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走,也许还未乘上开往春城的火车,若有所失与手足无措便一股脑拥堵住了你的心门。尽管她临走前专门特意与你见了一面,那用意很明显,一边是她的伯母怕她不辞而别你可能会不依不饶,上门去找麻烦;一边她真要走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临分手前总得有个交代。毕竟也这么长时间的交往,且还有刻骨铭心的缠绵情事儿,想忘掉着一切,没有人能够做得到。既然她已经把她的全部都交给了你,说明她至少是在那个时刻还是相信你这个人,看好你的前程未来的。临走时再添一捆柴,加一把油,点一次火,或许那无限光明的前景就在此一举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她这个年龄段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别无选择的最佳选择了。
你可就不同了,你面临的是一连串的未知与数不清的不确定。特别是在她伯母家,伯母给你举出的那几个刑事案件的例子,直把你吓出一身冷汗。其中一例说的是她们村里前些年有个不务正业四处游荡的村头混混,有一天趁同村的一个人家家中无大人在家,入室侵犯了这家的一个还正上小学年龄的女孩,结果是没几天就有公安局的两个人骑了偏三轮摩托车把那犯了国法的地痞流氓小混混用绳子捆住,像扔麻袋一样,把他扔进了三轮摩托车的偏斗里带走了。全村人都看见了,有两个孩子还被吓得直哭。她伯母最后像是下结论似的总结了这么一句:
他这一辈子算是全完了。
你当时听后虽没有当场吓的直哭,也是听着听着不寒而栗。这竟然使你想起了几年前你在搬运站拉板车给一个劳改农场运送红砖时的亲身经历。进入施工场地卸过砖后,走时经过劳改农场的田地边,你随手拔了一棵农场地边种的花椒树,想回去栽种到自己家里,不料却被一个狱警看到。那人走过来命令你把花椒树栽回原处,你自知理亏,只好从命。栽过花椒树临走走过那狱警面前时,你不知为什么噗的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狱警瞪了你一眼,倒也没吭声。第二天,你所在的搬运队还要继续给劳改农场送砖,当你卸过砖后与同队的人坐在小毛驴拉的板车上往回走,还是路过昨天回栽花椒树的地方时,被昨天那个下命令的狱警给拦下了。所不同的是,他第二天身上挎了一把带牛皮套且套外还吊晃着牛皮细条形抢穗的手枪。狱警手里拿着一张纸问:
谁是你们平车队的领导?
有人向前指了指说前边那个姓马的赶白毛驴的留着长胡子的老大爷是车队队长。
狱警走向前去叫住姓马的老大爷队长,说他有一件事要与队长交涉,队长应允。
然后狱警拿着那张纸把写好的昨天发生的有关拔栽花椒树的事宣读了一遍,之后狱警提出三点要求:第一是要求偷拔花椒树的你当面向他承认错误;第二是回去以后写一份检查;第三是搬运队要给你的错误行为一个处分。老队长应该是也看到了挎在狱警右胯上带牛皮套的手枪,没有分辩一句,直接全都答应下来。
那时你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心里委屈的不行。那一页阴影一直铭刻在你还未成熟的记忆里。
从她的伯母家回来后,你的百无聊赖达到了顶峰,心里乱糟糟的,比一团乱麻还乱。本来也到了集体返城的时候,青年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忙,忙着整理物品,忙着与生产小队清帐结算,忙着与四年相处的邻里乡亲叙旧告别,忙着陆续往城里搬运衣被用品用具等等。而你除了与其他人忙的一样不少外,又加上这思恋与矛盾再加纠结的心思心理,一时间弄得你连夜觉都睡不好了。同屋同住的队友一个当兵走了,一个长期住在城里,你一个人面对空空荡荡昏黄灯光下的凄凉,更觉得形只影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会儿想起了这,一会儿又想起了那。忽然你还想起了前两天在去复习高考学校的路上你捡到的一个小刀和一面小圆镜子,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却有了新的发现和别种释意。与手帕本子和钢笔铅笔相比,小刀毕竟是利器,利器就有可能要么伤人要么伤己要么人己两伤。镜子,鉴也,与所有不反光的物体相比,既能照人,也可照己,还会映照反射世间万物和太阳的光线。如果能像人的大脑那样存储记忆,镜子的寿命要比人长得多,古今中外,凶善良恶,都可以从镜子里寻根究底,取正纠偏。这一下子又让你想起了现今的自己,这小刀和镜子是否也是一种先兆呢?
