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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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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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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 子

对父亲的认识,你是从下乡之后才逐渐清晰的,起因是一份入团申请书。你也同成千上万积极要求进步的热血青年一样,政治上的进步都是从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开始的。第一道程序便是填写入团申请书,之所以是填写,那是因为入团申请书是有一定格式要求的,除了个人基本情况外,还有社会关系,家庭经济状况,对入团的认识态度,做好两手准备,今后努力方向等环节。其他的你都知道怎么写,唯有家庭经济状况,包括父辈的家庭经济状况,你就不能不请教父亲了。

要说单纯,不但你很单纯,你的父亲也很单纯。入团申请书填到家庭成分这一栏,你问父亲:

咱家是什么成分?

中农。

父亲直接了当,干脆利落到不多说一个字。你猜想这可能是父亲平时口讷的原因,说多了就可能结巴,而且他老实到常常说不出话,所以也就很少多说话,说错话。

当你继续问到家庭经济情况时,父亲只说了自己目前的工资和母亲没有正式固定的工作,只靠临时性的出把苦力维持生活。其他该填的你都会填写,毕竟你也是一名初中毕业生了。下乡不要求学历,也不严把年龄关,对单位来说主要是为了完成下达的人数任务。你是随父亲单位系统与其他一些人统一上山下乡的,再具体一点是直接下乡到离你居住的城市来回一百多公里的农村。

你把写好了几张纸的入团申请书交给村里的团支部,过了不短一段时间,入团申请书被退了回来,说是有两处关键的地方,与函调材料不相符,需要更改和补充完善:一处是家庭成分,需要看户口本;二处是父辈的家庭经济状况。这两个问题都是必须回到远在城市的家里才能解决,你回一趟家也不能算太容易,来回不但要花几元钱,还会因为出不了工而少挣工分儿,少挣工分儿,也就意味着少分粮食或少得钱,尽管挣一天的工分儿也才三四角钱。你是刚下乡到农村的知识青年,农活才开始学,不能给你满工分儿的十分儿,只有相当于熟练工的中年壮劳力才能按满分儿画工。

家还是要回的,况且还有更改完善入团申请书的任务。父亲在你的要求下,借着夜晚被苍蝇屎都快糊满了的灯泡挤射出来昏黄微弱的光线,戴着只剩一条腿的老花镜,用一张发黄了的不知哪一年页眉上有他们单位名称的信纸给你写了大半张他那一辈子的家庭经济情况。大概内容是他的父亲兄弟多人,你的爷爷排行老五,在村里也算是人口大家庭。后来分家了,你的爷爷分到三间瓦房和五亩土地,一头骡子一辆水车,还有若干农具等。口述内容还包括:后来你的爷爷在村里做起了小生意,开了个小杂货铺,经过多年积攒,也算是相对殷实的小家庭。你叠好父亲交给你的信纸,连同看了又看的户口本一起装入洗得发白但还是有点脏的黄挎包内,第二天一早就赶回下乡的村里,连夜誊抄补充修改入团申请书,第二天上午一收工就连同户口本一起交给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

村里的团支部书记也算是领导,有文化,经验多,见识广,又细心,一眼就看出你带来户口本上家庭成分一栏填写的内容与从老家农村寄来的函调材料所证明的内容明显不同,函调材料证明的家庭成分是地主,而你带来户口本上和入团申请书上填写的却都是中农。

怎么会这样呢?你不免有些吃惊,说在填写入团申请书时,父亲亲口对你说家庭成分是中农,而且户口本上那一栏也明显填的是中农,怎么会变成地主呢?你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你不用怀疑,函调证明材料上就是这么写的,不会有人改动。团支部书记的语气十分肯定,虽然她不能让你亲眼看一看那一份从远在几百里之外邮寄过来的函调材料。

你接过牛皮纸封面的户口本和入团申请书,一时语塞。回到你的住处,趁着虽不是夜晚却在写字时仍然离不开的柴油灯,把填写着中农成分的那一页再誊改抄写一遍,在家庭成分冒号的后面很不情愿又很无奈地改写上两个字:地主。

第三次写好的入团申请书交给村团支部书记后,你的心越发不跌底了,有一种危机萦绕在你的心间,有一种压力正置你的头顶。你甚至有一段时间都故意避开团支部书记,觉得自己比未递交入团申请书之前自矮了好几分,一下子成了“五类分子”子弟了,再加上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诚实,弄得你好几个晚上都没能睡好觉,有时还深更半夜突然惊醒,想着想着就只想立马去质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把地主成分的实情告诉你呢?写信过去往返周期太长,直接回家又没有去市里的顺便车,坐长途汽车又不愿花那几元钱,晚上失眠加白天纠结,知青队友有留心的都已经觉察出你的憔悴了。

