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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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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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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隶的母亲

明天就去离婚,再也不给他们当奴隶了。王田田目送着女儿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进学校大门后,长出一口气,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话的声音不算大,语速也不快,但是“再”字尾音拉得特别长,语气还特别重,像是从喉咙里拽出一团堵塞已久的絮状物,呼吸马上顺畅,心里也一下通透起来。可她旋即又慌忙闭紧了嘴巴,担心被旁人听见——离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偷偷地瞄了一下周围的人,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此刻都集中在学校门口那。隔着一条警戒线,有的人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目送着孩子;有的人双手胸前合十默默为孩子祈祷;有的人冲孩子竖起大拇指为他加油。并没有人在意她。今天下午是高考的最后一科——英语。这科考完之后,对高三学生来说,就像是被沉香力劈华山救出的三圣母,被唐僧揭去佛家六字真言符的孙悟空,终于还了自己一个自由身;而对家长而言,则仿佛是孩子身边那块倒计时的秒表,计时归零,再也不用听那心惊肉跳的嗒嗒声了。王田田悄然做了个深呼吸,如释重负,自己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到今天吗?明天就去离婚。她又暗自下了一次决心后,想着去找个偏僻肃静的地方独自清静一会儿,等女儿考完后再一起回家。可刚一转身,王田田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接着眼前猛然一黑,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整个身子就像面条一样软软地瘫在了地上。随之脸上的汗珠子流水一般淌下来。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旋即有几个热心人把她扶起来,搀到一把大的遮阳伞下,让她坐在了一张桌子旁边的空椅子上。在校门另一侧,几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看见了,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开始给她测体温,量血压,听心肺。周边的人们则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么热的天,一定是中暑了,快给她喝瓶霍香正气水。

着急了呗,可怜天下父母心,这高考,父母比孩子还紧张呢。

是不是她本身有什么病?……不像是癫痫。

……

一个白大褂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详细寻问了王田田平时的一些状况后,把听诊器的耳塞从耳朵上摘下来挂在脖子那,一边往起收血压计一边对王田田说:看来没多大问题,就是长期营养不良,有些贫血,导致血压突然降低,先休息一会儿,后期最好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另外一个白大褂则从身边的药箱里,拿出一个暗红色的小瓶,轻轻拧下盖子后递给王田田,嘱咐她喝下去。王田田本想站起来去接,刚一动感觉还是有些虚怯乏力,只好轻轻欠了欠身子说声谢谢,坐着接过来,略微停顿一下,然后一扬脖喝了下去。味道有点又酸又甜。她眼睛的余光看到标签上好像是什么营养液。

人们见王田田没啥事儿,就渐次散开了。午后太阳的热度仍没减弱,暴露在阳光下,皮肤还是有着很强的灼热感,有的人坐在遮阳伞下小憩,有的人躲进行道树荫里乘凉,三三两两地唠闲嗑,一副闲情逸致的模样。

王田田在桌上支着胳膊坐了一会儿,感到身体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身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想起刚才因自己引发的混乱,不觉脸上有点火辣辣的——不论什么原因,被人围观毕竟很尴尬。从小到现在,她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她出嫁的时候。

王田田家里一共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她排行老大。长得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性格也好,见人不笑不说话,学习还特别优秀,哪个老师都夸她。这样的女孩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自带光环的,就像晴空中的一轮朗月,任谁一抬头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但这也给她带来了诸多麻烦,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学业。刚上初中就开始有男孩子不断追求她,其中杨振威就是追得最猛的一个。

杨振威和她不是一个村,但是同一个乡镇,两家离得不算太远。那时候农村家庭普遍都不富裕。可杨家不同,虽然也在农村,但是家里有钱,因为杨振威的父亲几年前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金矿。穷人乍富,杨振威又是家中独子,所以父母对他宠爱有加,直到把他彻底宠坏了。在学校,杨振威成绩总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可他却被安排进最好的班级,同桌还是全校成绩最好的同学。他的父母幻想着出现“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的奇迹。老师们对杨振威也格外用心,给他制定学习目标,进行单独辅导,觉得枣树种在杨树旁,精心浇灌一下说不定就会挺拔起来。可惜杨振威的心思从来不在学习上。有一次,班主任老师在班会课上讲励志故事,告诉大家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不知是提前备好的还是临时起意想给杨振威鼓鼓劲,当路过他身边时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说,杨振威努努力,有你同桌带着,上高中考大学。没想到杨振威随即转过身去摸着同桌的脑袋嬉皮笑脸地说,听见没,好好学,考上大学后才能给我打工。把老师噎得目瞪口呆又哭笑不得。杨振威平时抽烟喝酒旷课,除了学习不干什么都干,女朋友更是差不多一个学期一换。等看见王田田后更像是着了魔似的,想方设法地接近并讨好她。可王田田从来没用正眼瞅过他,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和她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每次把杨振威让人代写的情书,包装精美的礼物,连瞅都没瞅就完璧归赵。倒不是她有多清高,认为自己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和光明的前途,其实她的理想就是能读高中,考上大学,当个老师,温文尔雅地站在讲台上,微笑着心平气和地教授给孩子们知识,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就好。

理想和妄想就是一字之差,生活中却可能有千里之遥。王田田刚刚升入初三还没念几天,父亲突然决定让她辍学了。一个丫头片子,识个眼目前字就行,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父亲说。

不,我要读高中,还要考大学。王田田理直气壮地反驳。

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儿,总是个外姓人,白花的是我的钱。父亲面无表情但心里算着另外一笔账。他听说读高中花销挺大,他得提前止损。

那我不用你的钱,自己想办法去。王田田不假思索地回道。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弄钱,可她实在不想放弃读书,所以执拗地和父亲争辩着,泪水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那也不行,养了你这么大,你也得报答家里。父亲神情冷酷,拿出了家长的威严。给你妹妹做个样子,嫁人之前为家里好好干几年活,也算对得起爹娘。

我们又不是奴隶……,王田田嘴里嗫嚅着还想往下说,可她看到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父亲是个火爆脾气,说不上三句话就抡巴掌,她从小被父亲打得有点怕了。于是王田田把脸转向母亲,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希望母亲能帮她说句话。

