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丰杰用鼠标关闭了电脑上打开的所有文档,然后点击电脑左下角“开始”按钮,在弹出的窗口里选择了关机。他没用快捷键,就是想趁机活动一下有些僵硬了的胳膊。他一边看着屏幕上各种图标一齐消失,一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等微软那个旗形图标像飘动的心思一样也消失之后,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心下班了。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是个天井式的高层建筑,只不过中间天井的位置被电梯间所代替。四面八部电梯,方方正正。整幢大楼里的人都从这一处通道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轿厢沿着轨道不停的上下运动着,像是洛阳铲正在钻探着幽深的探洞,而一个个人就是被洛阳铲挤压后带进带出的一粒粒尘土。
连丰杰公司的位置在第十五层,算是中间楼层,所以等电梯的时间不是太长,他随着人流走进一部电梯,很快地下到一楼。电梯门刚一打开,里面的人仿佛是一群蚂蚁爬出洞口一样拥挤着走了出去。有的稍做短暂停留,像蚂蚁似的摇动着触角,来回打探一番;有的则头也不回,急匆匆的四散而去,奔向各自的目标。连丰杰在人群里挺着脖子左右看了看,辨别出方向后就径直从大厦西门走了出去。他在大厦的外面稍微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是临近傍晚的时刻了,此时太阳西沉,早已收敛起了正午时洋溢的热烈,像一个喝醉了酒的汉子,红着脸,正慢慢地捱回家去。
出了大厦再往东走不到四十米就是K100路公交的一个站点,连丰杰每天都是坐这路车上下班的。这时正好有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公交站,连丰杰紧跑几步,在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刻赶到了车下,司机看见了他,把车门又“咣当”一声打开把他放了进去。连丰杰一边用手机在刷卡机上扫描着一边对司机说了声“谢谢”,等听到一个标准女中音“普通卡”后就顺着车厢往后走,一直走到车厢的最后边,他才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他坐公交车总喜欢坐在车厢尾部,地势高,可以看到公交车里的全景。疫情之前,每班公交车里都会挤的满满当当,乘客像是被硬塞进来一样,从后面望过去,一个个脑袋就像是秋后向日葵盘上的黑瓜子拥挤在那里,偶有几个染发的,倒象是还没跌落尘埃的残花,蔫蔫巴巴地夹杂在里面。有了疫情之后,人们似乎改变了出行方式,乘坐公交车的人明显少了很多,车厢里零星地坐着几个人,脸还被口罩捂的严严实实,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手机屏幕,整个车厢显得异常安静,只有司机座位后面显示屏播放的广告像个熊孩子一样,在那里自顾自地热闹着。
连丰杰坐稳后也拿出手机开始刷微信。先是点开朋友圈,浏览里面更新的内容。很多是转发的心灵鸡汤,再就是这惨了那怕了谁谁又尴尬了的自嗨式自媒体推文。连丰杰有时候也看,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还会在上面发几条评论,喊几句,骂几声,减压效果相当明显。他感觉这些推文是治疗抑郁症和自卑症的良药,看一会儿就会让你幸福感满满自信心爆棚。还有一部分是晒美食的、健身的、出行自拍的以及家庭幸福指数的等等,反正每个人在里面都尽可能地展示着自己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似乎不称心的事情永远都是落在别人头上。他想微信真是个好东西,在微信中,再悲惨的人生,再凄苦的生活,再多舛的命运,也都能让人笑着活下去。可说是朋友圈,其实除了经常联系的那几个人之外,里面有很多人连丰杰现在根本不知道是谁。这些人中有些肯定是很熟悉的,有些是因为一个什么场合互相加的,可大家基本上都不用真名,也很少用自己本人做头像,加之平时没什么联系,所以慢慢就分不清了。但是又不能随意地删除,说不准你删除的对你来说恰恰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既然在朋友圈里,那就当朋友对待好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手机屏幕上方指示灯轻轻闪了一下,显示微信有更新。连丰杰赶紧退出朋友圈点开微信消息,一看是初中同学群里有新消息了。