整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终于有了搭乘免费顺便车回家的机会。父母一天到晚都很忙,父亲除了八小时内忙自己的木工本职工作外,更忙更重的负担是与母亲一起起早贪黑做卖豆腐脑小吃的小本生意,赚钱不能算多,忙碌一点也不少。每天凌晨两三点就要起床,用手推小石磨研磨前一天预先用清水泡胀的黄豆。磨碎黄豆后,第二道工序是用加工过的食用油杀沫。第三道工序是使用大网眼粗滤布过滤磨碎带渣加水的粗豆浆。第四道工序是大锅大火烧开滤去豆渣的细豆浆。第五道工序是个技术含量较高的技术活,非要母亲亲自操作不可,就是俗话说的点豆腐脑,如果技术不成熟或操作不当,就可能出现太嫩太老两种情况,点得太嫩豆腐脑难成细块状,点得太老豆腐脑就直接变成了炉渣状态的的硬碎豆腐花。度与分寸是关键。再后来就是另一个大锅做调配豆腐脑的卤汤,其中的主要配料有猪骨汤,葱姜蒜,海带丝,虾米皮,金针菇或黄花菜,面筋丝缕或面筋块,炒熟的芝麻和炒熟并破碎成碎块的花生仁等。父母联手研发制成的姚记风味小吃豆腐脑还曾经登上过当地的市级报纸专版介绍,并配有你母亲在摊位上服务顾客的大幅照片,一时间姚记豆腐脑成为当地的新闻事件和早餐风味小吃饮食名片,你的母亲俨然成为当地的新闻人物,很是风光了一段时间,家庭小生意也日渐红火,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家庭的经济和生活状况,成为四邻五舍羡慕的对象,辛苦也都被幸福和知足所替代。

水蒸汽搅拌着灰尘把大瓦数电灯泡的上半部分厚厚实实地糊了一层,借着从半个灯泡射下来昏黄的光线,在父亲准备完了明天做小生意的材料后,你坐在父亲的旁边,心率有点加速,且又不好意思地问:

我早先在写入团申请书时问您咱家的家庭成分,您说是中农,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说老家寄来的函调材料上写的咱家的成分是地主。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咱家本来就是中农。父亲沉默了片刻回答说。

但函调材料上写的咱家的成分是地主,团支部书记肯定不会说假话。

父亲一定是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道不明,于是他从来没有那么认真详细的对你说起家庭地主成分的由来。

那还是在解放前后,咱家当时已经分家了,你爷爷你奶奶带着我和你姑姑一起过。因为你爷爷会做小生意,就在咱老家村里开了个小杂货铺。经过几年后家里也攒了几个钱,你爷爷就想翻修房子,后来就用开杂货铺赚的钱,加上地里打的粮食粜粮食卖的钱,再加上平时省吃俭用攒的钱,算是把堂屋的三间老旧房子翻盖成了两层新屋。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不多见的,在咱村里更是第一家。有了两层楼的新房,没停多长时间,村里就进行土改,按当时咱家的情况够上中农,最多是个富裕中农,但最后却被划成了地主成分。一划成地主,家里的财产和土地都被村里分走了,咱家新盖没两年的新房,三间两层青瓦房被分给了村干部职书家,一直到现在,村职书一家还住在咱家新盖的三间两层新瓦房里。后来听说他家的小孙女因为去水缸里舀水,不小心倒栽在水缸里淹死了,就淹死在咱家新盖的三间两层新瓦房里。你爷爷因为自己辛辛苦苦赚钱攒钱盖的新房,没住两年就被划成分划走了,一气之下病倒不起,没两年就气病而死了。

父亲说到这里顿了顿,或许是为了整理一下因愤愤不平而紊乱了的思绪。他既不吸烟也不喝酒,既不打牌也没时间下棋,这完全是继承了他父亲勤劳节俭的基因做派。因为轻微的口吃讷言,他也没有几个像样的朋友,一天到晚一心一意,只为这个由少而多由小而大的家庭奔忙。你不能要求你的父亲也像远古近代历史上的大人物那样叱咤风云建功立业成就大器,人与人毕竟不同,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想法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共同的意愿。

新房子和一部分土地包括唯一的牲口以及大件农具被分走之后,家里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但这都还不是主要的,更严重的是,从此这个家庭就被归入了“五类分子”的另类之中,与地富反坏右绑在一串绳上,缠进一兜网中,同属一种类型,所受到的歧视压迫是包括你在内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处处受欺,处处受压,处处受难,处处受限,出来进去都受白眼,连个不够上学年龄的小孩子都敢当面辱骂你们家人,还要无缘无故被指使在村里干些脏重累危险的活儿,精神上的折磨摧残是可想而知的。

你爷爷死后,咱家在村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扛着锯和斧离开农村老家,到这儿找工作了。当时咱家有一个远门亲戚在这里上班,我就找到他,算是有了安身之处。