上啥高中啊,你看咱村的刘峰,都考上高中了,不也回来当代课老师了吗?你爹说得对,你们姐两个多给家里挣点钱,到时候好给你弟弟娶个媳妇啊。母亲根本没理会王田田,而是按着父亲的意思说得振振有词。王田田很是后悔,后悔自己多余向母亲求助。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是和父亲站在一个阵线上,或者说她就是父亲的一个附庸,父亲决定了什么事情,不论对错她都只是充当一个随声附和的角色。

就这样,王田田的理想就象天边的彩虹,虽然没有那么花里胡哨,也不绚丽多彩,只是单调的几种颜色,朴素、简单、明了,但仍然在她人生轨迹上只是短暂地出现,然后转瞬即逝了。

王田田辍学在家,成了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农忙时帮父母种地,闲暇时和母亲坐在炕上做女工,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当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不去回想上学时的快乐时光,重温自己曾经的梦想,于是愁绪浅浅涌上眉头,仿佛雨天云雾遮山,挥拨不散。慢慢地她像变了一个人,每天脸上不再有灿烂的微笑,眉宇间隐隐泛着叠巘般忧伤。她变得异常沉默,好像有一股忧郁在包裹着她,让她陷入深深的思考。

王田田还想学习,可数理化的题没机会做了,于是就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读书上。她经常去村里的小学校借书。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个合成班,村里一二三年级的孩子坐在一个教室里,由刘峰老师分时段分别授课。刘峰比她大几岁,当年已经考上了县一中,可家里穷交不上学费,只好回村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刘峰个子不是太高,面目清瘦,表情严肃,冷峻的像生铁铸就一般。他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喜欢买书,古今中外的都有。王田田每读完一本书,就和刘峰交流一下对作品中人物的理解和感受。她觉得刘峰的话像风筝的引线,让她这个漂零在半空中的风筝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上,即使飘忽不定前途未卜,仍然如一个灵动在天际的音符,奏响着自己优美的旋律。

王田田说,刘老师,保尔凭借坚强的意志去改变人生,那我们每个人是不是只要努力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刘峰说,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实生活中可能会异常艰难。

王田田说,刘老师,我感觉我就像林黛玉,命途多舛,眼泪还特别多。刘峰说,虽然上天不公,但是我们还是要活得更坚强。

王田田很享受和刘峰在一起的时光,他们相互鼓励,执着向上,在清寒枯燥的生活中为对方燃起希望,虽然生活得不如意,但是像看到了浓厚乌云后面射出的一线光芒,仍然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王田田看刘峰时,眼波委婉,满是哀怜;刘峰看她时,目光灼灼,以资激劝。有那么一瞬间,王田田明白了,这是两个命运相同的人惺惺相惜,是两个不甘堕落的灵魂同病相怜,这段美好时光虽然短暂,却被命运和生活打磨得流光锃亮,穿过狭窄的时空在她记忆深处保留下来。

王田田的辍学,成了压垮杨振威这头求学路上的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一把火点燃了所有教材和资料,纪念了逝去的光辉岁月,然后挥手告别了学校。杨振威先是放飞自我。骑一辆红色雅马哈125的摩托车,每天飞驰在城镇乡间的道路上,伴随着摩托车的炸地声,车屁股后面扬起一溜烟尘。他在车前车后各插一面鲜艳的小国旗,用一幅大墨镜罩住了脸,长发在脑后飞舞,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

这样逍遥了一年多后,杨振威往家里一躺和父母摊了牌。

杨家的媒人上门提亲了。王田田父亲喜出望外,觉得这是喜从天降,自然是满口应承。全家人对王田田的态度也马上变了,说话低声下气,连瞅她的眼神都带着讨好的意思。攀上杨家这门亲戚,那不就是王宝钏等来了薛平贵,一人富贵,荫及全家啊。何况杨家还许诺了不斐的彩礼钱。

我不嫁。王田田一提到杨振威,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嫁,没见你这样的傻女子呢,你看看人家那是啥家庭,一根汗毛都比你腰粗。父亲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垂头卷着纸烟一边说,你进了人家的门,就享福去吧。

你看看那个人,啥活也不干,根本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主儿。王田田忧心忡忡地说。

人家里的钱,怕是几辈子都花不完哟。父亲卷完了纸烟,用手拧下烟屁股,使劲地扔在了地下,他瞅着王田田说,你个傻女子,知道个啥呀?

吃喝嫖赌抽,正经事不干,再多的钱也得让他败光了。王田田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家里再败,也比别人家强。她父亲说完点燃烟使劲抽了一口,好半天才从鼻孔里慢慢吐出两股烟来,烟雾散开,在他面前氤氲着,她父亲咪起眼睛一副尽情享受的样子,好像沉浸在无限美好的生活中。

他年龄还小,等长长岁数,大了就定性了。王田田母亲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劝王田田说,再说等结了婚,家里有了女人,自然就拴住他的心了。

说不定会把他骑的那台摩托车送给我呢。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也满脸嘻笑着说。

哼,要嫁你们嫁,反正我不同意。王田田看家里没人支持她,一赌气转身摔门而去。

你敢,反了你呢。身后传来父亲喜滋滋的吼声。

婚礼是在第二年春天举行的。

结婚那天,天气格外得好。蓝蓝的天空,几朵山峰状的白云,如平静的海面上飘浮着的冰山,太阳暖洋洋的,任凭一大群鸽子在他视野里盘旋,和煦的春风,撩拨的人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舒服地想到旷野上去裸奔。

杨家接亲的仪式非常隆重。打头的是一辆红色轿车,车头上排满鲜花,紧跟着五辆白色面包车也装饰得异常喜庆,最后面的是一辆大卡车,上面坐着响器班,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锣鼓敲得震天响,唢呐吹得上云霄。

王家也很热闹。村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大群,院里院外出出进进,把接亲的车队看了个遍,感觉哪里都很新鲜——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婚礼呢。几个女孩子扭扭捏捏,把接新人的车前后左右地看个仔细,又隔着车窗的茶色玻璃偷偷往里瞅了几眼,然后面红耳赤地相互取笑一番,满脸羡慕嫉妒恨的样子。