想想你和她不久前的曾经,想想你那贫寒不堪的家庭,想想你那含辛茹苦常年累月劳死累活的父母,想想你在农村四年下乡生活经历,想想她伯母对你说过的话,想想你看到过的她父母的照片……夜半三更你披衣下床,点亮罩有玻璃灯罩的柴油灯,铺开你的父亲从所在单位拿回来的标有单位题款印记的信笺,提笔给远在千里之外已经与女儿团聚的她的父母也是你自认为将来一定能成为你的岳父岳母写信。这信,既为你,也为她,还为她的父母以及你认为未来的岳父母。为你,是希望成全这桩婚事;为她,是想通过这封信减轻家庭对她的压力;为她的父母,是想进一步开导疏通他们的思想。既避免他们为你们的事生气,也让你认为未来的岳父母对你有一个更充分的了解。你其实也并非有意但客观上或许能起到一些炫耀自己文字功底的效果。昏黄的灯光下,蘸着漆黑的夜色,你的笔把你带向了千里之外的春城。
尊敬的未见过面未来的父母亲大人你们好:
笔前,请允许我以最真挚的内心感激之情,祝你们身体好!工作好!生活好!并转达我对两个弟弟的最亲切的问候!
天大的怪事!当你们展开这封信看完第一行时,你们感到的一定是吃惊,奇怪,甚至马上会有一种无名之火从心头腾起!你们也许会感到这是一种不光彩或者耻辱!你们也许会斥责我,诅咒我的,这一点估计不会出我所料。我没有丝毫理由,也没有半点勇气来为自己开脱,可以坦率的说,我是理亏的,应该说是做了不应该做的蠢事。但话又说回来,倘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怕是不可能会有任何成功的希望。也许正是年轻人普遍都有的容易感情冲动,事上无法抑制自己造成的后果吧。无论怎样已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其目的说句实话,也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将来。现在你们可能会破口大骂我的,但再有若干年,你们也许会因为有我而感到高兴和自豪的。这话在这里没有必要去争辩,就让将来的事实证明我现在所说的话吧!说到这里,你们一定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塞满了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惶惶不安了。在此,我就从正面将必须说的话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你们,也许你们在看过这封信后处理这件事情的办法自然而然就想出来了。
我就出生在我现在居住的这座煤城。二十多年前,我的父母从农村避难来到这里。我出生后不久,国家就遭受了多年自然灾害。小学和初中,我都与其他大多数孩子一样,接受了通常的学校教育。1975年8月,我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到离我居住城市百里之外的农村。父亲在一家商业公司工作,母亲是营业员。兄弟姐妹共五人,上有姐下有弟,二个妹妹最小的上二年级。
下乡一年后,由于自己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劳动中吃苦耐劳,学习上刻苦努力,各方面都表现良好,1976年,我光荣的出席了县里举行的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进入第二年,由于多种因素和环境影响,使我深刻认识到了学习和掌握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性,茶余饭后劳动间歇晚上早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都被我用来刻苦用功学习了。由于我对于人生的敏感,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理想的渴望,对于事业的追求,客观的说,不知不觉中我喜欢上了文学并且酷爱诗歌。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当时我很想去试一试。有要好的朋友说别去了,知青队里那么多高中生还不敢去呢,你去不怕别人笑话吗?考大学可不是容易的。但是那些风言风语阻挡不了我前进的步伐,更不可能扭转我为理想前途不惜代价终生奋斗的决心!况且我的性格特点就是当我认定了一个方向目标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之奋斗下去!为了这个目标的实现,我宁可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于是我怀着紧张而复杂的心情,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迈向人生辉煌阶梯的考场,参加了高考。我选的是文科,像历史地理之类的课程,先前在学校时压根儿就没学过,况且复习的时间又短,还不满一个月,当时我并没有报什么希望的,只是想去经历一下场面,尝一尝考大学的滋味,也好为下一年的高考打下基础,有个思想和心理上的准备。过了不久,高考通知名单下来了,出乎我的预料,也出乎所有认识我的人的预料,我们村共计60个考生初选上了十名,我们知青队六个人中只有我和另一个知青高考分数过了分数线进入初选阶段,并且到县里参加了体检。当时我的心情不言而喻,你们也会理解的,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未能被录取。