连丰杰加入的微信群有好几个,除了单位的大群和自己的两个工作群之外,最多的就是同学群了。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都有。当然他都不是群主,都是被别人拉进去的。在这里,他见识到了群众的强大力量。就拿小学群来说,他当初能记住名字的人都没有几个了,但是有一个人把毕业照发在了群里,于是大家按图索骥,人找人,人寻人,人拉人,像传销一样不断拓展下线,没几天的功夫,五十多人居然都找齐了。一开始,群里热闹非凡,只要是有一个新成员加入,马上就会有一堆人献花、点赞、拥抱表示欢迎。真有一种久别重逢后的亲近感。大家嘘寒问暖,不是问前些年去哪里发财,就是问这几年在哪里高就,资产几多,官至何位。有一种大家庭里唠家长里短的感觉。逢年过节,群中的几位大佬还会发红包。大家抢红包,拚手气,十块八块不嫌多,三分二分也是爱。没抢着的表示遗憾,抢到手的表示感谢,各自表达感受的语言和方式五花八门。直白的、诙谐的、幽默的,加上那些夸张的动图,不禁让人热血沸腾。但是没过多久,新鲜感过去之后,大家都好像疲劳了一样,没有人再在群里发言,整个群像是一锅沸水被釜底抽薪后快速地冷却下来。中间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人发个言想活跃一下气氛,但是根本没有人回应,整个群像一潭死水,惊不起半点波澜。现在除了有人偶尔发个寻求点赞拉票的链接之外,整个群成了一个发布哪位同学新婚大喜、哪位同学又喜添新丁、哪位同学的父母不幸故去的告示牌子。不过这里发的每一条告示可不像是寻求点赞那么简单,字数少信息量大,每一条信息其实就是一张催款单。你说假装没看到?那是不可能的,很快电话就会打过来,先是寒暄再切入正题,这个份上了,你还好意思说不知道吗?
“吱嘎”一声,公交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连丰杰的身体猛地向前冲了一下,下巴差点撞在前排座椅上,多亏他及时用右手扶住了前面座椅的靠背。他伸长脖子向外看了看,原来公交车到了赤城四中的门前。现在刚好是学生放晚学的时间,接学生的家长都把车随意停靠在学校附近的道路上,乱糟糟的一片。没接到孩子的车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不动,接到孩子的家长到处寻找空隙把车开出去,乱哄哄的像是退潮时海岸上的一群螃蟹杂乱无章。刚才就是一辆白色小汽车硬加了个塞儿,差点和公交车造成两车相撞的交通事故。车里的人谁都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这里每天这个时间段都是这样,大家已经习惯了。之前连丰杰自己开车上下班时,可以绕开这段路,从学校后面那条街走。但是后来油价飙升,他有点承受不起,所以就改坐公交车了。车是分期付款买的,现在老老实实地停在车位上,成了家里一个高档的摆设。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堵的慌,直骂社会险恶,套路太深。买房时,开发商捆绑了车位,他本来是想退房了,可售楼小姐字字珠玑得向他保证说,现在车是家庭必备品,以后车位肯定是一位难求,现在买到就是赚到。他头脑一热就多花了十多万买了下来,有了车位,又咬咬牙搭配上了一辆车,结果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连丰杰点开微信消息,一看果然是一条群公告。
通 知
在举国欢庆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之际,刘晓天同学和媳妇常娅喜得贵子,定于某年某月某日(农历几月初几)中午为其子举办百晬庆典,与国同庆,刘晓天同学携家人诚挚的邀请同学们参加儿子的祈福喜宴,地点赤城泰盈宾馆。后面联系人、联系电话一应俱全。落款是马家营子中学政务局(群主发公告时启用的名称)。马家营子中学是连丰杰的初中母校,但是现在已经合并到其他学校了。
连丰杰看完消息后把手放在脑门上轻轻拍了拍,咧着嘴在心里暗暗叫苦——完了,这个月又超支了。他和妻子两个人每个月的薪资加起来不到八千,每月的固定支出有4000多元的房贷,2000多元的车贷,其余的还有水费、电费、燃气费,宽带费和取暖费。这些虽说不是每个月定期支付,但是都得提前预付,否则就自动断供,尤其是取暖费,更是惹不起的主,介时就是一泡大钱,迟交一天就收取一定的滞纳金,所以平时就得攒出来。可目前他们在这个项目上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呢。 两个人的日子平时过的就紧紧巴巴,每个月把工资精打细算,像一条纤细的滴灌管道精准地浇灌着生活这棵脆弱的秧苗,即使这样,一些意外的增支截流仍然让生活显得很窘迫。让他们最最心怀忌惮的就是随份子,这个不定期出现的债主,就像是在整条管道上不知何时会突然被割开的一道道分流的口子,无不影响着终端的生活质量。这个月才到中旬,他们已经随出去四个份子了,妻子的一个表弟结婚,拿了500元,自己的表弟考上大学意思了300元,一个高中同学父亲病故是200元,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喜迁新居乐呵了200元,这是本月的第五个,还不知道大家要随多少呢。
