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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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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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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生活

每年的十月一,我都盼望着回到老家的小镇去住上几天。这几年,在大城市里,忍受着来自空间上的挤压,厌倦了萦绕在耳畔的喧嚣,就总是想着找一个自然僻静的地方放松一下。

我老家是北方的一个偏远小镇。面积不大,一条街道从东到西,有一条小河顺着街道缓缓从小镇穿过,跨着一座小桥,人们河南、河北、东街、西街地叫着。多少年来,小镇上的人们生活稳定,张家摆个小摊,王家经营个小店,虽不富足,也能赚个温饱,几十年如一日,平静的生活里难有波澜。生活中总得找点高兴的事情来做。有时候定个日子,早早收了摊,关了店,邀约三五个平时要好的朋友,找一个经济实惠的馆子,要酒要菜,释放一下压抑在心头许久的那份苦楚。平日里忙于生计,一滴滴汗水、一把把眼泪,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但此时却是不同,推杯换盏,几杯烧酒下肚,酒酣耳热,便可谈天说地,遍论是非,喜形于色,所有的酸甜苦辣,都被狠狠咀嚼,和着酒菜咽了下去。

今年的十月一,疫情控制的较好,我本来是想先带着妈妈出去四处转转,可妈妈说,哪里的花花草草不和咱们这一样,人工建造的假山假水有什么看头,哪赶得上咱们这天成的呢!死活都不去。我自己独自转了几个景点,看到的除了人还是人,便也索然无味,想着还不如回家陪妈妈好好呆两天呢。于是改弦易辙,又回到了小镇。

十月初,小镇的气温早晚温差较大,晚上需要加件秋衣了。我吃了晚饭陪妈妈出去遛弯。华灯初上,一条长街,霓虹闪烁,流光溢彩,彰显着小镇虽偏安一隅但也不甘落寞的决心。我挎着妈妈的胳膊,走在长街两侧的人行道上。行道树高大挺拔,每隔一段栽种着不同的品种,可惜我都叫不上名字,只认得杨树。粗大的树干,下面被刷上半人高的白色涂料,像是运动场上穿着高桩袜子的运动员。街面上三三两两的人们悠闲地走过,不时有快速驶过的汽车乍然鸣笛,但是很快淹没在高分贝的电喇叭声里。电喇叭放着粗犷的广场舞曲,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乌兰图雅的《套马杆的汉子》,此起彼伏又相互交融。大妈们占据着街道两侧稍大一点的场地,跳着广场舞,举手踢腿,精神百倍。小镇虽然偏远闭塞,思想守旧,但是广场舞却被大妈们愉快地接受了。

“妈,你也去跳一跳呗。”我对妈妈说。

“去你的吧,我都这岁数了,扭腰拉胯的,多不好意思啊。”妈妈嗔笑着瞅了我一眼回道。

我也跟着笑了一下,我就是为了逗一下妈妈。妈妈是那种典型的东方女性,吃饭细嚼慢咽,走路缓抬轻放,说话慢声细语,连笑都只是抿着嘴。妈妈含羞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好几年没见面的闺蜜——安静。刚想开口问问她的情况,只听“吱”的一声急刹车,一辆小汽车停在了道路中间。原来是一个老太太,从街道的那边横穿马路,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差点被车撞上。怕是老太太不依不饶了吧?我还在心有余悸,没想到老太太连瞅都没瞅一眼,自顾自地跑进街边的一支广场舞的队伍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泰然自若地进入到舞蹈的节奏中。司机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前后看了看,然后缩回去,一脚油门,车又飞快地驶离了。小镇上的人们心思简单,品性单纯,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昨天两个人还为买菜的秤头高头低争的面红耳赤,今天就变成了你非给,我硬不要的场面了。

“太危险了,妈妈你上街可得注意观察着点。”我用自己的右手紧紧抓住妈妈的左胳膊叮嘱着。

“放心吧,你妈没事。”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突然眉头皱了几下,叹了口气说:“小然,你还不知道吧,安静出事了。”

“出事了?她出什么事了?”我很是吃惊,瞪大了眼睛拽着妈妈停了下来。

“开车肇事逃逸,撞死了一个老太太。现在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是最近,三四天前发生的事儿。”

“又是女司机。” 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随后又很后悔,自己本身就是个女人,女人何苦轻视女人呢?

