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入职的第一天。我是怀着无比兴奋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教务处的。
峰县一中在当地是一所重点中学。虽然属县级中学,可作为县一中,学校又建在市郊,生源质量非常好,升学率也非常高,一直被当地人所仰慕,交谈中只要谁说是峰县一中的学生或是教师,旁人自然侧目。我在高中时期曾经来过一次,是高二时参加全国数学奥赛省级复赛,复赛的考场就设在峰县一中的会议中心。那天,老师带着我们经过门卫的盘查,小心翼翼得进入到了校园,按着导引牌的指引,拘谨地走向考场所在的大楼。大楼正对着学校的门口,离校门口不足百米的距离,却如曲径通幽一般。杨柳青翠,松柏苍幽,中途还经过一座木制吊桥,一座圆形的花坛。吊桥下流水潺潺,清澈见底,花坛内种植着串红,万寿菊,那时都正开的盛,红的鲜艳,黄的灿烂。这里的生活一定如流水般自由奔放,这里的生活一定如串红样火红热烈。我当时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今后一定努力来这里工作。
感谢天佑吾身,夙愿得偿。今天我又走在了这片土地上,而且是以本校教师的身份。
我是和备课组长张浩老师一起从教务处出来的,按教务主任电话通知时的说词是被他认领的。当时我们被认领的一共有五个人,我是物理专业,高雅是化学专业,一个活泼大方的女孩儿,我俩是校友。诸葛是信息技术,娇小玲珑,另外两个还不熟悉,都三四十岁的样子,是从其他学校选调而来。当时教务处韩主任简单得给我们介绍了学校的基本情况后,就告诉我们都任高一年级的课,我带两个班的物理课,兼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这些都是签约前徐校长承诺的。韩主任说学校的工作就是这样,你们组内的具体事宜由备课组长安排和负责。然后就给我们几个人的备课组长打电话说来认领自己的成员。
张浩老师看上去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身体已经有点发福,走路时略弓着背,上身左右轻微晃动,从后面看还稍稍有点罗圈腿。他虎着个脸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我默默无语得跟在身后,好像彼此间发生了什么尴尬事情似的。学生时期大家在一起经常笑谑杠怼惯了,我耐不住寂寞,于是就想找个话题,打破一下僵局。张老师,咱们的班级都在一号楼?我说,其实是明知故问。嗯。从前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咱们办公室在二楼?嗯。还是一以贯之。张老师就这样嗯啊着,并没有因此想和我交谈的意思,我就有些泄气只好再次重归沉默。
一号教学楼东西走向,每层的设计如出一辙。西面是教室,单边,走廊的另一面是开口很阔的玻璃窗,透光性非常好。东面是办公室,走廊两侧都有房间,虽然是白天,天空也晴朗,阳光也强烈,但是整个楼道仍显得有些光线不足,我刚拐进来时眼睛一时还不适应,看不太清两侧的景象,可张老师却轻车熟路很快停在了一个办公室的门前。门是关着的,在门的右首边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子,上下两条深蓝色的边框,较窄,中间的一条则较宽,银灰的底色,上面有醒目的黑体字:高一物理组。这几个字像荷尔蒙一样一下子又让我兴奋起来,呼吸加快血脉偾张了,赶紧在大脑中把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话又飞速过了一遍。上学时我也常去老师的办公室,在门口喊一声报告,不用等老师回“进来”的下文,就径直走进去直奔主题。但这次就不同了,我是要在这屋里常坐的,是要和这屋里的老师经常往来的,交流心得、研究问题、探讨工作,那就有点兄弟姐妹的意思了。我想像着张老师会把我介绍给同组的其他老师,我不知道能不能用隆重这两个字,大家会不会热烈鼓掌,连连说着欢迎欢迎,这都不重要,即使微笑颌首也让我备感亲切。我会给大家郑重地鞠个躬,然后做个简短的介绍,说些有幸加入,多多关照之类的话。初次见面一定要给大家留个好印象。心理学老师一再告诫我们,第一印象对一个人的后续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它所产生的首次效应的影响会大于后面时间所产生的影响。
可事实让我大大失望了。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吱声。开始我还觉得老师们是没注意到,每天学生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地喊报告,老师都不会抬头看一眼,何况我们只是轻轻推门进来的。张老师进门后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指着最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对我说,郑老师,你就用这张办公桌吧。说着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下屋里其他的老师又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大家在一起共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就行。说完他朝我向上翘了翘嘴角,兀自走向最里边的一张办公桌。这算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了笑容。
其他人还是没有吱声,也没有人抬起头来看我们,坐在座位上的老师都在低头忙着写什么,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于己无关似的。但我能确定的是至少有两个人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我,只是没有抬起头来。
我刚好就站在那张桌子的旁边,因为我进来后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我臊眉耷眼地站在那里,满腔热忱仿佛捧着的一块热豆腐,放不下,送不出,刚才温习过的话此刻就堵在嗓子眼里,如鲠在喉。屋里很拥挤,我快速地扫视了一下,用理科男的大脑和方法,很快得出一共有十张办公桌,两两对着,靠走廊两张,里面靠隔离墙两张,靠近窗户有四张,靠近门口的有两张,其中有三张桌子是空的。我假装很镇静地拉了拉椅子坐了上去。桌子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铁皮办公桌,虽然不是新的,但是桌面上已经被抹的干干净净,仿佛一块面板,今后我就在这块面板上细搓轻揉,打造我的作品了。桌子的左上角,放着一摞办公用品,有教案,有教学工作手册,还有用皮筋捆着的几支笔和红蓝的中性笔芯——看来这些应该就是我的办公用品了。我对桌是位女士,她看我坐下来,傻楞楞得坐在那里不知干什么,就抬起头来冲我微微笑了一下说,快写教学工作计划和班主任工作计划吧,本周五下班前要上交呢,否则扣分,这些都是和年终考核直接挂钩的。
谢谢您的提醒。我非常感激地微笑着回了她。后来我知道她姓孟,再过两年多就该退休了,人长的算不上漂亮,但是很端庄。