在强烈的求学求知欲望驱使下,为了能被录取,为了哪怕是走读生能被录取,一夜之间骑自行车往返县市二百多里。虽然还是没能被成功录取,但我确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初次高考未被录取,并未给我太大的打击,更不可能使我沮丧气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只要努力总会有希望,只要尽力总会能成功。于是1978年三月初,我又一次来到位于乡政府所在地的高中学校,这次是住校复习,准备第二次高考。有关这一阶段的学习情况,只举一件实例足以说明问题。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学校是星期天,多数师生都回家去了。我和知青队的另一个考生因无家事牵扯,农活也还不忙,加上学习很紧张也就没有回村里去。当时的情况是学校住校的人很多,只有几间废弃不用的旧教室算是住校生的寝室,人多地方小又没有床铺,绝大多数学生都睡地铺,一个挨一个,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我们是知青,在村里每人都有一张单人床,与其他学生的区别是我们两个男知青可以合用一张从村里拉过来的单人床,在床与靠墙之间再搭一块长木板,也能将就着休息。夜里睡觉前还想再看一会儿书,但柴油灯没处放,只好就着窗台把柴油灯挤在床与窗台之间,这样方便睡前再看一会儿书。有一天深夜我们从教室回到宿舍休息,按老习惯睡前再看会儿书,谁知不知不觉睡着了。柴油灯还在亮着,玻璃灯罩灼热,套在玻璃瓶上的金属灯头更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只觉得脸上发热,醒来一看,我的头部右侧近脸处燃起了一虎口高的火苗。过后才知道是柴油灯瓶被热灯头烤炸,灯头斜翻在被子上引发火灾。棉上浇油油助火势火势汹汹,我急忙叫醒同伴,两个人翻身下床,一场扑救灭火的战斗开始了。深夜学校里没人,谁也不能帮助我们。我们迅速把被褥单子从床上拉下,一股脑卷起想捂死火苗,谁知棉花燃烧起来很不容易灭,顷刻之间烟火便从侧面冒出,慌乱中刚一展开火势更大。我们一个人扑打火苗,一个人拎盆找水。经过半个小时的扑打泼水,才算把火扑灭。我们的被子褥子单子都烧得不成样子,衣服书籍和其他用品也有损失。这时东方已经发亮,又一个黎明如期而至。
道路是曲折的,任务是艰巨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的学习仍旧一如既往,没有被子,就向房东大娘借了一条暂用,书本提纲烧坏了再借再买再抄,就这样,我们一直坚持到考试。高考过后,因为误工缺粮,我随即转入田间劳动,毕竟,生活不能不继续。高考分数下来了,还不错,我又一次被初选上且参加了体检。我的知青伙伴名落孙山,知青中就我一个人过了初选分数线,全村也只有四个人过了高考分数线。按说,这次是很有希望被录取的,但又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又一次未能被录取。至此,我们下乡已经整整三年了。
和前两次一样,强烈的求知欲望,百折不挠的决心,不向困难低头,不给曲折让路的坚强意志驱使我在春节过后第三次来到了高考复习的学校。无巧不成书,这时玉凡也来到这里插班学习。共同的学习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及双方特有的敏感,使我们相识了。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是命,是命运,是命中注定?或是所谓的缘分?都是远离父母,都是远走他乡,脾气合得来,性格又相近,学习也能互相帮助,还是一男一女,久而久之我们的关系就逐渐密切,快速升温,直到现在的难舍难分,也不会有分离的可能了。
我和玉凡真挚的感情是以学习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这一点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怀疑,更不可以否认。共同的学习和生活,使我们的关系愈益密切,以至于到了无所不谈,无所不能的地步,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增无减。经过一次次刻骨铭心的相处,有一天玉凡拿了一封信让我看,并让我将这封信当日寄往我的家里。信是以玉凡的口气写的,笔迹也是她自己的。开头称呼是:未来的父母亲大人,末尾签名是:未见过面的未来的儿媳(这绝对不是我的杜撰,是千真万确的实情,我以人格保证不会有错)。内容主要意思是说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再分离了,发誓不再嫁二男,希望我的父母不要有任何不应有的想法,一心一意成全我们的事,并要求马上回信。正如玉凡所愿,我的父母马上寄来了回信,信中说:对于你们的事家里没有意见,并保证全力支持我们。玉凡的信现在我的父母那里,我父母的回信在玉凡手里。
过了几日,玉凡对我说现在学校期中考试已经结束,想到我家所在的市里玩一玩,在我的家乡欢度“五一”节。4月29日下午,我和玉凡来到我的家里,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最幸福、最快乐的五天。我和玉凡合了影,玉凡和我家姊妹几人合了影,还与我们全家人也合了影。五天后我们回来了。这件事在学校和老师们中间引起了一点波动,原因是玉凡的班主任王老师说在我们离开学校之前,王老师因为班里的事批评了玉凡,加上上次我们在校园外谈了一次话,王老师知道后也批评了她,所以,王老师怕玉凡思想钻牛角尖想不开,寻死觅活的出什么事,就给你们发了一份电报。
