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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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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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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风波

有感于一位老师的遭遇,仅以此文致敬那些在教育战线上默默无闻甘于奉献的老师们。

——————题记

“叮铃铃铃铃……”,一阵清脆的早自习下课铃声响起,这铃声对于学生,像初春的暖阳,刚一露头,原本阒寂无声的大地马上变得红飞翠舞生机盎然。

每一个“铃”声就是一个无形的点,这无数个点又如老师讲的那样连成一条条射线,无穷无尽、无边无沿,从教学楼延伸向四面八方。铃声一响,学生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从教室里蜂拥而出,沿着这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奔着食堂、宿舍、操场汹涌着四散而去。走廊里脚步声杂乱无章,长短不一的腿急促得交替起落,提出了一道“男女同行各有多少条腿的数学难题”。

其他班级早已人声鼎沸、进进出出,高一(1)班的教室却像一个定点一样——门口没有丝毫动静。教室内,班长林鹏辉正站在前面讲台上,面色沉重,冷若冰霜,表现出和他这个年龄段太过违和的成熟和冷静。

耽误大家早饭时间了,很抱歉。林鹏辉话音未落,教室里开始出现了些许骚动。他用手拿起板擦,不轻不重得在讲桌上敲了几下。板擦的棱角撞击着木质的桌面,象是啄木鸟在啄击着树干,发出空洞的“咚咚咚”的声音。等大家静下来之后,他接着说,但是这件事情很急,很重要,关乎大家的切身利益,所以需要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本来因为下自习了,几个男生一边起立一边伸着胳膊胡乱地套着校服,眼睛贼一般地盯着门口,像几只空中滑翔的大鸟,准备随时冲出教室。对延误了下课时间本已面露不悦之色,嘴里也颇有微词,可听林鹏辉这么一说,马上又坐回座位,其他人也跟着安静下来,大家都抬起脑袋目不转睛地瞅着林鹏辉,注视着他抛物线形的下巴和正弦曲线状的嘴。

林鹏辉扭脸看了一下海龙,海龙会意地快速起身走到教室的前门,拉开门把头向外探出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把右手食指放在撅起的嘴唇上,像一个大写的希腊字母φ。这是每个纪律委员惯常的动作,意思是小点声。

林鹏辉点了一下头后冲大伙说:“昨天班委会成员开了个秘密会议,给鲍老师罢课,今天想听听大家伙的意见。”

鲍老师是数学老师,开学一个多月了,大家除了在课堂上,其余时间很少能看到他的影子,对他的情况也知之甚少。有的同学向班主任王老师打听,王老师却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只说过几天就好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大脑像是一个大球里放进去一个小球,在里面高速地旋转着,摩擦出串串火花,灼的脑瓜仁子生疼,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给老师罢课,这是所有人在自己的学生生涯中很难碰到更是谁也不愿意碰到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教室里像烧开的水一样慢慢沸腾起来。大家有如在体育课上做游戏一样,找到自己的同伴,同桌之间、前后桌之间、左右邻桌之间,开始相互交流起来,激烈的像是在分组讨论问题。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表情各异的神色,惊讶的、赞同的、反对的、无动于衷的、不知所措的、幸灾乐祸的……。

海龙抱着双臂,斜着身子把脊背靠在门框上,不时地探头出去观察一下走廊里的动静。靠门口的那面墙壁上正好挂着一副条幅:“我的课堂我主宰,我的人生我把握。”字形大小开合,线条粗细交汇,行云流水,遒劲有力,恣意横生。而中间那个“我”字左边的钩伸出的很长,正好象是一把钩子要钩在他的脖领上,很是滑稽。但是大家却谁都没有笑。

嘈杂的声音从教室里传了出去,有几个路过的外班同学站在门口把脑袋挤进来,想看看班级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一个人在门外大声地叫着班里几个人的名字,但是班里没有一个人应声。现在大家都是一副闭关绝市、不染红尘是非的架式。“去,去。”很快这几个人就让海龙和门口的几个同学像轰小马驹子似的给轰走,海龙关上门将之拒于门外。