屋子里王田田眼里汪着一窝泪水,倚在屋门口的炕沿上,弟弟妹妹一边一个抱着她的胳膊,怯生生地瞅着她。大红的嫁衣就摊开在桌子上,她妈和几个女人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劝。

赶紧穿上衣服,你看人家接亲的在外面等着呢。

孩子,杨家是咱这方圆百里的大户,你嫁过去就享福吧,多少家的姑娘做梦都想着呢。

谁愿嫁谁去,反正我不去。王田田眼含热泪不屑一顾地说。

抓紧抓紧,结婚是件大事,别耽误了两家的好时辰,选个好时辰,家里有钱存。王田田父亲得意洋洋地从外面走进来催促着。平日里都不正眼瞅他的人,今天对他又敬烟又敬酒,让他威风着呢。

你就知道钱,把我们当奴隶。王田田一听父亲又提到了钱,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反了你啦。父亲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他忽地抓起戳在墙根上的笤帚就要冲过来。

王田田并不躲闪,心想让他打死算了。她母亲和另外几个女人赶紧拦住了她父亲,她们边推搡着他边抢手里的笤帚,而她父亲则瞪圆眼睛咒骂着。王田田不觉血往上涌,猛地蹿出屋去,此时她的大脑里就一个念头:让我自己去死好了。

刚跑到院子中间一棵杏树下,王田田就被人拦住了。这时候屋里的人也忽忽拉拉地跑出来又把她围在当中。她妈手里拿着红嫁衣红腰带拧着屁股分开众人,对着她哭喊道,我的个小祖宗哎,净给我丢人现眼,死丫头,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说着便把红腰带往杏树上搭。

所有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懵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锣鼓不敲了,唢呐不响了,只有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一般,连空气也凝固了,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的寂静。王田田先是看到天空在旋转,接着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坐在了地上。人们一下子醒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扶起王田田,给她穿上大红的嫁衣,塞进了接亲的车里。一声吆喝,唢呐重新吹起吱吱哇哇,锣鼓重新敲起咚咚呛呛,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起程了。随着车子的颠簸,王田田很快醒了过来,她抬起头从车窗向外望去,初春的季节,天气虽然变暖,但是田野上还光秃秃的一片,没有一点绿意。在这空旷的萧条中,在一处高高的塍埂上,她看见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经过的车队,任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车队渐行渐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没入天际。王田田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瘦冷峻如生铁般铸就的脸,不禁鼻头酸楚,一股冰冷濡湿,在脸颊淌过,顺着下颌线,流入衣领。但是她没再做任何挣扎,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命运吧,即使再努力也很难改变。她心里这样想着。

阿姨,给孩子报个兴趣班吧。有人打断了王田田的思绪。她四下看了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学校附近突然来了一些着装统一的人,来来回回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身着雪白的连衣裙,斜挎着长长的红色绶带,绶带边缘有黄色的流苏缀饰,上面写着某某美容院。她们双手在头顶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始于颜值,敬于才华,别让自己输在起跑线上。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女,上身是雪白的衬衣,打着蓝色条纹领带,下身是黑色的裤子,显得格外精神。他们脖子上挂着工牌,每人手里拿着一沓彩色广告页面,不停得四处给人们分发着。如果遇到感兴趣的人,就指着页面给人家进行详细的讲解,推销他们的产品,对一些摆摆手不感兴趣的人,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再接着寻找下一位。他们似乎并不怕天气炎热,太阳的热度反而增加了他们工作的热情,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得正欢,仿佛在给他们加油鼓劲。

阿姨,你家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有人问。

王田田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两个小伙子,刚才就是他们在问她话。噢,一个姑娘孩儿。王田田微笑着冲他们点了下头,算是表达了歉意。

两个小伙子见王田田答话,就在她两侧也坐了下来。其中一个人说,姑娘孩儿好啊,人家都说姑娘是妈妈的小棉袄,所以你得重点培养。阿姨,给孩子报个古筝班吧,多才多艺,是女孩子的优质资源啊。他看王田田摇头,又说,要不就报个跆拳道,在社会上,让女孩子学点防身术还是很有必要的。

王田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孩子对这些都没有兴趣,不报了。

另一个人见她对各种班没意思,就把自己手中的广告画册拿出一本给她说,高考完孩子有闲时间了,我们旅行社推出了几个套餐,您可以领孩子出去转转,孩子十多年读下来,够苦的了,让孩子放松放松,顺便开开眼界。

王田田苦笑了一下,心想人家一定把她看成是家境殷实的女人了。她知道,这些年虽说干着脏活、累活,生活条件又很差,但是并没影响她的身材和容貌,年轻时的风韵犹存。有时候一个人在屋里时,她经常会自己照镜子,转转身,扭扭胯,看着镜子中自己婀娜的身姿,顾影自怜。命运不宠我,我就自己宠宠自己呗。

刚结婚的头两个月,杨振威确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出去四处张扬,每天只管守在家里跟王田田耳鬓厮磨着。王田田看着杨振威驯顺服帖的可爱样,心里隐隐有了错怪他的悔意。有一天晚上两个人温存之后,杨振威躺在王田田身边满意地说,你和其他女人真的不一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王田田嗔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个浪荡公子,谁知玩过了多少个女人?哼,只要是我看上的女人,谁也跑不出我手心。杨振威翻个身,瞅着王田田不无羞耻地说,比如你吧,那时候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现在不照样成了我的女人。杨振威说着又把王田田搂在怀里,嬉皮笑脸地亲了一口,不过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只喜欢你一个人。王田田心里一热,不由自主地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心想还是妈妈说得对,有了自己的女人,就能拴住他的心了。