亲爱的父母亲大人:当你们看到这里时,心情会是怎样的呢?不难揣测,你们也许会骂我恨我的。但说句实话,我的快乐愉悦之情,至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是因为我和玉凡的感情是真挚的,内心是纯洁的,行为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任何虚伪自私,不含半点恶意邪念,完全是为了我们的学习,为了我们共同的将来。虽然现在短期内耽误了一些时间,可能会分心,影响到专心学习,但我们的感情基础是建立在学习之上的,当我们双方都明确之后,这种影响就会微乎其微,就不可能长久。请相信我们吧,爱情也会变成一种动力,激励着我们更加奋发学习。从根本上说,这更取决于你们二老,事情的成败与你们直接相关。既然如此,我发自内心恳请你们一定要慎重决定我和玉凡的事,任何草率和脱离现实的想法都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后果,对我和玉凡将会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玉凡的心地纯朴善良诚实有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们不可能再分开,今生今世永远在一起!你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无论怎样,也不能不为女儿着想。当然,我也并非憨猪笨驴无能之辈,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会使你们失望。虽然现在我还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但请你们相信我吧,将来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的世界!我绝不会给你们丢脸的,恳请你们仔细考虑,再三斟酌,使我和玉凡的事情朝着好的有利的方面发展。
玉凡已经把她的全部都交给了我,我宁可上刀山下火海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对得起她那份真情实意,也要报答她对于我的那份无价的珍贵!但我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当下我身边最值钱也是最能表达我真诚心意的是一块新买的上海牌手表。这块手表是我的父母卖掉了我下乡前用以维持生计的运输工具平板车和一头小毛驴所得钱款特意为我买的。我是家里的长子,那用意也就十分明显了,所以他们接到玉凡让我寄去的信,当时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这块心爱的手表我已经送给了我心爱的人玉凡,姑且表达我这微薄心意。在我家里期间,玉凡喜欢什么我们就买什么,想去哪里我们就一起去,还叫上我下乡的知青朋友和邻里亲戚陪她游玩,一切都围绕着玉凡的兴趣爱好进行。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界限,我想我们双方的父母也不应当再有什么界限了吧?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们,但我见过玉凡拿给我看的你们二老的照片,我坚信你们决不至于那样固执,那样不通情理,谁也不愿意把事情办得不可收拾。你们是为人父母的长辈,经历多见识广,又是军人干部,什么事情都会想得开。在此,我还要特别强调,你们毕竟已过不惑之年,再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心情好,身体棒,所以请你们千万不要为我们晚辈的事焦急生气,费心劳神,事已至此,我只能说面对现实也许最该是我们共同的选择。这封信,望你们能够耐心地看下去,我还有话对你们讲,向你们说。
我这里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下乡已将近四年了,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我们这批知青将在下一月底统一招工回城。说句实话,崇高的理想,远大的志向,孜孜不倦的追求,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通过自身坚持不懈的努力去实现人生光辉的目标。对于招工回城,我确实并不热心,我甚至都不愿意回到城里。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唯有考上大学才是我宽广的出路,光明的前途,实现人生伟大目标的最主要的途径。但偏偏事与愿违,连续两次都是考上了未被录取。我没有办法知道原因,只有天知道了。玉凡明确地告诉我,她希望我考上大学,我感觉不如说她要求我必须考上大学。上大学毕业后的出路广,甚至包括有可能在自己强烈要求下,毕业分配到春城。我攒足了一百倍的决心一千倍的信心,一定要考上大学。玉凡还希望我能够成为文学家,这与我的酷爱正好相符。可是眼看我就要被招工回城了,不回去吧招工只有一次,而且户口一直在农村也不行;回去吧,你们是知道的,到工厂上班,一天八小时是半点学习的时间也没有。家务本来就繁杂,社会交往也一定增多,这样一来,必定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学习。听说进工厂后考大学也是可以的,但却不能像现在一样完全脱产一心一意复习考学,更何况玉凡希望我考上的是大学,不是大专中专。谁也不能否认,从理论上讲,大学毕业比大专中专毕业前途更广阔,发展的空间更大,上升的路途会更短,离成功的距离更近,所以我必须拿出全部的精力,尽一切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学。