林鹏辉又用板擦敲了敲讲桌说,静一静,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说。

教室里马上安静下来,好像今天这屋里坐着的不是学生,而是一个个训练有素的解放军战士,言出必行,令行禁止。此时太阳正在升起来,金色柔软的光线偷偷地穿过玻璃,跌落在教室的地面、桌椅和同学们的身上,摔成了一个个边角分明但不规则的几何图形,诡异地透视着每个人的心思。

死一般的沉寂。大家谁都不出声。林鹏辉稍微有些着急,他用手挠着头说,谁有意见就说一下吗。

我同意。郑方泰发话了。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他坐在第三排靠近窗户的位置,阳光很强烈,在逆光的背景里,他被罩着一层强烈的光圈,能看到他头顶向上升腾的气流,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我们班是学校的火箭班,学校必须给我们配备认真负责的最好的老师。

郑方泰是市里的中考状元,招生时好几个学校都抢着要,据说他是校长亲自上门做工作并给了十万元的奖学金才来的,平时在班级里好像曾经披红挂绿跨马游街,显得总是高人一等。但是前几天进行的第一次月考,他的成绩并不是多好,仅仅排在班级的第十一名。

班头,我不同意。吕佳乐拦住郑方泰的话反驳说。鲍老师挺好的,讲课很细致,也很认真,能尽量照顾到每一个人。吕佳乐身形娇小,梳着一条马尾辫,一副宽大的黑边眼镜,她就坐在第一排,所以仰着脑袋在看着林鹏辉的时候,像是仰视。

认真?郑方泰不以为然地说,有时候他在课堂上就走神,我观察过好几次,我们做题时他就不知不觉地发呆了,还让我们上课要集中精力,别溜号呢,他自己都做不到。

这说明你上课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做题时也不聚精会神,别睡不着觉怨枕头,总怪别人。吕佳乐怼了他一句。

怪别人?有一次讲题时,如果不是你给他提醒,他把一个题都算错了。这你该有脑子记住了吧。郑方泰也毫不示弱,回怼了过去。

算数谁都有算错的时候。这点小事,别鸡蛋里头挑骨头。吕佳乐接过话头说。她个子虽小,但是说话干净利索,就像她写的解题过程一样,清晰、简洁、表达准确。

小事?我们班级可是学校的牌面,在方方面面都要做出表率,不说别的,鲍老师的形象,就太有碍观瞻了。海龙在门口那插了一嘴。

平时大家真没刻意留心过鲍老师的形象,只是觉得他特随意,现在海龙这么一提,就都在心里认真得开始刻画着他,象是国画大师一样,勾勒着他的轮廓,线描出他的形体,擦拭出光影,在明暗色调的对比中渐渐清晰起来——不修边幅。确实,鲍老师是同学们见过所有老师中穿着最随性、最寒酸或者说是最掉价的一个,尤其在这所全市都叫的响的顶尖学校里,似乎更显得格格不入。开学一个多月了,衣服倒是没少换过,但是从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他的衣服好像都是从什么地方随手抓起一件就穿,有的根本就是上届学生离校时扔下的运动衣裤。

接着有几个人又阴阳怪气地提起了前两天鲍老师那次上课迟到的情景。他几乎是跑进教室的。满脸躺汗,被手背抹的像个花脸一样,衣服皱皱巴巴,屁股上压着几颗大米饭粒,脏兮兮的象是谁擤的鼻涕,课后几个调皮的家伙愣是用微积分算了一下大米粒的阴影面积。

我们是来学知识的,不是来当模特的。吕佳乐有点生气了,脸色溅朱。她把手里的圆珠笔在自己的课桌上重重地顿了一下,语气中明显带着一丝揾怒。鲍老师虽说外表差,但心灵美,他对待每个同学都一视同仁,他给同学解答问题时也非常耐心,我从没见过这么和蔼可亲的老师。

你是数学科代表,你这是带着感情色彩在发言,说穿了就是有点自私。郑方泰不甘示弱,他也有点怒视了。为了增加说话的分量,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们不要吵架,更不能搞人身攻击。林鹏辉看吕佳乐也要针锋相对地站起来,于是赶紧发话打了个圆场,平息了他俩的战争。

