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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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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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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从今夜明

父亲生前曾对母亲说:我死的时候,要等山上的庄稼都撂倒了再走。要不,还得让我儿子挨家挨户的去给人家磕头,借人家的地方。求人不容易啊。父亲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母亲对父亲说:你放心,我死的时候,也不会给孩子们添麻烦。母亲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不知这是否是父母风风雨雨几十年的一种默契,在时光的坐标系上,纵深里,母亲在父亲去世十五年后溘然长逝;横向里,父母去世的日子相差只有九天。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高地迥,云淡风清,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走在乡村的公路上,送别母亲人生的最后一程。我怀抱着母亲的遗像施施而行地走在前面,哀痛欲绝;母亲的灵车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缓进波平。彩幡轻飘,素带曼舞,纸钱飞扬,笙管悠长,唢呐呜咽,哭声震天,诉说着母亲一生的沧桑和厚重。

我怀抱着母亲的遗像,就如同怀抱着母亲,慢慢走出母亲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母亲异常的平静,她知道,她欢欢喜喜地去和父亲团聚,她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这个季节,广袤的大地洗尽铅华,颗粒归仓,象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歘”地一下,扯开衣襟,袒露出胸膛。

队伍离开村子不远,道路转过一个弯,没入了村边的一道沟谷里,村庄渐渐从我的眼里消失了。这时候,我觉得怀里的母亲轻轻动了一下,她使劲地探出身子,想再看一眼朝夕相伴的村庄。但是两边的沟岸遮蔽住了她的视线,也阻断了她回家的路。或许她心里仍然有些不舍,就象是生我那时候一样。虽然母亲从没有和我谈论过怀我和生我时的情况,但是作为家中的长子,我从不怀疑母亲怀我时的那种渴望,生我时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绝。那时候,我是家中寒冬里吹过的一缕春风。可是这一次,我知道母亲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冥冥之中的一股力量把我和母亲硬生生地割裂开来。母亲生我时,剪断了和我血肉相连的的脐带,给了我蓬勃的生命,这是我生命的悲壮;母亲离开时,撕裂了与我情感相依的纽带,让我成了没妈的孤儿,这是我生命的悲哀。

母亲生我时已是四十几岁的高龄产妇,分娩时大出血,还没等抱我一下就陷入了昏迷。在那个医疗设备简陋的乡村医院,在那个药品极度匮乏的年代,母亲几乎被叛了死刑,医生甚至告知父亲去为母亲准备后事了。但是母亲却以强烈的求生意识,顽强的生命力挺了过来,连医生都连连说是生命的奇迹。

是母亲不忍心抛下她的一群儿女,是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受气。母亲这些年用她旺盛的生命力坚强地支撑起了这个家,让我们茁壮成长,有妈可喊,有家可奔。现在我们都长大了,都过上了好日子。可是苦日子过完了,母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母亲却走了。我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孤单,从此再没人喊我“儿子,回家看看”,我将流浪在天地之间。

母亲在时,只觉得“儿子”不过是一个称呼。

母亲走了,才知道“儿子”其实是一种荣誉。

几场秋雨的洗刷,乡村公路显出了水泥路本真的风骨;几场秋风的吹拂,水泥路表达了季节的风情。路面洁净无尘,鞋底轻磕路面,发出细微的笃笃的声响,象是母亲心脏跳动的声音。道路两旁的枯草和遗失的禾稻相互拥抱在一起,也在为母亲扶肩而泣。母亲仿佛是睡着了一般,静静地躺在我的怀抱里,任由她的儿孙子侄们不时地对着行进中的队伍屈膝磕头、泪水涟涟。沟谷连着沟谷,村庄连着村庄,不时有临近的村民站在路旁为母亲高揖送行,或是默默行着注目礼。这是母亲用她勤劳朴实宽厚待人的人格为自己赢得的德行。送葬的队伍缓缓移动着,慢慢地走出沟谷,走到南荒村的边缘。我突然感觉母亲身体一震,一下子醒了过来,她飘荡在半空,望着村庄久久凝视。是的,我也看见了,在那道土崖下,在一片高大稀疏的杨树的掩映中,几间红砖青瓦的房屋依稀可见。那里是我们这支张姓血脉的源头,是母亲初嫁来家的老地方,是母亲苦难半生的小居之地,是母亲和我讲过最多的地方。虽然母亲在那里生活不足十年,现在又已经归属别姓人家,可仍然是母亲的人生画卷上一处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痕迹。