父亲起身去给喂养用来拉平板车的牲口添了些草料,回到原来的木椅上,继续他的讲述,声音还是那样平和,表情依然那样平淡。

最开始四处打零工,自己带个铺盖卷,有时候晚上就睡在人家的大门过道里,就我一个人也好将就。后来就在市里燃料公司找了个临时工,再后来又在百货公司干临时木工,直到转正成为正式工。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老家村里的干部职书没有换,还是住在咱新房里的那个村干部职书,也可能是想斩草除根,断绝后患,永远住在咱家的新房里,村干部职书借着文化大革命批斗牛鬼蛇神黑五类分子的机会,专门派人写了证明材料送到我上班的单位,说我是地主分子,隐瞒了成分,那意思是让我们单位的人批斗整我。那时候有不少人都是这样被整死了,有跳井的,有跳河的,有上吊的,有喝毒药的,有钻到汽车火车底下被压死的,还有被活活打死折磨死的。因为咱家的人都老实,平时除了给公家干活,还经常给单位的职工私人家里敲敲打打帮忙做些木工活,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单位的职工和领导对我都很好,很客气,很尊重,邻里关系也都很好,没人能下得去那种往死里整的黑手。只在公司里与其他走资派、保皇派、老右派等人一起被挂牌批斗了几次,蹲了几天小黑屋,村里来的人走后也就没再批斗我,倒是单位的职工私下里找我干私活的人更多了。

父亲松了口气,就好像多为别人无偿干点私活也是一种赎罪方式一样,那神情仿佛所讲的事情都是刚刚发生过,隐藏在身边的灾难也是刚刚躲过似的,即便短暂,你也能看出父亲曾一度沉浸在不能自拔的回忆中。

好在那时我和你妈的户口都已经迁移过来了,你妈也在搬运站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们公司还给我分了一间房。由于不够住,咱家又在所分房子的前面接盖了两小间平房,算是全家都能住下了。就算在这里生活不算宽绰,总比在老家强多了。老家的房没了,地少了,农具牲口也被分走了,想出点力都没地方出。你爷爷死后杂货铺也开不成了,村里也不让开了。天天受气,心里憋闷的不行,时间长了,就是饿不死也会受压迫气死病死的……

灯泡还是那昏黄的光线,但在你的眼中却变得越来越昏暗,渐至于漆黑一团。父亲的话把你带到了梦的世界,你只感觉浑身上下由内而外不断发热,体内凡与外界相通的地方都无形中悄悄冒出了白烟,而且那被称为七窍的每一处洞隙冒出的白烟越冒越大越浓,突然之间就“嘭”的一声变成了火苗。那火苗来势凶猛,由小而大,由点而面,由面而片,就像你曾见过的氧气焊喷嘴喷出的火舌引燃了一堆干草一般,脚下也像神童哪吒脚下一样生出了一对风火轮,行走速度直逼孙悟空的筋斗云,一眨眼便来到了你父亲所讲老家的上空,居高临下,你一眼就看见了父亲口中所讲爷爷千辛万苦赚来和省吃俭用攒下钱新盖成的二层青瓦楼房,见房内分明还有男女出入,你怒火中烧,深深吸了一口气,憋足腹腔,横膈肌向上猛地一顶,一股熊熊的火焰喷射而出,就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火焰喷射器喷出的火龙一样,直接就把那有人进进出出的二层青瓦楼房裹入了火海……

就像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或者有事要办那样,你都没有多住过几天,这次依旧。听过父亲的讲述后,第二天一早你就赶往长途汽车站返回下乡的农村。一路上,你除了要坐略显颠簸的长途汽车外,还要倒一趟左右摇晃幅度很大的窄轨小火车,不管是上下颠簸还是左右晃动,都没有蹾崩晃散你满是愤愤不平的思绪。父亲这一讲,你也算是更深一层知道了这个家庭成分的来龙去脉。当初父亲之所以没有直接告诉你农村户籍被填写上的地主成分,或许他认为本就不该是地主成分,或即便是函调证明材料上写的是地主成分,父亲从心里还是不愿接受和承认。再就是父亲认为那是一处创痛,不愿这创痛再延续到你的身上,你的心里。更可能是父亲害怕因为这家庭成分问题影响你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甚至可能会影响你的前程,你的一生。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应该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从本心来说,这并不是父亲有意隐瞒你。你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父亲压根儿就认定那耻辱本就不该属于这个家庭,更不能再强加给你。你有什么错呢?你只不过是出生在这个家庭,却在出生的第一天就背上了五类分子这带有侮辱性的招牌。或许这一生都可能在这重压下度过,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其实在你下乡之前或者再往前说,在你还是个中小学生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所谓家庭成分带来的险恶,只是那时你并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至少在你们居住的那个院子里就有不止一个人被揪出来批斗,而且经常可以看到大街上游行队伍中有头戴纸糊高帽,胸前挂了个用铁丝拴着的木牌或纸板被揪斗游街的人,就认为可能被揪出批斗也是一种常态,不一定会轮到谁,轮到谁谁倒霉呗。被批斗的对象大部分都是走资派,也有小爬虫,更多的是地富反坏右,再加上臭老九等等名目繁多,想批斗谁随时都可以杜撰一个大概相近相似差不多的罪名就可以戴上高帽挂牌批斗了。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的父亲是因为老家村里的干部职书为了霸占你爷爷亲手盖的新房而采取带有栽赃陷害性质的划分成分这种卑劣手段所产生的隐患性的恶果,如今竟然还连累到了你这个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下乡时还未成年的知识青年……