大家开始在底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着,有同意的,有反对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有一部分同学则一言不发,只是像场外吃瓜观众一样,一会看看你,一会看看他,不知道到底支持谁。

……

我有一个疑问,大家分析一下。林鹏辉看见大家一时半会争执不下,便提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你们发现没?在我们这个年级里,有好几个数学老师都是带着三个班的课,可鲍老师只带着两个班。你们想想这说明什么?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如果他讲课水平高,能不让他多带班吗?

他这么一提,大家都开始默不作声了。虽然没听过其他老师的课,但是这也是对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是一个摆在大家面前的现实,理由似乎也很充分,连吕佳乐也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低下了头,也认可了眼前这个不争的事实。

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和班主任说一声啊。有几个人在下面嘀咕着说。

你傻啊。和王老师一说,她能让我们罢课吗?官官相护,老师之间能不互相给个面子吗。林鹏辉看着他们几个显得很社会似地说。咱们写一份请愿书,然后由我们班委会直接呈递给校长。

说完他又把脸一沉,正言厉色地对所有人说,我要声明一点,为了保密,在我们行动没开始之前,谁也不能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包括自己的爸爸妈妈,否则,这个人就是我们一班所有学生的公敌。

“叮铃铃铃铃……”,一阵清脆的上课预备铃声响起,像是在教学楼里炸响了一颗小型炸弹。

而每一个“铃”声就是一颗小小的弹丸,从教学楼射向食堂、宿舍、操场等等四面八方。准确地击中了每一个学生,而一个个学生就象是条件反射一样,都快速地跑向自己的教室。

嘘……,海龙在教室门口用右手手指放在嘴唇上向大家做出惯常的手势后,蹑着脚走回座位,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班主任老师来了。

海龙刚刚落座,王老师已经推开门站在了门口,她好像很激动,眼圈红红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明显是刚刚哭过的样子。爱哭是女人的天性,但是在大庭广众下抹泪,尤其是还不怕毁妆,那就一定是有她不能自已的事情发生了。大家都愣在了那里,连班长林鹏辉也忘了喊上课前的常规口令“起立”。

王老师先是在门口扫视了一遍,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她多年当班主任练出来的本事,进了教室第一眼,注意力就自然地按比例进行着分配,几乎同时且准确地捕捉眼前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捕捉移动对象的占比50%,捕捉表情异常的占比30%,其余的诸如小动作、趴桌子和心无旁骛学习的占比则次第递减。

林鹏辉看见王老师来了,就移步讲台下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把讲台的位置给老师让出来。

王老师是一个淑女型的职业女性——端庄中透着冷寂。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是仍然喜欢穿连衣裙。今天她的裙子是以乳白色为主,深色的花边,腰间系一条粉红色的腰带,在身体的左侧靠前的地方打着一个蝴蝶结,薄如轻纱的袖子,袖口处有洁白的如波浪似的蕾丝花边。她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说,你们在干什么呢?很快又恍然大悟似的自言自语说,我知道了。她一边点头一边盯着林鹏辉说,绝对不允许你们私自进行地下活动啊。

这件事被王老师这么快就知道了?听了王老师的话,大家心里都一下子紧张起来。

同学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林鹏辉身上。他本来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来得及坐下,听了王老师的话,心里也一下子慌了。他悄悄喘口粗气,皱起眉头,两道浓眉快连成了一个一字,用眼睛扫视着整个班级,眼光快速滑过每一位同学,想从他们脸上看出是谁这么快就把消息报告给了班主任。但是每个人都是一脸无辜的样子,让他一下子泄了气。此时一束阳光正照在他脸上,白花花的像是舞台中央的探照灯,他脑门上一下子就冒出细密的汗珠来,低着头嗫嚅着,老师,您……,您都知道了,我们……,我们……,我们想给鲍老师……

