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两天李继尧心里颇不宁静。
前天爸爸突然给他打来一个电话,嘱咐他在单位里要安心工作、搞好同事关系,在家里多担待陆菲,多关心儿子学习,注意保养身体。李继尧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当时也没多想。因为离父母比较远,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给他打一个电话。除了说点老家发生的事,其余的千篇一律都是这些内容。只要一看来电显示是爸或妈,这些话就像他每天看的文件,那些官话套话,不用走心,只需一带而过。另外李继尧当时注意力正集中在局里刚刚下发的一个文件上,是对副科级干部进行民主测评的一个实施意见。他歪着脑袋把手机侧压在肩膀上,耳朵听着嘴里哼哈答应着,两只眼睛紧盯着文件中的每一个字,并用红蓝铅笔在重要内容下面划上重重的波浪线。等电话那头半天不再出声,李继尧说爸要是没别的事儿就挂机了,爸爸才吞吞吐吐地说,你妈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村卫生点的张大夫让我明天带她去县医院看看。其实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人岁数大了,就会经常出现点头疼脑热的。你妈本来不让我告诉你们,免得你们担心,这不是我肚子里盛不住事,和你说了。你们不用担心。说完就匆匆挂了。
爸爸一般很少和李继尧通话。在李继尧的记忆里,他向来话就不多,不论家里家外都是寡言少语的。平时遇到了事,不论吃亏赚便宜,总是尽量往后躲。有时别人拿他开个玩笑,他也是不急不恼地报以憨厚一笑,点点头就过去了。像一个看破红尘的老僧,淡泊世情的隐者。所以平时都是妈妈打电话,李继尧往往就是耳朵听着,随口嗯呐着,也不发表任何意见,手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心里该想什么还想什么。妈妈就说你和你爹一样,四两力气二两胆,逼你造反也不敢,老实巴交,碌碡碾不出个屁来。妻子陆菲则说这是摩羯星座人的性格特点。
虽然李继尧当时没把爸爸的话放在心上,等事后细想起来,心里就开始有点放不下了。他清楚父母的性格,在生活中总是尽可能得少给人家添麻烦,对他这个在外工作多年的儿子来说,更是报喜不报忧。有一年秋天,爸爸在往回拉庄稼的时候翻了车,左胳膊被砸成骨折。妈妈自己一个人硬是靠着肩扛背驮收完了秋,两个人也没给他透露过一句话。等李继尧国庆节回家时看到爸爸肩上挎着的绷带,妈妈深陷的眼窝,疲惫的眼神,满是伤痕的双手,心疼的掉下了眼泪。可爸爸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老骨头老肉的,不碍事。李继尧感觉妈妈这次的病应该不会太轻,否则爸爸在电话里绝对不会提。尤其是背着妈妈。但是李继尧一直没来得及跟陆菲说,他们俩这两天都是在分析李继尧单位里民主测评的事情——这是局里要提拔一些人的信号,是摆在李继尧面前的又一次机会。
吃过晚饭后,陆菲听李继尧说单位里还没见什么动静,于是就照例躺在沙发上追韩剧。这是她近几年养成的一个最大嗜好。孩子平时上学都是住校,她工作又不忙,家里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听同事们经常谈论韩剧,就看了几部,没想到一下子上了瘾。这些年看了多少部,她自己也记不清。
陆菲抱着平板电脑,带着耳机,枕着靠枕,不一会就融入了电视剧的情节当中,哭的梨花带雨。
李继尧自己泡了杯茶放在茶几上,撅着屁股等陆菲把身子往沙发里挪了挪,然后挨着她的身边坐下来。
“前天爸爸打电话说,妈妈身体不太舒服。”李继尧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后对陆菲说道。
“还不是想和你要钱。”陆菲动也没动,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不满。
“不可能,妈妈肯定病了,我有点不放心,要不请几天假回去看看?”
“我看是你病了吧!”陆菲听李继尧这么一说,猛地坐了起来,差点把他手里的茶杯碰到地上。她像只愤怒的小鸟瞪了一眼李继尧,“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能离开吗?”说完又急忙探身从茶几上的纸抽里拽出几张纸巾去擦眼泪和鼻涕。
李继尧没有答话,只是把屁股往沙发的另一头挪了挪。他心里明白,陆菲所说的关键时候,对他来说确实很关键。他们科的姜科长两个月前就已经调到别处当法人去了,空出的科长位子他这次能否扶正,心里一点数也没有——这个位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也盯着呢。这两天单位里上上下下也都在明里暗里地议论着民主测评这件事,肯定和人事调整有关,有些人已开始暗中发力。
“可妈妈的病或许很严重,要不然爸爸是不会在电话里和我讲的。”李继尧忧心忡忡地说。他并没有理会陆菲的态度,他知道她的脾气,点火就着,着了就响,响完就烟消云散。
“爸爸不是没说让你回去吗。”果然陆菲语气缓和下来。她直着身子用一只手戳着沙发,另一只手搭在李继尧肩上说:“咱们给家里汇过点钱去,让爸爸带着妈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这不比你回去强吗?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李继尧沉思了半天,觉得陆菲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的人都有点讳疾忌医,进了医院,花钱就像是流水一样。尤其是农村人,只要是进了医院,心里就没有了底,不知道最后要花费多少。在农村因病返贫的家庭太多了。也许爸爸就是这个心理,让他给准备点钱,只是不好意思明说吧。
“这样也行。”李继尧点了点头说:“给家里汇多少钱呢?”
“真是的,越到关键时候越要短儿。”陆菲嘴里嘟囔着。“孩子明年就该上高中了,凭他的成绩能考上重点吗?你不得托人让他上重点校啊,不得托人择个好班啊,哪一样不得花钱啊,能是动动嘴皮子就办了的吗?”
“要不就先汇一万吧。”李继尧没有理会妻子的牢骚。他知道家里的状况,山里人家没有贷款就已经不错了,别指望还有多少存款。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一辈子就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莳弄那几亩土地,这年头从土里往外根本刨不出几个钱来。
陆菲皱了下眉头说:“你以为你是土豪啊?咱们日子过得也够紧巴的了。每年咱都往家里寄钱,妈肯定也没什么大病,最多三千就够了。”接着陆菲又神秘兮兮地说:“再说了还不得给你多预备点啊?”