新生报到后,紧张而忙碌的工作开始了。我带的是高一(11)班和高一(12)班的物理课,兼任11班的班主任。开始我还以为刚毕业就担任班主任,这是对我的重用,等后来熟悉了之后才知道学校近几年都是这么安排,毕业新签来的主科教师,个人如果不反对,都会直接安排班主任工作,说是为了让新教师快速成长。当然我也听到过其他的说法,这是后话。其实毕业时,我收到了几所很有名气的学校签约书,但最终选择峰县一中,除了我原来就很向往这所学校的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校长徐学仁的个人魅力,可以说我是被徐校长谦恭谨慎礼贤下士的优良品质所感动,认为这所学校的工作氛围一定很和谐融洽温馨。那天轮到我试讲的时候已经是斜阳向晚了,按学校要求讲一节微格课。我进了教室之后,看到听课的有六七个人,都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表情。倒不是我紧张,是光线逆着打在他们的身体上,使得他们的形象就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模糊。虽然我还是个未毕业的应届师范生,但讲课对我来说也算是驾轻就熟了,上学的时候就经常站上讲台给其他学生讲题。实习的时候,带我的那个老师也很好,悉心地指导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基本上没怎么上课,听了我两节课后就把课堂完全交给了我,我反而成了他的代课老师。那天,我在讲台上站定,本来是想说几句客套话,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可还没等我开口,坐在靠近右首边那有个人就冲我扬了下手说,开始吧。听声音好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坐的时间太久,听的试讲太多,有些疲倦了。于是我就开始了。我泰然自若得很快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当中,跟着自己的节奏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我的微格课。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视线也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照,屋内的一切也开始清晰起来,看到下面几个人聚精会神的样子,我就显得愈加兴奋,宛如运动员在赛场上冲刺一样,把自己表现的淋漓尽致。当我板书了一个公式回过头来,看见坐在右首边的两个人正在把头踫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最边上的那个人手里拿着笔一边轻轻地击打着桌面上的笔记一边频频地点头。他看我转过头来后就冲我抬手示意了一下说,好了,就讲到这吧。我抬眼瞥了一下教室后面墙上挂着的石英钟,距离我开讲的时间才将近十分钟。我心里一下有些慌乱,意识到这场招聘要完蛋了,按要求,是需要讲半个小时的。当然我表面上并没有显出多么的狼狈,因为这之前我已经参加了几所学校的试讲,并且从负责招聘的领导反应来看,对我的印象还都不错,即使这场试讲砸了,也不影响我签约其他学校。可我还是有些心有不甘,毕竟被人淘汰了不是件让人欢喜的事。此时阳光正斜斜地从门口上方那块玻璃上照射进来,就那么直白地落在了几个人面前的桌子上。光柱里飘荡着的浮尘仿佛一条静静流淌的河,而我和他们就被隔离在河的两岸。我在讲台上怔怔地站着,也没去想自己到底在哪方面出了差错,只等下面的人发话让我滚蛋后就一走了之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发话让我走。坐在最右边的那个人反而站了起来,他随手从旁边的桌子下面扯出一把椅子放在他们几个人的对面,又紧走了几步从后面的一个椅子上拿过一只坐垫放在了上面说,来,来,来,小伙子,您坐下,咱们来谈谈。他说着话的时候举起胳膊想拍拍我,我看见他是垂直举起来的,大概是想拍拍我的脑袋或是肩膀,可发现我站得比他高,于是就把胳膊顺势一歪,拍了拍我的屁股。
这时我才认真得去看他。穿件烟红色的T恤衫,个子不高,平头方脸,满脸堆笑。我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我,我们俩个人的目光恰好踫到了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如风过水面般倏得漾了一下,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在他明亮的眼睛里,在笑盈盈的目光后有一丝不被人轻易察觉到的东西,收放自如,可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又一下子说不上来。
看到我忐忑不安地坐下后,他指着刚才挨着他坐的那个人说,这是咱们的赵县长,主管教育卫生工作,对咱们学校的工作非常重视。
他没说我们,仍然说的是咱们。一下子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心里面也豁然开朗起来。咱们,这简直就是说我已经是这学校的一员,已经和他们是一个整体了。
赵县长并没有答话,而是转过头去对着他身边的另一个人说,徐校长真是爱才若渴啊!刘局,怎么样,当年在敲定校长人选的时候,县委王书记和我力主徐校长,是不是没看走眼啊。刘局长听了忙点着头说,赵县长真是慧眼识珠啊,峰县一中有了徐校长这样的领导,一定会蒸蒸日上再翻新篇哪。
哎哟,哎哟,你们两位领导真是过奖了。徐校长很不好意思的连连摆手说,教师才是一所学校的顶梁柱,作为校长吗,首要工作是为教职工做好服务,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我惊愕地看了一眼徐校长,仰慕之情油然而生。刚才他忙前忙后甚至有些卑微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没想到竟然是一校之长,他能够对我这样一个尚未签约的毕业生都会降贵纡尊关怀备至,那在这样一个校长手下工作将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不是有人说吗,读书时遇到一个好老师,工作时遇到一个好领导,婚姻中遇到一个好伴侣,这是人生中的三大幸事,没想到居然让我一下子碰到了,这是祖上积德啊!我心里暗暗庆幸,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决心签约到这所学校。
开学后一切工作开展顺利。不论是课堂教学,还是班级管理,我都做得有条不紊卓有成效。虽然初次当班主任,可毕竟是刚刚从学生阶段走过来的,仍然熟悉当时班级的各项规章制度和各种管理措施,更主要的是峰县一中是重点校,录取的学生素质非常高,很多学生在初中时就担任过班级的各种职务,他们帮我想出了很多好点子,所以方方面面的工作很快得以落实到位。就连我从来没考虑到的方面,学生们也想得很周全。比如12班我的科代表张晓颖同学,为了让我快速的熟悉学生,她给我设计了一份特殊的点名簿:每个同学的名字上面都对应贴着学生本人的生活照,下面是学生的简介。这样我不仅能在不面对学生时还能从视觉上记忆他们的形象,又能更快更全面得去了解每一个学生的实际情况,掌握他们的性格特点。所以不论课上课下,在和学生交流时得心应手,让他们感觉我对他们异常熟稔和亲切,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已经和学生打得火热。学生的热情感染着我,也安抚了我在办公室时焦躁不安的情绪,我实在是受不了办公室里的气氛——冷淡、沉闷、阴郁、压抑。办公室里虽然人很多,可每个人却又形同路人,轻易都不发话,大家只管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备课、批作业、刷手机,好像很默契得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大家都觉得来之不易,生怕谁一发力就打破了这种平衡,所以就都变得小心翼翼。偶尔有人提出一个话题,其他人也是哼哼哈哈地应答一下,看得出就是为了不让对方尴尬,纯属礼貌。开学快两个周了我还没弄清所有老师的姓氏。不是我清高,是实在是没有机会,大家鲜有交流,我总不能挨桌去问“老师?,您贵姓?”吧。我对桌的孟老师有时会小声地问我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例如“你们班多少人?”“你现在讲到哪里了”,而和张老师坐对桌的赵老师则更特别,我就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话,更没见她笑过,甚至有时候还是泪眼婆娑的样子,每天只是闷头在那里做题,做题,好像永远也做不完的样子。有一天年级主任在门口喊了她好几声“赵老师”,她也没应声,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到目前为止,学校还没有给她安排课。
