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读完《飞不起来的雁》和《余姬的剑》两个短篇后,又迫不及待的给志灵发微信,索要她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城市麦浪》,并嘱咐把《福地粮仓》也带上。
吸引我的,是她幽默、诙谐的语言风格,干净、明快的叙事手法。比如,在《飞不起来的雁》中:“如今,只留他一个人和一群性口。看吧,用不了几天,他也变得像牲口,不洗澡不洗衣服不收拾家。每日先喂那几只会哼哼不会和人叨拉的笨猪;喂那群上窜下跳没皮脸的鸡,一不注意,就跳出笼子不知想野到哪里去;喂那一大群黄眼睛的东西,嘴里吃着还咩咩叫唤。等一年下来看咋剪了你们的毛,咋扒了你们的皮,这些个不懂人性的东西成天和他作对。他这么想,然后,一个人做饭胡乱吃上几口,又不知往哪走串”。多好!
我激动的在微信里对至灵说:没想到咱们巴彦淖尔还隐藏着这样一个人物,把这两个短篇放在《人民文学》《十月》那也是一流作品,尤其《雁》,不输任何人。一会儿,至灵回我:难啊!只两个字。我呆了几分钟,回复:不难,你只差半个天空。
我始终认为,语言是作家的第一张脸。一个作家,如果语言过于保守、刻板,个个都“彬彬有礼说话,和蔼可亲做人”,不落俗气,也会坠入匠气。
单从书名来看,《城市麦浪》和《福地粮仓》都有一个共通的主题——粮食,说的是民以食为天的大事小情。说的是什么,似乎已经猜到了。究竟怎么说的?为什么要说?说明白了吗?我们大家一起来看看。
《城市麦浪》是以第一人称“我”的奋斗、生活、视角、思考贯穿始终的,“我”就是主人公板脸。讲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几个农村姑娘、小伙子想要挣脱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黄土地,不愿局促尘埃,到城市打拼改变命运的故事。这里面,有你,有我,有整整一代人的缩影。她(他)们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见证者、主力军。亲自参与了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再到电子商务或叫数字经济时代、智能经济时代的动荡变迁。其中大多数人接受的都是不完全教育,加之很多事情没有标准答案,所以叫摸着石头过河。刚刚学会了,又觉不对了;说的不变了,又来文件了。这四十多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不变的原则,就是变。那么多人为它献出了青春热血和才华,甚至年轻的生命。
如此这般,这个一般性的故事,就具有了普遍性。它应该被记录下来,载入史册。
刘志灵想要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情。
然而,我想说的是,这部小说,几乎让人读不下去。
没有高潮,找不到那个支点,顶不起来,没有充分表现出时代背景下人物性格从分裂到统一的复杂过程,那种人格力量的伟大,内心深处剧烈的挣扎、纠结,只“我”有,太单薄,孤掌难鸣,如果过早的把人的感性欲望升华为理性情感,就把一个大时代写小了;没有悬念、没有期待,人物性格的对立冲突过于平淡,没有找到对立面,或者说,由于作者的“草率”处理,毁灭了人物自身个性的燃烧;不够典型,不够深刻,情欲的活动空间始终在理性层面越变越小,本应属于人性自身的欲望冲动被无情的压了下去,被剥夺了,“欲”是人之常情,是人的生物生理本性的表现,本能的反应,虽说,感性的“欲”是理性的“情”的低级阶段,但,人具有了这种欲求才是正常的、完整的;不大胆、不真实,这直接导致万丽留下来的那个女儿有点牵强,像是硬塞给秦建强的。给人感觉,作者舍不得万丽死,而她又不得不死,整出一个她的女儿,替万丽活着。
《红楼梦》里有一首诗:“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万丽聪慧漂亮,秦建强风流倜傥,二人又都事业有成,干柴烈火本应该顺理成章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感情戏,秦建强和“我”也应该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最后,激起万丽和“我”的矛盾冲突,才是这部小说高潮的到来,才像话。可惜,我们无缘看到。既没有看到那种“温柔的灵魂美”,也没有目睹“情欲中粗鄙的野蛮因素”,都被作者轻描淡写给蒙混过去了。
我又急切的想要见到至灵,要亲口对她说出我的想法。看着她的表情说。
于是,推掉下午和朋友的约会。
至灵也提前到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她坐下,我站着,就滔滔不绝开始表达我的遗憾,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能直说吗?”
