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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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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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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包工院被拆除了。你不无忧伤略带感慨地对她说。

不明白,包工院是什么?是个院落?是一座房子?是单位机构?还是什么古物遗址?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她不解地问。

有关系,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在我家北面50米远的地方,离这里也不太远,直线距离也就500米。你回头看一看宁静的湖水。

你家在什么地方?不是现在住的房子吗?她对你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但这并不影响平静的夜晚在光线并不太昏暗的公园里散步。你是用四本书和一餐晚饭的双重诱饵,把她从家里约出来的,尽管你们年龄相差很多,也没能挡住两个人轻松的脚步和单方面激动的心情。

杨树街,当时和现在都是比较狭窄的街道,也是这个小城市里最古老的街道。

你比她对这个小城市的历史了解得更多,客观原因是,你在这里居住的时间比她的年龄长了将近一倍。

听起来好像是因树得名。当初这条小街或许有不少杨树吧?就像给婴儿取名总会有所来由。她对这条小街的名字产生了兴趣。

确实是这样。从我来到这座小城住在这条小街,道路两侧就有两个成年人才能抱得住的大杨树。路东有六七颗,路西有十几颗,都是成排栽在路两侧,而且并不是全都并排紧挨着的,而是三棵一堆儿五棵一伙分散在一二公里长的路段之内。可以想象当年这条小街从南到北两侧都栽满了杨树,后来几经沧桑,多数都因各种原因没有了,只剩下这些幸存者活到现在,真真是很不容易。我家就住在杨树北街的中段,院门南侧三颗并排的大杨树总有三十多米高的样子。当时街两边最高的房子也就两层,瓦房多于平房……

她打断你的话说:你说的也够久远的,哪年的事儿呀?

你看了看他,眨了眨眼睛,略带调侃的语气说:比你的年龄长一倍,也就半个世纪吧。她白了你一眼,扭过脸说:也不觉得自己老朽。

老朽才有故事可讲。你接上前面的话茬。印象最深的是夏秋时节这三棵大杨树,每到傍晚前后,都有成百上千只老鸹落满树头,唧唧呱呱叫成一片。这条街上的杨树都是毛白杨,灰白的树皮被生长开裂,形成从下到上一树纵横交错深刻的裂纹,越往下裂纹越多越深,粗糙得都能把山坡上的羊肠小道搓平。

真不愧是诗人,这比喻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好一把巨型大木锉,试一试能不能把你脸上的皱纹搓平。她语气中夸奖和揶揄的成分掺半。

如果能搓平我脸上的皱纹,宁可先搓平我心灵上的疤痕。脸上的皱纹别人看着不舒服,可心灵上的创伤自己得忍受,那叫一个无可奈何的难受,只有自己知道,常常还不能说出。如果是你,你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你把球踢到了她的脚下。

如果真能这样,我处在你所说的境地,那就脸上心里上下一起搓。搓光了脸,搓好了伤,岂不更好?为什么只选其中的一项?只一脚,她就把球踢了回去——

——不过我还是想听故事。

你只能接着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三棵大杨树上的老鸹,一天到晚都是在树冠上和树上方的半空中呱呱乱叫,声音单调,就那一个音,几乎就是噪音。更可恨的是如果高峰期你从树下经过,十有八九会被老鸹屙一身屎。地上、树上、墙上,还有树下的两层平房上,到处都是老瓦屎……

有没有屙到过你头上呢?她调笑着说,脸上的笑意从一双一单一对薄薄眼皮下的眼中涌出。

你斜眼看了看她那只双眼皮下的眼睛,白了一眼她那只单眼皮下的眼睛,转过头向左前方45度角的方向看了看,不知是在回想哪只老鸭屙过你头上,还是从记忆里搜寻当时老鸦屙在你头顶上的哪个位置,或者是身上、肩膀上、衣袖上、裤腿上的哪个位置?

应该有的,又不是偶然经过一次。那时是天天在树下玩耍的,还用弹弓射过老鸹,射了不知多少回了,可一只也没有射下来过,也可能是树太高的原因,多半是没有射住,就算射住了,老鸹也不会掉下来。那时的弹弓是用废旧的自行车内胎皮铰成长条绑在分叉的粗铁丝或者丫形树枝上做成的,皮不好,也没弹力,小石子射不了多远。你见过弹弓吗?