有些地方是用来记忆的,有些人是用来怀念的,他们就象是人生纵横交错的网络中的一个个结点,稍一踫触,生命就会鲜活起来,人生就会生动起来。

母亲早年命运多舛,十三四岁时外公便撒手人寰,留下外婆和五个儿女,母亲排行为仲,家里唯一的男丁是老舅且最小,尚在外婆怀里嗷嗷待哺。外婆家的地方,人多地少,根本无地可耕,一家人只靠母亲和外婆给大户人家浆洗缝补艰难度日,以至于母亲到了二十多岁还尚未出嫁。那一年恰好当兵的父亲在战场上负伤回家,岁长家贫,急于娶妻,经人介绍,父母两人便走到了一起,然后在生命的长河里,有了我们这一支不可小看的支流。母亲不只一次的和我说过她和父亲成家的经过。她说,当时父亲是和媒人一起去的,媒人只是简单介绍了父亲的情况,就问她愿不愿意。母亲二话没说,挎起一个小包袱,拜别了外婆,当时就跟着父亲走了。没什么聘礼,没什么交流,甚至没有结婚的仪式,母亲就象是久居在外的家人,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脚踏进了夫家的门。

在那个年代,在愚昧的乡村,姑娘大了嫁不出去,是女人的不幸,更是家族的耻辱。任凭母亲再坚强的心,再硬挺的脊梁,也有点承受不住背后的指点,接受不了别人世俗的眼光。

道路长长,象是母亲被时光磨亮了的拐杖,偶有枝节;道路弯弯,象是母亲笼在衣袖中的手,时隐时现;灵车辚辚,纵使母亲心中万般不舍,也挡不住送葬队伍的脚步。母亲小小的身影又回到了我的怀抱,一阵秋风吹过,拂起我的头发,漾着我的衣衫,我感觉母亲伸出手来,使劲地拽着我。母亲胆子很小,心地善良,凡事总是为了别人,也苦了自己一辈子。辞灵的时候,我看见母亲象是睡着了一般,她轻轻闭着双眼,微微抿着嘴唇,满脸慈祥。我轻轻地摸着她的脸,皮肤光滑,清凉似水。母亲皮肤一直很好,即使已经九十三岁的高龄,但是脸上几乎没有老年斑,头发仅仅白了一大半。我握着她的手,寿衣宽大,一双手象平时一样轻轻地袖在里面。我强忍悲痛,把她的袖口挽起,让双手裸露在衣服的外面。

无论母亲想什么和不想什么,无论母亲做什么和不做什么,作为儿子我都该有此决断。

从我能够记忆起,母亲就有一个习惯,她吃东西时,总象是偷偷握在手里,不自觉地藏在袖口中。儿时的我问过母亲很多次,可每一次她都总是脸红红的,慌里慌张地矢口否认。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母亲苦难的一个标志,母亲不愿意别人提及,她觉得那是她自己的一个污点。