我黯然神伤,呆立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妈妈拉了我一把说,走啊,才跟随着妈妈向前走去。街边的路灯很亮,发出橘黄色的光,覆射在路人的身上,给人以无限的温暖和爱抚,但是我的心头却隐隐升起一丝淡淡的凉意,有关安静的种种过往,在脑海里渐渐联成了一片。

我和安静同龄,只是比她大几天,我俩的父亲是没出五服的兄弟,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姐姐。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始终在一个班。安静从小就乖巧听话,文静温顺,什么事情不急不恼,是属于那种谁见谁夸的稳重孩子。安静长的不难看,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两条细眉毛,一双顾盼流连的眼睛,瞅谁都像是温情脉脉的样子。最大的缺点是鼻子有点塌,让整个脸面似乎缺少了立体感,如果做一下隆鼻,那就会是一个美女了。她皮肤白晰柔嫩,举止温婉娴雅,说话吴侬软语,典型的东方女性,清清爽爽,真正的水做的女子。而我是那种行为上不拘小节,说话言语犀利,一锥子囊出一个洞来的人。从小到大,安静就像是个小跟班一样,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姐、姐”地叫个不停,什么事情都要让我给她拿主意。“姐,我想换这件衣服,行不?”“姐,我想把头扎成这样,行不?”“姐,我想……”。我呢,也很愿意,像个真正的大姐姐一样,凡事都细思再三,给安静分析的头头是道,让她佩服的五体投地,对我的话惟命是从。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安静遇到了大伟,她才像个破茧蜕皮的蝴蝶,从我的身边翩翩飞走了。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就直接留在了南方,而安静当年只考了个专科,在学校稀里糊涂地读完三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毕业后回到了小镇。家里人也帮不上忙,所以找到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小超市里的导购,服装店里的店员,饭店里的服务生等等,那段时间她都干过。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夏天,单位休高温假,因为无处可去,就回了小镇。那时候安静正在一家服装店里做销售,店的名字叫“欧韩小铺”,位置在东街邮局的附近。我有一天没什么事情可干,突发奇想,就跑到安静的店里去体验生活。店里一共两个店员,一个是安静,一个让我管她叫王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夏天的晌午,小镇打起了磕睡。太阳像个烧红了的铁球,肆意地释放着它的热量,光线坚硬而毒辣,鞭笞着裸露在地面上的一切;没有一丝丝的风,只有树上的蝉叫的正欢,此消彼长,不遗余力地唤醒着小镇的寂寞。店里没有空调,屋顶上装着的两只大吊扇,开足马力,“呼、呼”地转着,像两只喘着粗气不知疲倦的老牛。三个人没有什么意思,就坐在收银台旁边的凳子上刷手机里的各种信息。安静沉浸在手机里那个梦幻而欢乐的世界,不时娇喘吁吁地举着手机对我说,姐,你快看,笑死人了。

突然,一股强烈的酒味刺激了我,刚抬起头,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已经站在了收银台前。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下身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西裤,即使天气这么热,也把衬衣扎在了裤腰里。他手里拎着两只雪糕,一边递给安静和王姐一人一只,一边说:“这天儿,热死人了,给你俩解解暑。”

王姐接过来瞅着安静笑着调侃她:“啧、啧,你看看,你这位多会疼人哟。”

安静也格外亢奋起来,她脸庞很快染上了一抹绯红,绽开了幸福的笑容,连那个小塌鼻子也不自觉地跳动了几下。她半是惊喜半是埋怨地说:“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

“正好和几个哥们在附近喝酒,顺便过来看看你。”男人说。

安静的小脸不由自主地嘟噜下来,她嗔怪道:“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都说你多少次了。”

“你懂什么,烟笼感情,酒上办事。”男人撇着嘴,话语里含着训斥的口气。

安静听了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反感的样子,反而觉得很享受似的,脸上还有了笑容。