李继尧心里虽然觉得有点少,但是嘴上也没说什么。这些年他觉得陆菲确实挺委屈的。嫁给他之前,是一个吃穿不愁花钱管够的大小姐,结婚之后没几年,就开始跟着自己掐着工资精打细算过日子,再没有了先前的优渥,成了一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坡凤凰不如鸡的样子。尤其是在工作上还没少跟着李继尧吃憋屈。再说家里现在用钱地方确实很多,打点别人的钱永远都是个未知数。
“那你给我找出来,明天上下班的路上,我顺道去邮局给家里汇过去。”李继尧说。每次给家里的钱,陆菲都是让他通过邮局汇款的方式寄回去。他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无非就是让村里人都能看见,他李继尧对父母还是很孝顺的。
“这次不用去邮局汇了,从手机直接转得了。”陆菲说着就又接着躺下去追剧。她看了看一脸发呆的李继尧,一边调整身子一边顺口又说了一句:“傻瓜,这不年不节的,说不定爸妈不用,就直接给退回来呢。”
二
李继尧的早餐很简单。两个小馒头,一碗小米粥,一个鸡蛋加几个小咸菜。他吃完后给电饭煲保了温,又把一袋鲜奶倒进煮奶锅里加上热,等陆菲回来的时候喝——这是陆菲每天早上的必备餐。陆菲每天早晨起床后就去小区旁边的小广场上锻炼。小广场面积不大,但是植物种类不少,繁茂葳蕤。陆菲说那是天然氧吧。她上班时间也比李继尧晚半个小时,单位离家里又近,所以早上的时间很充裕。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碗筷,李继尧去衣帽间里开始换衣服。他单腿站立,一边晃动着腿把另外一只脚伸进鞋里,一边用手打开手机里的微信,想着先把钱给家里转过去。他怕到了单位有其它事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是转给爸爸还是转给妈妈呢?他迟疑了一下,想起爸爸说过妈妈不让告诉他的话,于是决定转给爸爸。他用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幕找到爸爸的头像。爸爸头像是李继尧大学毕业时照的一张照片。那时他梳着板寸,面色白晳,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运动装,书生意气里透着农村人的敦厚和质朴。他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选这么一个头像。爸爸嘿嘿一笑说他喜欢李继尧那个时候的样子。他想爸爸可能是从这张照片上能找到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所以就没再多问什么。李继尧在微信上给爸爸转过去三千块钱,后面注明:给妈妈看病。本来还想解释一下先不回去的原因,可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好作罢。
不出陆菲所料,爸爸没有收微信里转过去的钱。
李继尧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手机后就看到了爸爸的回复。他在微信上说:家里还有钱,用不着,等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和你们张嘴,你们用钱地方也很多,省着点花,离家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只要你们混的好,我和你妈就没什么牵挂了,家里这边不用担心,我身体好,能照顾好你妈妈。爸爸没有用语音方式发送消息,头一次在微信里打了这么多字。李继尧看着手机屏幕,脑海里浮现着爸爸伸着一根粗糙弯曲的手指笨拙地点击屏幕的样子,不禁一阵心酸。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当初毕业时能留在家乡,不管混得比现在好还是坏,至少这些事情能替家里分忧。是自己太自私了,对不起父母为让自己读书付出的那份辛苦。他心里这样想着,不自觉的五根手指像痉挛一样,肌肉僵硬,使劲得往回收缩着,简直要把手机攥碎。
李继尧是大学毕业后随陆菲来到现在的G市。他老家在遥远北方的一个偏僻山村,离这有两千多公里的路程。
李继尧虽说是地地道道的山里娃,但是他几乎没干过什么农活——这都得力于妈妈的庇护。爸爸弟兄三个,爸爸最小。因为爷奶去世过早,从小跟随着两个哥哥唯唯诺诺讨生活,老实、懦弱,遇事仁柔寡断。这在农村根本撑不起门户来。可凡事总有互补。妈妈恰恰很有主见,做事行不苟合,在结婚之后就用她纤弱的身躯为这个家争得了一席之地,撑开了一片天空。但是妈妈为人处事绝对不胡搅蛮缠撒泼耍赖,她原则性很强,凡事认定之后,不论别人如何说三道四,她自己都会坚持下去。所以家里遇事不论大小都是她一锤定音,而且最终结果往往证明她的决策是正确的。在李继尧读书这件事上也不例外。那时候改革浪潮正席卷大江南北,农村分田单干也热火朝天。那个凡事靠人力而为的年代,读书无用论大行其道,因此很多农村孩子都辍学了。伯伯家的几个堂哥初中都没毕业,忙时在家种地,闲时外出跑点买卖,没几年就娶妻生子,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爸爸看在眼急在心,又听了两个哥哥的撺掇,就鼓动妈妈让李继尧也回来给家里搭把手,可每次都被妈妈一口否决了。这些事李继尧原来并不知道,是他带陆菲回老家那次,在和妈妈说起村里几个同学时,妈妈才说出来的。李继尧记得很清楚,妈妈半坐在炕沿上,用满是胼胝的双手紧攥着他的手,亲热的和他讲述着往事,妈妈轻言慢语,像是傍晚的炊烟,弥漫着浓浓的乡愁,妈妈手上粗糙的掌纹像是村前蜿蜒的小溪,唤醒着他,也温暖着他;又像是山坡上纵横的沟壑,牵绊着他,也锤炼着他。妈妈的目光既欣喜又哀怨;既自豪又谦卑,瞅得李继尧心里有些乱乱的。他于是转过头从窗户向外望去。院子正中偏东墙处有一棵胳膊粗的秋梨树。这个季节果实已经落尽,繁密肥厚的叶片在秋阳下呈现出翡翠似的光泽,一阵微风掠过,满树的叶子相互碰撞,像被水流冲击一样抖动着。极目远眺,天空高迥,湛蓝澄澈,一行大雁正缓缓滑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李继尧脑海里突然闪出了这句话。他扭头看了看妈妈,只见妈妈也在盯着那行大雁看。李继尧看见妈妈的右眼皮突兀地跳动了几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后,又把目光转向那棵秋梨树,眼神里似乎透着淡淡的幽怨。秋梨树下陆菲正仰着头在寻找什么。那棵秋梨树是他考上大学那年,爸爸从山里移回来的,当时不过一捺高,没想到几年时间已经长的高出院墙很多了。
“李继尧,李继尧,快来,那里还有颗大果子。”院子里陆菲用手指着树冠兴奋地嚷着。
妈妈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虽然是那么的轻微,但是却像一股电流,倏的一下传导进了李继尧的心里,那么的真切和清晰。她撒开手对李继尧说:“快去吧。哎,要是知道你工作离家这么远,还不如当时听你爸的话,让你回家务农呢。”妈妈当时是笑着说的,可后来李继尧回想当时的情景时,总觉得妈妈当时笑的很勉强很无奈。
在李继尧读书这件事上,妈妈表现的确实非常执拗。那时候不论上学放假,不论季节忙闲,即使家里再缺人手,她绝让李继尧耽误学习。她对李继尧就一句话:“儿子,你就好好念书。”为此,村里的人没少在父母面前说过闲话。说什么一个大小伙子草刺儿不捏,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胚子;骑马的,坐轿的,那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考大学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他是凤子龙驹,看看你们家鸡窝里能飞出来个金凤凰来……。