好像没见过你说的那种弹弓,大概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基本没有印象。不过,老鸹屎到底屙没屙到过你或你一起玩的小伙伴的嘴里?她的好奇心正向着恶意恶毒恶心的边缘靠近,只差没有说出老鸹屎是什么味道了。

见你暂无反应,接着又说这是有可能的。比如你或其他孩子正站在树下仰着脸往上看树上的老鸹,或正用弹弓向树上的老鸹射,那么多老鸹乱屙一气,没准儿会有哪一坨老鸹屎屙到谁的嘴里,也可能是眼睛上、鼻子上、头发上,甚至耳朵眼里,这都有可能,而且几率也不会太低。我说的不对吗?没有科学道理吗?

你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擦了一下嘴,彷佛老鸹真的就屙到了你的头上或嘴边,条件反射似的。

不能说不对,也带有那么一点物理学的味道,但我的脑子里没有印象,怎么告诉你说有还是没有?如果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恶作剧感,我可以编造说有。说是确实见过有我的一个小伙伴,正仰脸用弹弓射老鸹时,一坨老鸹屎正好掉进他的嘴里,也算是对他对鸟类不友好以及攻击伤害鸟类的惩罚,并且确有这种可能性。但我不能说老鸹屙到过我的嘴里,否则你一定会追问老鸹屎的味道口感……

她做坏的笑声打断了你的话说:你猜得太对了!我不但要问你老鸹屎的口感味道,还要问你老鸹屎的颜色和形状和浓度和成分和营养价值呢!她越说越下路,甚至都有点放肆了。

你并不生气,反而顺水推舟给她讲起了老鸹屎的颜色,当然,你所能讲的也只有颜色。老鸹屎是稀稠分开的,稀的色浅发白,稠的色重黑褐或杂色,那可能与老鸹随时变换的食物有关。落在地上,稀的溅开风干更白,稠的摔扁矮成丘状,擦到墙上,一道灰白状似短剑,落到身上,可想而知……

不要落到嘴里。她又打断你的话说:这样太恶心,一说我都想反胃。不讲老鸹了。那么这三棵大杨树呢,现在怎么样了?

很早就被刨掉了,大概30多年前。你的语气里萦绕着惋惜与怀念。那时我们家已经搬离了小时候玩耍过的那条小街和那座小院,刨掉大杨树的原因是想要要翻盖大杨树东侧的旧房子。说是旧房子,不如说是历史遗迹,按现在来说,那座旧房子的历史都100多年了。当时英国人来这里开采煤矿时建造的房子,应该比这些大杨树的历史还长,先有房子再栽树,这是常理。说砍就砍,说刨就刨,一砍一刨也就一两个小时,可要长成这样的大树,无虫无病无灾无害也要好几十年呀!那些人也不知道心疼,也不想想得失,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

现在有些人尚且不想这些,何况几十年前的人了。她有意无意中为当时砍树刨树的那些人开脱辩护。

其实可以留下不砍不刨的。你接着说:就算不从保护文物的角度出发,盖房子也是可以向后退一退的,为什么一定要砍伐树木呢?大树留在房前还可以搭趁阴凉,遮风避雨,即便留在路中间也不是不可以的,更何况这样的大树!显然你这样的设计已为时太晚了。

那几棵大杨树该不会是被当成木材盖到新房子上了吧?她继续关心这几棵大杨树的命运。这已经不是什么好奇心了,叫谁谁都会心疼。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宁愿想象或相信这几棵大杨树被移栽到了郊外或别处的大路边,让你和你的小伙伴们还可以在树下捉迷藏、捏蚂蚁、逮天牛、扑蝴蝶、射老鸹、乘阴凉、避风雨……你又一次陷入到更深的对童年的回忆中。这些童年的乐趣,或许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你扭过脸平静对着她,心中和口里喃喃自语。

湖水如镜。月亮仿佛镶嵌在镜中,绿树都变成了一团团黑色的影子,有的遮盖地面草丛,有的倒映湖畔水中。稀稀拉拉有几片云彩,衬托着一明一灭满天的星星。两个人沿着湖边缓步游走,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全不在乎彼此的年龄。有几只青蛙跳入湖中,溅起一圈圈的涟漪,使人影弯曲,让月亮变形。远远的草丛深处传过来断续的虫鸣。公园里,真安静。

她好像并不满足于半截故事,说:其余的大杨树呢?难道都被枪毙了吗?

