的依偎在他的身上,它的眼睛定定的,似乎是用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他,它像一个受宠若惊的玩童,享受着慈母般温暖穿透的抚摸。它的眼眶里甚至有水雾弥漫,即将凝水成珠。
壮孩听过太多关于义犬的故事,其中最触动心灵的是他爹讲的,是一只进入沙漠的义犬,由于迷路的主人找不到水喝,渴死在半途中。如果义犬不顾主人,它是有能力逃出沙漠,寻找到水源的,但它宁愿守着主人干渴而死,亦不苟活。最后人们发现时,义犬守在主人已成白骨的身旁,自己也变做了一堆相依为命的白骨。
大黄狗也和人一样有感情,而且更有良心。壮孩观察到它的眼蛋是很少转动的,不像人,眼蛋一轱辘一个坏心眼,不中使的坏心眼比眼晴上的眉毛还要多。它只有一个心眼,那就是对主人忠贞不渝。它可以为主人舍命。为主人舍命的那一刻,它的眼皮连眨都不会眨一下。
穷家的孩早熟,在这个家过日子久了,壮孩和大黄狗一同被艰苦的生活陶冶的异常懂事,懂事的甚至让人心疼。
壮孩精挑细选地采到小白猪最爱吃的各种野草。他把爹编的荆条扶蓝装的盆满钵满。一手拎一个,和大黄狗饶有兴趣地拉着呱,蹦蹦跳跳地返回家中。
壮孩打开猪栏门的门挂。前一脚刚迈进门,大黄狗也乘机后一脚踅进门内。他提着一只蓝子来到小白猪跟前,小白猪竖着两只扇风的大耳朵,不等蓝子放稳,它已急不可待的把头伸进蓝子。壮孩轻轻地用手扇了小白猪两巴掌,半娇半癫地说:“莫急莫急,等我给你找好吃的”。他用纤细的小手从蓝子里翻出一把小白猪最爱吃的粘贴裙(一种不知学名的野菜),小白猪眼疾嘴快,恰到好处地一口咬掉离壮孩掐野菜小手仅一指逢处的野菜,有滋有味地叭嗒着嘴吞下了美味。大黄狗也不甘寂寞,它衔出一棵苦菜当做猎物,尽情地撕咬玩耍。壮孩也不理会,他知道大黄狗还是一个玩皮的孩子,孩子的天性是不能限制的。小白猪眼睁睁的看着大黄狗口中的玩物,却不敢与它抢夺。一蓝子饕餮盛餐,顷刻间被小白猪扫荡一空。它还意犹未尽地转了一圈,就连大黄狗玩腻了的漏网之鱼——那棵苦菜,也被它狼吞虎咽地消灭掉了。
麦黄季节的嫩猪草是粗纤维最少、营养最丰富的时段,含有高蛋白和多种维生素等,几个月的时间下来,小白猪在壮孩釆来猪草的精心喂养下,小白猪已不再是小白猪,已长成半大小白猪。身上的毛色油光可鍳,皮色红润,叫声洪亮,细长的身子开始滚圆,眼见的再有几个月就能长成大白猪。
一天晚上半夜时分,正在睡梦中的一家人被猪的喊破嗓子的吱叫声惊醒——壮孩睁眼看到,他爹来不及穿衣,一个箭步跳下床去,抄起一把木柄铁镢头,打开门借着微弱的月光急奔而出。
孩他娘对壮孩说:“狼下山进咱的栏拖猪了,咱们赶快去帮你爹!”壮孩娘顺手拎起一只铁罐,摸一把扞面杖噹噹敲着。她把一柄手电筒递给壮孩,说:“你在后面跟着照路,”及至娘俩出得门来,看到壮孩爹正跨进栏门,娘俩急速跟进。
栏里传来嗷嗷的嘶嚎声。朦胧的月光从阳棚上半照进栏里,墙影下, 只见壮孩爹抡起铁镢,砸在了一条站立着的黑影头上。与此同时,随着壮孩的手电筒光一闪,看到一条快如闪电的灰影夺门而出。夺门而出的那物,将壮孩撞了个趔趄。被砸中的那物呜的一声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在地上挣扎着,只听壮孩爹说:“原来是两只狼啊!可恨!让它跑了一只!真可恶!”
壮孩把手电筒的光照在躺地上的那物身上,他大惊失色地大叫:“爹!砸错了,被砸的是咱的大黄狗啊!”壮孩的爹娘定晴看时,异口同声地说:“真是咱的大黄狗啊!原来跑掉的那条才是狼啊!”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三双眼晴惊愕的看着大黄狗,壮孩如万箭锥心,不禁失声大哭起来!壮孩爹强忍着心痛蹲在了奄奄一息的大黄狗面前!壮孩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陪着壮孩眼泪簌簌……
大黄狗面前,有一块带灰色毛发的狼皮。显然,是大黄狗为了保护小白猪与狼搏斗时撕下的。
这时壮孩娘方想起昨晚上给猪饮水后忘记了挂栏门上的门挂,她的一时疏忽,狼才趁此机会偷偷的拱开栏门。幸亏狼进栏拖猪时被大黄狗发现,才发生了大黄狗与狼的殊死搏斗,所幸小白猪幸免于难。
这时再看大黄狗,它的口鼻耳中都流着血,眼晴强打精神地半睁着,定定地看着它的三个主人!它似乎在说:“大主人,我对不起您们,我偷吃过您的口粮!让您欠着肚子干活!”它似乎又对小主人说:“感谢您!您给了我这个贱狗兄弟的友谊,阳光的温暖,真怀念啊!但是,但是,遇到您此生足矣!
大黄狗眼睛的余光似乎转到了墙角落里站立着瑟瑟发抖的小白猪身上,小白猪的身上虽然被狼咬掉了一块皮,但它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
它像终于完成了主人安排的艰巨任务,用细如游丝的一点力气,慢慢地收回眼光,看向主人,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恋恋不舍的眼睛…只见闭合了的双眼眼角,流出了鲜红鲜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