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之事,向来被国人尊崇为人生中两件极为重要的大事。而白事尤为重要。不论是隔代的恩怨还是旷古的仇恨,一句“死者为大”足可蔑视一切。婚姻不如意,或许还可以另嫁另娶,死亡绝不会有第二回,自然不能与之相比。红事上出点意外,喜事上一冲大家都能谅解,白事上有一点闪失,有些人家甚至会以命相搏。各地丧葬习俗源远流长,迄今不衰。繁文缛节,难以详尽陈说,或繁或简,无不关乎后世家道长久,子孙富贵长兴,所以丝毫马虎不得,每一个环节都要严谨缜密,绝对不能有丝毫差错。
这就需要一个极精通这方面事务的人来操持。这个人能通晓阴阳两界,来往于人魔仙三族。所以在当地是很有身份且备受尊敬的。
陈大拿就是这些人里顶尖的一个。这么多年,经他主事送走的人有多少个,他早就记不清了。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经商的、为民的、做官的都有,大大小小的排场也都见过。什么时间烧”落气纸”,什么时候放”落气鞭”,什么时辰“开香”,什么时辰“报庙”,怎么“祭杠”,怎么“起棂”……他安排的井井有条;哪些人可以近身,哪些人需要回避,哪些人在前,哪些人靠后,什么样的人扛幡,什么样的人抱囤……,他解释的头头是道。让乡人无不佩服的五体投地,所以大家都叫他“陈大拿”,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是被人遗忘了。
大拿,就是在某一方面最有权威的人。
但是陈大拿从不摆谱端架子,不论是谁家来人,上门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二话不说,揣上红布包裹着的罗盘就走。但是他自己从不亲自动手。他在事主家的炕上盘腿大坐,象一尊坐佛,双目微闭,两手平端放在腿上,右手大拇指在手上掐掐点点,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情,他张嘴一说,便有传事的人吩咐下去,其他人照例执行。
大家都说陈大拿如姜子牙坐帐,诸葛亮用兵,处事不惊,有大将风度。
一大早,袁家人上门来进屋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然后请他去主事的时候,他很是吓了一跳。一是逝去的人是袁富贵,去年春天才是他派人找陈大拿去把他爹送走的。没想到过了一个年,他儿子又来请陈大拿再去送他。二是他从上次知道了袁家人葬礼的排场,那是他主持白事这么多年见过的最讲究的排场,让他这自认为见过大世面的人都有点临深履薄谨小慎微。
因为规格太高,场面太隆重。到现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袁富贵在外经商,听说生意做的很大。交往多,路子广。平时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家不是县长陪就是镇长请,村里人也很难见到他一面。大多是在他钻进钻出车子的时候,远远地看上一眼。很多村里人都是在上次他爹葬礼上才算是看清楚了他的脸。
袁老爷子殁年九十五岁,是真正的喜丧。灵堂就设在袁家的老院子里。大老远的就能看见袁家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就象每年镇里唱年戏一样热闹。村里本不太宽的街道两旁停满了各式豪车。袁家朱红色大门两侧挂着纸幡纸钱,进了大门是一个精致的大幡幛,上书斗大的“奠”字;前置一八仙桌兼香案,上面供着袁老爷子的遗像、灵位、灵灯和香炉;前面铺着一块很大的红地毯,上面摆放着一溜的黄色小垫。灵柩置于供桌之后,厚重的棺木通体漆红,前面一个大大的描金寿字;两边各摆放四个高大的花篮,水灵灵的鲜花盛开在料峭的春寒中。灵棚周围摆满了花篮花圈,随风飘动的挽带上写着各种不一的悼词,落款有某某长、某某书记敬挽,某某局、某某所、某某团体悼念等等。灵柩周围十几个身穿彩衣腰扎红带的锣鼓班人员挎着鼓、拎着锣、举着唢呐卖力地吹打着。袁家的几个晚辈披麻戴孝坐在灵前的椅子上守铺,给礼祭的来宾答礼。袁富贵闻听大拿来了,出来相见,叩了头,握了手,说辛苦你了,不用担心花销,就按行业里最高规格办。他又给大拿引见了一个年轻人,说是县政府的办公室马主任,配合你工作。最后意味深长地对陈大拿讲一定要办好,场面上的人很多,如果有什么差错,你我都担待不起。
袁富贵肉嘟嘟的脸上表情很复杂。象是笑着的,或许不是笑,只是表情中不能察觉一丝难过或是悲伤的那种,没有悲伤,就是笑的吧。陈大拿心里认为。
陈大拿感觉有风从裤腿下面钻进去,沿着衣服往上走,从后脊梁嗖嗖地钻了出去。
袁老爷子的丧事整整办了七七四十九天,村子里整整热闹了七七四十九天,陈大拿整整担心了七七四十九天。
袁老爷子的丧事上了方圆几百里人们的热搜,成了老人们心心向往可望而又不可及的一个念想。
陈大拿忐忑忐忑地和袁家人走在街道上,整个村子一片寂静,他远远看见袁家大门口也阒寂无声,心里不禁有些疑惑。他说这人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袁家人面色赩然,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袁富贵死去的经过。今年袁富贵生意上失败,公司破产,还欠了一大笔的欠款,被人追着四处要债,一时想不开,在外面寻了短见。袁家人本来打算给他在城里买块墓地安葬,就给他原来的那些朋友打电话寻求帮助。人家说人死债不烂,欠款暂缓不要,其它的无能为力了。他儿子连买墓地的钱都没有了,只好把他的遗体运回老家安葬。
陈大拿心里不禁一酸,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悲痛。一阵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刺髓透骨般的痛。
陈大拿说远亲不如近邻,乡亲们不会让你们为难的,他还是咱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我们一样会给他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他让袁家人在大门上挂了纸钱,放了挂鞭,告诉村里人袁家有白事相扰。喜事要人请,白事自动来。这是祖辈们留下来的规矩。不一会,村里人都知道了袁家有了丧事,陆陆续续地来到袁家帮忙。陈大拿亲自动手剪纸钱扎纸幡,他做的比平时更细心,更一丝不苟。他告诉村里的乡亲,亲不亲故乡人,要让袁富贵最后感受到故乡最质朴、最亲切、最无私、最平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