就像每个人的命运全都有所不同那样,有着上百年树龄其余的二十几颗大杨树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古树名木了,不同的历史时代和社会环境,它们的命运也会有所不同。生在战乱之中,就会饱受枪炮之创伤损毁;生在饥荒年景,很少有人会顾忌它们,人身尚不得温饱;生在和平富足的岁月,自然饱享水之滋润肥之营养。就你所知,其余的大杨树都被铁栅栏围护及挂牌保护起来。路扩宽了,楼盖高了,幸福的大杨树们养尊处优于道路中间,也还是枝繁叶茂挺拔玉立,让人望而心生敬畏、敬意、敬仰、敬礼!你的话语里荡漾着慰藉。

不说大杨树了,说一说你小时候住过的小院子,每个人的童年总比成年之后的故事有趣得多。女性的天质从这个角度又一次释放出来。

给人讲故事是一种释放、纾解和减压,从中能得到一些轻松清爽。故事也有重量,积攒越多压力越大,讲一点减轻一点压力,宣泄一下情绪,还能在讲述过程中获得某种引领对方的自我满足与自感优越。

我住过的院子,是一个国营商业公司的家属院。小院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宽,临街的一排也是瓦房,瓦房的前脸从临街正面看却像是平房,瓦檐上面垒起了一道约一米高的蓝砖矮围墙,每两个二四见方的砖柱中间是用水泥模子制成的长脖子酒瓶样的白色立柱,也算是一种造型,在这个小城市名副其实的历史名街上,不能不说是一景。其余街两边的低矮民房全都一色破旧,有的几乎不成样子,没有一间新盖起来的房子。

标准的四合小院原本方方正正,挡不住每家都在自己的门侧窗前加盖了一小间厨棚,有单砖垒起来的,有用两根竖棍三根横棍搭起来,两根横棍的另一头插入凿开的墙洞里或用铁丝捆绑在一头被砸直另一头直角翘起两头都尖砸直的一头钉入墙缝的铁把角上的。有用石棉瓦盖顶,有用油膜毡盖顶。直角形的棚墙有用木板的,有用三合板的,有用纸箱纸板的,有用砸直捋平了的旧铁桶皮的,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把个小院子弄得七零八落、凸凹无致。院子中间有一个半米多高的水池,自来水管从水池壁的中间升上来约三十公分,管子拐一个直角,前端是朝下的水龙头。下水道顺着水池向西蜿蜒,通过街门与路东侧的排水通道相连。淤泥、菜叶、树叶经常堵塞。院内下水道上面的长方形水泥板盖常常被挖开再盖上,盖上再挖开,一下大雨就变成了明渠。

两棵树生长在院子的中间,一棵槐树,一棵梨树。槐树偏西,梨树居东;槐树高大,梨树稍小。每当开春梨花盛开之时,满院子银屑铺地,半空中雪片飞舞。走过梨树下,发丝会沾满花粉,肩背上滑落花瓣。蜜蜂、马蜂、蝴蝶、甚至蚊蝇等飞虫齐聚树冠,好不热闹。没有人采折梨花,小孩子够不着,大人们顾手脸。之后就会看到花落之后花瓶形状的花托幼梨,一天天长大,一月月想熟。梨果圆形,金黄色,个头不算大,酥脆蜜甜,口感极佳。只是个别梨表皮疙瘩,肉质坚硬如木节,啃咬不动,应是梨树病虫害所致。

听你这口气,你是吃过这颗树上的梨了?

是虫子先吃,梨掉落地上后我捡起来继续吃的。她还真猜不透你这话里有没有编造的成分。

那棵梨树现在还有吗?我的意思是现在还活着吗?移栽到别处也算,不一定都非在原地不可。她莫非想起了梨花带雨这句成语,想趁下雨去亲身感受一下?