染色的乌鸦禁不起雨水的冲洗。几个月之后,随着王田田肚子的隆起,杨振威开始旧病复发,擦洗了摩托车重新披挂上阵,又到处拈花惹草去了。王田田落寞地站在窗前,看见两只麻雀匆匆飞来,屋檐下立刻传出一连声稚嫩的啾啾鸟鸣。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记清这是它们夫妻俩繁殖的第几窝,于是又把目光投向院门口。那里有几棵大杨树,茫茫沉沉的树冠,绿意正浓,两只黄鹂相互追逐着飞进飞出,想起前几天还卿卿我我的日子,不觉黯然神伤。她不明白这还贴满着大红喜字的新房,怎么突然就像是被釜底抽薪了的笼屉,刚刚还热气腾腾蕴满着温暖,转眼就变得冷冷清清沧沧凉凉。

一天早饭后,王田田看到杨振威又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低眉顺眼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说,振威,你现在是有家有老婆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杨振威一愣怔,好一会儿才皱起眉头问,你想管我?随即又讥笑道,你知道我娶你花了多少钱吗?他举起一只巴掌在王田田面前晃了晃,哼!这么多钱我买嫦娥都能买得到。王田田抬起头一脸幽怨地说,再怎么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啊!她还想再解释几句,杨振威眉头一挑,眼一瞪已经给她立下了规矩:记着,从今天起,老子的事情不用你管,否则,这是轻的。说着他一扬手,大巴掌实实在在地抽在了她的脸上。王田田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的恍若馒头发酵似的膨胀着,等她回过神来,杨振威已经不见了踪影。

婆婆听到了动静,一手推开门一手把着门框把脑袋探了进来,她看到王田田红肿的脸心里马上明白了,脸一沉说,你啊,以后男人的事情女人少管,男人都那个德性,哪有不偷腥的猫啊,等有孩子就好了。

等有孩子就好了。王田田默念着婆婆的话,把两只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摩挲着,心想你就是我的救星啊!王田田感到小家伙在肚子里使劲地踹了她两下,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中秋节刚过,王田田公公的金矿发生井巷坍塌事故,一下子死了十多个人。杨家先是拿出多年积蓄进行了赔偿,随后公安部门查出事故的主要原因是公公为了利益刻意隐瞒险情,公公怕被追究责任寻了短见,公司破产。

家里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杨振威也像是没了脊梁骨,垂头丧气不见了往日风光。他把自己锁在家里,除了吃睡,就是坐在院子里瞅着他的摩托车发呆。两只眼睛黯淡无神,嵌着恍若血块样的红,眼珠间或一轮,流淌着沧海桑田后的疑惑和恐惧。王田田看着有些心疼,就劝慰他说,振威,别担心,谁都不能靠父母过一辈子,只要我们自己踏实肯干,一样能有好日子。王田田的婆婆也心疼儿子,怕他憋闷出病来,劝杨振威出去找份工作散散心。杨振威起初倒也听话,出去应聘了几次,可他吃不下苦,受不了约束,每次都是没干几天就被辞退了。工作虽然没解决,却唤醒了杨振威原先的那份自信,整天在外东奔西蹿,渐渐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经常夜不归宿,甚至一连几天见不到人影。

王田田有些心灰意冷。看到男人颓废的样子,自己也感到无所适从。她倒不是担心日子过不下去,大不了艰苦点呗,自己本来就是贫苦人家出身,过惯苦日子的,她担心的是男人不思进取,从此真成了一个废人。王田田挺个大肚子,茫然地望着窗外,门口那几棵大杨树仍就亭亭如盖,但已不像盛夏时那样葱郁,几片黄叶随风飘落,顺着院子中间的甬道滚出了她的视线,就如那些常来常往的亲朋好友卒然没了踪迹,往日沸反盈天的院落蓦然庭院深深。她听见婆婆正在外面的厅堂里为公公上香,嘴里小声念叨着:老头子哎,儿子不成气,你可保佑田田生个孙子给杨家翻身啊。王田田心头不禁一热,有一种想冲出去抱住婆婆的冲动,她觉得在一个无处可逃的空间里共同承受着旁人的轻视与嫌弃时,只有她们是可以相互理解、慰藉的。

孩子是在腊月十五出生的。王田田记得那天天气出奇的冷。北风呼呼地刮着,卷着细碎的小雪粒子刮过树梢,发出野兽般尖厉刺耳的吼叫。婆婆进屋直喊,这雪比生铁都硬,打在脸上火辣辣得疼。婆婆双手不停地搓脸,直搓得眉开眼笑,可当听到生的是个女孩儿时,一张脸顿时像盏彩灯,先是绛紫,然后蜡黄,最后阴沉得如水一般,从此再没给过王田田好脸子,一说话就是粗声大气,连损带挖苦,好像生了个女孩儿王田田就对不起杨家的八辈祖宗。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一天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王田田说,总不能天天竟叫丫头片子吧。

杨振威抬眼看了看他妈然后说你随便取一个得了。

王田田说,孩子是下雪天生的,就叫杨雪吧,我想好了……。话未说完,婆婆已经把手里的碗使劲地墩在了桌子上。

杨家男,我找人已经算好了。婆婆耷拉着脸说。自己没能耐生出个带把的,名字里怎么也得带个把。

王田田瞅瞅杨振威,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瞅什么瞅,听妈的。杨振威一声呵斥,说完撂下碗转身出去了,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王田田看着外面黑黢黢的夜空,星星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时隐时现,就象她一样孤独的卑微地生存着,挣扎在世态的炎凉和命运的无奈中。哎,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王田田现在都不敢去想。想一次心里就疼一次,眼泪就得淌一回。婆婆是个甩手掌柜,丈夫啥活也不通手,生活全靠她经营的那几亩地。所以一年四季,家中养猪喂鸡,地里从耕到收,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忙活。即使这样也得不到婆婆的笑脸,在人前听闲话,在家里看脸子。

王田田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婆婆抱着家男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发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沉浸在某种回忆里。路过的人看见了就说,振威妈,在想什么呢?