公交车终于驶出了拥挤的路段,速度明显快起来,道路两旁葳蕤的行道树和细高的路灯杆被飞快地甩在身后,就像是固步自封的事物必然会被高速向前的时代车流所抛弃。对于微信群,连丰杰有好几次想干脆退出去算了,但是最终都没有退。原因一个是怕以后大家见了面自己没法解释。现在这个社会是一个需要每个人高度参与的社会,谁也不能“两只眼睛朝天,一个鼻孔出气”的过日子。二是他怕退出去之后,会错过一些重要的信息。虽然大家都知道现在所谓的礼尚往来,其实就是捆绑在“红色人情的锁链上”。可知道也没用,有些份子是必须要随的,而且随多随少,是很有讲究的。不是你只要掏了钱,人家就一定会高兴,弄不好,你掏了钱还惹得人家不高兴,还会落下一身的埋怨,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样的亏连丰杰已经吃过几次了。大家在一起,可以商量一下怎么随,随多少,这样大家谁都不至于尴尬。就像是海里面处于食物链低端上的鱼一样,如果在一个大鱼群里,每条鱼都是弱者,但是每条鱼都有生存的希望,如果单独地游在海里,不仅显得格格不入,而且还会成为众矢之的很快被消灭掉。
连丰杰刚来赤城的时候,他还没结婚。初入职场,心气高,热情有,工作也积极,加上单身轻手利脚,所以每当有出差的机会领导往往派他去。有一次出差,当天正好单位里有个老同事的孩子结婚。他想动身之前先去婚礼现场把份子随上,虽然在单位和这位老同事平日里交往不多,但是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礼节不能落下。他让出租车特意绕路去了酒店。连丰杰是个有心的人,他也想看看人家结婚的场面,给自己积累点经验,免得轮到自己的时候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只见酒店门口立着高大的彩虹门,上面拉着横幅,写着恭贺某某和某某新婚大喜的标语。他顾不上细看,匆匆穿过彩虹门进入大堂,按着导引牌的方向直接奔向宴会大厅。大厅里最显眼的是一个粉色圆形拱门和两排鲜花柱,中间铺着猩红地毯的T台直通向宽阔的舞台,T台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张张餐桌,大厅门口边上并排放着两张桌子,上面铺着红布,桌上的红色牌子写着“迎宾签到席”。婚礼现场以粉色和红色为主,既浪漫又高雅还喜庆。但是喜庆中又有些冷清。整个大厅除了几个服务员穿梭着往每个餐桌上摆放物品之外,再就是迎宾席后面坐着两个人在边抽着烟边小声说着什么,写礼的簿子摊开在桌子上,还没有人在上面落笔,一个个红格子像一张张大嘴在等待着有人进去把他们填满。连丰杰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期间陆续得从外面进来一些人,到签到席前翻看一下礼簿后又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连丰杰感觉很奇怪,都已经八点多钟了,怎么没有几个人,更没有掏钱写礼的。他还想再看一会儿,可出租车司机在外面总是打电话催,于是他走到礼桌前,迟疑了一下,掏出三张老头票,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按往常的惯例,这种情况单位里的人随得都是二百,这次他多掏了一张,虽然有点心疼,但是也觉得很有面子,不自觉地过了一把土豪瘾,似乎和老同事的感情自然而然得又上了一个台阶。
过了几天连丰杰出差回来到了单位,在楼道里正好看见那位老同事和另外一个人从楼道的另一端走过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着兴致颇高相谈甚欢。连丰杰想自己随了份大礼,但是没吃宴席,对方见了一定会好好地客套两句。他想着心里不免有点得意,在心里开始盘算着等对方客气的时候,自己该怎么样谦虚地回话。他侧身站在楼道里,两只手轻轻地垂在大腿两侧,用中指不停地摸索着两条裤缝,准备随时伸出去紧紧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老同事也看见了他,但是没有任何反应,在即将和他擦肩而过时才停了下来,刚才还是春意盎然的脸一下子像是被熨斗熨过一样,平展的没有一条褶皱,阴沉的摸一把就能流出水来。