原处是不可能了。你告诉她,整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都被拆除改造了,早已经变成了五层红砖楼房。你甚至都不记清是什么时候拆除改造的,因为那时你还未必成人,或者是远离开那小院之后,基本上就没再回去过。要说你也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人物,甚至连人物都算不上,也不知整天都瞎忙些啥,竟然连回去感受一下童年记忆的机会和时间都没有。

大槐树似可贴上古老的标签,亦可冠以历史的字眼。向西倾斜的树身,深褐色的树皮深一道浅一道横一道竖一道的裂纹,尽显沧桑的味道。主干以上分为三大股,分别向东向南向西三个方向生长,三股巨杈的分杈向上交叉融合为一体,形成巨大葳蕤的树冠,几乎把西半个小院遮盖无余。每逢槐花成串,满树碎玉倒垂,清香带甜袭来之时,大人小孩儿都经不起诱惑,纷纷备杆绑钩,攀树沿房,登脊踩瓦,折枝采撷,收花颇丰。房下屋主厉声呵斥,大呼小叫;房上瓦片凌乱脱落,随断枝碎花散落地面。树上房顶热闹非凡,笑声多于骂语。

槐花你肯定吃过,我也吃过,而且直到现在,年年都吃。只是想知道你当时上到过树上或房上钩槐花吗?还有,你们那时的槐花都是怎么吃的?是蒸吃?煮吃?调吃?还是炒吃?有什么新花样吗?和现在的吃法一样吗?听得出来,她也沾点吃货的边。

越往前,吃的方法越简单。你一副吃槐花内行的口气说。其实现在看来,还是用白面蒸吃槐花最好吃,可以说是一种最原始、最基本、最简便、最能吃出原味的吃法。别的东西咱不敢说,但唯独槐花是原味最好吃,甚至都不用放盐放糖,直接素蒸,本身就有一股香气甜味儿,放了调料,其实都夺了原味鲜味香甜味了。生吃槐花也不错,而且槐花蜜是蜂蜜中最好的蜜,可见槐花的天质真的不错。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沉浸于槐花儿香甜的回忆之中。

还是说一说人吧。她的兴趣转折得既自然又合情合理。小院里也就两棵树,除了房子,那就只有人了。

坐东朝西位于三棵大杨树北侧的小院是你儿时生活和成长的地方,院子里共住有十三户人家,王阿姨是唯一一家人过中年又步入新婚洞房的人。倒插门过来的老新郎是本市耐火材料厂的出窑工人,人高马大,威武壮实,短发平头,嘴阔眼宽,一脸憨厚相,应该是死了前妻或就未结过婚。王阿姨是商业公司的仓库保管员,长年累月室内工作,捂得白皙柔嫩;人又娇小,眉眼灵巧,五官位置恰如其分,错一点就没有那么完美。只可惜错爱一个只会喝酒打人的泼皮混账,一喝酒就打人,一输钱还打人,一生气又打人,直打得王阿姨实在忍不下去了,只好妻离子散各自为活。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后外地谋生,好端端的一家人零落多处,各自为生,少有往来。结婚的那一天,小院子里很是热闹,有送脸盆儿的,有送暖水瓶的,有送痰盂的,有送枕巾的,还有送挂镜的,都是商业系统的职工,这类东西倒是不缺,家里用的减价处理品要比正品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不知哪一位文化深一点的邻居送了一副大红对联贴在门榜两旁。上联:一对新夫妻两台老机器;下联儿:三天一发动四天擦油泥。横批:累了休息。

小祥,走,一起去吃肉呀。七八岁的你敲着邻家的窗户说。

就没吃过肉!窗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还真说对了。那种年代那个时候的你还真的是很少很少吃肉,一有能吃肉的机会自然嘴就馋得不行。况且你们家也是给王阿姨家送过婚贺礼物的,尽管你不知道或记不清送过去的是钱还是物。

然而当时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或许并非有意也算不上恶毒仅仅羼杂了一些鄙夷成分的话刀舌剑,竟然刺穿你骨髓一直疼痛了半个多世纪!今后还可能会疼痛下去!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无论伤什么,都不要伤了人的自尊心。伤了腿脚,好了就不会再疼;伤了人的心,可能会痛一辈子。记不得到底去没去吃肉,但那句隔窗飘出来不轻不重的话倒是让你铭刻在心,不吃也都撑饱了。