婆婆向院里斜睨了一眼,鼻子哼了一下,故意大声说,想什么,想孙子呗。

看看人家这奶奶,多疼孙女啊,天天搂着抱着的。

抱来抱去,还不是给人家抱的,肚皮不争气,怎么办啊。

王田田在院里听着,低着头不作声,把眼泪流进自己的肚子里。到了晚上睡觉时,家男指着身上一块发青的地方说,奶奶今天打我这里了,还说你是个下不出好蛋来的母鸡。妈妈,啥是好蛋啊?王田田翻个身把家男紧紧地搂在怀里,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家男解释,只好轻轻叹口气,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家男看见她哭了,就忙用手给她擦着脸说,妈妈,其实奶奶打我一点都不疼。

杨家男从小就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从七八岁开始就知道给大人帮忙了。王田田干活回到家里,家男趔趔趄趄地打好洗脸水,拿着毛巾在旁边等着她;王田田做饭,家男就绊绊拉拉地抱柴禾,蹲在灶子前烧火。家男天生的一个乐天派,只要是和妈妈在一起,小嘴就呵呵呵地笑个不停,让王田田憋憋屈屈的心里透出一丝光亮,在压抑得几乎窒息的生活中,伸长脖子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家男成为她努力活下去的一个希望,一个理由。

王田田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都会在父母面前哭一次。原来那些关系热络的亲戚,现在都离得远远的,她只能把心里的委屈和哀怨跟父母说一说,诉一下苦。父亲蹲在炕头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完了就一句:哎,出门子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儿,你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妈妈呢则劝她,人这都是命,慢慢熬吧,等孩子大了,就熬出头了。

刘峰听说王田田回来了,就想过来看看她。当他看到王田田欲语泪先流的模样,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安慰她,于是红着眼圈,默不作声地领着家男到小学校玩。刘峰不忍心看王田田悲伤的样子,也不想让家男听到王田田向父母倾诉的那些苦楚。他让家男喊他舅舅。

我想离婚。王田田和父母说。

那可不行!父母两个人异口同声。妈妈说,不看谁也得看孩子,不管怎么说,你俩也是亲爹亲妈,离了婚,给孩子找个后爹,孩子多糟罪啊。父亲说,离婚,那在咱这地方是丢人现眼的事,你妈我俩的老脸往哪搁?你要是敢离婚,这个家以后你也就别进了。

王田田泪眼婆娑地离开娘家,跌跌撞撞得往回走,一路上被绊倒不知多少回。

有时候王田田想到过死。她想一死百了,一切都解脱了。

在家男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后半晌,王田田正坐在屋里择菜。她把自家吃不了的绿豆角用剪子剪成细条,散放在面板上,准备晒干后作为冬天的储菜。正当她端着面板准备出去的时候,杨振威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杨振威脸色煞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快,快给我拿两千块钱。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王田田问。

杨振威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脸色立刻红润起来,他一抹嘴巴说,今天又输了,妈的,手气太差了。

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啊。王田田把面板使劲地往茶几上一放气呼呼地说。

借去。杨振威恼了,他抬腿就是一脚,把王田田踢了个趔趄。

王田田犹犹豫豫地在街上走着,走到哪一家门口也不好意思进去,给男人借钱赌博,她张不开嘴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村边的那口池塘边上。王田田一筹莫展,在池塘边倚着一棵柳树坐下来,愁肠百结地看着平静的水面,慢慢的心里反倒平静了。

太阳即将落山,但它仍在不遗余力地放射着耀眼的光芒,天际浮云颜色亮丽,千姿百态,池塘四周的柳树被染成了金黄。阳光越过树梢落在王田田身上,熠熠生辉,有如凤凰浴火。池塘波平如镜,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清晰得像一幅画。几只长腿水蜘蛛在水面上快速走过,没留下一点痕迹。几只蜻蜓飞过来,在池塘上面相互嬉戏,一会儿稳稳悬停在空中,一会儿轻轻点击几下水面,随着水波的荡漾开来,画面便跟着轻微抖动,引得一只青蛙跳出草丛蹲伏在王田田不远处,圆鼓鼓的眼睛好奇地盯住水面。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祥和。在这安静祥和中,王田田感到自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身体轻盈,内心安宁。原来在一个清静的世界里,每个时刻都能活得从容、淡定。你不用思考活着的理由,不用探询活着的意义,与其劳劳碌碌地活着,那死未必不是最好的解脱。王田田似乎看到池塘深处有一只手在向她挥舞着,冥冥之中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招唤着她:来呀,这里没有眼泪;来呀,这里没有烦恼。很魅惑。她恍恍惚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咕咚一声,一个身影跃入水中,水面上溅起一团水花,把王田田吓了一跳,她定睛细看,是刚才趴在旁边的那只青蛙先于她跳入了水中。

呱,呱,呱,几声蛙鸣骤然响起,打破了宁静的世界,随即各种声音像一下子从地里钻出来,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原本静谧的池塘顿显嘈杂。远处近处的蛙鸣连成了一片,树上的蝉儿放开喉咙“吱,吱,吱”叫个不停,几只小鸟啁啾着从树丛中弹出,一耸一耸地飞越池塘,再没入到对面的树丛中,一只野兔在草丛里搭拉着前腿立起身来,打量了一下王田田,后腿猛一蹬地,“腾”地一声跑向远处。王田田一激灵,头脑清醒了,拍拍脑门后又软绵绵地坐了下去。

暮色渐沉,村子里开始有灯光不断地亮起来。在一片喧闹声中,王田田隐隐听见杨家男在喊妈妈,一丝牵记在心头油然而生,她无力地倚在柳树上,望着远方,脸上流露着一种被无限放大了的最自然最原始的母爱,无私、纯洁、神圣。

天空湛蓝如水洗一般,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色,太阳炙热猛烈,恣肆地烘烤着大地。树叶卷起边无精打采地搭拉着,草叶打成绺像一条条绵软的虫。又没有一丝风,天地间像是一个大蒸笼,不论在哪里都被热乎乎的空气包裹着,即使躲在树荫下,遮阳伞里,也是一身的汗,衣服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坚守的家长们虽然仨一群俩一伙,只是在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情,鲜有交流。他们屁股下坐着一摞广告纸,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或者在自带的小凳子上闭目养神。炎炎烈日熔化了人们的热情,也蒸发掉了人们话题。