回到村里的很长一段时间,你的内心一直都纠结一团,吃不香,睡不熟,一面想着入团申请书什么时候能批下来,一面想着父亲的操劳和家庭的生计。入团的事情说由得你也由不得你,你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劳动,好好表现,全心全意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刻苦学习政治理论,认真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积极向团组织靠拢,努力做一名有志向、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不辜负祖国、人民和社会的期望,把自己珍贵的青春无私奉献给光辉灿烂的共产主义事业。同时,你也确实感觉到了自从你下乡以后,对于生活,对于家庭,真的有了全新深刻的认识。你已经明显感觉出来父亲在家庭中的支柱作用。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下乡之前你与父亲共同生活劳动的场景,像新闻记录片那样一幕一幕的映现于你的眼前……

因为生活实在且总是沉甸甸的,因为你是家中男孩老大,在你还没有锄把高锨把长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你一起去城外西郊开小片荒。西郊外不太远的地方,不但有一个火力发电厂,还有相距不远的两座煤矿。清水从矿里排出来,也有从工厂里排出的。父亲与你就在排水沟附近开垦了几处小片荒地,该种麦子时种麦子,该种玉米时种玉米,也还种过谷子红薯和黄豆绿豆,但凡能吃和适宜种植的粮食作物,你们差不多都种过。记得有一次在翻地时挖出一条一米多长的黄斑蛇,父亲说是无毒蛇,不要伤害它,并说蛇很少会主动咬人,多数被蛇咬的都是无意中踩到了蛇。蛇咬人是本能的防御,主要是为了保护自身,而且所有的哪怕是再温顺的动物,都会有各种各样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否则连自身都保护不了,就很难完成进化到现在了。你怀着惊恐畏惧和好奇善意,看着那全身带黄斑的蛇慢慢蠕动着爬离你和父亲开垦的那块土地。其实是你们侵扰甚至是破坏了这条蛇原本舒适惬意的生活,使它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爬走他乡,就像你的父亲当年离开老家农村一样,总有被迫离开的原因。这又使你想起了前半年在村南地里干活时,拖拉机耕地翻出一条一米多长的青灰色蛇,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慌慌张张的要逃跑,一起干活的几个村民也都怕得不行,纷纷四散开来,给蛇让出一条路,让它逃走。但这时有一个愣头青的小伙子举起铁锨,三下两下就把青灰色的蛇连头带身给拍死了,四散开的人都有返回来围着死蛇看。你当时就想蛇被人惊扰了想逃走,又没想要咬人伤物,放着好好的放生机会不要,却偏偏要打死它,确实不应该,而且还不能不说是有些残忍了。也不知道那打死蛇的人日后会不会有凶报,所有见证的人只好拭目以待了。

家里做卖豆腐脑的小生意,下脚料是豆腐渣,白生生的几大兜白白扔掉实在可惜,但又不能存放时间太长,特别是夏天,中间隔一天就会变质变味儿,十分的难闻,还会招来成群的苍蝇。父亲因地制宜,顺势而为,到近郊农村会上买了两头小猪,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给两头猪建了个棚圈,兼做养猪的生意。你是家中男孩儿老大,总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除了好奇新鲜之外,你还主动承担起了喂猪的任务。最开始是喂豆腐渣剩饭剩菜,后来猪渐渐长大了,吃的更多了,就去菜市场捡拾菜叶给猪吃,也算增加些营养维生素;再后来加上菜叶也不够吃了,而且又增加了猪的头数,父亲就拉着平车带上你,去城东的酒厂买酒糟,去城南的酱菜厂买酱油渣和腌制食品的下脚料,配上自家生产的豆腐渣,可把几头猪给乐坏了。吃罢就醉,醉了就睡,睡中长膘,膘肥体壮。每到猪出栏时全家都高兴,但猪却不乐意了,虽然它们并不知道要去屠宰场慷慨赴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这生活了一年,成天酒足饭饱舒适休闲的安乐窝,从一个个凄惨可怜的叫声就知道,它们确实不是在临场做戏,而是真心实意不愿离开。你和你的全家或许都被这真心所打动,喂猪这么多年,你们全家向来没有吃过自家喂的猪的猪肉,连看都没看到过猪的死相,脑子里遗留的全都是大猪小猪扬头卷尾扇耳朵,哼哼唧唧要吃要喝的情景和印象……