他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你们的消息真够灵通啊。王老师的眼圈更红了。她看起来很疲惫,把两只手支在讲桌上冲着大家说,同学们虽然知道鲍老师父亲今天凌晨去世了,但是你们不能有任何的表示,这是学校的规定。你们有这份心意就行了,我替鲍老师感谢你们,你们真是群懂事的孩子。

教室里异常的平静,或者说是死一般的宁静。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强烈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桌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教室里一片光明。

王老师又看了一眼同学们,然后又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天的数学课先上自习,鲍老师他因为耽误大家的学习,拜托我给大家先行道个歉。

那学校为什么不给我们找个带课的老师呢?有人在下面悄悄地问。尽管声音很小,但是还是能被其他人听到。

我们学校的师资非常紧张,尤其是数学老师,带三个班超工作量的人大有人在,你们可能不清楚,上一届鲍老师竟然带了四个班。假期的时候因为鲍老师父亲身患重病,学校为了照顾他,才让他先带两个班的课的。王老师停顿了一下,又说,再者,鲍老师的课可不是一般人轻易带的了的。说完,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跳动着满满的自豪。

老师,作为科代表,我没能帮助到鲍老师,没能做好老师和同学之间的桥梁,太不称职了。吕佳乐听了王老师的话,坐在那里忍不住哭了,她抽抽答答地自责道。

哎,不怪你。王老师安慰着吕佳乐说,鲍老师本来就是个任劳任怨的人。前些天有的同学和我打听他的情况,我都没有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接着她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其实包括校内老师,很多人都不了解鲍老师的情况,他是个安于清贫的人。他家庭负担很重,夫妻两地分居,孩子又小,但是他从不抱怨什么。他父亲也是个倔强的老实人,身体有病一直不吭声,等身体实在不行了,捱到暑假才让鲍老师带他到医院去看医生,查出来已是肺癌晚期。在老家他妻子既得照顾孩子又得照看老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为了不耽误工作,也为了多陪陪弥留中的父亲,弥补自己对父亲的亏欠,鲍老师就把父亲接到我们这个小城,住在市医院。现在是疫情期间,医院规定,每个病人只能有一个人陪护,所以照顾病人的一切事务,就都落在了鲍老师一个人身上。大家知道,我们学校位于城西郊区,而市医院在东城那边,他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学校之间,非常辛苦,有时候伺候完父亲吃完饭,他自己连饭都吃不成。因为怕堵车,他还特意买了一辆二手的电动自行车,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就蹬着它狂奔在小城的街道上。

王老师有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接过吕佳乐递过来的面巾纸,擦了擦眼睛才又说道,你们知道吗?本来医院规定陪护人员每两周做一次核酸检测,可为了你们的健康,他自己一个周就主动进行一次核酸检测,而每次检测就要二百多将近三百块,但是鲍老师的工资每个月才三千多块钱。他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能让你们知道,害怕你们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教室里出奇的静,只有王老师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同学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昂首蹙眉,像听老师在讲论语,讲诗经。一个人不仅仅有生命,更应该有人格,有人性。人格的魅力,在于它有硬度,能碎石淬铁;人性的光辉,在于它有温度,能融雪化冰。

林鹏辉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眼圈也微微泛红。他大声地说:老师,让鲍老师多请几天假吧,请他放心,我们不会落下课的,我们自己能往下预习。

谢谢你们的理解。王老师又擦了一下眼睛说,鲍老师只请了两天的假。今天凌晨,我们去悼念他父亲的时候,他拜托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把他父亲临终时给你们说的几句话,不,应该是写的一封信带给你们。

说着,王老师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像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她两只手不停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清了清嗓子,庄重的象朗读课文一样念起来。

亲爱的同学们,我是你们鲍老师的父亲。我知道因为我的病,拖累了他,更是没少耽误了你们的学习,深表歉意。可我又没有帮助你们的办法,现在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我能做的,是让他把我火化了,先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等到假期的时候再把我带回老家安葬,这样可以少耽误一些你们的时间。在此也送上我最后的祝福:孩子们,学习快乐。加油!

整个教室一片安静,未己,传出一连声微微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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