现在怎么样?身体感觉有不舒服吗?一个白大褂走过来问王田田。

感觉还好,谢谢你们。王田田活动了一下手臂,眼里充满感激地回答说。

你贫血很严重,以后要注意多休息,多增加营养,孩子高考马上结束了,自己要多照顾一下自己了。白大褂又说。

嗯。王田田轻轻点了一下头,同时又对其他几个白大褂报以感激的一笑。

都是为了孩子,现在的家长太不容易啊。旁边的人不知谁感慨了一句,马上博得了周围人的认同。哎,现在的孩子,太不好管了,认识上有自己的思想,做事时有自己的主见,家长说不得骂不得,低三下四就如同一个奴隶。一个家长抱怨道,旁边的人听了也纷纷点头。王田田没吱声,在心里说千人千面,咱家男就挺省心的。

杨家男遗传了王田田的基因,聪明,记忆力好,加之又非常勤奋,根本不用大人操心,学习就非常得好。不论是小学,还是初中,成绩始终都是年级组的前几名,在初升高的考试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当家男把录取通知书交到王田田手里的时候,王田田两只手颤抖得不行,再也不能自已,眼睛里的泪水井喷般涌了出来,很快濡湿了面颊。妈,看把你激动的。家男笑话她说。我能不激动吗,你不懂。王田田一边哆哆嗦嗦地拿着通知书一边说。她连着说了几遍你不懂。家男当然不懂妈妈激动的原因。那一刻,王田田突然想到了她自己,从家男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她的影子,她自己本该也有这样的机会,读高中,考大学,然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体面的生活,可惜一对只认钱的父母,一个失败的婚姻就把她的这一切全葬送了。

我绝对不能让我的孩子再重蹈我的覆辙。她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杨家男入学的头几天,王田田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要跟随家男去城里,她要陪读。尽管杨振威百般阻挠,甚至还动手打了她一顿,但是她的决心一点也没有动摇,坚定不移地离家去了城里。一个农村妇女,没有一身力气,没有任何手艺,很难在城里立足。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一位热心老大姐的帮助下,王田田在离家男学校很近的一个居民小区的物业找到了一份保洁员的工作,每天负责打扫几个单元楼道里的卫生。虽然工资不是太高,但是物业经理在了解了她的情况后,答应让她在物业办公楼里的一个楼梯间居住,这样吃住的问题一下子都解决了。王田田算了一笔账,物业保洁员的工资虽然低了点,但是省去了房租钱,自己再勤快一些,兼职干点别的工作,这样每个月的进项对她来说也是一笔不斐的收入,供她们娘俩消费绰绰有余。因为楼梯间狭小逼仄,进出都得低着头,另外还得放些做饭用的物品,所以只能勉强放进一张小床,供她一人栖身。于是她就让家男在学校住宿,早晨和中午在学校吃,每天到她这里来吃晚饭。虽然经济上的窘迫让她不能给家男买一些高档食品,但是她专门去买了一本食谱方面的书,学习用平素简单的材质做出可口的、营养价值高的饭菜。每次她看着家男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做的饭,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安心。她不停地说你看你忙什么,慢点吃。家男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说,你做的饭太好吃了,每天吃了你做的饭菜,我就感觉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学习效率特高。王田田就笑,说你就是破茶壶,有个好嘴。家男也不反驳,嘴一抹,哼一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上自习去了。王田田把家男剩下的饭菜划拉划拉,如果不够就再加点热水,将就一口,晚饭就算过去了,而后匆匆收拾好碗筷,再去忙其他的工作。

杨振威见王田田把一切都安排得头头是道,也不再坚持什么,只是不定期地到她这里来软磨硬泡地抠擞出几个钱,然后不知所踪,继续过着幽灵般的生活。

王田田的工作是每天把楼道的卫生清扫一遍,把上下楼的步梯用拖布拖一遍。别人都是一桶水下来,几个单元就完事了,但是楼梯表面像个花脸,整个楼道满是鱼腥味,有时候还偷懒三两天也不拖一次,搞得业主们隔三差五地跑到物业去反映。那些保洁员对王田田说,别太傻了,为那几个钱卖命不值得。王田田嘴里答应着,可心里认为不论挣钱多少,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那就是自己的本职工作,那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把它干好。所以她每天都会认真地清扫,认真地拖地,只要是水桶里的水浑了,就必须换水。从物业拎水到她负责的单元有一段距离,每次摇摇晃晃地拎到地方后都得出一身汗,但她从没有在意过。即使这几个单元的业主们没觉察到这里的卫生和其他单元之间的差别,更没有人表扬过她或是说句辛苦了的话,但是她也不抱怨,她自己觉得心安。

一天上午王田田正在拖地,听到有人从上面楼梯走下来。她礼貌地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在楼梯的侧面边让出道边顺手擦着扶手。过了一会儿,她感觉那个人停在了她的身边,好半天没挪动地方,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不禁一下子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身形单薄,头发稍稍有些零乱,清瘦冷峻的脸上,有几条清晰的皱纹,彰显着岁月的沧桑,嘴边蓄着浓密的鲁迅一样倔强的胡须。

刘老师。王田田脱口而出。

王田田。刘峰也认出了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田田心跳得很厉害,她定了定神说,我在这里的物业当保洁员,这个单元卫生就由我负责。王田田回答的声音很轻,脸也火辣辣的,可她并没觉得尴尬,只是莫名的心慌。停顿了一下她又说刘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我家就在这个小区,就住这个单元。刘峰说。

那你孩子也该不小了吧?王田田这句话说得很快,似乎要急于知道答案。不知为什么,现在和别人说话,总是先提孩子,有些时候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祥林嫂,一开口就是阿毛如何如何的。

刘峰没回答,而是摇摇头说,我现在是坚定不移的独身主义者。

那天他们站在楼梯上聊了很长时间。本来刘峰邀请王田田去他家里坐坐的,王田田说现在是上班时间,公司规定不允许进入业主屋内。王田田告诉刘峰,自己这样安排,是为了方便照顾家男,让她安心学习。刘峰告诉王田田,村里的小学撤了之后,他就来城里打工,打螺丝,送外卖,扛水泥,什么活都干过,挣钱有多有少,但是他始终怀念当老师的日子,他喜欢老师这个行业,所以前几年和同学合伙开办了一家培训机构,运营得还可以,效益也不错,前年在这里买了房,算是把家安到城里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田田和家男说,今天我遇到你刘峰舅舅了。家男问哪个刘峰舅舅啊?王田田说就是小时候去姥姥家常领你玩的那个刘峰舅舅啊。你说他这个人,到现在还单着身呢。王田田说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家男没吱声,但是面色沉重,默默吃完饭就赶紧回学校了,走时也没哼“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而是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妈,我有点想我爸了。王田田说我才不想他呢。