我看出了男人和安静的关系,可他对安静的态度,我有些气不过,准备替安静怼他几句,想了想又忍住了。萍水相逢,没有必要和一个陌生人拉仇恨,工作一年多,被社会教训了几次,学会了克制,我只是用蔑视的眼神瞥了男人一眼,发现他也在偷瞄着自己,目光狡黠,透着一丝精明。

后来,安静告诉我那个男人叫大伟,她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大伟人倒是不坏,对我挺关心的,就是好喝酒,脸有点急。姐,你说我俩在一起,能行吗?”安静说。

“现在对你都这个态度,以后保不准什么样子,我不同意。”我态度坚决,一如既往得在安静面前表现着自信。

但是这次安静没有立刻表态,她踌躇不定,犹犹豫豫了半天,才说:“姐,我想想。”

进了腊月后没几天,我接到了安静的请柬,说她年底准备结婚了,男方就是那个大伟。

我因为当时正在外地出差,没能赶回去参加安静的婚礼,但是给她包了个大大的红包,并祝福她新婚快乐,幸福美满。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安静的婚礼办得可热闹了,她和大伟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样子,让现场的人都很羡慕。我听了没吱声,想起和安静说过的话,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谁狠狠搧了一巴掌,多少天都不自在。

可没想到,才过半年,生活就替我还了手。

第二年的夏季高温假,我又回到小镇休假。天气依旧是一样的炎热,并没有因为谁说了哪些错话,谁做了什么错事而改变。第一天,我好好得在自己的闺房里睡了一大觉,直到太阳偏西,才起床。第二天,陪着妈妈逛街。街面上人流比往年要多,街道两边的楼房在不断地加高,小镇终于搭上了房地产这列快车,开始要轰隆隆地跑起来。小镇虽然不大,但是几个店铺走下来,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中午。当走到“欧韩小铺”时,王姐还在。说到安静,王姐不无羡慕地说:“哎,你看看人家安静,结婚没几天就不干了,哪像我们,哪怕是挺着大肚子,拖拉着孩子,也得一天天劳心劳肺的不停忙活。”

等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就问妈妈怎么了。妈妈一脸忧伤,眼圈竟然有些红红的,沉默了好半天,才和我说起安静一些零零碎碎的情况。

安静怀孕之后,大伟就让她辞了工作,回家成了全职太太。说起大伟这个人呢,还不坏,干活能下得去辛苦,头脑也活泛,自己开了家经营五金的小门市,雇着一个店员。但是这个人脾气不好,大男子主义,在家里,对安静颐指气使,如果安静稍表现出不满,就破口大骂,后来还经常动手。安静呢,开始还往娘家跑,但是后来似乎慢慢习惯了这种方式,变得忍气吞声起来。

我听了非常的气愤,立刻就要去安静家里给她讨个说法。可被妈妈拦了下来。妈妈的意思很明确,那是安静的家务事,再怎么着人家也是两口子亲,你去了算是哪门子神仙呢?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安静受气?我们就无能为力了?”我心有不甘地嚷嚷着,可冷静下来之后一想,现在自己也确实是无能为力,去了能做什么?顶多是在情绪上发泄一下,在语言上支持一下她。

没想到,傍晚的时候,安静突然来家里了。她穿着肥大的孕妇服,罩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走路的时候,两只脚向外撇着,身子随着腿的迈动,左右来回扭着,像只在平地上漫步的企鹅,脸上倒还红润着,上面有几块褐色的妊娠斑,和她的小塌鼻子相呼应着。

“哎呀呀,你这么沉的身子,怎么敢跑出来啊。”妈妈一看安静,赶紧走过去,像扶过马路的老太太一样,把安静小心翼翼地扶到客厅里。

安静站在沙发的边上四处睃巡着,我知道她是在找我。原来她都是直接往我卧室里闯,但是今天她却没有,不知道是怀孕的缘故,还是时间长了不见面有些拘谨。

我没想到安静会来,兴奋地跑过去伸开双臂想和她抱一抱。可是隔着硕大的肚子,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腰,于是只好拍了拍她胳膊的两侧说,“静,姐可想你了。”

