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正值国家大困难时期。那时候,山里人主要靠包谷填肚充饥,偶尔也吃一半顿小麦面。用这两样粮食做饭之前先得将粮食磨成面,然后才能按各自的做法做饭吃。
那时候没有磨面机,山里人都是用石磨子磨面。石磨子有的人一家一盘,有的是几家一盘。我家人多,吃饭的人有七个,消耗的粮食自然也多,用石磨就用得勤,母亲就省吃俭用省出一点资金,请石匠给家里打了一盘青石磨子,安到场边上。每当面吃完了,母亲就用石磨子磨面。磨面时,母亲将磨棍的一头插进上面那扇磨子的绳套里,将磨棍的另一头横在腰间往前推。母亲不停地推着磨子转,被磨碎的包谷面或是麦子面就从上下两扇石磨的缝隙中刷刷地往下落,等到磨盘落满了,母亲又开始用萝萝面,然后将没磨碎的粗麸子再次放到石磨里磨。如此反复几遍,将细面全部磨出来为止。每次推完磨子,母亲就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腿疼。就是这,母亲还不能歇息,还要赶紧去做一家人的饭,抽空子干其它家务活。
父亲曾对我们说:“你妈就像咱家那盘青石磨子,旋转起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的确,我母亲年轻时,既要经管四五个孩子,还要下地干活,收工回家还要做饭、洗衣、剁草喂猪、打扫卫生,忙得团团转,很少有休息的时候。
到了大姐和大哥、二哥慢慢长大时,就渐渐能帮父母干活了。每当母亲推磨子时,就会有姐姐或哥哥帮着推,那感觉可就轻松多了。母亲这时就会说一句:“你们几个小东西,妈没白养呀。等你们都长大了,妈这头老牛就该享享福啦。”
事实上,母亲一辈子都是劳碌的命。就在八零年那会儿,家里养了几头牛,父亲为了让母亲不再推磨子受罪,就叫母亲将那头大犍牛套到磨子上推磨,哪知这头犍牛就是不愿推磨,将犍牛的眼睛蒙上,犍牛就四蹄子乱登乱跳弹,一下子将上半扇石磨拽得飞出来碰到厚厚的磨盘上碎成了两块。母亲心疼得眼泪直流。后来,又请石匠按原来的尺寸打了上半扇石磨,和原来那下半扇合到一起,母亲又开始用人力推磨子了。
又过了几年,沟口有人买回了磨面机,那磨面机全是由钢铁做成的,而且是由机器带动的,磨起面来贼快,我们这儿的人就称其为钢磨子。左邻右舍的人再也不用人力去推古老而又费力的石磨子了,纷纷将粮食扛到沟口用钢磨子磨,可我的母亲舍不得花那几元钱去上钢磨子,依旧用人力去推家里那盘石磨子。当然,也不全是母亲一个人推,在家的其他人也会帮忙一起推。
后来,二哥当兵退伍回家没事干,就贷款买回一辆四轮拖拉机跑运输挣钱。每当家里的面快吃完时,二哥就将母亲准备好的干干净净的粮食拉到沟口或其他地方用钢磨子一磨,然后将面拉回来。从此以后,母亲的石磨子就闲置起来,没了用处。也算是物尽其用吧,母亲常常在磨盘上晒东西,一家人吃饭时也爱将饭端到场边上,坐到磨盘上去吃。尤其是母亲,老爱坐到磨盘上做针线活儿。当然,母亲还有另一层意思:坐在场边的磨盘上等二哥。二哥经常开拖拉机出门,在山路上跑运输,危险着哩,母亲不放心,每每等到山涧底下大路上响起拖拉机的突突声,或是看见二哥的身影,才放心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回家去给二哥热饭。而每到礼拜六,即使二哥不出车,母亲依旧会坐在磨盘上,一边做活计一边往山涧底下大路上张望。母亲知道,每到礼拜六,我放学后会回家与家人团聚。母亲那是在等我回家哩。
等到儿女们都长大了,而且成家立业了,母亲本该可以放心了,但儿女们却都出外打工或工作了,只留下几个孙子孙女在家里,由母亲给经管着。尽管母亲儿孙满堂,也享受着天伦之乐,但在外的儿女们却始终让她牵肠挂肚。她在没事时,依旧爱坐在石磨盘上往大路上张望,期盼哪一天会突然有个儿女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母亲一生很坚强,不管有啥苦难,不管有啥病痛,都不表现出来,只是一个人在默默地忍受。上了年纪以后,她身上的病魔也慢慢地多起来,但她仍不在意,依旧该干嘛就干嘛。儿女们要带她上医院看病,她从来不去。她老是说:咱山里人,没那么金贵,扛扛就好啦。
八十岁那一年,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但她仍然一声不吭,也不去医院。后来,儿女们强行将她带到医院一检查,是食道癌晚期。母亲为了儿女劳苦了一辈子,操心了一辈子,老的时候本该享享清福了,没想到却得了这种病。为此,我们都哭作了一团。我们坚持让医生给母亲做手术,想让母亲多活几年。母亲说:“本来人老了就成了儿女们的累赘。再加上这种病就是做了手术也活不了多久,反给娃们增加更重的经济负担。”任你说破大天她就是坚持不做手术。去问医生,医生说母亲身体状况本来就差,再加上年事已高,做手术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我们就只好让母亲住了几天院,打了几天点滴,然后接母亲回家。
回到家里,母亲一边养病,一边还不忘做这做那,忙碌个不停。我们都劝她别做了,她就是不听,仍旧找活儿干。她说:不干活,死得更快。
母亲依然保持着老习惯:坐在磨盘上做针线活,做一做,往河涧底下望一望。望见有哪个儿女回来了,脸上就会露出慈祥的笑容。
终于有一天,母亲端坐在磨盘上,脸上的笑容成了永恒!
为了祭奠母亲,我们姐弟五个将母亲安葬以后,还请石刻家做了一幅母亲坐着的慈祥地微笑着的石雕像,放到石磨子的磨盘上。这样,母亲又时时和我们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