倒是高雅经常到我这里来。她任着我们班的化学课。如果上课时有哪个学生调皮了,上自习时哪个学生干了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她都会和我及时沟通。我们以老师加学生的视角来分析学生的原因和意图,想出相应的方法和对策。这时我俩会很开心,有时还会说笑着相互调侃几句。可等临走时她总是会神色沉郁得偷偷和我说,哎,快把我憋死了。怎么了?我问她。这一天天的,简直就是在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啊!高雅边说边拧拧着鼻子,一脸无辜又无奈的样子。
普通人的日子总是波澜不惊,时光也是不疾不徐的悄悄滑过,不知不觉就到了教师节。学校要在这一天举行开学典礼暨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学校非常重视,办公室主任提前几天就在办公群里,班主任群里发了通知,要求全员参加,并且还要求每个班邀请部分家长与会。典礼就在学校的操场上举行。天公作美,日丽风和,操场周围拉起了红底黄字的宽大横幅,操场上空飘荡着硕大的彩色气球,主席台则布置的庄严喜庆,顶棚的电子屏幕打出了大会主题,桔红色字体在不间断地滚动。台上红毯铺地,前面一排水灵灵的鲜花,正中摆着一长溜的桌子,上面遮盖着深紫色的绒布,学校领导如英雄排座次般正襟危坐于后,每人前面一张写着姓名的席卡,旁边各自摆着一瓶矿泉水;席卡虽然不大,却有着“旗旄导前,骑卒拥后,高牙大纛”般恢宏气势,彰显着每个人身份的不同;主席台两侧音箱里播放的乐曲更是摧人振奋震山的响。我是第一次以教师的身份参加教师节和开学典礼的。以前当学生时每年都要参加一次,小学时是什么感受已经记不得了,自己在高中时对开学典礼反正是一点没有感觉,和平时开个校会没有什么区别。主席台上的人陈词慷慨激昂,我们几个学生在下面把头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经常被巡视的老师在脑袋上来几个栗凿——这个时候一般是不被罚站的。但是现在身份变了,心情还真的有点小小的激动,到底是自己的节日。但我努力把这种激动压制在心里,尽量不让它溢于言表。
学生在操场上是呈体操队形散开的。学校大概也是怕集合在一起,会发生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的尴尬局面,领导的思维和采取的措施也是与时俱进的。而我们班主任则站在每个班级队伍的后面监督学生,由于离主席台比较远,这就给了班主任更多自由活动的空间,三三两两的班主任小群体聚在一起闲唠着。我和临近的周老师、闫老师凑在一起,听他俩说着上一届的一些事情。周老师说,老闫,这次你们班考的又是非常好,学校给了你一个什么奖励啊?闫老师笑了一下说,你刚才没听王校宣读了吗,校级优秀教师。周老师说,那恭喜你啊。闫老师苦笑了一下,自嘲似地说,恭喜个毛啊,这不和扔块鸡肋一样吗?周老师说,说实话,真的像是鸡肋,得到了心里有点安慰,细嚼呢又没有多少油水。
这时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宣布,下面有请学校党总支书记、校长徐学仁同志讲话。周老师和闫老师相视一笑说,看啊,“学仁”又开始表演了。但是我清清楚楚听到他第一个字读的是三声,第二个字后面缀着儿化音。
我有些疑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俩个。
闫老师误解了我的意思,他用下巴往台上指了指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徐校长不是叫徐学仁吗?我问道。
噢,大家私下里都叫他雪人儿。这回第一个字他发的还是三声,我明白了他说的是“雪人儿”。
为什么?我满腹狐疑。
他俩没说话,而是听了一会儿徐校长的讲话才说,你刚来,慢慢就了解了。
此时徐校长正在讲:要知道,每个困难都是向上的台阶,有付出才有回报。接着他举了一个例子:在横店,有一群没有学历要求的群众演员。同样是扮演死人,有人挣48元,有人挣500多元,因为扮演一个死人和演好一个死人是不一样的。那些48元的演员一下片场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睡觉,而那些能挣500元的,为了演好一个角色,他们一有空闲就会往医院重症病房和太平间跑,近距离观察人死亡的过程和细节……
就知道人云亦云,不会用脑子思考一下,你们家死了人会让陌生人天天盯着脸看啊。周老师冲着前面满脸不屑地啐了一口说。
多好的学校被整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一届不如一届。闫老师还想往下说却又戛然而止,明显是因为我在旁边的原因,我本来有诸多的疑虑想问问他俩,这时候也就知趣地闭上了嘴。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解开了我的困惑,明白了他说的人心惶惶和高雅说的你死我活指的是什么意思了。
在一个周末,学校召开阶段性工作会议。会前校办的老师给每人发了一份《峰县一中教师选聘工作实施方案》,我看很多老师接过来后很随便得扔在了一旁,心想大概就是千篇一律的那种,便也没在意随手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板上。会上,徐校长郑重其事地解释说这个方案之所以每学期发一次,就是让大家时时刻刻知道它,让大家时时处处都有危机感。接着他声色俱厉地强调,峰县一中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外面的人能招进来,里面的人也会被淘汰出去。我听了心里不由一惊赶紧把方案拿过来细看,看着看着,不禁心跳加快,脊背发凉,冷汗直冒。所谓的选聘,简单地说,就是学校先聘出班主任后,再由每个班主任选出自己班各科的任课教师。最恶心的是每个教师必须是满工作量,这样几乎每个学科都会有被落选者。因为每个学科本来就有工作量不足的教师,学校每年还要调入校外教师和签约应届毕业生。看来我们办公室的赵老师就是被选聘下来的。
细思极恐啊!那天晚上睡觉时我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选聘下来,我想进办公室却被张浩老师和几个人堵住了门口,于是只好一个人蹲在走廊里嚎啕大哭,惊醒之后,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拿过手机,看看已经四点多了,想再睡一会儿,可已经没有了丝毫睡意,于是干脆爬起来到校园里走一走。
诗经云“七月流火,九月绶衣”。在北方秋天降温早,昼夜温差大,有着“二八月,真难过,早晚冷,中午热”的说法,一天当中似乎走过了四季。漫步在清晨的校园路,身体感觉到凉飕飕的,几个早起的学生穿着蓝白主色的校服抱着书本匆匆从我身旁越过心无旁骛得向着教学楼走去。还是当学生好啊,虽然有压力但是思想单纯目标明确身心愉悦。我突然间羡慕起他们来。校园路两旁柳树垂着万条丝绦,馒头榆梳着一头脏辫,满树绿意正浓还在绽放着摁不住的蓬勃生机,可露珠却怕冷似得覆盖在叶面上密密麻麻如鱼卵一般。一阵微风吹过,几滴清凉的露珠滴落在我身上,我不禁打了几个寒颤,想起刚做的噩梦,内心也涌起了一股悲凉。
那几天我始终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坐不住,站不稳,干什么都静不下心来,很想找一个人聊聊,释放一下。可新来乍到的又找不到倾诉的人。这高雅也是,原来差不多上完课就要跑我办公室来说说,现在也见不着了影子,像是故意躲着我一样。
我感到自身被什么包围着,宛如青藏高原上的空气,虽不具象也不飘渺,可又让人自然而然地呼吸急促心悸不已。
十一国庆节,学校并没有按照法定假日休息,只是放了三天假,原本想着来个国庆七天乐的计划流产了。我自己没有车,不能规划个短途自驾游,回家也不方便,于是干脆一个人坐了公交车跑去市里闲逛。我不是购物狂,没有决绝断舍离的烦恼,那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受一下尘世的喧嚣,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暂时忘掉烦懑也是不错的。我在游乐场里追着小朋友东瞅西看,看他们在蹦床上翻滚跳跃,突然失去平衡后的憨态可掬,看他们在充气城堡里钻洞攀爬,仿佛翻山越岭的勇士般快乐和自豪;我和不同人在水上乐园里玩滚筒球,一起体验合作共赢的快感,和一群同龄人感受过山车的紧张和刺激,喉咙里发出生无可恋的尖叫。等天气热上来之后,就跑进商场泡免费的空调,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一家高档服装店里试衣服。女孩子选中了一款米黄色的风衣,男孩子大方付款后转过身去把眉头拧成了疙瘩,暗笑之余心里想自己到这个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窘迫。一天下来,虽然没花多少钱,可让自己全身放松心情畅快,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