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结识了市城建机关的守门人,一说是东面逃荒避难过来的老乡,感情立马又进了一步。在交往的过程中,父亲只是随意说了句想在市区边缘地带划块地方盖几间房子。当下住在市中心的家属院内,房小人多,邻居又稠,想要维持生计改善现状都很难,先别说改善居住条件,就连改变家庭命运的基本条件都没有。守门人老乡一听便回应说去给他们单位管划地方的负责人试说一下,结果是出人预料的顺利,没几天,有两个机关里至今还不知姓名的好心人,便领着父亲在城西相对偏僻的一块荒地上给你们家划了一块地皮,用于建造私人房屋。这块地皮委实不算小,用尺丈量接近半亩地,松松的可以盖五间堂屋外加楼梯步道。父亲可高兴坏了,就用自己平时节省下来的工资和母亲长年拉平板车挣来的血汗钱,以及所有的省吃俭用,在老乡帮助和好心人审批划定的地皮上建起了最初的土垛墙体杨木梁檩的三间红瓦房两间平房。后来你曾偶想,幸亏只有能力建起这最低级原始土墙的一层红瓦房,要是还像爷爷三十年前那样建起混砖两层青瓦楼房,说不定还会被传染上红眼病的二知书二度霸占了去也还真是说不准,世事真的很难预料啊!

有了自家的小院儿,而且又不受外界的侵扰,更不会有人再来霸占,父亲也想尝试一把高雅和品味,至少是想给这个家庭营造一下类似或接近的氛围,于是就在院子的中间修挖了一方深入地下一米五高出地面六十公分三米长两米宽的水池,四面池壁有宽宽的平面,适合放置各类花盆。池子建好后注满了水,买几条小金鱼放养水中。在水池正中放置两个高高的铁架子,使铁架上的花盆盆面略低于水面,一个铁架上的花盆种荷花,另一个铁架上的花盆种睡莲。盛夏时节,荷花与睡莲竞相开放,满院生辉,就比如那一片干枯的荒草丛中亭亭玉立的一朵牡丹,反差也确实大了点,倒是更衬托出花的鲜艳娇美。所有在这个季节到过这所小院的人,都对当院池中的水养鲜花赞不绝口,邻居们更是以为近水楼台得天独厚,有事没事都到这小院子里来溜几趟,转几圈,多半是为了多看几眼那池中的艳美。还有那几尾鳞色不同,形状各异,大小不均,游姿有别的金鱼,也成了这所小院不能不看的亮点。特别是那些家有孩童的邻居,更是把这小院当成了带娃止哭、放心开心玩耍的快活游乐之地。你和父亲也常常为之自豪自愉自乐,所有那些挖坑建池的辛苦劳累也都随之一扫而光,随风随语随花随鱼一散而尽,整座小院子不时洋溢着欢声笑语之中的祥和愉悦舒心惬意的温馨氛围。

但生活毕竟是严肃严谨严格甚至是严酷的,并不也不可能全是花草虫鱼,更多更可能的是生活之必须,生计之必要。为了使这个家庭的生活更宽绰富裕,你在上完七年义务教育学制之后,就说不清什么原因而辍学了,但根本的原因你是知道的,就是为了多负担一些家务,多给这个家庭纾解一些生活生计方面的困难。在失学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你在父亲的安排下先后做过搬运工,木工学徒和瓦工学徒,其中做搬运工的时间最长,这最直接的原因是你的母亲被逼迫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小城市之后的第一个职业,就是拉平板车的搬运工,对于从未进过学堂的母亲来说,这也许是最直接最合适的选择。尽管你比母亲多上过七年学,这也成了你走出学堂步入社会的第一种别无选择。这从客观上或许就验证了一句不知多少年流传下来的俗语,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那洞是现成的,老鼠只需或向前或向后或向左或向右,随心所欲的挖一挖就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成就了老鼠的鼠生。你与老鼠的区别只在于行为的方式,相同的是都不得不继承前辈的衣钵。老鼠在地下打洞,用爪钻探地球的深度地壳地幔的厚度;你在地上用平板车的轮子丈量地球的经纬线长度。你这一丈量就是将近两年,也确实没有计算过那长度能否围绕地球转半圈一圈或是几圈,但却亲身感受到更换橡胶轮胎的频繁与艰难,亲口尝过炎夏的汗水,中秋的雨水,隆冬的雪水,初春泪水的味道。有一次也不知为什么你忽然问起父亲:

为什么不让我再上两年高中呢?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你,过了一会儿,在你差不多已经不在意父亲的回答时,却不经意瞥见父亲慢慢扭过脸去背对着你悄悄地抹了一下眼睛,你立即毫不迟疑地断定,那一定是父亲的眼泪。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虽然出生在一个几无文化根底——说几无是因为你听父亲说他小时曾经上过几年私塾——的家庭,但并不意味着就与文化绝缘断续了。从记事以来,你就知道自己很喜欢读书,印象最深的是书店卖的样板戏剧本和记不清从哪里弄来的老旧语文课本以及一些破损的古典小说,字典类的工具书,比如《新华字典》《成语词典》等也是你的最爱。新华书店是你常去的地方,为了想要买到一本新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你是拼了血本不计代价无论贵贱,用尽各种办法,甚至想到买通店员,利用你父亲在商业公司工作的有利条件,想方设法买到凭券要号才能买到的牙膏香皂洗衣粉之类的紧俏商品去贿赂书店的当班营业员,让她想办法开后门给你留一本。有一次你看到书店告示预订大型工具书成套的《辞海》(上中下三册)《词源》(一二三四册),总价格加起来比你父亲每个月的工资还多。你很兴奋地告诉父亲说想买这两套书,父亲当即答应你可以买,但当时手头没有那么多钱,过了两天父亲硬是从同事那里借了钱,让你去买那两套大型的工具书《辞海》和《辞源》。你不知道父亲是从几位同事那里借了这比他一个月工资还多的钱,你也不知道父亲受了多大难为。人说除了割肉疼就是出钱疼,你没能感觉到父亲的疼,更感觉不到借钱给你父亲的同事的疼。

父亲为了让你掌握一门能直接当饭吃的本事,他所能想到也能做到的,就是在你辍学之后让你跟着他学木工手艺,你没有反对,也不能不服从,于是你在父亲单位领导的特殊关照下,不足十五岁的你就去到父亲所在单位做临时木工学徒。当时跟父亲学徒的并非你一人,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外地木工徒弟,而且那两个徒弟比你来父亲这里学徒的时间还早很多。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模仿锻炼,你在一些木工实际操作中,比如被称为“撕料”的单人按标线锯开木板的工序中,完成锯截木板的质量竟然超过了那两个徒弟其中的一个,与另外一个徒弟的比试中也难分伯仲。亲临这一系列操作现场的父亲单位的职工无不交口称赞,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门里出身,自会三分。

你这一生第一次感到自豪的莫过于这件事,这使你父亲的脸上也很有光彩,他暗地里悄悄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很可能是:

我们这个家后继有人了。

你也确实并没有让父亲失望,此后的日日月月年年岁岁,一系列的事实证明,父亲的话并没有说错,尽管你并没有成为他所希望的木工的后人。或许父亲内心里所真正希望的也并非如此,但他绝对不会往文化层面去归纳与规划你。首先是父亲根本就没有那种通天霸地的本领,其次是他压根儿也没看出你所能够表现出来的任何端倪。所以,在你好不容易参加高考考中了一所培养老师的学校,毕业分配之际,你这个书呆子一头雾水,父亲这个老实人更显得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头脸权势们上窜下跳,左右逢源,占尽社会资源占满优越岗位,一个个皆大欢喜,满面春风加得意。而你,只能独守空院,束手无策,最终落得个从底层来到底层去的结局。尽管受到了人生第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你并没有责怪父亲,你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他呢?作为父亲,他已经尽责了,并且一直还在尽责。你所能做的是为他争光,而不是给父亲添堵添烦添压力。尽管你自称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点做人的道理你还是懂得一些的。

像不少身居农村不得不面对且又绕不开宅基地归属与边界纠纷这道坎的人一样,你的爷爷被掀翻了船,你的父亲也被卷入到这躲又躲不过去的漩涡,所不同的是爷爷是在农村,父亲是在城市。有时也就为那么几分几寸土地边界而闹得不亦乐乎,不可开交,甚至都想对簿公堂。人这一辈子就这么不平静不平直,总会为一些或大或小的各种矛盾而费心劳神。你还是坚守自己的阵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只希望邻里之间能够和平和气和谐地解决矛盾化解纠纷,各家各人专心致志做好各自的事情;凭本事生活,凭能力显耀,努力消除偏见、嫉妒与仇视,平安平静平和地生活、工作与学习,那该多好!你并不知道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理想总归是理想,只是人和社会的一个努力方向。这个理想实现了,前方还有下一个理想。不知道你的父亲明不明白类似的道理或矛盾的对方明不明白事理常情,总之是既伤了心又伤了肝,给双方的家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尽管绕不过宅基地边界之争这道小坎,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且还会不停地往高处走。那土垛墙的房子住了十几年之后,由于家里做了小生意,长年累月攒钱,省吃俭用积累,也算是积攒了一些家底,到这些辛苦血汗钱足够翻盖一次房子的时候,父亲便决定拆掉土木结构的旧房,翻盖成砖混结构的二层楼房。这在你们家那片那一批划定的私建房屋中也还是头一家,也很容易又让你父亲想起三十多年前你的爷爷翻建二层青瓦楼房的情景,如果真的联想起的话,一定会让你的父亲不寒而栗!——但这毕竟不是三十年前了,又没在阴谋和贪婪的魔掌之下,尽可以撒钱如雪挥汗如雨地翻盖自己的旧房子。常听人说私人盖一次房子就如同脱一层皮,尽管你还不是家中出钱的顶梁柱,也已经直感到平民百姓建房盖屋的千辛万苦。可以毫不夸张地把每一块砖都比喻成一滴血,每锨灰都形容成一滴汗,直到把钱用尽,直到把汗流完,新房也就盖成了。