“说吧,就想听真话、实话。”
“好,那我就直说了,可别后悔。”
“这是你写的吗?还是写《雁》的那个人吗?一点儿也不像。这部小说你不是写好了,你只是写完了,就像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说是平铺直叙,也不为过,人物进进出出走马灯似的,各自为阵,来时一场风,去时一阵雨。那个郎勇是怎么出来的?没有交代。还有他的流动餐车,这个道具的出现和故事情节发展中间是断裂的,也应该有铺垫。只有在万丽身上才能看出你是下了点功夫的。但,还不够,她死的太突然、太早了,完全没有达到那个点,情节虽有曲折,情感没有到位,让人没有那种扼腕长叹、荡气回肠的感觉。把她写死是对的,但不能是这么个死法,有点儿可惜。这可是你精心打造的一个人物,也是整部小说中为数不多的一个看点。那个秦建强刚稍有点‘型’,就又被你整‘没影儿’了。他可是你的男一号。”
我缓了缓,又继续,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这部小说,既没有多少兴奋点,也找不出多少痛点,不痛不痒。只是隐隐感觉到你要说什么,温度始终没有达到着火点,燃不起来。咱俩要是在你交稿到出版社之前就认识,绝不会同意你出版,更不会在它出来之后开什么研讨会。”
至灵一直安静的听着,眼眶明显湿润了,但,不是因为生气,这可以看得出。
“我感觉你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气力不足,手是颤抖的,没有《雁》的稳健、犀利、幽默,也没有《福地粮仓》的大气、厚重,尽管《福地粮仓》我才看了几页。也有可能是身体的原因,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调理一下身体,花在读书、思考、写作的时间,也花在口腹宴饮上,让自己的精力旺盛起来,让餐桌花红酒绿一下。我想看到你的第二只‘雁’,第三只,一群……”
我不能再这样喋喋不休只顾自己痛快,得让至灵说说她的想法。
“你眼睛真毒,一针见血。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家里出了一桩大事……我几乎没有力气写下去了。”
听至灵说完后,我才找了个地方坐下。难怪。一时竟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等她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我又回到今天的主题。
“这种情况,宁可不写,也不能草率交稿,这是对自己,也是对期待你的读者不负责任。你一定后悔过?”
“是啊,其实,我心里一直没底,后悔。”
“我今天之所以要亲自给你说这些,就是要看着你的眼睛说,但凡觉察到你有一点不接受,掉头就走。尽管,来之前我还是有一点把握的,可你的反应还是严重出乎我的意料,有“错”就认,挨打立正。你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我掏出手机,说评论写完了,七千三百多字。今天下午说的那番话,没往里写。第一,怕你不接受;第二,怕读者不接受。写进去,可能评论好看了,但你的声誉和作品会受到一定的负面影响,这又是我不想看到的。
至灵却鼓励我说,一定要把真实的感受写进去,况且你说的是对的,我不要那些浮夸的东西,那样我永远也进步不了。我被她的谦虚、真诚再次感动了,但还是觉得不妥,说回去再好好想想。就散了。
第二天,起床后打开微信,至灵早上五点多就给我发了三条:爱军,中肯、直接的把小说中的弊端指出来,我又看到一个文人一种辽阔的胸怀和真,朴实。我咋这么幸运!想起了好多,小说真是一言难尽……题材好,但是写法、语言大欠火候,是一个结。我希望你的评论中是你对小说本身的真实的看法。巴彦淖尔,虽然小,但是有志者在,这肯定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于我是鞭策。我是硬骨头,后套走西口的后人(也能说是土匪,哈哈)。
所以,一篇蹩脚的评论文章,基本成了我和作者的对话访谈。
当然,以上我所有的情绪宣泄狂轰乱炸,不一定都对,也有偏离、臭蛋,谁让我最先看到的是《雁》!都是它惹的祸。我是拿《雁》的标准来衡量、要求的,内心实有一种不甘和不忍,也可以理解为是一个评论者,对一个优秀作家严肃的爱。我始终不能忘记二十多年前,某人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当面的批评胜过甜蜜的爱情。并不意味着《城市麦浪》就真的一无是处。
那些年代感很强的东西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王老婆儿给仁锁叔放在厕所里,削的光溜溜的一箩头一箩头擦屁股用的土坷垃;喇叭裤、爆炸头、皮鞋底打掌子;以及《路灯下的小姑娘》、香格里拉舞厅;那摞小四方的铺盖上面苫着一块雪白的绣着“万事如意”和几朵牡丹花的的确良布单,因为打白条直接导致万丽的饭店倒闭现象。等等。
还有,那直击灵魂的拷问:希望不在田野上,在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座山在哪儿?如果我们在出生地原地踏步,就会像现在的古米那样,在属于自己的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累了坐下来安静地晒晒太阳。而现在,明明看着红日当头,人却在阴冷处。
《城市麦浪》让我陷入沉思的不仅仅是一个作家在创作上的得失,还有对社会、人生的深层次思考:我们最终急急所向的目标是什么?或者心中到底有什么目标?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什么?得到的有可能随时随地再次失去,而失去的却永远也无法找回。比如,对父母的亏欠,没有床前尽孝,他们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对儿女的亏欠,缺少时间陪伴,有可能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少年。
还有我们自己,用天真烂漫,善良纯真换回一个扭曲变形的我。抑或,就是辛辛苦苦半辈子,终于活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也未可知。
作家,就是贝娄所说的一群孤独者。你不孤独,还可能是一个作家,但,一定不会伟大。
我也知道,至灵绝不会止步于此,她一定会尽快调整好自己,养精蓄锐,一飞冲天。
2024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