不管别人怎么说,妈妈就是让李继尧什么活都不干,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高二那一年暑假,家里孵了一窝小鸡崽儿——这是家里一年的油盐酱醋。所以妈妈特别重视。每天出去干活,临出门的时候都要叮嘱李继尧上点心,别让黄鼠狼把孵蛋的母鸡给叨走了。李继尧于是每天搬个小桌子就守在母鸡旁边看书做题。累了的时候,就逗母鸡玩一会儿。母鸡每天耐心地趴在那里,即使你打它也决不离开,只是咕咕地叫几声表示抗议。每隔一段时间,它会用嘴和爪子把所有的鸡蛋翻动一遍。母鸡十分机警,只要是有蛋露在了外面,它就赶紧把蛋搂回来覆盖在它的羽翼之下。李继尧觉得父母就像这只母鸡,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总是不遗余力的先为自己遮风挡雨。他就更加发奋努力。有一天,他发现孵蛋的母鸡时不时地抖动一下翅膀,他想鸡身上一定是有寄生虫了。于是就把家里的六六粉拿出一些来,喷在了母鸡的身上。没想到等父母回来的时候,一窝鸡蛋全成了臭蛋,让他全给药死了。妈妈心疼的扑簌扑簌直掉眼泪,还被村里的一些人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但是也没丝毫责备过他。这件事情到现在还在村里被传为一个笑话。
李继尧也没让父母失望。第二年参加高考,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里的一所师范大学。其实他的成绩远远高出当年的本科线,完全可以报一所更好的学校。但是家里的状况让他不容有失,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选择了师范大学。所以他对“贫穷限制了想像更束缚了手脚”这句话有更深刻更透彻的理解。
忘掉你穷困的日子吧。不过,可别忘记它给你的教训。他特别喜欢歌德的这句话。
李继尧对妈妈特别心存感激。他对妈妈的感激,除了坚持让他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之外,还有妈妈在家里每每事必躬亲,但是在他工作的问题上,从来没参与过,即使毕业那年暑假他连家都没回就跟着陆菲来了G市,妈妈也没质疑过他。 只是在每次回家离开时,妈妈总是苦笑着和他说,“哎,鸟儿翅膀硬了,又飞走了。”
三
李继尧给陆菲发了个微信:你猜对了,爸爸没要咱们的钱,给退回来了。
不一会儿陆菲就回了过来:我预料的事情准没错,所以要听我的,我是你的守护神。后面加了三个表情包,带着墨镜的小人儿头像,一幅傲慢的样子,让李继尧想起了毕业时她脸上的神情,记忆碎片的棱角,像美术刀一样,划开往事朦胧的薄膜,隐隐露出他不愿提及的伤痛。
李继尧原来叫“李继垚”,和陆菲是大学同班同学。李继尧家在农村,出身寒俭,平时花销用度非常拮据。他知道为了供他读书,家里已四处举债。所以大学四年从没有伸手向家里要过钱。师范生,每个月国家有一定的补助,周末他还去外面做各种兼职。服务生、小时工、家教什么都干,也有微薄收入。他每个月除了留下必要的生活费外,把剩余的钱都寄了回去,以帮助家里还债。或许上天真的很公平吧。如有人云,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李继尧虽然身无长物箪食瓢饮,但是却在外表上遗传了爸爸的优点:身材高挑,皮肤白嫩,浓眉大眼,高鼻梁,一个标准的帅哥,也算是一手好牌。那时候也有女孩子对他曾有过爱慕之情,但是他都不敢奢望,没去牵手任何一个人。他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和奋斗目标。虽然父母希望他毕业后回老家工作,可他要努力学习,争取凭自己的成绩毕业后留在大城市里,让自己以后有一个更好的前程。陆菲呢,则属于官二代。他爸爸是部队转业后,被直接安排在G市的一个单位任正职。她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家里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别人各种宠溺着,每天就是想着法的玩儿乐。她个子不是太高,长相不算漂亮,甚至张嘴一笑两边还会露出个小龅牙。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的高傲。高档服装,名牌化妆品,掩盖了她身上的小缺点,仍然让她成为了女孩子中鹤立者。她也曾经给李继尧偷偷递过一张约会的小纸条。但是李继尧不相信她会看得上自己,认为她是在恶作剧,加上他平时对陆菲的所作所为也颇为不屑,所以随手就扔在了垃圾筒里。
时光如苍狗,岁月似流水。大学四年时间就像清风乱翻书一般,“欻拉”几声就过去了。那时候大学生还属于国家包分配阶段。李继尧觉得凭自己的成绩应该能够留在市里,可当他看到自己的派遣证,马上呆若木鸡了。虽然他综合成绩非常优秀,但是并没有因此得到命运的青睐,还是被派遣回了自己家乡的那个小县城。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眼前一片空白,大脑混沌蒙昧,像搅拌机的滚筒一样污水横流尘土飞扬。无钱、无人、老死、农村这些词汇犹如一块块巨大的砾石,不停地翻滚着,把他脑壳击打的叮当作响。恍惚中上官老师颤抖着手指着他的脑门语不成句,……没人脉……二次分配……滚回老家……。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世事无常,有些理想,不是你足够努力就能实现;有些目标,不是你足够勤奋就能达到。影响最终结果的还有风谲云诡的局变,盘根错节的人情,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机缘巧合。现实让他真正感受到了无钱无权的那种万般无奈和无靠无助束手无策的苍凉和孤独。当年他在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数学上官老师特意留他在家里一起吃了顿饭以表示祝贺。桌上两人摒弃师生关系,无话不谈。那天上官老师喝了很多酒,颇显醉态。桌上一再叮嘱他到大学后争取毕业时留到城里。说小地方人际关系更复杂生存更困难。千万别像我一样,我可是全县第一个数学专业本科毕业生啊!我努力学习认真工作,就是为了离开农村。我的教学水平有目共睹,可我没人、没钱,最后只能是老死在农村。老师说得很动情,到最后,竟趴在桌子上呜呜滔滔地哭起来。现在李继尧似乎看到了自己以后生活的轨迹和状态,他像是行驶在铁轨上的一列火车,纵使自己再努力,可命运的方向永远掌握在别人手上。他一个人颓废地坐在教室里,不知不觉已涕泗横流。他开始相信吕蒙正《命运赋》中的话了:注福注禄,命里已安排定,富贵谁不欲?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
那样更好,回老家去,正随了父母心愿,也好好孝敬一下他们。他看着眼前的派遣证,内心又这样安慰着自己。
“啪”的一声,有人把一张纸拍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李继尧吓了一跳。等他看清是陆菲时,赶紧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又小声强笑了笑,用以掩饰一下自己的狼狈,化解一下当前的尴尬。