等另外一个人走远了一些,老同事才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小伙子,教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以后再写礼的时候,那点儿钱别总是冲在前面。说完头也不回地撵前面的人去了,只留下连丰杰懵逼一样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因为这件事,连丰杰郁闷了很多天,像做错了一件大事一样,在单位里见到人总是感觉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那以后他再也没第一个写过礼,随份子时也都随着大伙来。对于那位老同事,直到现在想起来,他仍然觉得很内疚,好像欠了人家多少钱似的。
手机屏幕上方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烁着,不断得有新消息传来,初中同学微信群里又出现了久违的热闹场面。有直接打出文字恭喜的,有献玫瑰花的、也有放鞭炮的、有伸大拇指点赞的,各种图片动感实足,画面斑斓璀璨,看的连丰杰心旌荡漾,也随手打了两个字:恭喜,其后又送出了一枚彩弹。小彩弹像只虫子一样,身体蠕动了几下然后“膨”的一下弹了出去,紧接着就有五颜六色的小纸条从手机屏幕的顶端徐徐飘下,煞是好看。等屏幕恢复平静之后,连丰杰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话说了出去,彩弹送了出去,但是最该解决的问题却没有解决。他最关心的是这次要随多少钱?最担心的是这个月还会不会再有随份子的?最闹心的是到哪里弄钱去?
连丰杰老家在农村,从小就是个本分务实的孩子,读书时也没什么远大理想,就是想着靠自己勤奋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有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家庭和睦,孝敬父母,待人友善,与世无争,把日子过的简单一点就好。没想到工作之后才发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社会就像一只大手盘着一个核桃,无情的玩弄,肆意的揉捏着自己;生活就像一个强奸犯,经常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把你撕扯的衣不蔽体。当然这后面都离不开那个教唆犯——钱。俗话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可现在给钱也不行,还得看钱多少。
今年三月份,连丰杰的大学同学李响结婚。说起李响,连丰杰自认为是人生中结交的最铁的一个朋友。读大学时,两个人都不能说是好的像是亲兄弟,而是两个人好的就是一个人。 两个人的个头差不多,处事都比较低调,脾气秉性也相投,在学校时两个人基本上是形影不离,吃在一起,玩在一起,衣服不分你我,连平时家里给的生活费也都放在一起,以至于让有的同学怀疑他们俩个人是同性恋。毕业后,连丰杰在赤城找到了工作,而李响签约在康城的一家私企。虽然两个人分处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中间远隔千山万水,但是并没有因此搁浅两个人友谊的小船,几乎每天晚上两个人都在手机上唠嗑,一条条短信、一条条语音像是一只只萤火虫,飞翔在夜空。这种火热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连丰杰结婚之后。在连丰杰结婚的时候,李响还特意请假赶来赤城为他当伴郎,并且给他包了个大红包。
今年三月份,正是连丰杰所在公司最忙的时候。那段时间因为国内疫情控制的好,国外疫情严重,很多业务都从国外回流到了国内,所以公司订单特别多,业务量也大,公司里每个人都是加班加点的赶工,公司要求员工没有极特殊情况不能请假。但是,在李响结婚的时候,连丰杰不顾和主管差点撕破脸皮也请了假,飞到康城参加了李响的结婚庆典,也给他还了一个大红包。
让连丰杰没有想到的是,他回来后的第三天,李响就给他发来了一条绝交的信息:兄弟,这些年的感情就值2000元吗?我真的看错你了,你想想你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不到4000块钱,就给你包了2000块钱的红包,搭上去你家的车费,差不多是我大半个月的薪水,你要知道,那时候的钱多硬啊!你现在早都成家立业了,多少也有些积蓄了吧,可你就给我包了2000块,打发要饭的吗,真得让我寒心了。我算看清了,现在的人一沾钱都是这德性,咱以后别联系了!