新房建成并不意味着老房无用,但你父亲毕竟凡夫俗子,既不会掐算,也不能预测,看不透你们曾居住的老旧临街房屋未来的价值。也或者是碍于情面,要么就是为了那么一点儿经济补偿,经不住对面邻居的甜言蜜语,还是把公家分配给你家的一间住房和加盖的两小间平房转让给了邻居。谁能想到十多年后会变成价值一翻再翻的门面房呢?其实你的童年情结和少年记忆全都浓缩在这有着十余家同一单位职工居住的小院,你不但记得春天一群孩子跟着大人们去采柳芽野菜桑葚桑叶甚至小叶杨的树叶,还记得夏天上到树上去抓金壳郎花蹦蹦和有着两根长须的天牛,也没忘记秋天去郊外采摘酸枣钩柿子,玉米地里寻麻泡,雪天里干的最多的就是在院子门口当街马路上用脚修滑冰道,要么就是对拐推铁环打皮老尖,还有不分季节的踢方跳绳弹溜溜蛋儿摔面包拍画片砸杏仁攻碉堡……印象最深的还有父亲把木床抬到当街用斧头猛敲木床的各个有缝隙的部位,震得藏不住身的臭虫们纷纷落地而逃,被你和周围看稀罕的小朋友们混乱中用脚踩死,于是地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人的血迹,其中或许就有你自己身上的血。

你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在家里新房盖成之后就要搬家离开这满载记忆碎片的老院之前,你竟然在临近春节之际,在你家门前的公用通道上炸响了一枚火雷管。那雷管是你们新房邻居家顽皮孩子送给你的,他的父亲在煤矿工作,家里有不少这种雷管。你觉得他平时都把这雷管当鞭炮燃放,在空旷的郊外倒也并不觉得太响太威力。那邻家孩子见你好奇就送给你一枚雷管。适逢春节前夕,家里的鞭炮又不多,要有也是成挂的鞭炮,那是准备到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早上才能燃放的。有时家大人也会买一些很小型的火鞭或单个的所谓大雷炮,也就是比成挂成盘的火鞭单炮粗一些长一点,燃放时炸响声更大一点。双响炮是少有的,主要是价格稍贵,你能燃放的机会就很少,多半是看那些家庭条件稍好的大人也愿意买的孩子燃放双响大雷炮。你手里的零花钱非常有限,要么是用锡制牙膏皮换二分钱,要么是拾点或在家里找点废铜烂铁碎玻璃旧纸箱空瓶子之类的废品,换几分几毛钱也还舍不得买鞭炮,多半是买些小零食吃,像螺丝薄荷麻糖大米玉米花蘸糖稀吹成的小动物小糖人儿以及小米崩花做的米花球最多。

也就是临近中午的时候,你把那没有捻子的火雷管放到你家门前的公用通道上,用事先准备好的从折断单个鞭炮里挤出来的黑色火药倒入火雷管上端小半截的空桶内,再用折断单个鞭炮的火捻子从装有黑色火药的空桶处引出来,之后,用半截线香引燃火捻子,赶快跑到家里,关上房门。随着一声巨响,你明显感觉到你家自家加盖的炉渣石灰锤顶棚的平房短暂猛烈的摇动,连同耳鼓压疼使你条件反射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耳朵……也就几秒钟过后,院子里的几个邻居就从各自的家里冲出来直奔雷管的炸响处。硝烟还刚刚形成,缓缓地从被炸了个小坑的灰渣路上冉冉升起。凭直觉判断,有一个平时爱管闲事又凶巴巴的邻居一口认定是你们家的人燃放的爆炸物。也许那邻居并不知道是雷管,但却感受到了这声巨响可能带来的危害,而那炸响处正对着的也只有你们一家。于是邻居就直接冲到你的家门口厉声质问:

这是谁放的这么大的炮,太危险了,房子都快震塌了!

你的父亲只知道你在外面放炮,却不知你放的是雷管,如果预先知道,他也不会让你放的,那也确实太危险了,万一炸住别人呢?万一炸伤自己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从哪里弄来这开山挖煤用的引爆装置,只以为是通常大人小孩儿说的大雷炮。他自己其实也被这巨响给震撼了,但却没有邻居反映得那么强烈,这就好比颠沛流离的穷苦孩子与深闺娇嫩对同样的事情反应不同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不能不允许娇气的存在。

面对邻居的堵门斥责,本来就性情木讷嘴笨舌拙的父亲甚至连一句应对抱歉的话都没有,也许他只会自责,也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邻居依然不依不饶:

放这么大的炮,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死人了!屋里的孩子都吓哭了,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咱可没完!