太阳给整个城市涂上橘黄色的外装,让整个世界变得无限温暖的时候,我踏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车上的人很少,零零星星地散坐着。可能现在人们都富裕了,改变了出行方式,反正现在的公交车再也见不到原来那种像塞行李似的场面了,每辆车上能满座都是奇迹。我刷完卡往后走,突然看见高雅坐在后排的座椅上,便扶着两旁的椅背挪了过去。高雅看见我并没有显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反而有些慌里慌张,似乎我们不期而遇带给她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她看见我走过来,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往里挪了挪给我让出了外面的座位。
她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了。我心想。女孩子大了,心思就多。
你也不回家了。我一边调整身体一边问。
放假时间太短,就不回去了。她怀里抱着一个纸提兜,靠里侧还放着一个,里面装的东西用塑料布裹着,看得出是新买的衣服。女人买衣服的冲动是与生俱来的,和年龄没有关系。
哎,最近怎么不往我办公室里跑了?我看着她说,这些天心里有些苦还想和你诉诉呢。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却没发声,一副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样子。
你难道怕日久生情喜欢上我?我调侃了她一句。
拉倒吧。她睨了我一眼笑了,说,我现在觉得自己选择当老师就是个错误,打死我也不会再嫁个当老师的。
那怎么突然离我远远的了,怕是别人说闲话?
哎,还真是。她叹了口气说,前几天校长找我谈话了,说是有人反映我工作态度不好,没事就串办公室唠嗑,影响其他人工作。
放他妈的屁。我爆了粗口,咱们只不过是小声地交流了一下学生的问题,也不是大呼小叫的,妨碍着谁了啊!
话是那么说,但人言可畏,还是注意点吧。高雅说。
谁会这么无聊呢?我快速地把办公室里的人过了一遍后说,难道是我对面的孟老师?
不会是她,她都五十多岁快退休的人了,不会扯咸淡。
她都五十多了?我诧异地说,我一直以为她也就四十多呢。
有一次我们班有个家长请任课教师吃饭,班主任孙老师喝高了,是他告诉我的。我们这一届教师选聘前,本来孟老师要求不参加的,她和徐校长说再过三两年就退休了,愿意干点其他的工作。结果徐校长死活没答应。
为什么啊?这不也合情合理吗。我说。
孙老师说组织在学校进行干部考核时,一些老教师对徐校长有意见,据说他本来是被任命为一个二类学校的校长,可后来他动用了关系,硬是搬了回来。所以大家猜测他这样做也是有意针对一些老教师。谁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孟老师被选聘上了,而落选的是赵老师。
不至于吧。我有些犹犹豫豫地说,他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儿吧。
开始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事后想想他在开会谈到自己时经常提起小时候谁欺负过他,工作后曾经被谁瞧不起,现在按级别他已经在他们班同学中排到了第几……
我一时也哑然无语。
人心难测啊。高雅又说,听说放假前学校一直在给孟老师做工作,想给她安排其他工作,把她带的班级给赵老师。
那也太不地道了。我说。
十一后上班的第一天,我刚刚进了办公室,屁股才挨到椅子上,备课组长张浩老师就走了过来。他先是用屈起的右手中指指节敲了几下我的桌子,他敲的很轻,可能只有我自己能听得到,看到我抬起头和他对上了眼,就又微微地点了几下头,示意和我有话说,然后就走出了办公室。我跟着他来到走廊的尽头——和我们办公室只隔着一间视频监控室。视频监控室的门常锁着,钥匙在领导手里,平时里面没人办公,只有机器常年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泣孤榻之嫠妇。张老师把身体倚在突出来的窗台板上对我说,郑老师,12班的课你就不用上去了,从今天开始你只带11班的课。张老师黑红的脸膛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把一切喜怒哀乐都隐藏在了下面。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张老师说,我只是传达一下学校的通知。
学生……对我的课……有意见?我有些心虚,声音颤抖着,整个身体像是猛然被掏空似的,心脏突突突的宛如一只被人用手拎住耳朵的小兔子。我不敢看张老师,我害怕从他嘴里说出肯定的词语,那将是对我自尊心无情的打击。
不是。张老师说的很坚决,这也让我在心里长长得舒了一口气。
那谁教那个班呢?我又问。
赵老师,你们俩个一人一个班。
其实这样对你也是好事。张老师看我满是失落的样子,就安慰我说,你刚毕业,带一个班,能有充分的时间来备课,有更多的时间来管理学生。
整个一上午我都黯然神伤着,脑袋里乱哄哄的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办公室里的老师可能也都知道了,但是大家谁都没谈论这件事,仍然一如既往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赵老师也没和我做什么交接,可能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也可能是根本不需要移交什么,反正她没问我关于12班的任何情况。也是,对于一个班级的教师来说,就像是打点滴的吊瓶,只需随手把瓶塞穿刺器从一个瓶子插到另一个瓶子上,就是一个完美的无缝链接。更何况才一个月的时间,更何况我是个刚参加工作的老师,根本就不用考虑个人感受。其实对于我来说,带一个班也好,带两个班也罢,倒是都没多大的区别,甚至我更倾向于带一个班,就像张老师说的那样,能有充分的时间来备课,有更多的时间来管理班级的学生。可如果是一开始就这样安排,我自然心甘情愿,但是仅仅一个多月突然被换掉,我确实有些接受不了。除了我在学生那里已经投入了很多精力,和他们建立起了感情,就像是自己尽心尽力拉把的一个孩子,刚刚满月,突然被送给了别人,总有一种摘心掏肺的难受。另外我还担心这样变动是否会对我有影响。知道底细的人会不会想,那么多的老师,为啥偏偏摘你一个班呢?不明底细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工作能力肯定差,学生对他有意见呗,要不然怎么给他拿掉一个班呢?毕竟教学质量才是一所学校不断发展的生命力。当然我最担心的还是我们班学生对这件事会不会因误解而产生心理上的波动。对于这些刚刚入学的孩子来说,哪个老师的教学水平如何,他们并不了解,但是中途的变动一定会有他合理的解释,他们的老师突然从两个班拿掉一个班,是否是教学水平有问题,在如今这个学习内卷如此严重的当下,他们会不会也要求学校换个老师来教啊?我越想心里越惴惴不安,虽然张浩老师说不是因为学生的因素,可我仍然对原本信心满满的自己产生了怀疑,甚至是全盘的否定。我原来的那些感觉只不过是自以为是,或许学生们根本就不认可我,张老师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照顾我面子。那天我硬着头皮上了一节课,我害怕和学生对视,看见学生的眼睛就不寒而栗,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解释一下,整堂课都在提心吊胆,像是一只孤独在旷野中的小鹿,在山雨欲来的夜色中茫然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我决定找徐校长面谈一次,当初可是他亲口承诺让我带一个班的班主任,两个班物理课的。更主要的是我得确认一下学生对我教学工作的认可程度,这关乎我以后在教学方法和努力方向上如何选择的问题。