任何事物都有矛盾,世界就是由矛盾组成的。正因为有了玉凡的激励,我会更加努力发奋图强。我也承认恋爱的初期是比较费心劳神花费时间分散精力的,这的确是一对矛盾。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没有其他因素影响,我们还是可以抑制情感克服困难的。但是,要想事情一帆风顺,又似乎是不可能的,这不,招工就要来了,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来了。我和玉凡的事情,你们会不会同意呢?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必须做一些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我能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对我和玉凡的事一点也不考虑吗?这个节骨眼上也是最关键的时候,采取什么样的办法措施才能化险为夷化害为利促成事情向着好的方面转化呢?要知道棋错一招输全盘,事情弄不好就有可能会地恼天怒情毁人殇!万万不可草率行事。刚刚进入成年的我,青春的我,青年时代的我,面对这种局面,真还不知从何下手,有谁能助我一臂之力?茫茫原野,我们将奔向何方?
把思绪从漫无边际中收拢回来,还是谈一下我们当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解决好了眼前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前面已经说过,我不想招工回城,想到哪里去呢?你们也许能猜得着,我希望现在就和玉凡在一起,去到祖国的西南边疆春城,这也许是我的一厢情愿。玉凡是你们二老的掌上明珠,人又长得那么漂亮,听说在春城街头就时常被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前堵后截,追逐跟踪,那种青春期共有的爱美之情我也是能理解的。你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让她离开身边的。我也不想让她离开你们,同时我也不能离开她,也就是说我也非常希望能在你们身边。听玉凡说那边的文化水平相对较低一点,上年高考全国排名倒数第二。这情况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如果是真的,对于我来说应该是好消息。假如日后能到春城参加高考,录取的可能性会更大。我是知青,目前还没有招工回城,户口现在农村,如果双方两地共同努力能把我的户口落下春城,或是对调也行,那该多好啊!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当前我国的户籍管理制度来说,这件事一定很难,但话说回来,从内地往边远地区迁户口总要比从边远地区往内地迁户口容易得多。我一向尊重玉凡的意见,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她希望我或者更明确地说是要求我成为一个文化人,或是小说家或是诗人,总之要有所成就。如果我能到春城去,我的初步设想是先考上大学,另外还有别的出路,譬如给当地的报刊杂志撰文写稿,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做一名记者或编辑。发表一批文学作品后,申请加入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或专职人员,工作环境和条件将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另外,大城市里的图书馆多,学习方便条件好,这为我的好学善学在客观上提供了极佳的便利条件,不像在这里,别说买书,即便借书也很难借到。听玉凡说你们先前也是准备往内地转移户口的,因为中越自卫反击战而没能办成。内地与边疆毕竟不同,多体验一种生活就会多增加一些积累,经历本身就是一种财富。我总是这样想,人,尤其是年轻人,要尽力走出去,多去一些地方,多经历一些事情,多增长一些见识,使眼界更开阔,思想更开放,再加上刻苦学习,努力实践,知识才会更渊博。尤其像我这样立志从文的人来说,益处更大,可比饥渴逢泉,雪中得炭。
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说了这么多,都是利的方面,有没有害呢?有。事情处理不好就会是害,是人生的灾害,那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我和玉凡都还年轻,都太年轻,了解社会不多,知道法律更少,我所能够提示的是,即便不为我着想,也该为玉凡考虑考虑。我们前面的路都还很长,平坦,我们会走的更快;坎坷,我们不希望太多。