陆菲没说话,只是抱着膀,用两只手轻拍着胳膊,然后用眼睛示意他看那张纸。
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张还没有写上名字的派遣证,派遣单位是G市人事局。那可是个大城市啊!他的眼睛不禁一亮,可又不知陆菲是什么意思,一时无所适从,像被从睡梦中惊醒一样傻愣在那里。
“这是我的派遣证,我还没有写上名字。”陆菲盯着李继尧说,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但是话语里却是命令的口气。“跟我走吧,我把这张派遣证给你。”
李继尧一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但是感到心跳明显加速了,呼吸变得短而急促,身上开始发热,眼睛里的绝望在慢慢消退,很快闪现出了无比兴奋的光芒。像是一个看到了绿洲的沙漠里的迷途者,一个抓住了船板的水中的溺水者。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李继尧声音有点颤抖。
“我回去让我爸再给我想办法。”陆菲说:“我爸随便和哪个单位领导打声招呼,意思意思,就能轻松搞定。”说完她看了看李继尧,随即又不动声色地伸出右手,拿起他的派遣证,双手对折了一下,她眼睛盯着李继尧,用手慢慢从中间撕成了两半,再叠在一起,又撕成了两半,甩手扔在了地上。随后从她的挎包里拿出一支笔来,在那张派遣证的姓名空白处填上了名字:李继尧。
“你怎么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他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都有点近乎歇斯底里了。
陆菲乜斜着眼瞅了他一下,又在后面不紧不慢地加上了个括弧,曾用名:李继垚。“本来就土,名字里还非得再加上三个土。今后就改成这个尧字吧,尧舜禹,多有气势。”
李继尧松了一口气,心里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站在那里,感觉血脉偾张,大脑光速旋转,脑海里快速切进一个个画面:佝偻的身影、期待的眼神、悲壮的失意、奔驰的列车、矗立的楼房、高傲的姿态……,他心跳剧烈,甚至能听到跳动的声音,他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心里依然慌乱无度,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以纾解心里的不安。人生一世,追求的目标不就是高质量的生活吗?终于理智败在当下,清高输给现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双臂,把陆菲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婚姻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不论是你是否处心积虑,还是心血来潮,有些时候里面总会夹杂着一些感情之外的杂质。这也或许就是婚姻和爱情之间的区别。
四
马有千里之程,非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李继尧跟随陆菲去了G市。陆菲父母对女儿突然领回来一个女婿虽然感到很惊诧,但是对李继尧还算满意,很快把他安排在了某局一个不太重要的科室里。岳父说年轻人刚参加工作,先于无关紧要的地方历练一下,等他成熟了再托人往别处调。后来李继尧明白岳父这样安排,其实是留了一手,他对冒然出现的女婿犹心怀忌惮,怕是一招不慎而祸起萧墙,最后自己弄个鸡飞蛋打。岳父同时动用自己的关系,把陆菲安排在一个市直单位里。这个单位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是平时也没什么业务,大家上班更多时候就是看看报纸喝喝茶唠唠嗑。陆菲非常满意,她本来生性就闲散惯了,现在有这么样一份工作,轻松自在,何乐而不为呢?
李继尧父母虽然觉得儿子远走高飞情非得已,日后如何尚不得而知,可目前也算是功成名就苦尽甘来。儿子不但是大学生,而且还步入了仕途。家族里往上数好几代,连读书的都少有,现在一不小心成了官宦人家,在村里说话声音自然提高了八度,走路时腰直膀阔,迈着虎狼之步,阵阵生风。尤其是儿子带回城里媳妇那次更是让老两口风光无限。
那一次,李继尧和陆菲带回很多礼物。老家村庄不大户门不多,他打算逐户去拜访一下。自己多年砥砺刀笔,虽然闲言碎语没少听了,但是关键时候,村里父老乡亲也曾出手相助。山里人质朴敦厚,人事分明,虽说平时难免邻里之间恶言相向,家族内部阋墙谇帚,但是只要谁家遇到困难绝不袖手旁观,否则良心不安。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总记着别人的坏处而不往好处上想。谁承想,没等他出门,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到家里来看他了。老家地处偏僻,民风纯朴,谁家偶有客人到访,已是非常之事,何况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就当了官,而且还领回一个城里官宦人家的媳妇,大家都想亲眼看看,顺带着沾点喜气。山里人家尤其信这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屋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实在是站不下了,于是大家就把凳子搬到了院子里,放在那棵秋梨树底下。秋梨树显得也格外兴奋,浓密的叶子被风一吹,哗哗哗地笑个不停,横斜的枝条来回摆动着,阳光透过叶片缝隙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人身上飘忽不定。李继尧和陆菲靠着梨树坐下,对面几张条凳上坐着李继尧的父母、大伯二伯还有村里几个年长的人,其他的人则在他们身边围成一个圈儿。他俩和乡亲们之间很自然地隔开一段清晰的距离,像是林地里故意留出来的防火隔离带。李继尧一开始还有点不自在,感觉像小时候村里耍猴一样,但是很快就习惯了,甚至有了一点高高在上的得意。坐在C位的感觉绝非一般,于是更坚信了自己当初的选择。
他先是感谢了大家伙这些年对自家的帮衬,然后又说了G市的庞大和繁华,重点强调了自己上下班都是坐地铁。地铁,就是在地底下跑的火车,他解释着说。乡亲们个个听的聚精会神、目瞪口呆。
“这小子从小就聪明,浓眉大眼,额宽脸阔,我就知道肯定是个当官的料。这不应验了。”三爷等他讲完后咂着嘴对爸爸说。
“哎,都是托咱老祖宗的福啊。”李继尧的爸爸满脸红光,一副施施然的样子。
“嗯,都说咱老李家坟地埋的正,该出几个当官的了。”二伯随声附和着,他特意强调是该出几个。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拉起趴在自己腿上的一个小小子说:“你以后也要好好学习,长大后要像你叔叔一样,当大官,挣大钱。”
“这是你二伯家你大哥的孩子,你大哥他们两个人去浙江打工了,孩子你二伯他们给带着呢。”妈妈对李继尧说。她坐在爸爸的身旁,喜形于色而又不失庄重,任由村里人评论着儿子和媳妇。
“这侄媳妇生的白皮嫩肉,一看就是城里人。”
“这女娃子大耳垂,尖下颏,旺夫相,一看就是有福的人。”
“这小子,啧啧,前途不可限量啊!”