连丰杰看到短信后一头雾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赶紧给李响回拨过去,想解释一下。电话里听到的却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他隔了一会又连着拨了几次,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提示音。他又试着给李响发微信,但是屏幕上很快就弹出一个红色圆圈,里面加个“!”,下方随即显示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的提示。连丰杰知道李响已经把自己拉黑了。开始几天连丰杰显得忧心忡忡魂不守舍,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即使打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能说什么呢?认错?道歉?再补发几个红包?可自己有什么错呢?再给多少钱才能体现出这份友谊的价值呢?虽然这么想,但是连丰杰并没有死心,这些日子,他只要是手上不忙,想起来就拨打一下李响的电话,虽然手机里每次还是传出“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但是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不定期地拨打着电话,他始终珍惜着他们之间的这份友谊,也期待着李响有一天还能惦记起他这个朋友来。
“温馨家园,温馨家园这有没有下车的?”司机在前面喊。司机可能是看到前面公交站台上没有人等车,试着能不能节省点时间。司机一连喊了几声,见车厢里没有人回应,司机就加了加油门,公交车耸了一下像打了个瞌睡一样又向前冲去。下一站就是富贵园小区,连丰杰就在那里下车,往东穿过一条街然后再往北走上七八十米就到了自己住的小区了。通常只要是听见公交车到达了温馨家园站点,连丰杰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会主动地走到车门那等候。但是今天他却不愿意动弹,甚至想到干脆就这样一直坐着算了,好像不下车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他打开手机微信支付页面,刷了指纹密码,在支付页面里看到钱包两个字下面,显示着一串五个数字:¥112.64,中间要是没有小数点多好,他想。手机里虽然钱不多,但是只要是再没有别的额外支出,他俩撑到月末还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现在问题就摆在面前了,这就让人有点难堪了。拉下脸来和单位里的同事张张嘴?他把和自己经常接触的几个人在大脑当中快速地过了一遍,摇了摇头,自己先否定了。别看大家平时在单位里整天嘻嘻哈哈好像是关系很近,甚至私下里两个人还会说些“只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那样的悄悄话,但是实际上每个人的外面都包裹着一层硬硬的壳,和别人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你千万可别以为人家和你说了几句悄悄话,就觉得他是知己是兄弟,不信,你说几句领导的坏话,保证不出两天,一定会传到领导的耳朵里。公司里同事之间就像是生活在同一个蚁穴里的蚂蚁,大家只不过是一种共生关系。当有人遭遇到不幸的时候,虽然别人也会在语言上安慰你两句,给你吃颗宽心药丸,喂你一碗心灵鸡汤,但是绝对不会产生真正的共情,尤其是在钱这个问题上,千万别谈钱,谈钱必伤感情。 这也难怪,现在大家都差不多,家里基本上都是月月光,即使有人能攒下几个钱,也不会写在脸上。退一步讲,就算你知道谁家有余粮,但是你好意思开口就借吗?人家借给你了怎么说,不收利息吧,说不过去,人家又不是布施赈灾,支锅散粥,广结善缘;要点利息吧,钱虽不多,可好像人家是乘人之危,放高利贷似的。
车厢顶上的灯突然亮了,整个车厢里立刻被橘黄色的光线塞满,影子被挤成薄薄的一片,随着车身晃动在车厢里鬼魂般飘忽不定。连丰杰感到有几分晕眩,他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才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下来。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门前的霓虹灯渐次点亮,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点燃夜色的虚幻浮华,终究比白日的城市多了点飘渺的希望。街道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灯光闪烁,连接成一条长龙直刺向无边的夜空,连接着天上宫阙的寂寞和人世间的繁华。