别说吃肉,即便素菜,夏天的时候炒菜锅里常见的,是捡拾过来洗净削薄的西瓜皮丝或西瓜皮片儿,要么就是西瓜皮丁或西瓜皮块儿。这还算是好的,在往前说,也就是在你更小的时候,听父母们说,饥荒年代也还吃过野菜、榆树皮、杨树叶、柳树芽,甚至还吃过玉米棒子芯磨成的面……在你的记忆中,唯独没有吃饱的印象和感觉。与肉有关的记忆也算是有,最刻骨铭心的是有时会看到汤面条锅里漂在锅边像油烹花椒一样黑一样大小的苍蝇和只见过一次从锅底捞上来的老鼠的幼崽。苍蝇饿中寻食飞到锅上空再也飞不动了,只好掉在锅里烫死,也算当了一回撑死鬼。至于那老鼠的幼崽,恐怕不能理解为老鼠妈妈希望它的孩子能找到一个更温暖的地方。葬身锅底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个谜。那时你的奶奶在家做饭,70多岁的人了,戴着个深色平绒护耳老婆帽,正前方缀了一个充当玉器牙黄色的塑料片子,偏襟衣服从腋下系扣子,大裤腰下端的脚脖上系着一对二指多宽的黑带子,缠裹而成的小脚美其名曰:三寸金莲,让人看了就困惑。类似踩高跷样的动作在低矮的干棚屋里走来走去。煤火锅台就在自己加盖的用灰渣捶顶被叫做干棚比青瓦房檐还要低的平房里。蜘蛛网和蛛丝上沾满了灰尘,使比缝纫机线还要细的蛛丝膨胀了许多倍,像一根根小黑棍子一样倒挂在干棚屋顶的碎木板、细木棍儿、小檩条和唯一的一根粗瓷大碗口粗细的大梁上;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参差不齐,错落有致,堪称能工巧匠蜘蛛先生在人间无数杰作中的上乘精品。

最让邻居们忍受不了的是,你的父亲不止一次轮番将潮湿屋里的大小木床抬到当街,翻过来,倒过去,用斧头用力敲打震动木床的所有部位,几乎要把那陈旧的大木床打碎,为的是震出藏在榫眼夹缝中每天晚上爬出来吸人鲜血的臭虫。尽管先前也用过开水浇、六六粉撒、敌敌畏喷,但总也不能绝迹,这还不算衣服、被褥、布缝里夹藏的虱子跳蚤。斧头落下,噼噼啪啪咚咚咔咔敲打不同的部位,大小木床会发出不同的声音,那或紧或慢或重或轻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杂乱无序的节奏声响,显然不能与乐坛大师的世界名曲相提并论,更不可能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效果,自然就招来了冷眼鄙视与背地暗中的挖苦嘲讽。同样忍受不了打击震动乱音灌耳的寄生虫们纷纷出逃跌落,床腿床帮下赶集一样的大虱小蚤,公母虫害,老爬小跳,扶老携幼,争先恐后,东奔西窜,乱作一团。你们兄弟姐妹齐上阵,脚踩手摁,扑打捏搓,顷刻之间将地上的害虫一举歼灭,有残留地上、手上、脚底下人的血迹为证。

衣服被褥布缝里的虱子除用开水煮烫外,常用的主要方法是左右手拇指指甲盖对夹。瞅准布面上爬布缝里钻的,两个食指从布下顶起,使肉色有浅有深的虱子凸显暴露,趁其步履蹒跚欲逃欲躲犹豫不决踌躇不断的当儿,左右手拇指坚硬的指甲盖照准对齐用力夹挤,这头以吸人鲜血为生、嗜血成性、顽固丑陋、臭名昭著的寄生虫便一命呜呼了。死相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内脏崩出而死,二种是脑壳碎裂而亡,放大镜下细看,情状惨不忍睹。