说曹操,曹操到,第二天,杨振威就来了。那天王田田右眼皮从早上就不停地在跳,跳得她有些心烦意乱,就打算回屋去在眼皮上贴个纸片。刚进楼梯间,杨振威突然一瘸一拐地钻了进来。敞着怀,上衣撕了几个口子,上面布满斑斑血渍,两个鼻孔还在不停地流着血。他气喘吁吁地对王田田说,快,快,快给我找钱。话音未落,跟进来三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板寸,光着上身,露出一身的肥肉上满是刺青,看着就吓人。他们先扯出杨振威,一把将他掀翻在地,又朝身上头上补了几脚。杨振威杀猪似的嚎叫着。为首的胖子用脚踩着杨振威的一只手,看着被吓傻了的王田田慢吞吞地说,你是他老婆吧,赶紧还钱,要不就把他这只手剁了。

看到这场景,附近办公室门口里伸出的几个脑袋又快速地缩了回去,几个从楼道里走过来的员工也没敢上前,只在远处看着。

别,别,求你了,兄弟。杨振威趴在地上不停地哀求着,话音里带着哭腔。他看那三个人没搭理他,又转过脸来对着王田田吼道,草你妈的,快拿钱去啊。

王田田看着三个纹身,知道惹不起,进了楼梯间翻箱倒柜地给他们凑够了钱,打发走了这几个瘟神。她瞅瞅躺在地上的杨振威,无奈地叹口气说,你就不能把赌戒了啊。

你他妈少管老子的事。杨振威又来了威风,他一边骂着一边想站起来,但是试了几试都没成功,反而疼得用力地哎哟起来。

王田田赶紧借个轮椅把杨振威送到了医院。在门诊,一个年龄不太大的医生接待了她们。医生在杨振威身上按了几下,每按一处杨振威都呲牙咧嘴地喊疼。医生就说,先住院,做做检查,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大夫,您看……能不能不住院。王田田很有些难为情。

不住院怎么办?医生抬头看了看王田田,表情有些不解,含着女人对丈夫怎能如此冷漠的疑惑。他见王田田没吱声,又解释道,看他这种情况肯定有伤,但是伤没伤到骨头,伤没伤到内脏,不检查怎么知道。

是钱不够了。王田田摸摸口袋为难地说。哎哟、哎哟……还没等医生回答,躺在轮椅上的杨振威使劲地呻吟起来。

王田田看着杨振威痛苦的样子,心里干着急,她哀求医生,大夫,求求您,我们缓几天交行不行?

那我做不了主,这得我们主管副院长签字。医生说,你去找领导吧。

怎么找?王田田听医生这么一说,眼睛一亮,赶紧双手合十,用这个动作向医生表示着感谢。

我给你开个住院手续,你拿着去十楼院长办公室。

王田田把杨振威和轮椅放在一楼,自己坐电梯到了十楼,急巴巴地按着楼道两侧的指示牌寻找着,当看到副院长室的门牌时,像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一个岛屿,无助的心里立刻被希望填满。副院长室的门关着,王田田先调整了呼吸,再抬手轻轻敲门,听听没有动静。于是她又加大些力度敲,还是没有动静,她的心又悬了起来,急忙握住把手一压一推,门却纹丝未动。王田田头大了,大脑一片空白,刚刚燃起的希望恍若海市蜃楼,眼睁睁地看着消失后更加绝望。她感到胸腔内有团火,燃烧着,膨胀着,要将她身体彻底毁灭。她背靠着门,慢慢瘫软下去,双手一捂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恍惚中王田田感觉身边好像有人,于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头看了一眼,不禁愣住了。是刘峰。正站在她身边静静地注视着她。王田田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站起来,可能起得有些猛,也可能是腿蹲麻了,不禁打了个趔趄。要不是刘峰伸手拉住了她,肯定得摔个大跟头。这是她第一次拉刘峰的手,瘦骨伶仃,皮肤粗砺,但强劲有力。

刘老师,你怎么来了?王田田问。

刘峰说,门卫那在议论这件事,我问清楚后就赶了过来,在大厅正好看见你进了电梯,所以也跟了上来。怎么样,严重吗?

还不知道。王田田摇了摇头。

那你这是……?刘峰沉吟道。

王田田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手里拿的几张纸。

刘峰马上明白了。他紧抿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王田田说,你先用着,密码是你的生日。说完转身走了。

王田田拿着存折看着刘峰的背影,嘴唇翕动了两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说声感谢还是想出口拒绝。

那些天,王田田忙得叽里咕噜。医院这边得照顾杨振威,物业那边工作又不能耽误,同时还得照顾好家男。关键是她得安排好时间,不能让家男看出破绽,免得影响她的学习。真的是难为死个人。

验血、拍片、做CT、量血压、喂药丸、打点滴,折腾了两天,诊断的结果是右侧的胸腔断了三根肋骨,没什么大问题,吃点药静养几天就好了。王田田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经过这次教训,杨振威或许能改邪归正,如果这样也算是因祸得福。可她没想到杨振威趁她去搞卫生的功夫,偷偷拿走了剩下的钱。等她回到楼梯间,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心里反而异常平静。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目光坚定,心平气和地笑了。