我是下午去的。徐校长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一大一小两个,分别在二楼和三棱的东侧。二楼那个面积小,也很简陋,只是随便摆了一张普通老板桌,几支沙发,最显眼的当属挨着椅子的两个书柜,高高大大的,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国内外文学名著,历史文献典籍,教育教学方法等等各方面的都有。门口挂着两块门牌,一块是校长室,一块是书记室。这个办公室的门从来不上锁,有物业保洁人员定时去打扫。三楼的那间比较大,差不多有一间教室大小,装修的很豪华,里面还有一个小套间。听老教师说因为徐校长爱好骑行,隔个套间方便换衣服。但是门牌上写得是会议室,只有校内人员才知道这是校长办公室。暑假的时候我们几个毕业生被通知来正式签约,就是在这个办公室被接待的。那天我们几个被徐校长热情得邀请进办公室,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一溜长沙发上。大家起初还有些局促不安,毕竟初入职场,还不清楚如何与领导面对面交谈。但是看到徐校长忙前忙后得亲自给我们沏了茶,亲自端到我们面前的茶几上,然后笑眼盈盈地说,欢迎你们来学校工作,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学校就是你们的家,工作中生活中有为难着窄之处尽管提出来,我当义不容辞得给你们解决。于是我们一下子就都放松了。
签完约后在跟随后勤主任去宿舍的路上,高雅兴致盎然得对我们说,徐校长真是个好领导,一点架子都没有,我们签约到这所学校真是对了。说罢又装模作样赋起诗来:峰县一中啊,你是我的初恋,我愿委身于你,矢志不渝从不改变。我们几个都笑了,我说化学老师就是酸,不过呢也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二楼校长室的门仍旧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于是我转过身顺着楼梯上到了三楼。三楼校长室的门关着,我站在门口,突然感到有些诚惶诚恐。这是我第一次以下属的身份主动要和领导单独面谈,虽然之前我已经在大脑中做了预设,把要讲的问题理清了思路组织了语言,可心里还是慌慌的厉害,并开始怀疑起我这次决定的意义来。要不就算了吧。我开始打了退堂鼓,心里想着脚也不自觉地退到了二三楼间的休息平台,停顿片刻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又走了上去,如是几个来回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可能是上下楼梯时有些累,更多的原因是紧张。最后我赌博似的给自己做了选择,如果徐校长这次在呢就咋想咋说,如果不在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如何听天由命。这样决定后我先是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稍微平静了一下,才开始举手轻轻地敲门。
请进。很快里面传出了徐校长的声音。
徐校长正趴在办公桌上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忙活着。宽大的老板桌,薄薄的笔记本电脑,看上去有些失衡的感觉。徐校长举着胳膊,握着拳头,只伸出两个食指在键盘上移动着,动作简捷明快,娴熟轻盈,我突然想到了卓别林在饭桌上用餐叉表演女人跳舞的画面,差点哑然失笑。
徐校长扭头看了我一眼说,是郑老师啊,来,来。但是两个手指头仍旧没停下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扭头看了一眼他办公桌对面的那溜长沙发,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和上次一样热情地说,郑老师,坐,坐,咱们坐下来说。
但是他没有,只是目光瞟了我一下后继续盯着电脑键盘。我站在那里便有了读书时因为犯错而被老师拎进办公室罚站的感觉。
郑老师,有什么事情吗?过了好一会儿,徐校长终于发话了。
徐校长,我想问一下我任课的事情。我说。
嗯,怎么安排他们没告诉你吗?徐校长突然皱了一下眉头,语气有些生硬得问我,可他话里的他们指的是谁,我有点疑惑。
哦,张浩老师告诉我说,以后只让我带一个班的课。
噢,那怎么安排你就怎么上。
可签约的时候你亲口承诺让我带两个班课的,现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给我拿掉一个。我说。
做为教师,说话要严谨。徐校长脸变得阴沉起来,显出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这是学校的安排,不是我个人的决定。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安排呢?我问。
这叫“无情选择,有情安置”,体现的是咱们学校对老师的一种关怀。徐校长表情放松下来还颇显得意地看着我说。
我骇然,这不就是整人吗!把人踢倒蹂躏一番再拽一把后竟然觉得自己是助人为乐了。
徐校长,是学生对我的课有意见吗?
嗯……那到不是。
那凭什么就摘我的班呢?作为领导说话要算数啊!我有些激动,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急躁起来。
可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懊恼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不应该用这种态度来指责校长。我以为徐校长会生气。没想到他没生气可也没做任何表示。他不动声色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郑老师啊,学生是没说什么,可有几个家长给我发短信对你有所反映。
我一下子蔫了,垂头丧气的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脑门儿上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家长的意见当然也代表学生的意见,学生没直接反映我的问题难以为情罢了。可我又百口莫辩,我全心全意得为学生付出了那么多,他们却不满意。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不觉眼窝里汪了泪水,可又不知道自己在哪些方面还存在不足,于是就说,徐校长,我想看看是哪些家长提了意见?
你怀疑这些是假的吗?徐校长这回生气了,他的脸一下严肃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我说,这涉及到个人隐私,我向学生和家长保证过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他看我没反应又加重语气说,小年轻的做事不要太锋芒毕露。
事后我回忆那天的情形,想不起后面我们还说了啥,抑或是什么都没说;也想不起我是怎么走出校长办公室的,反正大脑一片空白。我自己深刻检讨自己,当时态度可能不是太好,也不大会说话,本来就是想了解了解学生对我的评价,不承想惹恼了校长。总之,这次事情办得很糟。到底还是年轻,成长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我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好在以后的日子一切都很正常,学生们平静地接受了一切,12班的学生没表示对我的挽留,我班的学生对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反响,看来都是我多虑了。可一想到有学生对我的工作不甚满意,我还是变得胆怯起来,每次进了班级,都有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总觉得有几双眼睛在暗暗盯着自己。和学生说话时思前想后斟酌再三,处理问题时瞻前顾后缩手缩脚,总担心一旦稍有差错,会让学生有意见,让家长反感。有一次从校外回来,看到镶嵌在校门口的“峰县一中”那几个大字,突然想到了高雅那天口赋的诗,不禁悲从中来,眼泪迷离地叹道:原来恋爱也不全是美好,也有这般辛酸啊!