这封信本该写得再长一些,无奈,因为我还在紧张地复习功课,积极备战第三次高考,不宜占用太多的时间来写信。毕竟高考每年只有一次,所以这封信写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你们那里的情况我了解不多,准确地说是一点也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已经很紧了。玉凡的学业马上就要结束,这几天她没在学校,原因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如果不是确实离不开家,你们二老或一同或一人一定要来一趟,到时我们再具体商量有关事宜,如果有必要,你们也同意,我和玉凡一起前去春城也行。听玉凡说前些时因为外出旅游,家里又添了一些家具,大弟弟又生病等等,用去了不少钱,家庭经济一度陷入临时困难,这都不是大问题,请你们放心,如有所需我们一定尽力满足。如果这次你们能前来这里,来回的路费我们全包下,其他所有花费也都全由我们负责。最后,接到这封信后,能来的一定前来一趟,如果真的不能前来,一定要回一封信,使我们紧绷着的心弦也好放松下来,更利于我们今后的学习与高考。
此致
安康!
5月10号
信是写好了,也于当天就邮寄出去了。由于你一直没有得到春城方面的任何消息,心里还是不踏实。万一她顶不住父母的压力变心了呢?万一她的父母没有经过她直接报案了呢?万一她的父母收不到这封信呢?万一这封信起不到你想象中的作用呢?就算她不变心,她的父母也不报案,没有见到过你本人,春城那边怎么可能答应这件事呢?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越想心里越没底,无意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要亲自去一趟春城,亲自去见一见她的父母,你相信他的父母见到你后会同意你和她的这门婚事。毕竟你们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不由他们不答应,仿佛这主动权就在你的手上似的。
拿定主意之后,你这两夜也就睡得比较踏实了,孤单也就相应的退而次之了。
村里一年一度的小满会到了,从大清早开始,村外不同的四个方向,陆陆续续大股小股的人流向村里汇集,也就半上午的功夫,村里的那条东西走向的主街村道上就布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和物。卖东西的总比买东西的来得早,当你收拾完毕从屋里来到街上,主街两侧的次街道上也都人满为患了。村里不成文的老规矩是每到这一天,所有出嫁的闺女都要回娘家看望父母,加上远乡近村四邻八舍的人都纷纷涌上大街,一时间整个村子简直被围得水泄不通。你来到街上并不是想买什么东西,你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四年的村子,先前经常听到看到甚至闻到的,很快就会离你远去,很难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与你为伴了。你不由得心生留恋,情不由己,要在没有离开这思念之地之前,尽可能多地再认识体会再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你知道四年确实太短,远远不是你理解乡村生活必须的周期,而且你的年轻某某种程度上虚化了你这段珍贵的经历,尽管有一段时间你曾经急于想离开这个地方,到真能且真正要离开的时候,你反而又恋恋不舍起来。
你的另外一层想法是,无论写诗还是写小说,文学创作离不开生活。乡下农村这个小满会,无疑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因为这个集会毕竟每年才一次,不像有些地方的集会,要么一三五,要么二四六,要么三六九,每年都要好多次。集会多了就会显得平淡累赘繁杂琐碎。物以稀为贵,同样也适用于农村的集会。会上的物品那叫一个多,除了吃的穿的用的,还有看的玩的用的耍的。因为是小满会,是小麦收割前的一次特殊的集会,最亮眼的当属收麦打场运输储存粮食的各种相关用具。说起收麦打场,看似简单,实际排上用场的家什物件也不下十数乃至数十种之多。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犁耧叉耙,满腾腾占了整整一条街的会上应有尽有。小满会其实就是直接服务于麦收的一个农村集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动员会誓师会预备会之类的事前准备工作会。
你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你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你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赶这个特殊的集会了。你不需要在会上买什么东西,你也没钱可以买东西,甚至连会上的小吃你也买不起,再说你已经考虑好准备去千里之外的春城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钱从哪里来?你还没敢细想。到会上走一走,转一转,从实里讲,是一时间的百无聊赖所致,也是为放松一下自己许多天来紧绷松不开的神经,还是为了给自己储备一些日后文学创作的素材。会上的物品毕竟多,会上的事情更精彩。整个村子的下乡知青都走完了,或许今天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所以在这热闹非凡的会上,你一个知青也没有遇见。会上外村来赶会的人比本村的人还多,私下里瞅瞅看看很难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也就无话可说,甚至连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只是盲目的在这条东西主村街上来回走了两趟,直到感觉无聊之后,便在中途向南一拐,回到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的住处。