……
李继尧从没被这么多人夸过,有些不适,红着脸一直说:“我这根本不算个官儿。”陆菲呢从小就没少被人夸奖过,也见过大世面,但是听到乡亲们这些话,脸上还是不免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表情,一会就抿着嘴笑一下,那两个小龅牙像两只白鼠也不时地露露头。
多年在外读书,所以村里有很多人李继尧都已经不认识了。爸爸就不断给他做介绍。他和每个人都热情地握过手之后,就让妈妈把他和陆菲从城里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分分,都是些特产,糖果,小食品之类的。
他一边看着妈妈和陆菲给大家分东西一边说:“本来是想到家里去拜访的,既然大家来了,也就让我少跑几步腿了,说起来还是你们疼我。”
人们一边稍加推辞,一边接过东西说:“看看,还是当官的人,想的就是周到,说话也好听。”
“东西不多,不成敬意,意思意思,大家见笑了。”李继尧不停地说着。
陆菲把几颗奶糖递给了二伯的小孙子,还摸着他的头说“好好学习,以后工作的问题就包给你叔叔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声。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二伯孙子身上,投去羡慕的眼光,好像小家伙已经是被金口玉言封了印,注定是有辉煌前程了。心里直恨自己怎么没能摊上这样一门好亲戚。
“那可太感谢你们了。”二伯一听这话,激动的了不的了。他推着小家伙说:“快,快说谢谢叔叔婶子。”但是小家伙使劲地抱住他爷爷的腿把脸埋下去,任凭别人怎么劝就是不张嘴。
那次在家里只住了三个晚上,陆菲就拖着李继尧回去了。回到城里之后,陆菲说你们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兔子都不拉屎,以后我是不去了。后来有了孩子,她借口孩子小路上不方便,再也没跟李继尧去过农村老家,她也不让孩子回去,说农村不卫生,怕孩子生病等等。不知为什么,妈妈从一开始对陆菲似乎就心怀不满,虽然她从没在李继尧面前说过陆菲坏话,在陆菲面前表现也颇为热情,可李继尧从妈妈看陆菲的眼神里总察觉到一丝异样,怨恨?不甘?敌视?好在父母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太少,李继尧也避免了去解“老妈和老婆同时掉进水里到底先去救谁”这个让无数中国男人抓狂的难题。
对于陆菲,李继尧也明白他俩不是情投意合,私下里甚至拷问过自己,最初选择是否值得?可他知道陆菲的脾气秉性,任性惯了,他也不愿意招惹她。好在他在工作上是一帆风顺。在单位里他工作上能吃苦,为人又随和,所以领导和群众的口碑都不错。加上岳父鼎力相助,不到三年就升任了副科。就在他觉得自己仕途上春风得意的时候,岳父却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了。人生最怕无常事。原来那些对李继尧非常热心的领导逐渐转变了态度。他意识到自己没了靠山,剩下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于是在单位里他老实忠厚做人,任劳任怨工作。他想哪个领导不是四清六活八面莹澈的,自己怎么干,领导眼里也不揉沙子,肯定能看得见,难道我李继尧就不能凭自己的真本事往上走吗?可他没想到这一干就过去了整整十几年,他已经欢送走了四任局长,又开始陪伴第五任局长了。“好好干,领导都能看到了。”这些年他一次又一次地听着不同的领导和他说着这句相同的话,神经已经麻木了,不知不觉中他从单位里一个最年轻的副科变成最年长的副科。有些时候他想起上官老师,理解了他的痛楚,甚至想回去和他再痛痛快快举杯共饮一醉方休。
陆菲的打算是自己普普通通,老公能出人头地,自己做个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喏,见者侧目视,侧足立的领导夫人。但是随着爸爸的去逝,李继尧卡在副科长的位置上不上不下,多少年人事弥漫之后,让她这方面的欲望也在徐徐消退,逐渐接受着享受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在工作中,不温不火,不骄不躁,既不想着再给自己充充电,也不在工作中违背领导的意志,像一个木偶,你拨一拨,我转一转,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在她这样的单位里,倒是一个绝对的好员工。但是只要是一听说李继尧单位里有人事变动的消息,她还是会立刻兴奋起来,宛如一头被困在淤泥里濒死的老牛,心里已经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可只要是看到一丝存活的希望,就立刻窜升出强烈的求生欲望,试图拿出百倍的努力。
生活中总是充满着变数,经常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失落,这就是生活的意义所在。每当陆菲抱怨李继尧在单位错过一次次的升迁机会而感到不平时,他心里虽然也很焦燥、愤懑,但是嘴里却还是这样安慰着她。
五
李继尧打电话问候妈妈的病情。妈妈在电话里说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就是让住几天院, 做几项检查,不用担心。李继尧从妈妈说话的语气里感觉到她身体很虚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想着是不是该回去看个究竟。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局里通知召开了全体人员都必须参加的大会,要对副科级人员进行民主测评。
局里进行人事调整的传言变成真的了。
会议在局里的大会议室里进行。整个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但是大家这次都一改往日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的会风,每个人之间都好像是萍水相逢一般,见了面只是微微点个头便不再吱声,一脸凝重地坐在座位上。局长和几个副局长坐在前面的主席台上,一个穿着绛紫色上衣黑色筒裙的女服务员给每个领导依次沏茶倒水,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主席台的侧方,用黑紫色的幕布半挡着身体。
局长先是用手轻轻地敲了一下话筒,发出“蓬蓬蓬”的响声,说明话筒能正常使用,也算是给下面的人们一个信号,大会开始了。
“一个单位只有让新鲜的血液流动起来,才会有旺盛的生命力。”局长用诗一样的语言做了开场白,也算是给这次人事调整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说明。
“这次调整,要充分体现民主、公平、公正的原则。通过民主测评,局领导要充分听取群众的意见。”局长用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桌子,又接着说:“大家注意,这次不是走过场,搞形式,大家打个勾意思意思就行了。希望大家能认真对待,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对所测评的人员进行客观公正的打分,一定要选出让群众满意的干部来。”
局长停顿了一下,用手端起茶杯,拿掉盖子,伸长脖子低着头沿着杯沿轻轻泯了一小口,很显然嘴里喝进了茶叶,舌头在嘴里搅动了几下,然后用手夹着弹在了地上。才又接着说:“当然我们党的原则是既要民主,又要集中,这次测评不公开唱票,但是我们领导班子一定会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公平合理地对待此事。”