有一天晚上,张浩老师组织了一个饭局,设在一个叫“人间烟火”的餐馆。地理位置离学校挺远,虽说偏僻一些,小店也不大,但是干净整洁,张老师跟老板挺熟,说话很随意。参加的一共四个人,除了我和他之外,还有教他们班数学的周老师,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相互介绍之后,知道了姓霍,原来也是我们组的,暑假刚刚离职应聘到峰县一所私立学校去了,听说给的年薪很高。
大家先是寒暄,待酒菜上齐后,张浩老师倒满一杯酒端起来说,今天呢我没别的意思,辞旧迎新,给老霍饯饯行,给小郑接接风。
我和霍老师都连连说谢谢张老师,谢谢啊。
张老师喝完一杯又倒上接着说,小郑虽然是个新人,可为人实在,心地善良,工作踏实肯干,性情中人,哥几个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有酒尽管喝,不醉不归啊。
于是大家开始相互敬酒,两瓶酒很快见了底,话题也多起来,活跃的气氛让所有的话题都有了可以横向比较和纵深讨论的活力。
周老师说,老霍这回行了,出去挣大钱了,我要是有你那水平,我也走。
徒有虚名,徒有虚名。霍老师谦虚地笑着说。
老霍你不用谦虚,你教学成绩就摆在那,大家都有目共睹,工作也认真,作业向来是全批全改,这我是最清楚的。张老师说。
咳,雪人假装看不见,你就是干的再多再好,也是枉然啊。老霍说。
树挪死,人挪活。周老师说,抱着一棵树才会吊死人,你这一步走得也对。现在带几个班?
听周老师这么一问,老霍刚才还满面红光的脸上突然黯淡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说,哎,别提了,还没安排课呢,现在就只发个生活费。
我们几个愕然,紧接着差不多同时问道:为啥?
那的校长告诉我说咱们学校找了县委,说民办学校从咱们学校挖老师,是内讧,是直接对公办教育事业挖墙角,拆后台,所以政府直接干预,不允许他们签约咱们学校的教师。
哎,你当时打辞职报告的时候,徐校长不是知道你去那里吗?也痛痛快快得给你签了字。张浩老师说。
当时他还鼓励我说到那里也是为峰县教育事业做贡献呢,操他妈的。霍老师暴了粗口,又说,你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雪人吗,当面给笑脸儿,背后耍心眼儿,自己还不出面,玩借刀杀人,绝对的阴险小人。
那就去其他地方的学校。周老师说。
霍老师听了摇摇头说,哎,年轻是资本,我这个年龄了,什么荣誉、头衔都没有,在咱们当地,大家对我还了解,到了外地,你拿不出硬通货,谁信你一张嘴说啊。
你是得罪过他吗?周老师若有所思地问。
其实就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儿。霍老师突然很伤感,眼睛里竟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随后摆摆手道,哎,不说了。
大家都不再吱声,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张老师才说,我年轻时就和他共事过,知道他的性格,很有心机,但心眼儿小,睚眦必报,表面上一身正气,流出来的全是坏水,所以大家才叫他雪人。接着张老师又把脸转向我说,小郑刚来,你以后要注意,话少说,事就少惹,办公室里大家看似很冷漠,其实都是在互保,有句说的好,不以窗下无人,谨防隔墙有耳。
真看不出来啊,我满腹狐疑地说,能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公布给学生和家长,让他们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发短信,这不是一般魄力啊。
你时间短,还不了解。霍老师说,当初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后来慢慢发现,这只不过是人家的一种手段,一个策略。
霍老师看我还是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又说,这是杀手锏。凡事只要出自家长和学生之口,不论好事坏事你都被拿捏得死死的。
我突然一阵莫名的紧张,感觉自己的软肋隐隐作痛。
自从吃过饭后,我在学校行事更加谨慎,在办公室里很少说话,没事的时候就多往班级跑,多和学生谈心,及时发现班级中存在的问题,及时解决班级中存在的问题。江湖是非多,我越来越庆幸自己对职业的选择。我在读书的时候就很羡慕教师这个职业,那时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可以说整个高中三年,我就是为了今天能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而努力的。虽然在高考时我的分数在省内排名前300之内,虽然报考志愿时很多985院校的专业我这个排名可以随便选,但是我丝毫没有动心,义无反顾地报考了公费师范生。我觉得教书是一个很单纯、很正直、很高尚、很心安的工作,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可以不看领导的脸色,可以远离同事之间的是非,屏蔽职场上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做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常人。
于是我在办公室很顺利得完成了从说到听再到看的转换。
当心静如水的时候,日子就走的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有一天上午,应该是周二,徐校长在教务韩主任的陪同下突然来到了我们办公室。因为我是背对着办公室的门口,所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他们。我发现张浩老师边往门口走边说徐校来了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快走到办公室中间了。徐校长点着头算是回答了张老师的话,他看到孟老师的座位正好空着后就直接坐在了那里,然后把手里的听课笔记往桌上一放说,下节课听听郑老师的课。
那我去准备两把椅子。张老师说完又问我,郑老师,你们班教室在几楼?