安静听了,两只眼睛竟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我茫然地看着安静,马上明白了她心里委屈,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能劝她忍气吞声要安于天命?劝她学会自立而劳燕分飞?责怪她当初不听自己的话是咎由自取?我感觉和安静突然陌生起来,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莫名的河流,两个人站在河的两岸,时光像无声的水流一样崩塌着堤岸,让我俩渐行渐远。什么原因,心里乱糟糟的也想不清楚。好半天我才伸出手去,帮安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看见安静的眼睛还是像以前那样清澈,但是眼光有些涣散,在眼底的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我扶着安静慢慢地坐了下来,安静斜倚在沙发上,四肢向外,有如一条微缩版的袋鼠。

“大伟送你来的吗?”妈妈问。

“他出去喝酒了。”安静说:“所以我才有空出来看看然姐,一会儿我就得回去。”

“静,最近生活的还好吧?”我看着安静楚楚可怜的样子,慌忙中竟说了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哎,理想和现实差得太远,将就着过吧。”安静苦笑了一下。

“女人呀,就是不容易,”妈妈边拿水杯给安静倒水边说,“先将就些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后,就好了,孩子是父母的骨血,疼孩子就得疼妈。”

“这年头,谁将就谁啊,凭啥委屈自己。”我哼了一声说,可我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安静的还是说给自己。

那天安静表现的很异样,似乎有一肚子的抱怨,却只能憋在心里,没法说出来,说话期期艾艾、目光游移不定,弄的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安静坐了有一杯茶的功夫,就又挪着身子回去了,我紧紧攥着她的手,把她送到街口,打了一个出租车。我看着她费力地钻进车子,回过头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车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后的日子,由于疫情的出现,我三年都没有回家。在这期间,和安静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在通话的时候,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时间一长,两个人的关系竟渐渐有些生分了,再往后,安静换了手机号,干脆没了联系。只是在和妈妈平时微信视频聊天时,偶尔听到安静一些情况,也是断断续续、零七碎八的。我只知道我们见面后不久,安静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但是并没有像妈妈说的那样,给安静带来命运的转机,大伟一家人对安静的态度依然不好。又过了一段时间,妈妈告诉我,安静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安静,大伟每个月支付一定的抚养费。妈妈说,离婚是安静主动提出来的,这次安静表现的倒是很有骨气,她没哭没叫,没打没闹,离了婚后自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单过。

安静变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妈妈讲述中的人。

回到家里,妈妈打开电视机搜索着频道,她正在追着某个省台播出的一个连续剧,时间掌握的很准时,她锁定频道后,一边后退几步坐在沙发上,一边给我介绍着剧情。我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心里还在担心着安静。她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这几年是怎样拖着个油瓶子过来的?进了看守所,如何能熬的过去呢?

“她进去了,孩子怎么办呢?”我突然问妈妈。

“可你还别说,自从安静被抓进去之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妈妈盯着电视屏幕答非所问,里面的男主和女主正因为什么事情,发生着争吵,剧情进入了高潮的样子。

“他,你说谁啊?”我问。

“还能说谁,安静的那个前夫大伟呗。”妈妈颇为不屑一顾,说完还撇了一下嘴。

“你说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脱胎换骨、立地成佛啦?”我说。

“成佛不成佛我不知道,但是对孩子确实是好了。”妈妈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了一些,电视屏幕上的男女主们夸张的表情配着低低的音量,像是在压低声音怒吼。

“你是说她前夫把孩子接过去了?”

“安静被抓之后,大伟就把孩子接了过去,听人家说,他现在对孩子可好了,和原来判若两人,那天我上街,也看到他从幼儿园接孩子回去,抱着孩子那个亲啊。没离婚时也没这样啊,问问他从孩子出生到离婚,他一共才抱过几次啊!”

“也许是良心发现了吧。”我对妈妈说。

“但愿如此吧,那样孩子还好点,至少不会遭罪。”

第二天傍晚,妈妈从外面回来,刚进屋,在玄关那里一边换着拖鞋,一边忙不迭地喊着:“小然,小然,安静出来了。”

我正躺在床上刷手机,听妈妈一说,忽地一下起了身,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拉开卧室的门问:“安静出来了,是取保候审吗?”

“什么取保候审啊,根本就没她什么事,是大伟酒后开车肇事,安静给他顶的包。”妈妈满脸气咻咻的样子。

“什么,安静给他顶包?”我一脸愕然地说:“她脑子有病了吧?”