回到屋里,你更加憋持不住,仿佛放风之后的收监时刻。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在光线昏暗的屋里走来走去,很难停下脚步。伙房也没了人,吃饭都是问题,无奈之下,你只能觍着脸在房东或要好的村民家里蹭那么一两顿饭。你不能再这样了,明天必须离开这里,回到你出生的地方,回到父母身边,然后再去寻找你的初恋,你那曾经爱过,现在却爱而不能的人。你认为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是真爱,才会有真爱,与那朝朝暮暮说难以认同。你那并非主张的主张,天平倾向于耳鬓厮磨,长相厮守。
第二天一早,你便乘上开往县城的小火车,缓慢而又不太长的颠簸之后,再倒一趟长途汽车,你便回到了家里。这两面有墙,两面是房的小院子,依旧还是那么繁忙,它不可能因为你的进门而停滞,甚至连迟缓节奏都不行,因为这里的生活下面还安有四个轮子,为了更体面更有尊严地生活,轮子就不能停下来。坏了可以修,废了能够换,但停下来是不能想象的,况且这几十年了向来就没有停下来过。要么是装卸,要么是板车,要么是小吃,要么是小贩,都与身体力行分不开。你是这家中的长子,在没有遗传基因与家族传承的情况下,你试图打破这底层的惯性,用自己的辛勤努力给这个家庭家族的未来注入一些文化的养分。你并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但你知道自己已经做了,那知青队里几十号人最终也只有你一人准备参加这下乡最后一次也是回城第一次的高等教育考试,便是例证。
尽管已经面临高考,但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至少你认为是这样的,这就是远赴春城。你甚至都没有考虑过去了之后如何回来,也没有细想如果不能回来耽误了一年一度对你来说几近最后一次参加的高考怎么办?这好像也并非无解的死题,大不了再参加一次两次,所不同的是你必须克服更多更大的困难。困苦对你来说是家常便饭,这似乎也不能怨别人,只能怪你没能生到吃糖喝蜜酒山肉林权倾朝野的家庭。在古代比如王公大臣皇室宗亲;在现今比如省长市长纨绔子弟。出身无法选择,更何况你的家庭在很多年里还被划为“五类分子”,那苦那难那辛那酸,并非只有你自己知道,所有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家里人并不了解你执意要去春城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因为忙得不可开交,也许是因为累得无暇兼顾,也许是因为更倾向于尊重你个人的意见,总的态势是没人反对。大姐算是家里成年人中相对不太忙碌的唯一一个,她在空闲中甚至都为你准备好了路上的干粮。你先前曾经向她透露过前去春城的出行方式,就是充分利用你家距离火车中转运煤点不足五十米的有利条件,趁运煤火车倒车换头的空当,扒上车皮翻入车厢来一次铁道游击队似的无票乘车,也能为家里省一笔不小的开销。当然,你并没有想过扒上的那趟车要开到哪里,只想着只要离开这里,就能抵达春城。准备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刚好是在下乡知青统一招工回城且又未到招工单位报到的当口,两头都不管,你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闲考虑和准备。其实你的所谓准备再简单不过,除了路上吃的烙饼干粮外,就是一个能斜背在肩上的旧黄挎包,里面是一件衣服,一条毛巾,一只牙膏牙刷和一块肥皂,别无长物。
你的准备更多的是体现在思想方面,这二十年来你所到达最远的地方,还没能超出省内二百公里。没有出行的经历经验,难免心中缺乏自信和底气,总有那么一丁点儿胆怯掺杂其中。如果不是你与她那些青春年少事,做梦也很难梦到几千里之外。下午大约四五点钟的样子,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摸到你家门捎来口信,说是她农村的伯母家里翻修房子,想让你的父亲给找些玻璃。问他需要多少块,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上面写有所需玻璃的数量和尺寸,并说新做的门窗已经安好了,只等这些玻璃了。你似乎也隐约知道玻璃也属于稀缺物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搞到的。你还记得先前曾经告诉过她和她的伯母说,你的父亲在一家国营商业公司里做木工,这也许就是伯母之所以让人带口信要玻璃最直接的原因。
不能说这就是圣旨,只能说这相当于圣旨,必须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照办。你的父亲接过那张纸片看了看,回到屋里像是自言自语说:
玻璃很沉,那么远,咋送去?