在三楼靠西边的位置。我边说边赶紧站起身来说,张老师,我去吧。
不用,不用,你在这里先和校长汇报一下授课内容。
这节课是什么课?徐校长问。
是新授课。我说,讲力的合成。
徐校长笑呵呵地点了下头没说什么,他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有几个老师礼貌性的说了句徐校来了之后低下头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办公室里陷入了难捱的沉寂,场面一度尴尬起来。我心里一阵发慌,有些坐卧难安的样子,我这样并不是因为领导要听我的课而紧张,而是觉得领导因我而来,那我就相当于主人,这样冷寂的场面似乎是我对领导的不尊重。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高雅进来了,不知道她要找我干什么,刚要开口突然看见徐校长坐在我的对面就赶紧打了声招呼,哎呀,徐校长您在这啊。
徐校长下节课要听我的课。我没等徐校长发话率先回答了她。终于有人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宁静,我不禁偷偷得长舒了一口气。
那我也去听听呗。高雅说。我知道她就是随口逗我一句,她才不会跟着听去呢,又不是同一学科。
去呗,反正一个是赶,两个也是放。我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本来是顺着高雅的话想逗她活跃一下气氛,可我看到徐校长的眉头形成了川字后又快速的舒展开来,才觉察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已经失言。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前几天才跟校长弄得有些不愉快,现在这么说,他会不会以为我是在借机骂他呢?我内心一阵慌乱,审慎地看了徐校长一眼,好在他除了刚才飞速地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的表情,也没说任何话,其他人也没做任何表示,似乎刚才我说的话大家都没听到一般。
上课的时候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学生也格外配合,不谦虚的说,这节课我讲的非常精彩。从校长和主任的表情来看他们也很满意。可我一想到那句话就心有余悸,虽然徐校长没说什么,大家也没啥反应,但是此处无声胜有声,我总觉得自己闯了一个大祸。
课后我去找领导评课。徐校长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坏,而是在鼓励了我一番后,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八九个档案袋语重心长得对我说,你看这些都是要求从其他学校调来咱们学校的老师,有几个物理的还是各级教学能手、学科带头人,小郑啊,你这一次任课,是刚毕业被学校直接安排的,那等下一次,就得靠自己努力了啊。你看看咱们学校,每次选完课后,选上课的人都趾高气扬的,而那些选不上课的人,连走路都猫着个腰抬不起头来。
后来我听其他老师说,徐校长办公室里有两件法宝,一件是办公室几个大书橱里成排的书,领导来视察工作时总不忘插空提一嘴,是彰显;另一件是办公桌抽屉里的档案袋。找老师谈话时适时祭出来,是威慑。
时间像无声的水在悄悄流淌着,不知不觉的元旦就已经来到眼前了。学校政教处特别召开了一次班主任会,对学生过元旦的工作做专门部署和要求,允许各班举办联欢晚会,丰富学生的业余文化生活,加强校园精神文明建设,给同学们提供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和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但是要本着不铺张浪费的原则,节目要格调高雅,积极向上。
我异常振奋,觉得这是一次修正自我的机会,我要通过这次元旦,进一步拉近和学生的距离,搞好和学生的关系,彻底改变学生对我的印象,把横亘在我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彻底摘掉。于是我顷尽毕身之才,倾心指导学生排练节目,和班委会一起设计晚会程序,一起进行教室布置,真正的和学生融为了一体,我们共同渡过了一个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喜庆祥和的新年。总而言之,新年活动组织的非常成功,我通过活动发现,学生其实很喜欢我,也很信任我,他们非常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于他们而言,既是老师,又是朋友,还是一个大哥哥。
对于高中生来说,每一次放松都是短暂且奢侈的。过了元旦,这个学期就进入了尾声,寒假已经款款而来杏帘在望了。各学科新授课内容基本上都已经结束,大家进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环节。期末考试是全县统考,教研室要给学校进行排名,学校要给教师进行排名,所以大家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依然故我的,但是私下里都在暗自较劲。对学生作业检查的次数多了,对学生要求也更加严格,经常有一群群学生被叫到办公室排队向老师说明没完成作业的原因。备课组长张浩老师在集体备课会上强调,学校要求大家要保证打总体战,进度一致,用题一致,为此他特地去文印室印了几套期末复习题,让学生搬回来放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上,一撂撂的依次排开,整整齐齐的,就像被拉开的豆腐块,非常有观感。我利用下午的间操课时间,让科代表把我们班的用题都查出来,按顺序纵横交错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看上去层次感极强,宛若一个孩子搭起来的积木。我这样做是存在着一点点私心的。按照以往的经验,一群学生查题时人多手杂,总有多拿的班级,导致最后用的班级会出现数量不足的现象。如果缺的多了,还可以让文印室加印,可如果缺的少,那就只能是让学生自己掏钱去复印了。所以平时的题只要是一拿回来,大家就赶紧让各自的科代表把各班用题查好,放在自己的旁边,随用随取。查题的那一刻,整个办公室热闹极了,一堆学生聚集在办公室中间,或蹲或坐,你争我抢,每人手里拿着一沓卷子,嘴里念念有词,简直是一群在超市里哄抢降价商品的大爷大妈,把一大堆商品瞬间抢购一空。看起来也很有生活中的烟火味道。张老师这次印的是综合性试题,我想归纳的知识点,总结的题型一定很到位,正好是我这样刚刚毕业的小年轻欠缺的东西,我可不想让自己在期末复习中丢三落四漏洞百出。可这一次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办公室并没有出现以往那种疯狂抢购的场面,来查题的学生寥寥可数,一个周过去了,地面上还摆着厚厚的一沓。有的老师即使查了出来,也是摆在自己座位的旁边没用过几次。
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其他老师没有进行期末复习?
有一天早上我刚进了教学楼,就看见孟老师正从文印室里出来慌里慌张地走在前面,腋下夹着一捆很厚的卷子。我准备和她打声招呼一起去办公室,可看她并没有往办公室的方向拐,而是直接去了班级的方向。等我坐在座位上准备上课的内容时,她才泰然自若地走进办公室,腋下的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明白了,不是每个老师都没有进入期末复习环节,而是都在用自选试题。虽然学校要求大家要统一,但是每个人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私下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复习节奏和自选试题。只是大家为了避免彼此尴尬从而在背地里偷偷进行罢了。
妈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氛围啊,连老师给学生做两套试题都得偷偷摸摸地进行,就像男人嫖娼女人卖淫一样见不得人。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最终还是被自己原来对教师的认知给蒙骗了,教师也不是一个能够独善其身的行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你想与人无争洁身自好,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果然没过几天,现实又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我是在上课的时候被张浩老师叫出来的。
徐校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他悄悄和我说。
上完这节课可以吗?我说。
让你马上去。
我给学生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学习任务,跟着张浩老师去了行政楼的三楼校长办公室。这是我第二次去校长办公室,第一次是主动的,是我自己要去的;第二次是被动的,是被校长叫去的。走在路上我心里美滋滋的,心里琢磨着最近工作自我感觉良好,没有啥差错,那校长找我应该是个好兆头,会不会是因为在元旦表现的好而被表扬,甚至通知我在班主任会上做交流发言。
一进屋,我看见徐校长正在和政教主任丁四海说着什么。丁主任身体挨着校长办公桌靠里面的那个角,双手自然下垂,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听见门口有动静就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是我进来了,马上把头又低了下去,眼睛盯着校长桌上的一本杂志,假装在看着什么。
徐校长,您找我。我小声地说。我站在校长桌子靠近门口的那个角上,和丁主任形成犄角之势。
徐校长没回答,也没看我,而是一脸严肃地伸手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拿过两张照片来放在了我的面前。停顿了片刻后冷冷地说道,郑老师,你看看这两张照片。
我有些一头雾水,迟疑着拿起照片来认真得去看。第一张照片是两个人的背影,一男一女,男人穿着羽绒服,女的穿着校服一只手轻轻挎着男人的胳膊。那个男的从衣服上看好像是我。我在心里说,于是又拿起另一张看,这张是正面,虽然也不是太清晰,可我还是马上确定那个男人就是我,女的是张晓颖。我一下子慌了,结结巴巴地问,徐、徐校长,这照、照片是哪来的?