除了让隔墙邻居心有余悸讨厌透顶的臭虫虱子外,还有更让整个小院都忍受不了的。当时你家里经济条件很差,父亲一个人当工人,母亲无正式工作,一家兄弟姐妹五人,加上老奶奶或老外公外婆,满满的一大家。正屋是西屋,临街一小间房。邻居是用高粱杆子加粗竹子龙骨里外用黄泥抹平当墙隔断的换面条铺子,一道街仅此一家。马路对面是西屋临街的铁编社,其南北邻居是两家青瓦房住户,向北是一家街口糖烟酒杂货店。丁字口街向西延伸,往北一拐,是一所小学。丁字口路西北角是土产日杂商店,笤帚、簸箕、竹筐、水桶、蒸笼、篦子、塑料盆、粗细瓷碗、铁鏊、铝锅、砂锅、鸡毛掸子、水缸、麻绳、蒜臼、擦床,钢钉、铁锤等等等等门前摆满。再往北是一家矿务局单位。对面往南路西是纺织品商店、理发店、修车铺、配钥匙店、花圈儿寿衣铺子、邮政所,过一个小胡同口,再往南是十字路口西北角的水果滩子小酒馆儿。不知什么原因,这条小街的商铺几乎都开在路西,路东除了南头十字路口东北角一家国营老字号酱醋油盐烟酒杂货且以酱菜闻名四方的店铺外,全是小院街房加胡同。大半条街只有路东街边的一根公用水管孤零零竖在开放式的水沟尽头,从早到晚热闹非凡。这条小街一半的住户都靠这根高约一米的六分钢管前端的公用水龙头供水。水管南侧的两颗大臭椿树除了为排队接水的人搭阴乘凉外,还与南北两个方向比它都高大威武的大杨树遥相呼应。

白天除了老奶奶、老外公外婆外,家里很少有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不上学的就必须上班。你的父亲是木工,母亲是一般只有男人才肯做才能做的平板车搬运工,先前还装卸过火车,主要是装卸煤,与这个小城的起家经济直接相关,也还是不少男人的本职工作。平板车不太大,但运送货物并不少,平时的载重量一般是一吨左右。拉砖400至450块,拉水泥20袋,3.5米长的预制板拉四块。这样的重量别说女人,就是一个强壮男劳力,也是做不下来的,大力士也不会有一拉就是十几甚至几十公里的耐力。那时通行的做法是买牲口帮助拉车。牲口,虽名不好听,上套拉车比人强得多,且无怨言,也不会罢工,除了病老至死。

你家拉货运输全盛期共拥有三辆平板车,母亲一辆,你的姐姐一辆,你本人一辆。每一辆车配一头毛驴,共饲养了三头毛驴,有公有母,时有调换。小院里肯定没有喂养的空间场所,人住且挤在一小间房内,况乎驴哉!但天无绝人之路,临街住房的南侧是一米多宽的夹道,上面棚起来,东西挡起来,遮风避雨的面积顷刻增大了许多。人住加大的房子,驴养加棚的夹道。驴不像人那样注意卫生,驴腔驴调的自控能力也差,且不分钟点只由性子大呼小叫。有时夜半叫,有时中午叫,有时清晨叫;音域浑厚,节奏感强,但声调难听,哇呜哇呜叫个不休。自家是没有办法只能习惯了,但邻居有无办法都不干,纷纷提出个人或家庭的意见看法,好心善意的还提出一些指导性意见建议和办法措施。人虽能接受,可驴不领情,而且还有理由:半夜饿了能不叫吗?中午困了能不叫吗?嗓子痒了能不叫吗?想情驴了能不叫吗?还有一些叫的理由也都一一被人否决。打驴驴不知为何,还以为自己贪吃贪喝挑三拣四,为发怨气叫得更欢。驴又不能没有,邻居也不可敷衍,于是想了一个办法,是把好叫的公驴变卖换成母驴。虽然母驴因为多种原因也偶尔学公驴嚎叫,但那音域、音长、音高、音色毕竟逊色公驴,更主要的是母驴一般不常表现,邻居们也都能够强忍的同时一并妥协了。

