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艳阳天,草长莺飞景色美。
在这种环境里放牛,老王头的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他一边看着老黄牛有滋有味地吃草,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同时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心思。
眼前这头老黄牛他从生产队买过来养了几十年,也给他家和乡亲们家犁了几十年的地。后来,老黄牛老了犁不了地了,儿子就想把牛卖了换几千元钱,他就一句将儿子噎了回去:“怎么啦,老黄牛给咱干了几十年的活儿,现在老啦干不了啦就要卖了它?那我现在老了不中用了,你也来把我卖了去?”儿子白了他几眼,没敢再说话,悻悻地走了。
这老牛好像也通人性,百般的温顺,上到山上就使劲儿吃草,吃饱了就卧到老王头跟前,一边反刍吃进胃里的草,一边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絮叨。想想也真是,自从儿子他妈——也就是他的老伴过世后,儿女们有儿女们的事情,孙子有孙子的事情,他平时就是一个人独处,也怪寂寞的。幸好有老黄牛和他搭伴,才使他不再孤单。白天他上坡放牛也算有个事儿干,晚上回来给牛拾掇拾掇圈舍,然后坐在旁边抽烟,和牛说说话,也真像是和老伴在一起,什么孤单呀烦恼呀统统都没有啦。
想到这里,他在石头上磕磕烟袋锅子,然后往裤带上一别,走到老牛跟前,一边用手给牛挠痒痒,一边嘟嘟囔囔和牛说活。老牛也像听懂了似的,时不时对着他“哞儿”地叫几声,算是对他的回应。
山里再好,也终归是山里。一些有办法的人通过各种门路迁到关中平原一带安家落户,还有一些人将新房盖到沟口去了。老王头的儿子按捺不住了,也托人打听在关中买了户口准备搬走。儿子一家当然是要和老王头一块搬走,走之前和老王头商量把老牛卖掉。
老王头一听就火啦:“要卖牛,我就不去关中;要我去关中,就连牛一块迁走。”
“那牛怎么迁呀,专门雇一辆车拉上?我们这次搬迁欠了一屁股账啦。”儿子说,“再说,迁到关中平原全是庄稼地,你怎么放牛哩?”
“我割草喂,总行了吧?”
见拗不过老父亲,儿子也只好应允了。
一应货物和家具快装完时,老王头便去牵老牛准备上车。到牛圈一看,老牛不见了。他一边嘀咕,一边急冲冲跑去质问儿子。儿子说:“今天货物太多,车装不下,老牛更没地方放啦。我昨晚已和沟垴的树生叔说好,让他先帮忙照看几天,找机会给卖了。”
“那牛现在呢?”老王头气呼呼地问。
“刚才咱们装车时,已让树生叔悄悄牵走啦。”
正说着,只见老牛从沟垴的路上顺路往下跑,树生老汉紧跟在后头追。老牛跑到老王头跟前,两条前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边“哞儿哞儿”地叫着,一边不住地点头,大家都看见,老牛的眼里还流出了两行泪水。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老牛这是在和我们告别呢。”儿子说。
“这是老牛求你们别扔下它。”树生老汉说。
“你们都说错啦,这是老牛跪着求我别走。”老王头说,“干脆这样,你们走吧,我不去了,我就让老牛陪我待在山里。”说罢,赶着老牛,顺着经常上山放牛的路,头也不回地走啦。
儿子知道,老父亲决定的事,十条牛也拉不回头,于是给老父亲留下足够吃半年的粮食和有关东西,然后开车走啦。
自从儿子一家走后,老王头仍像原来一样,放牛,看牛吃草,和牛说话,给牛驱蚊虫。只是有一样有所改变:放牛回来后,他得自己动手做饭。但他一次做两份饭,一份自己吃,一份给老牛吃。老牛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浑身肥胖,皮毛光滑,完全看不出是头老牛。
牛在吃草时,他便在周围砍点柴,回家时背上。牛在前头走,他在后边跟着。到底是老了,又背着东西,腿脚不灵便,走得慢。老牛走几步,回头看一看,等着他,等他跟上了,再接着走,好像很默契。
有一次没注意,一块石头拌了脚,他打了个趔趄,最后还是没稳住跌倒了,将脚脖子崴了,疼得他坐在地上起不来。老牛见状,回转身子走到跟前,再回转身子卧到他身边,然后又用嘴咬着他的袖子拽。他明白,这是老牛要驮着他回家呢。他一时眼里竟然溢出了泪花。他慢慢爬到牛身上,牛也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回到家里后,他的脚踝骨那一块已肿得老高,他烧点热水,将毛巾弄湿,然后敷在肿胀处。如此反复敷了大约半个时辰,红肿的地方已消了好多,试着动动脚,还好只是肌肉拉伤,没伤到筋骨。他这大半辈子多次崴脚,都没大碍,用热毛巾敷敷就好了。这次肯定也是一样,他想。