“可不是吗,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妈妈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粗气,“大家都觉得可气,说安静是烂泥巴扶不上墙。”小镇太小,消息传播的快,东街谁家刚打了孩子,哭声还没停止,西街就有人打听这孩子又惹什么祸了。

“安静真的是不争气,大伟对她那样,她居然给他出面去顶包,不跺着脚解恨就算对的起他了。”妈妈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拉着门,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里,脸阴沉着,像一尊门神。好半天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后狠狠摔上门,退回了卧室。我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外面。在记忆里,小镇小巧而温馨,一条街道,狭窄而整洁,两边分布着二层高的楼房,都覆盖在繁茂葳蕤的高大树木之下。没想到几年时间,小镇彻底变了样,像烤面包发酵似的一下子膨胀起来,楼房的高度像竹竿一样节节攀升,街道两边行道树仍然繁茂葳蕤,看上去像是一件高贵的礼服上被镶嵌的一道道镂空的蕾丝花边。现在一幢幢高楼就矗立在眼前,似乎拉近了我和小镇的距离,可我心里清楚,我和小镇的隔阂越来越大,已经彻底陌生了。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妈妈打开后一看,是安静。妈妈赶紧把她让进屋来坐到沙发上。她的头发蓬松着,刚刚洗过的样子,软软的缺少光泽;原来椭圆形的脸像是被抽了脂,稍显塌陷,有些残白;两只眼睛黯淡无光,充满着迷茫和忧伤。她穿着一条黑色筒裙,搭配一件粉红色的薄毛衣,表面有些起球;肉色的长筒袜,右小腿那能看到被抽去了一条丝线,像是皮肤上划出一条划痕,整个身体微微蜷缩着。胡天八月即飞雪,北方的小镇,十月份夜晚的气温毕竟有些低了。

看得出,她试图努力把自己打扮的尽可能得体一些,刻意晚些时候出的门。

“这么晚来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安静说。

“没事,没事,小静,你这么说倒是见外了。”妈妈忙不迭地安慰她。

“听说然姐回来了,我来看看她,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安静说的很忸怩,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她也是前两天回来的。”妈妈拿起茶几上的茶杯给安静倒上了水。

我从卧室出来,安静坐在那里没有动,她瞅了我一眼,刚踫到我的眼神就立刻把目光转到了电视屏幕上。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本来还在生着安静的气,现在看见她瘦小、枯寂,像只被抛弃的宠物猫一样,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沙发上,就不想和她说一些虚与委蛇的话,内心的愤怒让我一开口就直奔了主题,连珠炮似的向她开了火。

“你怎么这么蠢呢?替他顶包,你心里放不下他啊?他都又成家了,你还能和他重修旧好吗?”

安静见我疾言遽色,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也不答话,两眼盯着电视的屏幕,眼珠儿却没有随着画面的变化而转动。她坐在那里,把水杯不时端到嘴边轻轻抿一小口,过了好半天才说:“姐,你别生气,世事无常,我也不知道为啥能走到了这步。”

“那你对他还有感情?”看见安静的样子,我又有些于心不忍了,于是平缓了语气问她。

“我对他有感情?我现在只有恨。”安静低着头用一根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着长筒袜上的那条裂痕说,“我本来只是想过一个安安静静踏踏实实的生活,没想到被他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你是怎么……”,我是想问你是怎么走到这样悲残的地步的?可又怕安静听了会多想,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人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犯傻。”安静听出了我的意思。“那时候他嘴巴甜,话里带蜜,经常几句话就把我说的熨贴、惬意,像是五方六月喝了一口冰镇的可乐,那舒服的感觉打着嗝的往外冒。”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我感慨地说。

安静两腮轻轻鼓了几下,脸上倏忽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在苦笑,但很快消失了,她用手把自己前额上的刘海儿向上捋了捋,接着说道:“姐,其实刚开始还是挺好的。婚后,我们在西街开了一家小五金门市,他脑瓜子转的快,接受能力强,五金门市经营的挺红火。我在家里不和他争权,在外面处处维护他的面子,那时候自己真得挺满足。”