偌大的会场上鸦雀无声,连屋顶上中央空调往外吹风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突然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从人堆里传出来,是熟悉的《城市猎人》。李继尧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手机响了,因为那是陆菲看完韩剧后给他设置的,说是要时时提醒李继尧在生活中,要像猎人一样警觉。李继尧感觉脑袋有点发胀,浑身血向上涌,心里直骂谁这么不长眼,偏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又埋怨自己之前为什么不把手机调成静音或是振动模式。他赶紧掏出手机关了机,但是会场上仍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他这里,让李继尧感觉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斗地主一样,让人围在中间,狼狈不堪地被许多人注视着。
局长又用手指敲了敲话筒,“嘭、嘭、嘭”,声音很大很急促,会场上马上平静下来。局长很生气,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严肃地说:“会前不是强调过要大家把手机关掉或静音吗? 这看似小事情,实际上涉及到的是工作的纪律作风问题,这位同志会后一定要做出深刻的检查。”
他用眼睛的余光环视了一下左右,看到有几个人在偷偷地捂着嘴笑。李继尧心里非常懊恼,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出差子。
开完会后李继尧打开手机,显示刚才的电话是爸爸打过来的。他赶紧回拨了过去。爸爸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告诉他说妈妈的病很严重,医生说非常不乐观。
他给陆菲打了电话,说自己现在想请假回去看看。电话里陆菲马上表示反对。他也觉得这么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离开单位,如果这时候请假,不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吗?何况开会的时候又出了手机这么一档子事。
李继尧给爸爸回电话说自己单位这几天实在是忙,抽不出身来,等忙完这一段时间,马上就回去。爸爸没说什么,但是他分明听到爸爸在电话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李继尧心里也很愧疚,但是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天保佑妈妈,希望妈妈能平平安安。
第二天,他主动去找局长做开会时手机问题的检讨。
他心情忐忑地走进局长办公室,说明了来意之后,局长指着他对面的沙发笑容满面地说:“来,来,坐下谈。”
他小心翼翼地把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检讨自己昨天大会上手机的事,可没说几句就被局长摆摆手打断了。
“通过昨天的测评,大部分同志对你的评价很好,说明你的群众基础还是不错的。我对你的印像也不错,希望你以后继续努力。”局长转移了话题。
……
李继尧没想到谈话如此顺利,手机的事情局长根本就没再提,让他和陆菲准备了一晚上认识彻底检讨深刻的话都窝在了肚子里。
他是怎么离开局长办公室的,李继尧想不起来了。他就感觉浑身发飘,心里无比激动,就像是有一根头发丝在撩拔着他身上的哪个地方,反正全身都觉得非常舒服。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有好几次把手机解开锁,想把局长和他谈话的具体情况告诉陆菲。最后一次已经陆菲手机号码翻了出来,就差摁发送键了,想想最终还是停了手。一是怕在电话里有些话表达不清,二是怕隔墙有耳,被其他人听到影响不好。于是他就盼望着快点下班,回到家后好好和陆菲分享一下喜悦,真有点“即从巴峡下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急不可待了。
六
李继尧的祈祷最终没有能感动上苍。爸爸打电话来告诉他说,妈妈已经快不行了,为了不火化,现在已经回家里等着了。
李继尧明白回家等着意味着什么。
陆菲一脸歉意地说:“这次只能你自己先回去了。现在咱们家是非常时期,孩子学习本来就差,不能耽误他。你这次是个最好的机会,我留在家里,帮你及时处理出现的问题,等一切都解决了,我再回去在妈妈坟前多磕几个头。”
李继尧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了。太阳已经西沉,半隐半现地流连在天边的一大片流霞里,浑黄一体好像是只混浊的眼珠,无限留恋地挣扎在这个世界里。一群鸟儿正飞过田野返回村庄,落在村头的几棵大树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它们是乡村坚定的守望者,也是村里人的哨兵,一路监视着李继尧这个陌生的客人失魂落魄地走进自家院子,一头扎进屋去。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眼睛有点模糊不清,只看见大娘二娘不声不响地站在地上,妈妈平躺在火炕中间,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子,两只手搭在外面,头发灰白像是覆盖着一层霜,颧骨凸出,面色苍黄,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紧闭着一动不动。虽然他对妈妈的病情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面前的一切还是禁不住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哗哗哗地滚了下来。他扑上前去,跪在妈妈的旁边,双手轻轻地握着妈妈的右手,俯下身在妈妈的耳边小声说:“妈,我是李继尧,我回来看你了。”
妈妈先是没有丝毫的反应,但只一会儿,李继尧感觉到妈妈的手在往回收,分明是想攥一攥他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牵着他村里村外的去转悠;眼皮绷紧,想使劲地睁开眼睛,看看李继尧,看看她生活了这个几十年的屋子院落,看看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最后只是眼皮轻轻地动了动,像一阵轻风掠过水面,轻的都不易察觉,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里慢慢地溢出来挂在了眼角。紧接着她的喉咙里就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她使劲地张开嘴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嗓子里有口浓痰阻碍着她。李继尧流着泪使劲地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仍然没能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很快妈妈的呼噜声就停止了。李继尧感觉到妈妈的手开始往下沉,眼角的泪珠滚落下来,在枕头上洇开一个黑点,又很快消失了,像是心里放下了一切。妈妈嘴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妈妈终于不再牵挂着他而去了。周围的人都扭过头去或者是捂住了嘴巴。李继尧知道,人们都说人死之后的这口气又毒又脏。但是他没有扭脸也没有捂鼻子,他仍然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亲眼看着她临终时把浸淫了自己几十年的污浊毒气终于吐了出来,灵魂在虚空飘渺中缓缓升入天国。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妈妈的床边。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黑黝黝的脸膛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道道,和脸上的皱纹交错着,像是戏曲中的大花脸。眼睛红红的,眼角堆满了眼屎,像是堆在雨后小昆虫洞口的污泥——已经看不出他有多少天没洗脸了。