王田田感觉腿有点发麻。可能是坐得太久了。于是站起身来,活动下双腿,蹓达蹓达。她向学校的方向张望下,太阳已经偏西,天空飘着一团团的云彩,像铺展开的蓝底绸缎,学校高高耸立的时钟,表盘上硕大的罗马数字,把时间分割成一个个格子。人生很短暂,过一会儿,走一格,但谁都无法预测何时走完自己的那张表盘。王田田踱到一棵树下,有几个家长正在倾诉自己三年来的辛苦。当爹的不易啊,你们不知道,这三年我少喝了多少酒啊。一个男人说。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周围几个女家长的反对。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家长说,当爹的在孩子身上才付出多少?当妈的洗衣做饭,晚上催,早上叫,既当保姆又当闹钟,才最不易。另外几个随即附和道,就是就是。男人说,好好好,你们女人最伟大。王田田也暗自点了下头,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中国的女人是最值得尊重的,不论在任何危难的时候,她总是首先想到的是孩子,其次是老公,最后才是她自己。王田田想这话总结得真对,自己这些年从没为自己真正地活过。可这样做值得吗?她第一次质疑起自己做法的合理性来。

离高考前两个月,高三学生备考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从家男身上王田田就感到了紧张的气氛。家男每次过来吃饭,不再过多地逗留,到这就吃,吃完就走,有时吃着饭想起一个题来,也赶紧放下碗拿起笔在练习本上演算起来。有一天家男说,妈,不知怎么了,我这几天上课总有些发困。王田田看家男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周围隐隐有了眼影,知道家男是因为学习强度上来后,营养有些跟不上了。可手头现在确实太紧。前段时间被杨振威那么闹了一次,不但花光了积蓄,还欠着刘老师的钱。好在刘老师说这钱不着急,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物业那边呢,在年初家男开学时因为要交报考费、体检费、资料费,她已经预支过一个月工资。物业经理当时就说,咱们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你这是第一个。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去张嘴了。就在王田田手足无措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杨振威住院的时候,在病房里有人偷偷地问过有没有卖血的。她眼睛一亮,心想,不妨也去试试看。

她没想到卖血的过程居然那样顺利。在医院门口那站着,一会儿就有人上来搭讪你。谈好价格,把你带到离医院不远处一个很隐蔽的平房里,伸出胳膊,抽完血拿上钱就走人。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话。她第一次卖了400CC的血液。等她晚餐把鱼和肉端上来时,家男眼睛立刻瞪圆了。哇,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开荤了。她笑眯眯地坐在床上看着家男在那里狼吞虎咽,心里才踏实下来。等家男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头端详着她一会儿说,妈,你今天的脸色有些苍白,别是病了吧?王田田一慌,不知该怎么回答,呆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我这几天来例假了,这次流血比较多。家男说妈那你一定要多注意休息,多吃饭啊。王田田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我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后来王田田又偷偷地去了几次。这之后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差。干活时全身总是出虚汗,一个单元拖下来,中间总得休息个一两次,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当她看到家男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精神焕发,心里还是很高兴并且暗暗有些得意。

终于等来高考的日子了。王田田特地请了两天的假,她要全程全天候地陪家男。家男说妈你不用陪我,你正常上班就行,我自己什么问题都没有。王田田说那不行,高考是人生中的大事,关键时刻我必须得陪着你。王田田让家男还是在学校住宿,饭到她这里来吃。她提前安排好了每天的食谱,每天精心采购食材,平生第一次买菜不考虑价钱,只要新鲜干净就好。每天吃早饭之前,王田田先给家男端上两个荷包蛋,碗上加一根筷子,寓意是考试满分,她让家男双手合十默默许个心愿,然后吃完荷包蛋再吃其它早点。家男说,妈,我不信这些,命运怎么样还得靠自己掌握。王田田说你不信我信,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

交卷了!不知哪个家长喊了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却像往平静的水面扔了块石头顿起波澜,很快几个家长站定警戒线外的最佳位置,紧接着其他家长也从四面八方快速向学校门口聚拢。家长们纷纷拿出手机、照相机、摄像机调好焦距,等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孩子走出校门,给他们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王田田没有往里挤,她站在家长群中的外围,站在她和家男约定的那棵树下,心情反而出奇的平静,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高考,对家男来说是她自己人生的一块跳板,对王田田来说,则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处圣地。经过这里,会让她打开束缚自己的心锁,吐出浸淫自己的浊气,从此涅槃重生,开启为自己而活的日子。她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人头攒动,仿佛滚滚翻腾的海浪,正把她冲向无限的远方。她抬起头来向着天空望去,太阳正欲从一大团云彩里钻出来,散射着金色耀眼的万道光茫。

学校的大门打开了,学生们蜂拥而出。家长们也拥挤着,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孩子。有的大声喊着名字,有的把手高高举起在头顶示意。家人相见,似乎远别重逢,家长们拉着孩子的手嘘寒问暖,问东问西,孩子们则象王子公主般,满脸骄傲的神情。在这纷纷扰扰的人群中,王田田看到家男径直朝她走过来,家男没有表现出特别激动,而是表情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当她来到王田田面前,没等王田田做出一点反应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妈妈,您辛苦了。家男说着又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王田田一下子懵了,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周围的学生和家长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人群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平静。但是很快就响起热烈的掌声。

家男没有在乎周围人们的举动,表现出奇得镇定。她站起身来,把还石化在那里的王田田搂进怀里,然后将下巴搭在妈妈的肩上,两个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王田田这才反应过来,她伸开双手搂住家男,把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周围的人还在使劲地鼓掌,但是大颗大颗的泪滴已经挂在了他们的脸上,在阳光下无比璀璨,闪耀着纯洁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家男把头从王田田的肩上抬起来,满是泪水的脸上又现出笑容。她先是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又把王田田脸上的泪水擦干净说,妈,咱们回去吧。王田田还在使劲地抽泣着,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被家男挎着胳膊从人们闪出的一条通道向外走去,身后留下一串串饱含各种各样复杂心情的目光。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家男说,妈,我觉得我发挥得非常好,你给我爸打个电话,今天我们一家人要好好庆祝一番。

王田田听了家男的话,激动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电话,犹疑着又停了下来。她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远远地和她说,为自己活一回,离婚,你再也不要见到他。

家男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自己从王田田的衣兜里拿出手机说,妈,你们是我亲爹亲妈,有你们在,我就感觉有家在。

王田田心头一震,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咸在一起搅拌着、翻滚着。她犹豫不决着,不知该不该听家男的话,她把手机拿在手里,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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