老王头凑合着弄了一点饭吃了,又找一根棍子拄着,一瘸一拐地将牛赶到附近的路边吃草。“老伙计,先将就几天,等我脚好了,带你去好地方吃草。”他好像是对老牛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但老牛好像是听懂了,对着他“哞儿”地叫了一声。
快半年的时候,儿子带着孙子回来看老王头,提出要接他去关中,以便照顾他,可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去不去,我在山里和老牛互相作伴过得挺好的,既清净,又不寂寞。”接着,又把脚崴了老牛驮他回去的故事讲了,儿孙们都夸老牛通人性,懂得报恩。儿子本打算再次动员老父亲卖牛的,一听这话,就改变主意说:“那是这,这次我们专门雇一辆大车将牛也拉去山外,这总行了吧。”
“还是算了吧,你们一天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我去了也帮不上啥忙,反给你们添乱。”老王头说。
“我们不在跟前,你一个人生活多不方便。你说说,那次你崴脚了,要不是老牛,看你咋办哩?”
“所以说嘛,有老牛作伴,没啥事的。”老王头说,“你要有孝心的话,给我换一个新手机,我没事时看看老电视,在抖音上看看热闹就行啦。想你们啦,咱们就视频一下,就跟在跟前一样。再说,要是有啥紧要的事,我跟你们打电话就行啦。”
见老头子很固执,儿子就不再相劝,去街上给老王头买了一部新手机,置办了足够一年吃的米面油盐,又留了一些钱,就走了。
老王头于是又继续和老牛搭伴,过起他自认为有滋有味的日子来。
绿草枯了第二年还能再次变绿,人要是倒下了就很难再爬起来。
几年后的一个下午,老王头感觉头有点昏,走路也很不稳当,以为是感冒就吃了点药,然后照例去山坡上放牛。晚上放牛回家后,觉得头昏没减轻,反而有点严重起来。他吃饭后又吃了一点感冒药,便早早地睡了。明天早上起来,也许就好了,老王头想,往常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这样,吃点药,睡一觉,捂一身汗,第二天就好啦。可这次老王头的经验失灵了,因为他这次得的不是感冒,而是急性脑出血。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时,身子已不能动弹,想说话也说不了,想给儿子发个信息,手也动不了。他心里明白,他的大限到啦。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死在炕上吗?老王头忍受着脑袋里的疼痛和昏眩,心里难过地想。
大约十点多钟,沟垴的树生老汉正在老王头对面的山地里点种玉米,听见老王头家的老黄牛突然接连不断地叫开了,觉得有点异常,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下来看情况。他老远就喊:“王老头,牛都饿得乱叫里,你咋还不起床?”见无人答应,便用拳头捶门,还是没动静,他便一脚踹开门,冲进里间卧室,只见老王头直挺挺仰躺在床上。他凑上前去俯下身子连喊了几声:“死老汉,你咋的啦?”
老王头只是眨眨眼睛,口里却不说话。
“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老王头仍旧只是眨眨眼睛。
树生老汉明白,老王头可能得了脑中风了,就赶紧给他儿子打电话。他儿子接到电话后,赶紧打了120,然后又对树生老汉说:“叔,等会救护车来了,你帮忙把我爸送到医院,我这就动身,直接往医院赶”。
“那是自然,你放心。”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老王头被拉到医院后,医生检查了一番后说:“老人家得的是急性脑溢血,恐怕是没救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等儿子赶到医院时,老王头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咽气了。
当天晚上,老王头被拉回家里,按阴阳先生看的时辰,三天以后下葬。
儿子支使人给老牛喂草,老牛竟然也绝起食来。
葬了老王头以后,老牛使劲儿撞开圈门,踉踉跄跄跑到老王头的坟头上,“哞哞哞”地叫了几声,便摔倒在坟前头,一动也不动。树生老汉上前一摸,没气了,但他却看到老牛的眼里有两道泪痕。
“这牛真有灵性。”有人说。
“老王头生前对牛好,老牛这是给他做伴去了。”又有人说。
之后,人们挖了一个坑,将老牛葬在了老王头的坟墓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