说到这里安静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在回味那段幸福的时光,又像是自己在否定过去不堪的往事。好半天她才又睁开眼说道:“在我怀孕之后,他突然改变了态度,对我非打既骂,这些情况原来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说。等我生下我姑娘后,他居然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还在河南租了一间房子,两人开始同居了。”安静说着说着突然提高了声调,像是在质疑,又像是在声讨。

我拍了拍安静的肩膀,用赞扬的口气对她说:“这样的渣男,离开他就对了。”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法院说是在哺乳期,不予受理。可由于我的坚持,离婚手续很快就办了,孩子判给了我。”安静说完摇了摇头。

“那还有什么留恋的啊?”我看着安静不解地说。

“姐,难啊!再加上有了疫情。咱这儿虽然偏僻,但是受到疫情的影响也很大,各公司都在减人,轻手利脚的人找工作都很难,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找工作就更难了。”

“没事,再挺一挺,疫情很快就会过去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挺好,现在大城市里的单亲妈妈有很多的,人家过的都很幸福。”我安慰着她。

“姐,你还没有孩子,所以你不知道这里面的难处。别看他对孩子不好,可有时候孩子吵着想爸爸,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了。”

“那你就不想想,你进去了,孩子就不想你吗?”我听了安静的话,一下有些火了,对着她嚷了一句。

安静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消尽了先前所有的喜怒哀乐,凹陷的眼窝突显着她的憔悴。好半天才略显无奈地说:“哎,姐,谁愿意担个犯罪的名啊?谁愿意去那个地方啊?那天他撞了人后,就跑到我租住的地方给我说好话,跪着苦苦哀求我。他求我说,他喝多了酒,是因为想起了我,觉得对不起我。说这话我倒不太相信。但是他又说,如果他进了监狱,就没法付给我孩子的抚养费了,你一个人能养活好孩子吗?你难道让孩子跟着你受罪吗?他这句话让我彻底破了防,我觉得一个男人挣钱总比女人容易,这才答应了他。他保证,我给他顶包进去之后,他一定会好好待承孩子。”安静停顿了一会儿又有些惋惜地说:“没想到,警察找到了一处监控,还原了事情的真相,把他抓了进去,又把我放了出来。”

我心里一紧,差点掉下泪来,脸上也火辣辣的,为自己刚才的态度而羞愧,我觉得自己既愚蠢又自私,自己在外面打拼这些年,应该更清楚像安静这样的女人目前在社会上的艰辛和无奈。

“静,日子虽然艰难,你一定要挺下去。”我坐在安静的身边,搬过她的身体,让她轻轻地依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拉过她的双手,轻轻地摩挲着。像小时候那样,每当安静受了委屈时,我总是把她这样搂在怀里。安静的手虽然还保有年轻女人那种特有的柔软且富有弹性,但是已经有明显粗糙感了。

安静在我的身上靠了一会儿,就直起身来,她仍就让我攥着她的双手说:“姐,我挺得住,虽然苦一些、累一些,经过这几年的磨炼,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想想我小时候的父母,每天受苦受累,努力地去赚钱,他们佝偻着瘦小的身躯,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下,但是他们一到家,看到了我,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就舒展开来,腰板也直了。到现在我才明白,支撑着父母面对苦涩生活的原因,是对于自己孩子的爱,是对未来的希望。”

妈妈早已润湿了眼睛,她忧心忡忡地插了一句:“小静,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安静苦笑了一下说:“这世上的路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和妈妈谁都没有说话,我们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和安静说些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她,凭我们的能力,目前任何形式的关心,都是毫无意义的,帮不上安静什么忙,也给她指不了以后的生活方向,只能听听她的故事,在心里为她发出一声叹息。

安静又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地告辞走了,因为家里还有孩子。我仍就拉着她的手把她送到街口打了个出租车,在临上车时,安静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她说:“姐,你放心,我会很好的,对于苦难,每个人如一片枯叶之于漩涡,只有去努力面对它,而没有选择的余地。”说完她笑了一下,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也涌现着希望的光芒。

我看着出租车渐渐消失后,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星光璀璨,一颗流星一闪,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就如这漫漫星空,有人生活的星光熠熠,有人生活的黯淡无光,自然也会有人无奈地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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