最最让小院邻居不能忍受的是叫驴对草驴的调情,尤其是在草驴发情时,这还是未将叫驴换成草驴之前的事。那叫驴除了声嘶力竭的嚎叫外,那直勾勾的驴眼紧盯着草驴的屁股后尾巴下,那草驴也贱也骚,叉开两腿撅起尾巴,顺势就地一泡尿,一股闻着骚看着黄、浑浊中还夹带粘条的小瀑布经由草驴水门倾泻而下,澎溅草驴两只后腿满蹄都是。叫驴的大鼻孔虽远不及狗的小鼻孔灵,但草驴特殊时期排出尿液的特殊气味,早已使叫驴按捺不住,仰头凑近草驴的屁股后闻一闻,低头向下驴唇差不多紧挨着撒在地上浑黄的尿液闻而再闻,兴奋得高扬起驴头朝上翻起驴唇,露出四颗排列整齐微微发黄的驴大板牙仰天大笑;有时还抑制不住笑出驴声,哇呜哇呜哇呜……响彻小院深处、穿透过街门洞、荡漾在大街小巷。驴本能催化驴情、透过驴心、运用驴脑、指挥驴的四蹄上下左右忽前忽后踢踏不止……草驴这时多半会翘起尾巴略弓腿,向后顺掩长耳贴近鬃毛,嘴巴前倾,上下双唇向后收敛,露出上下两排驴板牙,嘴巴半张一开一合,黏稠浑白的液体顺驴口下唇溢流而出,那神态动作的期待性与陶醉感显露无遗。又仿佛是在无声地诉说,那透亮晶莹的大眼睛随着驴头单侧摆动而向后观望,有时还遗憾似地摆动一下驴耳,那动作神情好像是无奈中恼恨叫驴的迟缓无能。其时叫驴也毫不含糊,闻罢尿液闻屁股,闻罢屁股闻尿液,反复几次之后,有时还快步走到草驴前头,驴嘴对驴嘴温情爱抚交代安慰几句,随后叫驴来到草驴身后,后腿裆之间魔术般酷似增加了一条中腿,瞅准时机,驴头上仰,前腿腾空而起,直扑草驴的两胯之上……值此关头,多半情况下驴的主人会迅速抓住叫驴缰绳,将其拉下驴身,坏了叫驴瞬间的好事。人们不知想没想过叫驴的感受,生怕叫驴失了元气拉车无力,更多的是考虑自身得失。而小院里的邻居目睹这场景,男的好奇但碍于面子欲避又趋,拉走幼小满口斥责;女的避之唯恐不及,恶心之外简直就是恐惧,声讨之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你的一个少年伙伴曾经当着你的面将整条胳膊深入到他自家喂养的用于拉平板车的灰色草驴的水门内,说是要摸一摸草驴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小驴驹,因为他的拉平板车的父亲一直唠叨说自家的草驴怀上了驴驹,他只是想证实一下真伪,于是在他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瞅准一个只有你俩在场的时机真的那样做了。你也没问他当时究竟摸到了没有,幸亏那草驴性情温顺,也没有起腿扬蹄踢他一蹄子,如果真踢了,又恰巧踢住他的睾丸,他就不用再摸草驴的肚子,而是要摸一摸自己会不会再有孩子了。最终的结果是他家的草驴果真生出了一头活泼可爱的灰色小驴驹,看来大人毕竟比小孩的经验多,说出的话总是有根有据有因有果有鼻子有眼。那时还不兴说假话,但凡成人说出来的话,都可以确信无疑。天真的是孩子,不是谁信谁天真。生活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赤裸真实,就是这样发生着、发生过,就是这样刻骨铭心,即便数十年前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

因为这是你曾经的亲身经历,牢牢储存在你记忆的仓库里,难得有重见天光的机会。现在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话匣子一打开就再难收持得住。其实这几大段话并不是你的原话,而是后来你根据需要整理出来的。问题是当你兴致勃勃意犹未尽转过脸去看她时,她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斜靠在木制长连椅上睡着了。你不想也不能唤醒她,因为你猜想她此时或许在梦里正沉浸于自己曾经往事的回忆之中。但你的思绪并没有因为她在梦中而有所停顿。