你连忙接口说:我骑自行车送去吧,不用费油也不用倒车,还能省些路费钱。
也不知怎么搞的,一遇到她的事,你没有不爽快的,竟然还破天荒不轻不重不深不浅地幽默诙谐了一把。
父亲本来性情木讷,寡言少语,只会埋头干活,一时间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只是默认,连“嗯”的一声也没能表示出来。
你不知父亲是如何操作的,也不知父亲是否向所在单位交纳了买玻璃的钱,如果没有交的话,这应该是你的父亲唯一一次假公济私损公利己的行为。人这一辈子如果是在公家的单位上班,说是直到退休都没有沾过一点公家的光,基本上就不会有人相信。这多半是出自耳濡目染或道听途说,那真实性也基本不用打折扣。即便写小说,也不能没有一些真材实料,而如果不是在写小说,有必要费尽心思虚构假设吗?
把两捆玻璃用废旧纸箱板夹住捆好,外层再用麻袋片子严严实实地打包系牢,结结实实地捆绑在永久牌加重自行车的后座两侧,连个旧黄挎包也没带,你就骑上自行车上路了。一路上车少人稀,虽有几段不太颠簸的土路,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双轮滚动,终于还是平安顺利到达她的伯母家。进了那尚未陌生的双扇街门,就被笑脸与热情迎进了南屋,又是荷包蛋,又是葱花油饼,又是酸汤面叶,把你这一路空虚填得密密实实,一路风尘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欢喜对笑容了。饭间你还特意问起了春城那边有无消息,得到的回答是还没有。
你大伯也给那边去过信了,让他们慎重考虑,三思后行,不要把事情弄掉地下,孩儿们都还小,不能毁了前途……伯母那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一股的爱怜与关切。
你立刻想到了自己。几天前你还接连写过几封长短不一的信,随口接茬道:我也给她父母去了几封信,还没见到回信。
这是你第一次骑自行车负重最远距离的乡村之行。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劳累,也没有路见别样的风景,倒是她伯母亲手做的酸汤面叶,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你这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酸汤面叶,自此以后再没有闻到过这盛产小麦之乡酸汤面叶的味道。
送玻璃回来,你已经没有再可耽搁的时间了,去招工回城上班单位报到的时间一天比一天临近,再耽搁下去,时间上就会相冲突。你不能做丢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而应力求两全其美,既保住可能的夫人,又保全来之不易的工作。再不好的工作也是有职业,只有有了工作才能维持生计,解决了吃穿问题才有底气,也才能再谈别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其实也就是几张烙饼和一个黄色旧挎包的问题,水杯不用带,到处都有自来水管,出发南下也就是一两天内的事。家里因为忙做小生意,也没把你的南行太当回事,甚至都没人专门提起过。这些年你一直在农村,家里即使再忙,也没有指望过你,几乎可以认定这个家还没有适应或认可几天之内多出一个人的现实。
当天下午,自行车后座上平担着两个绿色邮包的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接过来一看,邮件地址是铭刻在你脑子里的春城。赶忙撕开来看,就一张纸,写了半页字。看过之后你大喜过望,那不善于外露忐忑不安的心,就像当场吃了一颗定心丸,即刻也就平静了下来。回到屋里,你把黄挎包里的衣物掏出来放回床头的木箱里,把牛皮纸包裹的油饼卷开放回橱柜里,情不自禁都快要笑出声来,自言自语说:
我可以安心复习几天功课,先到招工单位报到,然后再去参加高考,等考过之后再帮家里干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