他挨着李继尧蹲下身子,伸出两只干瘦粗糙脏兮兮的手颤抖着从上到下抚摸着妻子的脸。他一脸的木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像平时看着妻子一样,不表现出任何的喜怒哀乐。好一阵子,才哆嗦着嘴唇颤抖着声音说:“你真狠心,撇下我自己到那边享福去了。”他没有流眼泪,他的眼泪都流进了心里,也或许没等眼泪流出来,就已经在心里风干了。爸爸扭头看了看李继尧,呆滞的目光里,似乎要说什么,似乎又不说什么,似乎在责备他,似乎又在可怜他。李继尧心里一阵难受,趴在妈妈的身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二娘端过来一盆热水,大娘手里拿着几块新的毛巾。她们要给妈妈擦洗身体。李继尧接过毛巾来,在水里弄湿,在自己的脸上试了试温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给妈妈擦脸。大娘她们说,擦几下行了,意思意思,算是尽了儿女的孝道,你妈没白养你一回,剩下的给我们来吧。李继尧没有停手,一边轻轻地擦洗着一边说:“你们谁也别动手了,我是妈妈的儿子,是妈妈身上的一块肉,就让我最后孝敬一下她老人家吧。”他小心翼翼得每擦洗几下,就换洗一下毛巾,试试毛巾的温度。毛巾不冷不热,就像妈妈小时候给他擦洗脸和身子那样。小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弄好了水就故意调皮跑开,妈妈就会拿着毛巾在后面追上来,像押俘虏一样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拽到水盆的旁边,然后用毛巾开始一下一下地给他擦洗。而现在妈妈是如此安静地让儿子为她擦洗着身体。毛巾是湿热的,他不知道妈妈是否还能感觉到一点温度,但是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给妈妈擦洗着。
“这老三家刚强了一辈子,最后憋着一股气到底等回来了儿子,还是得了儿子的济了,有福啊。”大娘和二娘说。
有人在大门口放了一挂鞭,闻讯赶来的几个村里人熟练地用几根木棍挨着院子里的那棵秋梨树支起架子,蒙上一块大大的绿帆布,搭起了灵棚。一口朱红的棺材从西边抱厦里抬出来放在灵棚里,前头描金的一个大大的“寿”字格外显眼。妈妈穿上了漂亮的寿衣,带着一顶黑色的丝绒帽子,脚上穿着紫色的绒鞋,身上蒙着一块很大的黄色的布,脸上呈现着一副慈祥的面容被放在了棺材里。棺材前面摆上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妈妈早已照好的遗像,遗像前面摆放一个大碗,里面盛满麻油,大娘找出一团棉花搓成一根粗粗的灯捻子,放在麻油里做成了长明灯。地上放着一个瓦盆,用作烧纸的物件。
李继尧和爸爸跪在桌子的前面,爸爸掏出打火机,李继尧伸手去要被他用手挡了回来。他自己颤抖着手吧哒了好几下才打着,点燃了长明灯,上了香,李继尧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嗑了三个头,开始给妈妈烧纸。黄色的纸钱在忽高忽低的火焰中燃烧着,慢慢化为灰白的灰烬,袅袅的青烟升腾而起,轻飘飘地缭绕在妈妈的棺头。
李继尧给陆菲发了个微信,告诉她妈妈去了。
陆菲回给他一长串大哭的表情包,后面叮嘱他替自己给妈妈多磕几个头,自已也要注意身体。
晚上给妈妈守灵,李继尧倚坐在秋梨树下,就像那次回家一样,和妈妈对坐着。但是没有了妈妈的注视,只剩下静静的守候。秋梨树已经老了,原来光滑的树干裂开了一道道缝隙,皴裂的树皮向两边翻卷着有如一道道疤痕,旁出斜长的枝干有的已经干枯,像几根瘦削枯干的手指抖动在天地之间,树冠上稀疏的树叶像老人头上的短发,再也遮不住曾经滑润的头皮。李继尧一会儿给灯里加上一点油,一会儿又给妈妈烧几张纸,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夜空。天空很晴朗,深邃而幽远,大半个月亮已经升了上来,泛着淡黄色的乳光,清冷的月光像流水一般倾泻下来,铺在地上像是秋天下了一层霜,寥廓的天空里星星在不停地眨着眼睛,隔空相望地说着什么。遥远的天边一颗流星一闪而过,在漆黑的夜空留下一道划痕——这是不是妈妈头上顶的那颗呢?小时候,每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就会在晚上睡觉之前搂着李继尧看着夜空给他讲故事。有时候是在屋里透过窗户,有时候是坐在院子里。妈妈给他讲月宫中的嫦娥;王母娘娘用簪子划的天河;天河两边的牛郎织女。妈妈告诉他,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每个人都顶着自己的一颗星,当一个人死了的时候,他顶的那颗星也就陨落了。“妈妈,你是天上的那颗最亮的,我是你边上的那颗。”李继尧伸出小手指着天上的挨着很近的两颗星说。妈妈把他的小手放在她自己的脸上,用头顶着他的头说:“好,就那两颗,我和儿子什么时候都不分开,妈妈什么时候都会保护好我儿子。”
妈,我对不起您,我距离您太远,不在您身边的时间太多了。李继尧在心里默默地忏悔着。
“啪嗒”一声,一个青梨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抱膝而坐的李继尧腿上又滚进他的怀里。李继尧吓了一跳,他捡起来攥在手里,梨上挂着夜晚的露水,又滑又凉,冷冷地直通心窝,让李继尧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妈妈刚强了一辈子,相夫教子也算九转功成,却没能享受到天伦之乐,这该是妈妈生前最大的遗憾吧!人死如灯灭。生前追名逐利,不过是半世浮华,争强好胜,不过是一生治气。不论贫富贵贱,所有人的最终归宿还不是一抷黄土。人这一生,只要心安,只要是能和自己的亲人朝夕相处其乐融融,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自己即使当一辈子副科又该如何?功名利禄,不过身外之物而已。李继尧心里一边想着一边使劲地把梨扔向远处,心里突然一下子豁朗开来。
手机“叮”的响了一声,陆菲又给他发了条微信,告诉他单位里的事情还没有结果,她心里很闹腾,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李继尧回复说,顺其自然,不必勉强。
七
按老家的风俗,妈妈的灵柩在家里只能停一天,然后就得下葬了。
风光无限,湛蓝的天空下飘着朵朵白云,像辽阔海平面上飘浮着连绵的冰山,太阳在云团间穿梭着,在天地间捉着迷藏,投下的阴影扫过山川大地,像时光在飞速地流转,凉风习习,乾坤朗朗。妈妈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被埋进了李家的坟地里。
第二天清晨,在太阳没出来之前,李继尧和本家的几个兄弟子侄给妈妈圆了坟,堆起一个大大的坟堆,然后立碑安魂,把妈妈送去了天堂。
接下来,要烧头七、三七一直到五七,然后是烧百日。一个人呱呱坠地从自己的哭声开始,过满月,发百岁,然后每年一个生日;死后从别人的哭声开始,烧七节,烧百日,然后每年一个祭日。生命就是这样在生与死之间生生不息地轮回着。
李继尧发现爸爸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花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嘴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两道括弧一样异常突出,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颇显颓唐枯寂。当有人近前安慰他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节哀顺变。他就茫然地点点头,顶多嘴里挤出“晓得、感谢”几个字。
李继尧请了假,他要等着把妈妈的五七烧完再走,顺便好好陪陪爸爸。父母两个人厮守了一辈子,谈不上恩恩爱爱情投意合,但是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爸爸虽说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即使妈妈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一天也可能说不了几句话,但是屋子里出出进进的两个人,哪怕是彼此间的一个眼神,也是给对方的一个安慰。现在突然走了一个,李继尧担心爸爸一时受不了。