还有一件事也不能不使你记忆犹新,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带有一点血腥味儿,这件带有血腥味的事还与你拉平板车使用的那头黑叫驴有关。有一次你和你的姐姐一起往朝阳路南面的酒厂送砖,走到半路驴身上的套出了点小毛病,于是停车卸驴修套,完了之后要重新上路,当你用右手食指勾住套钩往平板车的铁环上挂时,那头黑叫驴没等你的手指从套钩和铁环之间出来,就猛地往前一拉,正好把你的右手食指挤在套钩与铁环之间,只听“嘶”的一声,你的右手食指指甲盖整个儿从食指上被挤夹脱落下来。因猛烈的疼痛而收缩回来的右手食指指甲盖下白生生的嫩肉瞬间被渗出的血丝所覆盖,疼得你迅速用左手用力地捏紧握住右手食指的下半部份,一时间疼痛难忍,惊慌失措,手足无措……你的姐姐又气又怕,把你的伤疼都归咎于那头黑叫驴,她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拾起一大块鹅卵石,猛的向那驴的前额砸去,直把那叫驴砸得向后退了好几步,应该也是因为疼痛而不断摇着驴头,那动作情景仿佛是自我推责谢罪:

不能全怨我,不是故意的。

你都不记得是怎样去的医院包扎了,只知道那车一吨多重的砖是必须送到建筑工地的,而且只能是你自己,没有那一个人能同时拉走两辆车。印象中来到医院外科门诊,由于当时随手找的一块旧布块与被挤掉指甲盖的食指已经干结粘连到一起,形成干硬的血痂,尽管医生用酒精药水儿反复浸湿,促其变软,当从无指甲的食指尖取下那块血迹斑斑的旧布时,你还是因为十指连心而被疼得浑身打颤。尽管如此,过后你还是原谅了那头叫驴。

驴有什么错呢?它真的不是故意的,它只知道上套之后用尽拉车,又没看到你的手指头正勾住套钩往铁环里挂,它既非蓄意谋害,又非打击报复,它与你前世无怨后世无仇,它又不是一个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人之所以怨怼它,是用人的思维把它当成了人看待,其实驴就是驴,驴也一定不希望人把它当成人对待。你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联想到你姐姐手持大块鹅卵石砸向驴头的情形,觉得你的姐姐一定也是一时的怒驱冲动,倒是让那无辜的黑驴白受了驴头上的疼痛。

有句话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放到你身上倒也挺合适。也还是三十多年前,当时你的弟弟正备办婚事,你和父亲及弟弟拉一架子车圆木去木材加工厂加工木料,卸车时,你和弟弟两人两头儿抬一根粗圆木,在往另外的几根圆木上堆放时,一不留神,你的左手食指的指甲盖被硬生生的给砸掉了。与四十多年前相比,这次伤到的是左手食指指甲盖,不同的是,这次的食指指甲盖并没有直接掉落地上,而是还连着一层皮,到医院之后才被医生用手术剪子剪下来。这次你也不能埋怨弟弟,因为这肯定是个意外。人生真的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会有意外,有时是惊喜,有时是惊骇。

说起惊骇,在你这一生中,还真有一件事是比较惊险的,严格说,这只是几次惊险中比较典型的一次,是之一。那是在四十多年前,有一次你拉平板车给市区南面的一个建筑工地送预制板,一块预制板长约3.6米,宽约0.5米,厚约0.15米,重量不少于250公斤,你当时车上拉了四块预制板。当车由西向东快走到向南转弯的丁字路口时,拉车的黑叫驴突然猛力向前蹿拉,要去追赶前面刚刚向南下坡转弯同样是拉预制板车的发行草驴。你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驾驭不住快速向前行进的预制板车,想停车又没有刹车装置,全凭车尾部拖地的旧轮胎皮圈的摩擦力制动刹车,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制动显然已经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眼看负重的预制板车越来越快,而此时,你却意外地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你知道,如果这辆平板车被疯狂追赶前面发情草驴的黑叫驴拉过向南下坡拐弯的丁字路口,预制板车的车速瞬间会成倍增加,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你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迅速松开两个车把,向前飞奔几步,右手顺手抓住那头黑叫驴的笼头,快速用力向预制板车行驶的反方向拽去……两个车前把被驴套的拽扯作用牵引,猛地向南方向转过去,一头扎进路南校园的青砖围墙,两个木质车把齐刷刷捅进捅透了墙体,车的前半部分瞬间镶嵌在了校园的临街北围外墙上!你那时大概连出冷汗的感觉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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