母亲过门的时间是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后期,那时我们这里刚刚解放,没有了地主的剥削,受尽压迫的农民们激发起了开荒种地的极大热情。父亲弟兄五个,且正都是壮年,守寡多年的奶奶也终于扬眉吐气伸直了腰板,行使着一家之长的权力。母亲那时候,除了每天要和别人一起去田地里正常劳动外,还要负责全家人的伙食。每天要早早起来,为一大家子人准备好早饭,等别人吃完之后匆忙收拾完碗筷再和大家一起出工;晚上别人已经休息了,她还在厨房准备第二天早上需要的东西,所以根本没有正常吃饭的时间,只能在忙忙碌碌之际,随手拿点干粮充饥,可又怕被别人发现,被奶奶责骂,被父亲殴打,所以只能偷偷地藏在袖子里,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因为娘家弱势,因为一连生了几个丫头,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的年代里,母亲在那个大家族里是最受气的一个。

我怀抱着母亲的遗像施施而行地走在前面,哀痛欲绝;母亲的灵车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缓进波平。队伍爬上一道缓坡,穿过一条柏油马路,前面出现了一条很深的河谷。河谷的这面坡是能种植庄稼的土地,对面栽种的是山杏树。父亲就长眠在对面的林地里。这个地方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名字,这里的人只是约定俗成,按村庄的方位,把这里叫做北沟。但是从今往后,这个地方不再需要名字,我们兄弟姊妹间自会形成一种固有的默契,说到父亲母亲就知意之所指。这里将根植于我们内心深处,成为庄严神圣的地方,以后不论我们身在何处,即使隔山隔水,远渡重洋,也断不会让这血脉之亲的情感流落旁侧。

父亲的坟是前几年才迁过来的,母亲一直没能来这里看过。但是母亲对这块土地一点都不陌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因为在这里留下过她太多的记忆,只是那时她从没想过当时经常的小憩之处,成了她现在的长居之所。

就在我们那个大家族正欣欣向荣,已经开始雇佣短工的时候,国家实行了联产合作、一切归公的政策。为了保住家族剩下的一些财产,奶奶于是决定分家。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母亲说起来时,都会表现的无比悲伤,但是她从没流过眼泪,或许年轻时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

春暖花开的日子,母亲挑着两只箩筐,一头坐着刚会走路的三姐,一头放着锅碗瓢盆——这是分来的全部家当。手里牵着大姐二姐,走进了自己的家。房子是匆忙之间盖的,简陋且偏远,连我家在内一共两户人家。母亲坐在门槛上,看着饿的可怜兮兮的三个孩子,起身拿盆去另一户王家借来了一盆米,又在树上摘下一些嫩叶,做出了分家后的第一顿饭。奶奶舍不得儿子,总是把父亲留在她家里吃饭,而对于母亲和她的孩子,几个丫头片子,是没有资格参与分财产的。我曾经问过母亲恨不恨奶奶,母亲不回答,良久才叹口气说,你奶奶年轻守寡也是不易。我对奶奶没什么印象,但是知道爷爷殁时最大的孩子才十六岁,奶奶领着五个儿子投亲靠友颠沛流离最后才在这里定居下来。奶奶为人性格泼辣嘴皮子厉害,那对她看不上的儿媳妇有些刁钻刻薄便不足为怪了。

开始下坡了,我抱着母亲走的很轻,母亲象是闭目养神一般,亦或如她晚年随时随处均可小睡打盹,一动不动地偎在我的怀里。灵车开的很慢,经过每一个坑坎都非常小心,生怕是打扰了母亲。虽然母亲睡着了,虽然母亲已多年没来这里,但是她对这里却无比熟悉,即使不看,她也会清楚地知道现在走到了哪里。

分家的那一年,母亲为了不让一家人挨饿,在生产队里收工之后,让二姐在家里照看三姐,拉着大姐来这里的山坡开荒。母亲恳地,大姐挖野菜,回家后用热水焯了之后,便是娘几个的口粮。母亲饥肠辘辘实在坚持不住时,便躺在这山坡上,头朝坡下,以缓解因饥饿而带来的心慌。