怎么来的你不用管,你需要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徐校长仍然面色冷峻,声音也生硬的没有一丝温暖。
徐校长的话一下子让我的头大了起来,身体里也如瞬间爆炸般开始无限膨胀,轻飘飘热乎乎的简直就是一截燃烧着的木炭。我抬手摸摸自己冰冷的额头后一下子想了起来,这是在元旦之前,张晓颖和我一起去体操馆排练室的路上。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备课,张晓颖轻轻喊声报告进来后并没有去赵老师那,而是直接站在了我的办公桌旁边。自从我不教她们班课后,她每次来办公室见到我都显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如果赶巧和我的眼神对上了,也是微微点一下头,用眼神和我说老师好。但她这次却是毫无顾虑地来到我旁边,也让我很诧异。我尽量表现的很轻松,微笑着用眼神问她:你有什么事情吗?
老师,我们宿舍为元旦晚会排练了一个节目,想请您去给我们指导一下。张晓颖悄悄的跟我说,当然看着是悄悄的,其实声音也不是太小,只不过是做出些虚张声势的样子来而已。
您饶了我吧。我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说,我是个纯正的理科男,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一个文艺细胞,你还是别勉为其难吧。
老师,不需要您用专业知识指导。张晓颖说,我们排练的节目有一段是进入大学后的生活,您刚刚大学毕业,就想让您看看有没有不合情理的地方,免得到时候闹笑话。
那你们到办公室里来,大家都给你们把把关不更好吗。我说。
我们可不想把节目内容提前剧透。张晓颖说着用手抓着我的胳膊轻轻摇晃了几下,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说,求求您了,老师。到底是个孩子。
人家都这样说了,你就别再推辞了。对面的孟老师这时抬起头来也笑吟吟得帮着说了一句。
孟老师这么一搭腔,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好站起身来,一边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羽绒服一边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谢老师。张晓颖调皮得冲我和孟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
她们为了保密,排练的场地选在了体育馆的舞蹈排练室,离教学楼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我和张晓颖边走边说笑着绕过花坛,穿过吊桥,沿着校园路向体育馆走去。天空很晴朗,太阳也很好,松树还长青着,可馒头榆早已经光秃秃的了,而柳树枝条上虽有零星几点残叶,也是枯黄瑟瑟。毕竟已是隆冬时节,数九寒天,空气中满是逼人的凛冽,一阵冷风吹过,我的脸上便有了被刀片剐蹭的凌厉。张晓颖把身体向我靠了靠,把左手顺势搭在了我揣在羽绒服口袋里的右胳膊上。我才注意到她外面原来只是穿了件单薄的校服。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可能是为了取点暖,也可能是女孩子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可不论哪种情况,我都觉得很不舒服,这毕竟是校园,而我和她毕竟是师生。这样的动作肯定不妥。可我如果马上生硬地抽出来,那一定会使她感到非常尴尬,让她纯洁的心灵受到了污辱。我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处理好这件事呢?我的大脑里飞速地运转着,恰好发现路边有一个小纸团,于是我很自然得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猫腰把它拣了起来。这前前后后一定不会超过十秒钟,我敢肯定。可就这一瞬间的动作,怎么会被人拍了照片呢?而且镜头抓的那么精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徐校长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徐校长脸色略有缓和,他抿着嘴皱着眉痛苦地沉思了好半天才说道,郑老师,这么说你也很委屈,可毕竟是事实,而且被人举报到学校,这种行为属实不雅,也是严重违反教师职业道德的,所以总得对你有个处分。
徐校长,这是谁拍的照片?我问。
这是个人隐私的问题。徐校长说,国家有规定要保护好举报人的。
那我接受您对我的任何处分。我无可奈何地说。
不是我对你的处分,是学校对你的处分。徐校长纠正着我的话说,这需要在学校班子会上讨论。
那些天,我始终生活在一种恐惧之中,可以说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所不耻。有人瞅我一眼,我就担心人家是在蔑视自己,看见有几个老师在一起私密交谈,我就觉得是在议论自己,每天生活在猜疑和惊悚之中,真是度日如年啊。
经过慎重思考之后,我做出了决定:辞职。我觉得我还年轻,身上快乐的细胞还是应该比悲伤的细胞多一些才对,只要是自己不气馁,换个环境,往后的日子只会有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好时光在等我。
我是在放寒假后的第二天递交的辞职报告。我收拾完办公室里的东西落寞地走在校园路上,本来以为自己会是恩断义绝的,但走着走着突然就有了一种不舍,于是我尽量放慢脚步踽踽而行,眼睛不时四处浏览着,就像上课时目光扫视学生,看似心不在焉却尽收眼底,我使劲地深呼吸希望大脑的沟回中贮满记忆。教师和学生都已离校,校园里显得冷冷清清,昨天刚刚下了一场雪,除了路上有几行凌乱的脚印之外,整个校园一片洁白,满目的银妆素裹,仿佛这里是一个童话世界。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又一次回身驻足,默默的久久的看着学校,看着峰县一中那几个鲜红的大字,我突然心头一酸,眼里不禁汪了一窝清凉。等我回过头来准备快速离开的时候,发现我们组(其实我现在这么说已经不合适宜了)的备课组长张浩老师正在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向我招手。
还是上次喝酒的那个小店,我和张老师频频举杯,我俩相对无言心里却明白,上次是欢迎,这次是送别。终于喝得脸红红的快红过了门口挂着的灯笼。
郑老弟,虽然我们相处只有半年,但是我看得出你是个重情重意之人。张老师发话了,请原谅我对你照顾的不周。
您客气。我晃着脑袋说,都怪我自己,口无遮拦,运气也差,被人抓拍了镜头。
你认为是自己运气差吗?张浩老师醉眯眯地看着我说,那天我也看到了那两张照片,前后两个镜头,能是抓拍的吗?
我先有些懵陡然又恍然大悟。我原来还真没想过这些,我一直以为是被学生不经意地抓拍了。
那会是谁呢?这做法也他妈的太卑鄙太下流了。我气呼呼地说。
反正你已经辞职了,是谁都不重要,自己有时间慢慢地想吧。张老师说。
我真没想到咱们的老师竟然都这么自私。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后不屑一顾地说。
老弟啊,你也别怪老师们那么自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得已而为之啊!因为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包括我也是如此。张老师两个眼圈突然红了。
我不知做何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双手抹了一把脸说,郑老弟,人之初,性本善。你刚刚步入社会,我不希望你经过这次挫折就怀疑人性,改变本真,人和人之间最需要的还是真诚,这也算是我对你的临别赠言吧。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道路两旁的店铺张灯结彩,大人孩子往来穿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藏不住的喜庆,毕竟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孩子们手里拿着烟花爆竹,不时点燃一两个扔在空中,随着一声声的炸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香味。路上的雪虽然已经被清理了,可有些地方还是很滑,我走的小心翼翼,但是心情无比畅快,内心也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我相信,这个冷峻洁白的冬天很快会成为我童话世界里的故事,呈现在我面前的将是有着五颜六色美景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