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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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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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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难再得 幸福是传说

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鲁迅

    偶读沈复的《浮生六记》,食无味,寝不眠,泪不止。秉烛几乎通宵达旦,连读五遍。为沈复的毫不矫情、毫不掩饰,本着“记其事而已”的文字里的真情流露,更为芸娘的个人现象和个人魅力所折服,为其个人坎坷的人生经历而扼腕。早些时候读《红楼梦》,以为里面的拨丛出类的女子只是作者择世间女性之优点而塑造之。读完芸,方知天下竟有这样的奇女子,集天下女子之长于一身。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林雨堂在他的译本中的序言里对芸的评价是:“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芸,我想,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足见芸在中国文人心中的形象和地位。

芸,并非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甚至还前齿微露。可是沈复在十三岁那年,见之虽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即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且两情相悦互敬互信濡沫一生,在其殁后断不再续,始信天下之大,终有一见钟情之说,浮生与你两不负之为。

芸聪慧异禀,虽出身贫寒,四岁丧父,十几岁时就已经勤俭持家。以她精美娴熟的刺绣,不仅能维持寡母、幼弟的生活,还能让弟弟入私塾从师学业。她两岁时就在父亲口授之下,背会白居易的《琵琶行》,长大后,依据《琵琶行》文本,挨字而认,开始识字、读书。后来竟能习文做诗,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与沈复评诗论文,发“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格律严谨,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故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之论。一个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自学成材的女子,能对李杜诗发表这样的见解,实在不容易。

哪个女子不爱财?哪个女子不想夫婿觅封侯?芸虽出身寒门,家道艰难,但是却视金钱如粪土,视功名如身外之物。只希望能与自己心爱之人不慕名利、不缚礼教、品诗论文、种花植萍、对月饮酒,或隐居乡里,或浪迹江湖。芸从未鼓励沈复读书做官,或在游幕中获得一官半职,她对于功名利禄亦如沈复一样冷淡。沈复弃儒从商,她不责怪,乐于跟随;沈复穷困潦倒,她不嫌弃,共度难关。有一年,她与丈夫到苏州郊外莱园避暑,面对一派农家气象,她喜不自胜地对丈夫说:“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以修身,不必作远游计也。”这就是芸一生中唯一的欲望——能真真实实、平平淡淡地与丈夫相伴终身。新婚燕尔,三白因思念芸而肄业回家。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虽然丈夫中途辍学,但她并不责备,欣然与之去“我取轩”谈今论古,品月评花,饮酒射覆。而绝无婉言相劝以教化,持刀断杼以明志之举。在当时书中自有黄金屋,学而优则仕的年代,实为难得,即使在考公务员蔚然成风的当下,也令人仰慕。

有人说爱情是自私的,爱更不能让人分享。芸娘见责于家长的“结盟娼妓”之事。读来令人有些费解。虽然在那个时代,男人多妻妾,是件平常的事情。可象芸这样的不妒之妻并不多见。即如沈母已经年老色衰,又不能时时随侍夫君左右。但是仍对丈夫在外纳妾而心怀有恨迁怒于他人,以致使芸——自己的亲侄女而失姑之爱。所以说芸娘此举颇有“贤惠”之风。芸娘没有私心,不是为了讨好沈复。她认为男子既然天经地义可以纳妾,她就要为她的丈夫选择“美而韵者”。她率性由真,思想单纯,以为情可动天地,却不知钱也能通鬼神。她真心与妓女憨园结为姊妹,结局却是憨园别嫁富人。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芸娘对家长所加的“结盟娼妓”并不在意,她懊恼和愤懑的是感情被欺骗,她不平的是这个世界太势利,太俗气。文章虽满腹,不如一囊钱。

芸本生于诗书人家,嫁的也算是书香门第。但是她却并没有受到过多的封建礼教的束缚。虽为女人,但是生性豁达,巾帼不让须眉。游于万年桥下的船中,芸娘跟着丈夫与船家女素云行酒讴歌。本来芸娘与丈夫偕游太湖,已是瞒着家长。而泊舟万年桥下,与船家女行酒嬉戏,更近狭邪之行。无怪乎朋友以为沈复“挾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在封建时代像芸娘这样大胆,不顾忌流言的妇道人家是极为少见的。

她待人真诚,交友至心。在夫妻两人不为夫家所容,贫困潦倒几无容身之际,自幼同盟姊华氏虽不富足,但毫不嫌弃,毅然伸出援助之手。接夫妻二人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并赠送婢女服侍之。文中虽少笔墨记锡山华氏,但从其所作所为便可知其与芸乃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了。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代,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真心的朋友,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辑。怎不能令我等男人汗颜,真乃女中之丈夫。

芸虽出身贫寒,自幼丧父,读书不多,但是她仍不失大家闺秀之德行。她天性率真,热爱生活,苦中作乐。即使寄居华家,院旷室陋,但芸却发明了活花屏,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清贫的日子即可过的有滋有味兴致盎然了。与友人郊外赏花,苦于无热酒热菜可食,芸便雇了卖混沌的一起,去为他们温茶热酒,让丈夫及友人玩个尽兴。沈复爱喝酒,又不喜太多菜,芸特意为他置备了梅花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出门携带还方便。心细如发,手巧之极。在萧爽楼中芸娘反倒自得其所,友人常来聚合,品诗论画,意趣盎然,衣食不济的芸娘常为主人,“拔钗沽酒,不动声色”,有时亦参与男人们考对,不识愁苦为何物。

世间大凡优秀女子,无不刚烈有加。芸自然也是。虽被小人陷害,被翁姑误解,但她却不剖诉自白据理力争;虽不名一文,但绝不乞人怜悯恻隐含悲。从萧爽楼回到大家庭,沈复因连年无馆,生计无着,家里窘迫到冬衣不备的程度。芸娘为了俭省,竟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若春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芸娘病绣《心经》,比之《红楼梦》晴雯补裘,更有令人心酸之处。晴雯补裘多浪漫色彩,芸娘绣经则十分现实,“利其绣价之丰”,为油盐酱醋而舍命相搏,而绝不要夫家嗟来之食。

而芸当然知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所以她在与丈夫相亲相爱之时,仍时时不忘自己想做一个孝敬公婆的好儿媳。初为新妇时,“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她是谨言慎行,想做好模范媳妇的。不过终因做事不周,想法单纯,被翁姑所恶,遂逐出家门,流浪在外客死他乡埋骨异地。临终之言,亦是自我陈诉,情之切切,言之凄凄,读者无不潸然泪下。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芸,一个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只可惜天不随人愿,红颜薄命,中道相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懂他,他亦知她,愿得一人心,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相守着布衣蔬食过日子,即便是死也无憾。

古代文人骚客,悼念亡妻,痴者不少。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再到归有光的“庭有枇杷树”桥段。而沈复以这种记乐、记趣、记愁的方式,来缅怀自己的妻子、朋友、红颜知己,每逢读完,更能让人泛起一丝酸楚。沈复,即成就了芸,让她鲜活在文字里,鲜活在人们的传说中;也成就了自己的文学之才,也算是芸对所爱之人的最后一次施爱吧。

一个人的美,不在于她的外表,而是在于她的才情,在于她的德行。只可惜芸没有生在当下,象天边的晚霞,飘忽于天际,美幻于无形。佳人难再得,幸福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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