家里的人倒是全都在,但都仿佛被钉住了,全都原地站着不动,没有人出来迎接这找上门来的不速之客,也没有外人围过来看热闹,只有你和父亲面对着邻居低头不语。你是还未来得及躲藏到屋里,父亲原本就在外屋做家务。邻居也许是嫌这加盖的外屋低矮窄小,始终不愿意进到屋内理论,只在屋门口高一声低一句地发泄不满。一定是你家自认理亏,始终也没人出面应对一声。眼看着只有那邻居一人唱独角戏,或许后来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也就不再忍心雪上加霜,你家门口也就没能聚起几个人。邻居自觉没了对手,倍感孤单,三言两语之后也就鸣金收兵,这场雷管风波也就算过去了。

你的父亲是木匠,在你们这个家庭里,父亲的手艺的确派上了用场。家里所有的床铺箱柜桌椅板凳,没有一件是成品买来的,全都是原材料经父亲之手打造而成,加盖和新盖房子的门窗也都出自父亲之手。另外,在你家最艰难也是挣钱最多的时期,家里同时拥有三辆平板架子车,除了轮子之外,也都是父亲亲手打造并全权负责全程维修。在日复一日的繁忙中,你的父亲还学会了最简单的机械维修,所有车轮子上的问题也都由你的父亲来解决。家里三辆平板架子车的标配是三头毛色各异的小叫驴,大骡大马不行,大驴也不行,因为这三头牲口是喂在你家加盖房子与邻家房子之间的夹道里,牲口体型大了就转不过身来,牲口又不熟练倒挡,进出很不方便。小毛驴就不一样了,在那并不宽敞的夹道内可以勉强转过身来。驴的身后还可以存放些草料,像割草铡草饮水拌料之类的略微带些技术含量的活计,大都由父亲亲历而为,或直接手把手教会你们几个兄妹操作。尽管你的父亲身在城市但根却在农村,这一套乡下人人都干熟练了的农活,父亲向来也不含糊。你后天的勤能补拙也都来自那个时期,父亲的言传身教有形无形之中让你受用终身。

不能说是历史给谁开了个玩笑,历史这话题太大,你的父亲更愿意贴近现实。果然,现实给了你父亲公正的回报:二十多年前被错划了的家庭成分,终于在拨乱反正的战鼓声中更正过来,但那已成旧物的三间两层青瓦楼房却再也没能要回来。当年新盖的堂屋虽已易主,但那老厢房旧院子还在。你唯一的姑姑也在错划家庭成分之后忍受不了硬软暴力的欺凌,不得已早早嫁给了相貌丑陋远离家乡一个小城市煤矿上挖煤的井下矿工。后来的生活按农村的旧讲究,去到人家里为她那个家庭生下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堪称人生最理想的命里福报,不知这是不是上天为她的父亲你的爷爷冤屈而死变相的生命弥补降临在冤死者女儿的身上,这份福命馈报让人不信都不行。所以才有许许多多的人笃信生命的轮回善恶的报应,即便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你,也宁愿相信轮回报应说,至少这是一种内心的平衡器,是情感取向的但愿如此,或许对于作恶者还会有一种震慑效应。

尽管你的父亲天生木讷内向老实,但他并不缺乏血性与胆识,只是在那个年代,你的父亲没能选准选对方向,你也只能跟着受累。五类分子的帽子被摘掉之后,你父亲的心里并未轻松,或正相反,不得不考虑那被霸占了的房子和还未被全霸占的院子以及那几间破厢房下一步的去处,不翻修吧,显得家无后人,翻修再建吧又没有回去住的打算,况且那村干部知书一直还住在院子的堂屋,冤家相见不会不眼红,怎么可能抬头不见低头见住在一个院子里呢?思来想去,你的父亲决定让一个不太远门的亲戚在老院旧址上翻盖旧厢房,产权归你的父亲,那亲戚出半资获得了无限期的居住权,同时也使住在堂屋的霸占者出门不得不绕一个不太情愿的圈子,也算是你的父亲给他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接的惩罚。有时候人们为了出那口怨气是不计成本也不说代价的,老实人也是人,所不同的是能更长久地忍耐,但忍耐并非无限度,一旦时机成熟,所有该爆发的一定都会爆发。

你并不知道那霸占者是什么时候死的,你甚至都记不起那人的姓名,但却能推测到他的死很可能临近你父亲的去世——如果他先死,你父亲必然紧追而去,到阎罗殿上评一次理;如果他后死,一定是你父亲在阎罗殿上起诉了他,黑白无常按律传他到阴曹地府接官司。你知道,父亲这时已经不为那三间两层青瓦楼房,而是为了人间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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