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母亲的故事
张安民/文
大凡世人,一般都热爱自己的母亲。然而,我却不爱自己的母亲,甚至常常怨恨自己的母亲。追寻原因,倒不是我的思想有问题,而是在我的眼里,母亲不是个好母亲。
讲几个故事,大家也许就会明白的。
那是四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中午,因天气比较热,队长便提前放了工。
村里来了个货郎,卖些小东小西的。正好家里来了个客人,而款待客人的最好的杂面里却没有盐。母亲急了,便破例叫我去称盐。
我拿着母亲给的四毛六分钱,称了三斤盐还剩一分。看见货郎担子里有洋糖,我就垂涎三尺——要知道,我是从来没吃过洋糖的。于是,一分钱买了一颗糖。
我把洋糖放在手中看了半会,剥开,又包上;包上,又剥开,总是舍不得吃。可是,当我下决心往口中喂时,不知母亲啥时候赶来了,她一手夺过洋糖,另一手便“啪啪啪”给了我几个嘴巴子。我连哭带回话,可她余怒未消,又踹了我几脚,然后把糖退了,赎回那一分钱,骂骂唧唧地走了……
倘若这样的事情仅就这么一两件倒还罢了,偏偏在我童年时期,类似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那是一个大清晨,我上坡给生产队放牛,不慎将好不容易才向母亲索来的四毛钱丢失。我吓得哇哇直哭,躲在坡上不敢回家。
母亲知道后,赶到坡上又是一顿好打,打得我哭都无声无泪了。我们寻了个大半天,没寻到。回家后,母亲气得饭也未吃,随后发动全家又去寻找,可仍未寻到。
第二天早晨,准备下功夫再去寻找,忽有一同伴告诉我说,沟口的三毛把我的钱偷了,是我把衣服挂在树上未注意时偷的。母亲一听,象发怒的狮子一样,向三毛家扑去。
三毛在他妈的教唆下,嘴硬到底不承认。他妈也是个可怜人,身上穿的衣服破一片烂一片的,肉都露在外边,四毛钱怎能不想要?
也凑巧,母亲连叫带骂往出走时,不小心碰倒了门口一个破箱子,里边竟滚出了四毛钱:一张揉皱了的两毛的钱,一张烂了个窟窿的一毛的钱,两个生满污垢的五分的硬币——这不正是我的钱么?
三毛妈见事情败露,心里一慌,竟“扑嗵”一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拾起那钱,用手捧着,向母亲哀求道:“您……您行行好,就算把钱借给我吧。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好处。”
“借是借,和偷一样么?人穷志不穷,为啥要偷?”
“没办法呀!”
“你没办法我就有办法啦?”母亲说罢,手一伸,夺过那钱,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子,准备回家。
我见可怜的三毛妈哭得跟泪人一般,便上前一把抱住母亲的腿,求她把四毛钱借给三毛妈。可她不肯,还回过头给了我两巴掌,打得我鼻子、嘴巴鲜血直流……
总之,这许许多多的事情,铸就了我对母亲的怨恨。就在这怨恨中,我长大成人,但也逐渐理解并原谅了特殊年月里母亲的所作所为。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有了巨大的变革,我家的生活和众多家庭一样,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但性格不再那么暴戾,对人不再是那么冷酷无情,相反还时不时帮衬别人,因而竟让我渐渐地爱起了母亲。
还是再讲个故事吧。
记得那是一个中午,乡上召集万元户开会,动员我们向灾区捐款——大家都知道,那一年我国许多地方发生了特大洪水灾害,灾区群众的生命和财产遭到了惨重的损失——与会者纷纷捐了款,就连三毛也捐了五百块呢。可我没有捐。三毛那狗东西竟当众羞辱我:“他敢捐吗?要是捐了款,他妈不把他打成肉泥才怪哩!”
“是呀”,有人附和道,“他妈把一分钱都看得比命还金贵,何况成千上百块钱哩!”
“我操你妈,我捐不捐关你屁事!”我受不了那气,便骂了一句脏话离开会场。
说实话,作为一个万元户,捐献成千块钱真是小菜一碟。可我怕我母亲。倒不是怕她打——她会打我吗?我已经是大人了——而是怕把她气坏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又有心脏病,谁敢惹她生气?再说,父亲谢世早,是她磨死磨活把我拉扯大,我就是再不爱她也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
但是,我后来还是偷偷地去捐了一千块钱。不捐不行,感情和良心上都说不过去;何况,人家都捐了呢。可我又怕母亲知道,欲想个办法瞒住母亲,却又一时想不出来。
正在这时,“吱——”的一声,门开了。我知道是母亲进来了,但却装作未听见,没理她。
“安儿。”她轻轻地喊。
我没有应声。
“安儿,我跟你说一件事。”
我依然没有理她,但却侧过头,偷偷地去看她。
她不再喊,但眼里溢出了泪,泪水在灯下显得晶莹透明。“我知道你为啥恼我。三毛把啥都对我说了。”她跌坐在床沿上,背靠着墙,脸上显得极为痛苦,“不过,你为啥不捐哩?捐了又咋地?把我气死才好哩,省得你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听到这里,我坐了起来:“妈……”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抹了一把泪水,继续说:“我是太细发,也太吝啬,有时吝啬得过分。不过,那时我们穷呀。不节省着过日子,行么?帮助别人是应该的,可我们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前去。打肿脸装胖子,我们装不起呀。”她越说越动情,以至于眼泪连成线,“这两年,托政府的洪福,我们成了万元户。我们要啥没有呀?可是,苦日子过惯了,我还是舍不得给你们好吃好喝,舍不得给你们花用……”
听着母亲的话,我的心里翻腾不已。但我还是吃不准她的心思,于是,便试探着问:“妈,你说,要是有一天,咱们这地方也发生了啥灾难,别人会帮助咱们不?”
“这……嗨,你小子在跟我兜圈子呀?”母亲突然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你是怕我不给灾区捐款呀?你妈的心也是肉长的,不会见死不救的。咱们过去没办法救济别人,现在有办法了,安儿——”她突然用商量的口味对我说,“把咱家还没存进信用社的那两千块钱,拿出一千块钱捐给灾区,你看行不?”说罢,紧盯着我。
嘿,还甭说一千块钱,就是把两千块钱全捐出去,我也没意见。我突然一阵愧疚:“妈,我已经把一千块钱捐出去了,是散会以后偷着去捐的。我一直瞒着你,我……”我的眼睛一阵潮湿。
“你甭说了。”母亲打断我的话,更显得愧疚地说,“本来,这是光荣的事情,可你因为我,竟偷偷摸摸地去捐款,就象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我真该死。安儿,以后该咋办就咋办,我都支持你!”
“真的?”
“你妈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妈妈万岁!”我一高兴,竟如此这般地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