村子里现在几乎见不到年轻人,全是名副其实的386199部队人员(妇女儿童和老人)。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只有在年节时回来住上几天,过着候鸟式的生活。而这些老弱病残,就像是已经衰老的大雁,不能跟随队伍飞往远方,只能在这里苟延残喘,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对峙着即将到来的死亡。白天爸爸领着李继尧在村里村外各处去转。告诉他哪块地是家里种的,哪处山是自家分的。爸爸走在前面,李继尧跟在后面。李继尧想起小时候就经常这样跟在爸爸屁股后面接他收工回家。爸爸在前面不声不响地走,边走边四处逡巡着,不时从山路旁的草丛中或是田间的埂坝上给他采摘酸塔山地瓜吃,如果李继尧走累了就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平平稳稳地扛回家去。现在爸爸仍然走在前面,但是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面,身体前倾,步履蹒跚,时间也欺负老实人,爸爸老的太快了。
晚上两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地对坐着。李继尧看爸爸从窗台上拿过烟笸箩,撕下一张两三厘米宽的纸条,用手指压成弧形,另一只手从烟笸箩里捏出一些烟丝,撒在纸条上,两只手往中间一拢,捻成了一个一头粗一头细的烟柱,然后放在嘴边用舌头顺着烟柱一舔,纸条就沾在了一起。他慢慢掐掉烟屁股,再把烟送到嘴里。爸爸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李继尧拿过一次性的打火机,给爸爸点着,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过了好半天浓浓的一口烟才从鼻腔里吐出来。“喜酒腌臜烟。”李继尧知道爸爸虽然不说出来,但是心里一定很苦。
陆菲不断给他发微信,催着他回去。陆菲告诉他,自己去拜会了父亲生前的一个老战友,人家从中帮了大忙,他们局长已经同意提名李继尧为科长,但是担心李继尧请假时间过长,其他人会以此提出反对意见。李继尧看完之后,简单地回复了一条“顺其自然”便不再理会。但是陆菲急了,干脆用语音发送,到最后变成哀求了。
“你明天就回去吧。”爸爸也听到了陆菲的话。他对李继尧说。
“不,我得料理完妈妈后事。”
“别担心,我会把剩下来的事处理好。”
父子两个人都面无表情,但是语气坚定。
“我妈会怪我,我内心也不安。”
“磨叽人办不成亮堂事,明天就回去。”爸爸说的斩钉截铁,一点没有原来仁柔寡断的样子,他明白妻子走了,他得挺起腰来,成为孩子坚强的后盾。“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之常情,再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这句话让李继尧原本清静的心又惶惑不安起来,似乎有一团杂物堵塞在胸口,让他几近窒息,整个胸腔空荡荡的,像失重一样,内心深处一个念头伸出触角,不断撩拨着他,让他欲罢不能。在单位里,正科长和副科长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身份、权力、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凡事正科长拍板定调,副科长只是照办执行。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副职,感觉自己就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偏房,请示汇报,处处仰人鼻息。自己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次能让自己扶正的机遇,难道真的就不再努力一下,让其顺其自然吗?不!真正的顺其自然其实是全力以赴之后的不强求,而非两手一摊的不作为。他在心里说服着自己。
屋内悄然无声,月牙像一弯细眼,好奇地透过窗户看着默默对坐着的两个人,爸爸手上的烟火一明一暗,呼应着外面传来几声长长哀婉的犬吠。
“要不……烧完三七吧,现在走……让人家也说闲话。”李继尧打破了沉寂,话说的有点吞吞吐吐。
“没那个必要。”爸爸使劲地嘬了一口烟,直到通红的烟火快烧到手了,才把烟屁股扔在地上,好半天吐出一根长长的烟柱,像是压抑心头许久的一切终于喷薄而出,一下子轻松了。“忠孝不能两全,官身不得自由,你妈也会支持你的。”
“行,那我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就接你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李继尧觉得妈妈这自己已经欠下了太多,不能让爸爸这再有什么遗憾了。
“你有这份孝心就好。”爸爸连日堆砌愁容的脸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他停顿了片刻,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走了,你妈在这边,一个人,太孤。”
李继尧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无言以对,再没有任何理由来劝说爸爸,更没有任何资格去要求爸爸做什么。他只有在内心不停地诘责自己,作为儿子,父母辛辛苦苦把自己培养成人,自己却不能在父母床前尽孝。所谓父子缘分、母子缘分,到最后只不过是来去匆匆,留给父母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背影,留给父母的是对儿子的无限思念,父母在漫漫长夜中一个又一个无眠,在望眼欲穿中只道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李继尧原本是想自己走着去车站,可是爸爸非得坚持去送。爸爸开着一辆电动小三轮,颠颠哒哒地走了七八里的山路,才把他送到县道边上的一个公共车站点。李继尧说送到这就行了,你回去吧。但是爸爸非得等看着他上了车自己再走。
“爸爸,等你忙完妈妈的后事,你自己出去旅游一次,到处转转,散散心吧。”李继尧在临上车时对他说。
“你放心在单位工作,不用管我,我知道会照顾好自己的。”爸爸说的很轻松,但是说着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身体转了过去。只见他在脸上抹了几把,然后把手往地上用力甩了几下,装作在擤鼻涕。可当他转过脸的时候,李继尧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残留着刚刚擦过的泪渍。
汽车发动之后,李继尧在车里和爸爸使劲地挥了挥手,不知道爸爸是否看见了,反正没有什么反应,只见他呆呆地站在路边,朝着汽车开走的方向张望着,车越走越远,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当车子转过一个弯之后,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李继尧木然地坐在老旧大巴的塑料座椅上,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他茫然地望向窗外,车窗外不断闪过的山丘、树木,像父亲站立的身影,快速地离他远去着。他终于忍不住了,在车上抽抽达达地哭出声来,声音低沉、压抑、悲哀,鼻涕擦的满手都是,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车上的人都愣了,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谁也不敢坐到他旁边来劝,任他像一只孤独的鸿雁一样独自哀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