夜色清凉,月光如水,母亲脚步匆匆,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倚门而望的女儿。

暮色四合,星光灿烂,母亲内心惶惶,因为家里还有两个抱团取暖的姑娘。

那一年,母亲在新开垦的土地上种上了能够吃青的玉米和早熟的荞麦,接济一家人度过了青黄不接的季节。母亲每每提及这段往事,就会骄傲地和我们说,从那以后,咱们家就再没人挨饿过。

现在母亲又来到了这个地方,但是她却是那样的平静,安详,她知道,她不再心有所牵,意有所念,从今往后,她魂归此处,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欣赏一切,春看野花秋赏月,夏乘凉风冬伴雪。

河谷中间很平坦,弟弟前一天已经用铲车把路修的很平了。灵车行走在河道上,一点也不颠簸。河岸上有几块巨大的石头,象是期颐老者,面色凝重,似乎是再等故人来。是啊,母亲那时一定是在这块石头上歇过脚,在那块石头上晾晒过被汗水浸透了衣裳。

穿过河谷,爬上了另一面山坡,穿行在满坡的山杏林中。深秋的天气此刻连风也没了一丝,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满树枯瘦的枝干。阳光暖暖的,穿过稀疏的枝条,形成一个个五彩的光晕,整个树林一下灵动起来。一棵棵杏树象一个个原始的土著居民,袒胸奋臂,迎接着母亲的到来,母亲不时和临近的握一下手,和稍远的扬扬手打着招呼,从此她们将比邻而居,日夜相伴;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还有夹杂在其中的枯黄茅草,松松软软,象走在大自然铺就的地毯上。脚步滑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象蚕食桑叶,象生命的耳语。他们默默地仰视着母亲,每一片叶子似乎都与此无关,每一片叶子似乎都是故事的主角。在无垠的时间长河里,光鲜晦暗、爱恨情仇,纵使错综冗长,终将尘埃落定,叶落归根,化为泥土,守护芬芳。树叶如此,人也一样。就象母亲后来放下了心中的一切结,每天准时为自己出去遛弯,定点为儿孙回来祈福,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安度着心静如水的禅意晚年。如今,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如秋叶一样静美。

山坡上,一抷新土带着父亲的体温陪伴了母亲。母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她象一股风,一片云,从我的怀抱里被轻盈带走。这根本与力学无关,云自飘零水自流,这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爱过父亲,但是母亲最终还是象年轻时一样,自己没有选择,住进了一个自己原来没有见过的新房。也许这就是宿命。母亲改变不了,做儿子的也改变不了,我能选择的是,如果有来生,但愿我还能有这个福分,我还做您的儿子,您还做我的母亲。

我的怀抱空了,我的心也空了,因为我生命中失去了依靠的一座山。

我的怀抱空了,我的心却重了,因为我生活中多了一份沉痛的思念。

我把身体匍匐在这堆新土之上,我长跪不起,我久久不愿离去,因为我知道,我这一转身,这片土地从此就变成了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生我养我的那个院落里,虽然房产证上不是母亲的名字,虽然户口薄上的户主早已被换成了弟弟,但是母亲在时,我每次都能理直气壮地说回家;母亲走了,从此再走进去,我的身份变成了一母同胞的亲戚。母亲在世,家乡是我的老家,母亲没了,家乡变成了故乡。

母亲走了,我的思念象天上的白云随意飘荡,不知起于何处。

母亲走了,我的记忆象山间的流水四处漫涣,不知流向何方。

从此这片土地,让我回忆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但是回忆常常是虚无缥缈的,只有和母亲联系起来,她才会显得那么真实,仿佛千年化石,凝结了往昔的一切,定格成了清晰的线条,伸手即可触摸。母亲在时,一切都是那样的踏实,即使我和母亲隔空对话;母亲走了,我只能在一个个不眠之夜,望着窗外发呆,在茫茫的宇宙中捕风捉影,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诉哀思于清风,寄愁心向夜月。

我知道,从今夜开始,当我再和月亮相望时,她会比以往更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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