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在大学读书即将毕业的学生相约来看我。晚上大家在一起用餐时兴致颇高,谈天说地,缅怀过往,畅想未来。想到大家即将走上不同的工作岗位,继而成家立业,又探讨起在有限的生命里如何才能更好地让生活有质量时,我又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职业习惯,以惯常用的励志名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来教导他们,后来又用一句俗语“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会落后”激励他们要不断学习不断进步,要在生活中不断地有所追求,生命才会有意义,生活才会有高质量。
学生散去之后,我一个人在书房窗前独坐,望着幽遂的夜空沉思。窗外凉风习习、繁星点点、秋虫寂寂,在斗转星移间,哀叹吾生之须臾,不禁又想起“刀不磨要生锈”这句话来。恍惚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渐行渐远,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隐约传来,愈来愈清晰,久久萦绕在耳边。
“磨剪子哎,戗菜刀。”
想起磨刀人,还是儿时的最初记忆。磨刀人的出现,春夏季时鲜有,秋冬季节时最多。在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或是北风猎猎的冬天,街头突然响起一声幽长而嘹亮的吆喝声:“磨剪子哎,戗菜刀!”只这一嗓子,便妇孺皆知,磨刀人来了。此时孩子们不论在干着什么,皆纷纷跑出院子,跟在磨刀人的身后,随着他在村子里走街串巷去了。其实磨刀人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孩子们愿意跟着他,大概全因了“奇奇怪怪,怪怪奇奇,六条腿驴,骑着不走,走着不骑”这一条谜语。年少的孩子总有一种想把疑问刨根问底的好奇和一探究竟的冲动。
磨刀人是个头发灰白皮肤黝黑的老者,个头中等,粗衣打扮,腰间系着一条黑的发亮的帆布围裙,扛一条长而矮的板凳。板凳的一头绑着窄窄的条石,侧旁系着盛水的瓶子或陶罐,板凳的一侧缠着用破布做成的简易棉垫,供劳作时坐。另一侧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装着戗子、油石、小锤、钳子各样工具。磨刀人慢慢的沿街转悠,时不时吆喝一声:“磨剪子哎,戗菜刀。”他的吆喝声非常有特色,“磨”和“戗”字喊的时间特别长,像蒙古的长调,悠长而舒缓,只是少了长调中的婉转和颤音,然后“剪”和“菜”字的声调突然上挑,音色高亢并连缀着后面的字清脆而出,至“刀”字后又戛然而止。但是余音袅袅,韵味绵长,在耳边久久环绕,此时无声胜有声。简单一句话,分成两个部分,听起来就像是在读一首慷慨的诗,在唱一支苍凉的歌,至今想起来,都会不自觉的在心中学着那人的腔调默默地喊上几声。
谁说不是呢?这一声吟唱就是劳动者创作于劳动时的诗歌。
磨刀人闲庭信步似的转完前后街,便在村中心找一块宽敞一点的地带,也许是背靠一棵大的杨树柳树,也许是就着一堵向阳的残垣矮墙,把家什排开,静等生意上门。
磨刀人的家什虽然陈旧简单,但是他们却视如珍宝,摆弄起来总是小心翼翼,绝不简单粗暴随意放置。磨刀人把板凳叫做“穿朝玉马”,板凳一侧固定着一个倒V形的木框或是铁弓,用来顶磨刀石,叫“马鞍”。听起来很有敝帚自珍的一番意味。
生意来了。不是一把把锈迹斑斑的剪子,就是一把把卷了印子、打了豁的菜刀。磨刀人不管来者是男人女人、少儿老者,总是默默接过顾客递过来的刀具,绝无半点他言。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磨刀不问用处”,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规则,俗称“行规”。磨刀人先是用粗糙的大拇指试试刀印,再眯着细眼看看刀锋。 “怎么样,不好磨吧?”有人说。磨刀人骑在板凳上,这时才气定神闲地答道“好不好磨都得磨,这是规矩。”说罢,给磨石淋些水,双手摁住钝刀,胳膊前后拉动,整个身形就鲜活起来。磨一会儿,停住,立起看上一眼,再用大拇指试试,再磨,再看,再试。时而换一条细一点的磨石,最后用更细的油石磨,直到那剪子刀子褪去岁月的痕迹,发出耀眼的光辉。
磨刀人不轻易和人搭话,似乎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磨刀上,别无他骛。刀剑无情,周围全是老弱妇残,容不得半点马虎。他磨刀时动作娴熟,姿势优雅,戗、砸、磨、削、试,力道暗沉,全在指、腕、肩、腰、胯上,随着“哧、哧、哧”的磨刀声缓缓流出,目遇之耳得之,无不赏心悦目。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腹之所踦, 霍霍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刀剪锋利如初,重新交还主人。磨刀人显得小心翼翼,格外庄重。好像他磨好的不是刀具,而是他利用精湛的手艺,修复的一件件精美作品。所以格外谨慎隆重。收取劳资,偶有贪财吝啬之人,编排个中理由少给几个钱,磨刀人也不争辩,似乎身外之物多少随意。如若有旁人看不过去,说师傅每天冷冷喝喝也不容易,磨刀人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知足常乐,不与世争。大有“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看破人生的况味。
待所有的刀剪磨完,磨刀人重新收拾起一应用具,扛在肩上和周围之人道一声“回见”,便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远处传来一声“磨剪子哎,戗菜刀” ,仍是字正腔圆,却难掩背影的苍凉和厚重,渐渐湮没在天地之间。
看磨刀人,有一种是非无须争人我,天地之间任意行的豪迈。
记得有一次回家后,我和妈妈说,长大后我也去磨刀。没想到,妈妈面带愠色,不轻不重地用手打了我后脑勺一下说:没出息。当时我很疑惑,当个磨刀人怎么就没出息了?后来才知道,磨刀人作为民间常年走街串巷的小工匠,在旧社会地位卑微,收入很少,生活极为贫困,一般也都是老弱病残之人才操此业,俗称“叫花子买卖”,也就是说跟要饭的差不多。他们往往是风餐露宿,凉食冷饮,风来躲风,雨来避雨,若非为生活所迫,无人愿意从事此业。所以磨刀人不收徒弟,不知是通过什么方式将这一门手艺代代相传的,这是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行当。
但是事在人为,我记忆中的磨刀人,却让我铭心刻骨。他从没看轻自己,生活虽苦,行业卑微,但是他自己仍然保持一种豁达的宽容和乐观的心态,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举手投足,像是表演并完成着一种世人不解但可自我陶醉的行为艺术。所以每每想到磨刀人,我总是有一种由衷的敬意。从此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时,我还会和学生说,艺术来源于生活,那生活中就更应该充满着艺术。这不再是生活质量的高低,而是在生活品质上的提升。
这样想着,不觉自己也轻轻地喊了一声:“磨剪子哎,戗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