极目远眺,整座城市相互叠加,交汇贯通成一个整体,但是目之所及,人、车、树、楼等等无不在这夜色中相互依偎,而又相互孤独着。公交车在车流中慢慢地行驶着,迎面出现的一座人行天桥上,有一幅巨大的公益广告:三口之家,一个小女孩身穿花裙,甩着马尾辫,分别牵着父母的手,父母分列在她的两侧,各举起另外的那只手和过往的人们打着招呼,面色祥和,透着幸福满满的微笑。连丰杰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觉一阵隐隐头痛,像是被念了紧箍咒。他用右手捂着额头,两片嘴唇快速地翕动着,发出轻微的“啪啪啪”声,像是在念经一般,忏悔着内疚,倾诉着无奈。连丰杰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上学时父母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等你工作后我们就省心了”。连丰杰知道父母的心思,把儿子供出书来就能脱离开农村,他们自己也可以跟着沾光过上好日子,可没想到毕业这么多年他不仅没能改变父母的生存状态,还让父母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前几年结婚买房时,父母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和亲戚朋友借了些,才勉强给他凑足了首付。父母这几年在老家拼命似的为他赚钱还债,省吃俭用,生活比以前更为艰苦。但是他却无法改变他们,甚至每年鲜有机会回家看望一下父母,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就如他不知道一般,好像只要是他不知道,父母两个人就能过的很好。
“乘客您好,富贵园站到了,下车请走后门,注意交通安全……”。随着带有磁性的女中音的声音传来,公交车停了下来,车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连丰杰一机灵,马上像只跳羚似地跳起来,几步迈到了车门旁,用手一点车门处的横杆,“蹭”的一下窜了出去,结果差点撞上一对正好从这里经过的男女。女人吓的“啊”地叫了一声,双手紧抱在胸前,男人赶紧扶住女人,然后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现在的公交车司机,根本就不把车停靠在站台里,他们就是在外侧行车道上随便一停,让乘客上上下下,真的很危险。连丰杰赶紧冲他俩点头笑了笑,表达了歉意,两个人才一脸不满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身后公交车也知趣的“咣当”一声关上车门,老旧马达“突突突”地响了几下,像是一位与世无争的隐者又融入进了滚滚的车流之中。
连丰杰尴尬地跨过一道铁护栏,进入了街道两侧的人行道,他垂头丧气地走在黄色的盲道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身前身后不断地变换着,心里暗想,曹操背时遇蒋干,蚕豆背时遇稀饭 ——真是倒霉透了。
“叮”的一声,手机响了一下,连丰杰知道是又有新的消息传来,但是他不想去看了,他已经不再期待有惊喜的事情发生,只希望不要有突如其来的烦恼就好。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距离,大脑里一片混沌,似乎被一股股声音的洪流包围着,谴责声、谩骂声、嘲讽声……,嘈嘈杂杂、沸反盈天,任他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这股洪荒。倒是手机屏幕上方的指示灯还在不停地闪烁着,黄色的光亮中透着一丝温暖,又像是一只调皮孩童的眼睛,不停地眨着说,点击我啊,给你惊喜。他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内心的好奇,打开手机,解锁屏幕,一看是传来一条短信信息:【xx银行】根据您房贷良好的还款记录,可申请一笔续贷,本月调整利息,最低4.9厘,最高10万。如需办理,请回复Y。退订回T。
连丰杰眼前不禁一亮,心情豁然开朗,像长久潜在水中露出头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快要溺毙时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样看到了希望。他想都没想这样做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就赶紧在手机上操作起来,像一个饥饿濒死的人看见了一块鸦片,哪怕知道是毒药,也要先吃下去。他一边走一边愉快地按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脚步也迈得极为轻松,他感觉街边上的路灯格外的亮起来,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